一
從井下上來,牛山兒失魂落魄的猶似掉了魂。他覺得窯衣濕透了,貼在身上冰涼冰涼的,好似冰凍的鐵板,徹骨的寒。出這樣的大汗是累的嗎?不是,是嚇的。今兒在井下他“見著鬼了”,把他嚇得魂不附體。俗話說,人不能干虧心事,若干了虧心事,心就飛了,魂就散了,再也撿不回來。今兒他干了虧心事,心魂已在萬里長空遨游,再也尋不到歸處。
今兒班上,派了兩茬活兒,一茬在南八槽刨毛洞,一茬在南七槽刨毛洞。南八槽別名叫“難爬槽”,地質條件極差,不光頂板破碎,常漏雞屎矸子,且有淋水打頭,下雨似的劈臉澆。南七槽順風順水,大傻瓜也能干出漂亮活兒來。師傅班長常海說:“南八槽是要命的活兒,誰跟我去?”師傅有個怪毛病,關鍵時刻常用設問的句子,一來考驗徒弟們的真誠,二來顯擺自己的威風。他希望大家應聲如云,也希望大家噤若寒蟬,因為無論出現何種情況,他都可以借題發(fā)揮,來一場樹立個人威望的整風。
南八槽是個百里聞名的“斷命槽”,人人畏之如虎。徒弟們你張我望似掉了魂兒。師傅平日干活是把好手,但對徒弟要求甚嚴。稍有差錯就批得帽兒也戴不住,大伙兒都服他敬他但又怕他。干活都希望離他遠遠的,讓他鞭長莫及。這種心態(tài)師傅知道,但不點破。派活兒時故意試探大家,看誰對他忠心不二。
大家愣怔的當兒,牛山兒站了出來,朝師傅跟前邁了一步說:“我去吧,正想跟師傅練練招呢!”好似冰山解了凍,大伙兒頓時都樂了。一個個開始撂話兒,都用炮火轟他:“山兒,有眼,這會兒表現自己,比喊聲爺都強!”“可不是。別看山兒平時悶聲不響的,那是裝老實詐人!”“啥叫鬼精?這就叫鬼精!”“我們班要多有幾個山兒就好了,可以為我們遮風擋雨……”有人說,這么苦的活兒你個翹爪子雞能干得了?有人說,師傅干活快,他跟在后面偷偷懶可以撿點兒便宜。這時劉根柱走過來了,抓住牛山兒的衣領推了推說:你小子比泥鰍還滑,師傅是個護窩的鳥,指望師傅保護你是吧?牛山兒沒說是也沒說不是,臉兒先自紅了。師傅看看牛山兒說:“到時候別哭鼻子?。 迸I絻喝匀粵]說話。
師傅常海掂起手鎬說:今兒就山兒一個人有種,大伙兒全成了草雞,丟不丟咱八班的臉?走,干活去!于是大伙兒都散開來,各自奔向干活的地點。
來到南八槽后,師傅帶著牛山兒轉了一圈兒,指指點點的熟悉環(huán)境。之后告訴他說:這毛洞是南北向的,我從南向北刨,你從北向南刨,在半腰里貫通會師。牛山兒點點頭說:師傅,我明白了。師傅又說:這南八槽是全礦條件最差的地方,俗稱老虎口。大頂特碎,隨時有掉渣旋頂的可能,干活時可要多長個心眼兒,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危險的時候,跑。活兒可以不干,人不能撂在這兒……牛山兒又點點頭說:知道了,我會小心的。師傅說:“送給你的尖嘴哨帶來沒?”山兒摸摸口袋一臉惆悵:“忘了?!睅煾蹬呐乃募绨蛘f:“記住,以后一定要隨身帶著,危險時刻有用場。”師傅順手拿過一根拐杖說:這是我住療養(yǎng)院時發(fā)給我的報警器,危險時刻你就向我報警,千萬記住。牛山兒再次點點頭說:好的,我把報警器放在身邊。師傅說,半班的時候通報一聲,報個平安。山兒打個立正說:“是。”
師傅臨走之前,又將牛山兒工作的地點仔細檢查了一遍,既敲了幫,又問了頂,覺得一切都安全可靠時,這才小心翼翼地離開了。剛走幾步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轉了回來,鄭重其事地說:你身后就是大巷,遇到突發(fā)的險情來不及報警時,你就盡快從大巷里跑走……牛山兒趕緊打住他的話頭說:那不成逃兵了?師傅翻了他一眼:啥逃兵?活命。保存有生力量!“那師傅你呢?把你撂在這兒?”師傅坦然地笑笑說:“關鍵時刻不要管我,跑出一個是一個,咱不能爺兒倆都撂在這兒!”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牛山兒望著師傅的背影好感動,淚水在眼眶里直打旋兒。他覺得那背影像根金屬支柱,具有頂天立地的千鈞力量。剛才那話好熱人,渾身暖乎乎的。
二
開始干活了,牛山兒干得很猛,干活時他是不惜身子的,今兒師傅對他那么看重,他要干個絕活兒讓師傅看看。半班的時候他已推進了三分之二的進程,再推進三分之一他就大功告成了,他似乎已看到了師傅的笑臉和同伴們翹起的拇指。
牛山兒是屬鼠的,膽子小,這一班雖然干得兇猛,但也是提心吊膽心驚肉顫,心里七上八下的老撲騰,好像掉渣已經開始,大頂已經在打旋,災難像魔鬼似的向他襲來,漸漸形成了一種越逼越緊的包圍之勢,憋得他喘不過氣來。是啥使他那么緊張呢?因為以前在南八槽里埋死過人。山兒有些迷信,相信“鬼纏人”一說。
俗話說,怕啥有啥。偏偏在他高度緊張惶惶不安的時候,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
事兒出在大巷里。先是傳來一兩聲掉渣聲,接著又傳來了嘎巴嘎巴的尖叫,似老鼠在啃東西,越啃越響,越啃越兇。他忍不住用礦燈來回照了照,大巷里寂靜無聲,老鼠的啃嚼聲沒有了,顯得無比平靜,好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一樣。他收回礦燈又刨毛洞。這一次他刨的更起勁了,他要爭分奪秒地搶時間,爭取盡快完工,將災難和魔鬼拋在后面,讓它對人不構成威脅。一鎬兩鎬三鎬……鎬鎬下去都顯露出了明顯的進尺。半個小時過去了,他又前進了一大步。會師,會師,我要盡快和師傅會師。
手推車抓過來了,他要清理淤煤擴充戰(zhàn)果。在手推車經過大巷里那架尖叫的棚子跟前時,他用礦燈近距離地照了照。這一照把他嚇了一跳,原來那架棚子斜了,向一邊歪去,已經撐持不了多久了。他趕忙將手推車推過去,將淤煤放進倒煤眼里后,又急忙折了回來,路過那架斜棚時,他警告地喊了一聲:“逞兇吧,你等著瞧!”他準備班后和師傅一道兒來打加強柱子。據他的推測,時間還來得及。
清理完淤煤他又刨起了毛洞,這一次刨得更加兇猛更加用力更加舍身了。因為他知道師傅肯定比他刨得快,離兩方對接貫通的距離已經不遠了。他似乎看到了師傅舉鎬的身影,也似乎聽到了師傅的鎬擊聲,他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會師要會得光彩一點兒,別當拉蛋子兒。
“嘎巴!”身后傳來了棚子的斷裂聲,接著又傳來了大頂的掉渣聲,繼而傳來了碎矸石拉稀似的出溜聲。他感到不妙,趕忙用礦燈照去,糟,大頂晃動了,像驢推磨似的在打旋兒。只見那架歪斜的棚子身子轉了一下轟然倒地,上面支撐的大頂塌山似的冒落下來,轟的一聲,山搖地動,騰起一股嗆人的濃濃的灰塵,向四面撲去。瞬間,整條大巷和毛洞濃塵彌漫,混沌一片,看不見任何東西。
牛山兒的眼睛被迷了,好似變成了瞎子。他扶著棚腿一步一步向塌方摸去,又用毛巾蘸了污水溝的污水將眼睛洗了洗,這才依稀看到塌方處的情景,不由媽的一聲驚叫起來。
塌方處掉下來一塊擎天巨石,像門扇似的將大巷嚴嚴實實地堵死了,這意味著他和師傅已經斷了退路,命懸一線,面臨的是死亡的命運……他不由得蹲下哭了,捧著頭哭得非常傷心。從下井的第一天起他就擔心被死神搶走,現在他的擔心到來了,比他預期的似乎早了一步,他后悔不該走下井這步險棋。舊社會窯戶們有句歌謠:“窮犯私鹽罪犯抄,四路無門把炭掏?!痹缰绱?,撿破爛撿煤渣也不該下井呀……但后悔有什么用呢?世上哪有后悔藥呀!
嘩嘩嘩,塌方處繼續(xù)傳來拉稀似的掉渣聲。憑經驗他知道塌方處還沒有全部堵死。他用礦燈向塌方處仔細照去,發(fā)現靠右手的棚幫底腳處尚有一條夾縫,掉渣就是從這兒出溜下來的。一股一股,不緊不慢的正在將夾縫封死。眼下夾縫已被封住了三分之二,再封住三分之一,他和師傅就會因缺氧窒息而死。他知道死神離他僅有咫尺,只好雙手拼命的去扒掉渣,希圖將夾縫的小口撕開撕大。
他雙手扒出了鮮血,指甲蓋也扒掉了兩個,他終于成功了,扒出了僅能鉆出一個人的洞,很麻溜地爬了出來。
大巷這邊平靜如初,濃烈的灰塵漸漸退去。牛山兒不由輕輕地吐了口氣,他已完全脫險了,可是師傅呢?師傅被他無情地丟在了危險區(qū),他既沒有報警也沒有施救,像條喪家犬似的悄悄地潛逃,還是個人嗎?他急急地回來尋找洞口,他要將洞口扒開,打上支撐,鉆回去營救師傅,要不然他的良心就要背上十字架,永遠的負罪。
但情況萬分危急,死神故意跟他作對,已不給他回旋的余地。
洞口還在掉渣。原來扒開的地方又被新掉的渣埋上了,他伸出雙手拼命的去扒,但無濟于事,他扒出一升上面漏下一斗,漸漸地他的手被埋住了,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他只好無力地抽出手,猛擊起自己的頭,之后將頭拱在掉渣上,撕心裂肺地說:“師傅,我對不起你,在危險時刻你曾舍生忘死地救過我,可是我現在卻沒能救你……”
身后又傳來了斷棚的嘎巴聲,新的塌方又要開始了,這是更遠方的一架棚子,如果冒落下來,他將再一次被封死在里面,剛才的一切苦斗和奮爭等于白扯,他的心狂跳不已,流血不止……哎呀,我的命咋這么苦?師傅的命咋這么苦?
一陣輕風吹來,似乎傳來了師傅剛毅的聲音:“快跑吧!危險時刻不要管我,跑出一個是一個,咱不能爺兒倆都撂在這兒……”是的,在大自然的淫威面前,要盡量保存有生力量,減少不必要的犧牲……于是他面對輕風跪了下來,連磕了三個響頭,口中喃喃地說道:“師傅,我山兒是孬種,我這輩子欠了你的。不過,請你安息吧,我會永遠記住你的大恩大德的,我會好好的贍養(yǎng)師娘及弟弟妹妹他們的……”說完爬起就跑,比驚魂的兔子還快。他跑出三十多米后,新的塌方又開始了,聽聲音看氣浪,比第一次塌方更強烈更兇猛,他不由回頭咬牙切齒的罵了一句:“魔鬼,我日你姥姥!”
三
牛山兒坐在井口附近的一個高坡上,他要守著師傅的亡靈給他送行。
這會兒他不能去交燈,也不能去洗澡,他怕見到隊里的人。倘若對方問:你師傅呢?他將如何回答?同時他也不敢回家。倘若妻子問:你臉色咋那么難看?他將如何回答?難道說我今兒遇到鬼了!笑話,一個堂堂正正頂天立地的采煤工人還迷信?還怕鬼?爬在那兒逗小孩子玩兒吧!
這個高坡兒離大絞車房不遠,離井口車場工人們上下井的長廊也近。井口車場的調車情況和工人們的上下班情況可以一覽無余。這會兒還沒到交窯的時候,井口車場顯得有些輕閑。大巷垮了,通風換氣的風路被堵住了,師傅在氧氣越來越少的毛洞里干活,顯然憋得難受。他依稀看到師傅在脫衣服,看到他在抓胸口揪頭發(fā)……胸口被抓爛了,露出了血紅的肋骨,肋骨下面就是兩葉一張一縮一扇一動的肺……肺斷了氣就像無源之水,漸漸枯竭了,停在那兒再不能啟動,于是師傅腿一伸閉了眼,那一米八的個子就像捆干柴躺在地上直挺挺的有些怕人……
夜空里繁星點點,電焊弧光在長空里閃爍,修理廠的氣錘聲在砰砰砰的敲打……這一切都似乎都在向一個喪失良知的靈魂在拷問:牛山兒,你師傅本來是可以逃走的,就因為你這個貪生怕死的膽小鬼當了逃兵,他才遇難了。牛山兒你是什么礦工?你是地地道道的狗熊,地地道道的孬種!你去死吧!牛山兒頭皮炸了,用頭拱住一根水泥柱子,死命的拱,好像全是柱子惹的禍。
其實在那個關鍵時刻,你只要用報警器報一下警,師傅也許就可以脫險了。你這個軟皮蛋,你這個自私鬼,連那幾秒鐘也不肯給師傅,你還算個人嗎,牛山兒哭得更兇了,死的心都有。其實他心里憋屈得很,死神步步緊逼把他的神經都要繃斷了,那一刻鬼迷心竅,他除了知道跑已什么都不知道了。
月亮出來了,像個明亮的大銀盤。在浮云中游進游出;也像位大姑娘,害羞似的躲躲閃閃半遮面。小時候山兒最喜歡月亮了,他常在月亮下和小伙伴們“點點豆豆”和“指星望月”,誰輸了誰就要向“月姥爺”彎腰磕頭。山兒最喜歡磕頭了,所以他極力尋找輸掉的機會。在他的潛意識里“月姥爺”就是神,向他磕的頭越多就是積的德越多。這一生他向“月姥爺”磕了多少頭呢?他沒有數過,但他知道,他比同齡人磕的頭肯定多得多。這個月姥爺是知道的,也會回報他的,所以他雙手合十,面對月姥爺苦苦哀求:月姥爺,救救我吧,我不是逃兵,我是被逼無奈,身不由己。我是有良知的人,從未做過傷天害理的事,這次真的是鬼迷心竅……月姥爺,你主持公道。還我清白吧!
月姥爺高高的俯視著他,沒有任何表情。當他再一次苦苦哀求時,月姥爺已悄沒聲兒地鉆進云彩里去了。他明白了,月姥爺的回避就是不好回答的回答,暗示他傷天害理,大逆不道。一瞬間他失望至極,痛苦至極,雙手抓住頭撕扯自己的頭發(fā),好像這件羞于張口的奇恥大辱全是頭發(fā)惹的禍。
井口開始交窯了,一隊隊工人黑頭黑腦地從井下上來,一隊隊工人輕裝快馬地從井上下去了,循環(huán)往復,來回交錯。牛山兒仔細望著升井的人,沒有隊里的工人,也沒有師傅,他的心里不由糾結起來,好像綰了個疙瘩,越結越緊,越結越大。
其實他心里矛盾得很,他希望見到隊里的工人,從側面打探一下事故的發(fā)展情況。但是他又害怕見到隊里的工人,如何面對他們的眼睛和回答他們的提問呢?他在心里面盤算著應對的話語:就說師傅事前要我撤退的……這是事實真相,可這會兒誰信呢?再說,這不是給師傅抹黑嗎?都啥時候了還想這孬點子、餿主意?不行不行絕對不行。師傅是煤海里的硬漢子、頂梁柱,千萬不能這么做!那么怎么說呢?就實打實的兜底兒?我山兒是膿包是軟蛋是怕死鬼……
大罐又升上來了,從大罐里走出了一群又一群礦工。他們的衣服是一樣的,礦燈礦帽是一樣的,臉色也是一樣的,全是墨黑,只有眼珠和牙齒是白色的,出了大罐以后,他們就順著井口長廊急忙去交燈或洗澡,一個個步履匆匆,因為他們已經饑腸轆轆,要抓緊吃飯。
王礦長從井口過來了,那高大的身影十分好認。邊走便跟身邊的人說著什么。是不是正在說著山兒呢?山兒有些心虛。
山兒認識王礦長,是因為山兒的爸爸。
三年前,采煤八隊出事了,山兒爸是八隊的代理隊長,在搶險中犧牲了。那是個早班,開始煤出的十分正常。誰知半班后險情出現了,先是柱子啪啪響,接著頂板就一直掉渣兒,像拉稀似的沒完沒了。山兒爸一見情況不妙,馬上派人打加強柱子。可惜的是,加強柱子還沒打好,大頂冒落了,只見柱子打了一下旋兒,便被大頂吞沒了,隨之被吞沒的還有三位工友。山兒爸急壞了,身先士卒,趕緊組織搶救,然而不幸的是,沖在最前面的山兒爸的頭被巨石壓住了,血流滿地。
山兒媽聞訊后,一下子哭倒在地。
平日里這老兩口兒親密無間,雖然是沒有文化的大老粗,但日子過的十分精細,山兒媽上街買菜,總是帶著個小秤,秤來秤去的,一分錢掰成兩半兒花;山兒爸一下班就上山砍柴割草,有時去河里逮魚摸蝦,所以小日子過得比蜜還甜。這會兒山兒爸走了,山兒媽咋活呢?只好讓山兒進礦頂崗了。
為了造成轟動效果,也為了讓山兒脫離苦海,山兒媽想了一個絕招,披麻戴孝去找王礦長,鄰居說不妥,王礦長肯定不見你,晦氣。山兒媽不聽勸阻,第二天一早就進礦了。
那天王礦長正在召開科區(qū)長會議,會議室里座無虛席。忽然門口騷動起來,有人報告說山兒媽披麻戴孝的來了,我們要把她趕出去……王礦長立馬制止說:“讓她進來,沒事的?!鄙絻簨尷絻哼M來了,撲通一聲跪倒在王礦長面前放聲大哭:“我的老頭子,你走了讓我咋活?”王礦長一把拉起她說:“老嫂子,別這樣,有話好好說……”山兒媽擦了擦眼淚說:“我想讓山兒進礦上班……”王礦長爽快地點了點頭說:“可以的,礦上正在安排……”山兒媽搶過話頭說:“他年小力弱,能不能不下井留在地面上……”王礦長想也不想地說:“那怎么可以!子頂父崗那是鐵定了的?!鄙絻簨屆Σ坏慕忉專骸八质蔷热藸奚?,是英雄,報上登的呼呼的,總該給個關照,給留個種吧!”王礦長笑笑說:“是的是的,應該給個關照,我們不但大力宣傳他的英雄事跡,還準備給他頒獎,但頂崗不能照顧。古人說,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礦上是有規(guī)定的,誰也不能亂了套!”這時有位科長走了過來,插話說:“王礦長說的是實話,那年他小孩舅在三隊出了事,小孩舅媽來了上百趟王礦長都沒改口,小孩舅媽罵他六親不認,還四處告他,但終歸在還是沒轍……”山兒媽聽到這兒死心了,這個王礦長心硬著呢,白眼狼!
臨走的時候,王礦長十分抱歉地解釋說:“山兒人小力弱,分派到隊里還要做工作呢,如今辦事難呀!”
果然被礦長說中,山兒報到那天,好幾個采煤隊長都不愿要他,理由千奇百怪。王礦長火了,桌子一拍大叫:“誰不要我撤了誰的職,老許,你過來領去!”老許沒有辦法,只好拉走了山兒。
來到隊里,召開了班長會議,許隊長問哪個班缺人?班長們都不言聲,許隊長火了,桌子一拍大叫:“平日里你們不是鬼哭狼嚎的號叫缺人嗎?這會兒怎么都啞巴了!”有個膽大的班長發(fā)話了:“我們缺人是缺干活的人手,不是帶孩子玩兒的……”有人哄笑,是那么個理。采煤隊不是幼兒園……這時常海過來了,仔細看了看,冷不防的踢了一下他的腿彎子。山兒沒有防備差點兒摔倒,晃了幾晃才穩(wěn)住了腳。常海說:“隊長,到我們班吧,我們班少人?!痹S隊長高興地說:“還是常海爽快,我就喜歡這樣的人?!背:Uf:“莫急,我還有個條件,給我領個保險繩兒……”許隊長將臉一麻達:“嘛用?”常海實打實地說:“走到危險的地方我得將他拴在腰里?!北娙舜笮?,許隊長大笑,常海也大笑。
常海將山兒帶到班里,班里人一片嘩然,認為山兒不是采煤的料,有人甚至要欺辱他。常海發(fā)狠了:“你們都給我聽著,這是咱礦工的后代,都要善待他,誰要敢欺辱他,我跟他沒完!”
哎,多么好的班長,多么好的師傅,可偏偏被我撂在毛洞里了,我還是人嗎?
礦長的身影越來越近了,山兒突發(fā)奇想,當初是他同意自己進礦的,也就是救命恩人吧!如今出了塌天大禍,應該向他如實報告,是打是罵是殺是剮是蹲號子,由礦上決定……于是他喊了一聲王礦長,急急地追了上去。
王礦長走得很快,山兒緊趕慢趕也追不上,正焦急時王礦長轉彎了,他要去燈房交燈,山兒在窗口追上了他:“王礦長,我是山兒,我有罪……”那人回過身來,將礦帽取下,十分風趣十分自得的做了個鬼臉:“想不到今兒我也光彩了一回,可惜啊,我沒有那個福分!”
山兒仔細一看,原來認錯人了,臉紅紅的說了一聲對不起匆匆離去。
山兒興致索然的走回原處,又繼續(xù)自己的廝守,他在守什么呢?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痛定思痛,在這個寂靜的夜里,在清新的空氣中,這痛更加痛徹肺腑。俗話說,將心比心,平日師傅對你咋樣?你心里沒有數嗎?
不能比了,越比越覺得良心負罪。平日在班上,師傅最疼愛牛山兒了。遇上重活苦活,師傅總關照說:大伙兒關照著牛山兒,他身子弱力氣小……別讓他累壞了身子……劉根柱不服氣,你總心疼山兒,你偏心眼!山兒是你什么人?師傅不氣也不惱,和風細雨地說:我是偏心眼,因為牛山兒年齡最小,是老疙瘩。哪有長輩不疼老疙瘩的呢?劉根柱不吱聲了,被堵得嗓眼兒疼。
其實師傅心里另有一本賬:以山兒年小為由只是借口,因為牛山兒實誠,憨厚,講良心,講義氣,干活舍得身子,從不耍奸躲滑。所以師傅認為,到啥時也不能讓老實人吃虧,其實這才是師傅喜歡牛山兒的根本原因,外人不知道,理解為偏心眼,師傅也不解釋,背著被人不理解的十字架踽踽獨行。
四
去年早春的時候,他們在北九槽刨毛洞,那一班牛山兒干的挺兇,累得腰酸背疼走路十分艱難。上井的路上他落了后,路過一個虛煤掩口的小眼兒的時候,一腳踩空掉了下去。幸好當時沒人放煤,要不然他小命就玩完了。
他待在眼內恐怖極了,腳下是眼內的落煤,頭頂是黑暗的虛空,四周是一片窒息人的霉氣,還有滴答滴答的淋水落在他的臉上和腿上,越發(fā)增添了死亡的氣息……他閉著眼睛等待著,不是等待營救而是等待死亡。因為憑經驗可以推算出,師傅已經到了井口升了井,甚至已經洗了澡走在回家的路上。這會兒饑腸轆轆,哪還會想到他牛山兒呢?既使想到了也顧不及找他了。
他在煤眼里哭了,哭自己孤單無靠,也哭自己沒能跟上大伙的步伐……他閉上眼睛等待著死亡,口中念叨:荷英,別等我了,快嫁人吧,我要死了,我回不去了!
唉,人哪,一步錯就步步錯。想不到少抬了幾下腳脖子就落到了這可怕的地步!他娘的,難道真該老子今日完??來吧,閻王,快點兒來個痛快的!
好像閻王故意戲弄他,偏偏不讓他盡快死去。煤眼里的黑暗實在瘆人,將他的神經都嚇麻木了。
不知什么時候,遠方傳來了喊聲,一聲一聲的聲音很弱,但他還是聽到了。求生的欲望突然使他耳聰目明起來?!吧絻海业纳絻?,你在哪里?”喊聲帶著哭腔和嘶啞越來越近了,他隱隱約約聽出是師傅。顯然師傅哭了,而且哭的很兇,要不然聲音咋會那么啞呢?他在眼內聲嘶力竭地回應道:“師傅,我在這兒呢……快來救我……”
傻瓜,你在眼內的喊聲有多大?能傳出多遠?一瞬間他想到了上安全課時學到的求救知識,于是舉起手鎬拼命地敲打鋼軌。用鋼軌做的橫梁,敲擊聲比喊聲響亮許多。山兒,今兒你能怪師傅嗎?師傅每天下班都是最后走的,要你等他一會兒,你不聽,跟大伙兒一道溜了,溜就溜吧,干嘛又掉了隊?
一根繩子垂下來,師傅攀著繩子像猴兒似的飛快地出溜下來,見了山兒,一把抱住他又拍又打又叫又罵:“我的山兒,你想把師傅嚇死是不是?你好壞啊,山兒,師傅算白疼你了,山兒……”山兒大哭:“師傅,我對不起你!”倆人越抱越緊,越哭越兇。山兒說:“師傅,怪我逞強,你打我一頓吧?!睅煾荡蛄怂蝗R道:“傻孩子,恨起來扒了你的皮也不解恨,只是眼下師傅的心已提到嗓子口了,哪還有這心情?”師傅是個老礦工,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他用左手臂挽住山兒,右手抓住繩子,兩腳輪流蹬住盤縫,一點兒一點兒挪了上來。終于將山兒拖抱出眼口。
山兒遇救,事后他才知道原來發(fā)生了這么一件事。
那天,他們乘罐很順利,剛到井底車場就起鉤了。師傅說:“你們先上吧,聽說山兒掉隊了沒來,我等著山兒?!眲⒏鶖r住他說:“這小子鬼精得很,不知到哪兒玩去了,等他干什么,你不是上井后去喝大頭猿的喜酒嗎,咱一塊兒去,少一個不成席?!闭f著連拉帶拖將他推進罐里。上井交了燈后又將他拖到澡堂。洗完澡后又來拖師傅,可是這一次他拖不動了,師傅說:“根柱,你去吧,我不去了……”根柱說:“又為啥?”師傅說:“到了這會兒山兒還沒上來,八成出事兒了,龍肉我也吃不下去……”根柱說:“你咋知道他沒上來?”師傅指指長廊上的黑板說:“每逢他早走一步,我就讓他在黑板上留個彎兒,今兒沒留?!备鶖D鼻子弄眼的挖苦他說:“瞧,你小心包兒,山兒又不是孩子,要你背著抱著?說不定這會兒早回家抱著老婆睡覺去了……”大伙兒也勸:“根柱說的有道理,山兒是個機靈人,不會出事兒的,咱就放心喝喜酒去吧?!睅煾蛋亲¢T框掙脫說:“大伙兒都別勸了,這會兒我心跳得快要蹦出來了,再勸我我就要憋死了……”說完使勁掙脫出來,窯衣也沒換就沖向了井口。大伙兒一見師傅這么拼命的瘋勁兒,全把喝喜酒的事忘了,跟著他往井口跑……口中吶吶著:“又犯了哪道筋,看他能玩兒出啥猴來?”
想不到果真被師傅猜對了,山兒撿了一條命。大伙兒全傻了。劉根柱抓住師傅的手,連連叩頭賠罪:“師傅,從今往后我不再喊你師傅,我要喊你爺,我的親爺!”眾人呼啦跪地:“爺,我的好爺!”
想到這兒山兒又哭了,哭自己沒有良心,哭自己黑了心肝。
井口還在交窯。下井的人一罐罐下去,升井的人一罐罐上來。山兒目不轉睛地盯著升井的人,希望能看到班里的人,看到那個人經常奚落他的根柱。這會兒打他一頓才好呢,他本來就是一個欠打的痞子,打了他反而減少了他的痛苦。他希望有人打他,打得越重越好,只要師傅能回來。
遠方傳來了一輛救護車的鳴叫聲,他嚇了一跳。這是救護隊的車呢?還是醫(yī)院的車呢?但不管是哪種車來,都說明礦井出事故了,師傅的事被發(fā)現了。這也許是一件好事,他的心里開始有些解脫的松動。他站起身來去尋找救護車輛,但鳴叫聲沒有了,好像被無邊的黑暗吞噬了。
下井的人已經陸續(xù)下去了,升井的人依然在不斷地升井。他沒有發(fā)現班里的人,也沒有發(fā)現那個猴精猴精的根柱。師傅到底怎么樣了呢?難道正在被人搶救?或是已經埋得嚴嚴實實,根本無法施救,命喪黃泉了?
夜?jié)u漸深了,井口已空無一人。把鉤工們已開始向井下打材料和設備,山兒覺得最后的一線希望已破滅。只好怏怏地站起,百無聊賴地向家里走去。他已饑腸轆轆,他要吃了飯去報案,準備將牢底坐穿。
山兒行走在馬路上,心情煩躁,忐忑不安,像丟了魂似的沒精打采。
一輛救護車從身后過來了,箭似的向礦工醫(yī)院飛去,卷起的飛塵撒了他滿身滿臉。他正要仔細看一看是不是開到井口的那一輛,車子已經沒影了。他不由長長的嘆了口氣:“也許師傅在車里吧,是死是活呢?但愿他還有口氣掙得搶救時間活過命來……”他雙手合十向南天禱告,希望菩薩開恩。
身后一群工人過來了,有的已洗了澡換了窯衣,有的澡沒洗窯衣也沒換,顯然是急匆匆回家趕飯的。這時一位換了窯衣的工友問一位沒換窯衣的工友:“六兒,你怎么現在才回?”六兒說:“做貢獻去了……”“做啥貢獻?”“你沒聽說嗎?八隊大巷垮了兩棚,把里邊刨毛洞的人堵死了,王礦長帶我們在搶救呢!”“人扒出來了?”“不太清楚,八隊隊長許長柱帶著人正在扒呢,臉上手上脖子上全是血,像個血馬虎。見了我們拱拱手說,‘謝了諸位,請回吧,巷道已經打通了,收尾的事我們自己收拾。王礦長仔細查看了一遍,情況屬實,就讓我們回了。”“這八隊咋凈出事?”“這你就不懂了,八隊是個老先進,??杏补穷^,南八槽地質條件是全礦最復雜的,何人敢碰?非他們莫屬?!薄岸颊l在刨毛洞?”“聽說是常海那個班……”“啊啊,沒事的沒事的。常海是個老礦山,外號叫磨光了毛的老猴子,多次遇上危險,多次從虎口里爬出來,大難不死……”“不過這次難說了,大巷垮棚的時間太長,徒弟沒有向他報警,拖延了搶救時間……”“徒弟是誰?咋這么孬種?”“具體情況不太清楚,也許徒弟處境危險沒來得及吧!”“狗屁,現在的年輕人一個比一個滑頭,關鍵時刻就縮脖子了!”“話也不能這樣說,聽說他這位徒弟是個老實人,不奸猾的,也許還有內里情況?!眱蓚€人說著從身邊過去了。山兒一直低著頭,用礦帽擋著臉,生怕被人認出。
他想:世上還是好人多,剛才這位沒換窯衣的老哥不是理解他原諒他了嗎?唉,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我山兒內心無愧,天王老子來也可以對質。
身后又有車子過來了,轟轟隆隆的好嚇人,他剛挪到路邊,一輛十輪載重卡車呼嘯而過,要不是他閃得快,也許車幫就掛住他了,他嚇出了一身冷汗。
起風了,身后傳來了呼喚聲。他以為與己無關,依然徑直走自己的路。剛到十字路口,后襟被人抓住了:“山兒,你跑什么跑,掉魂了?”
來人是機電工小梁,外號叫“黑抓”。他喜歡打撲克和打麻將,往往是贏家,所以大家就給他起了反義的外號。
山兒結婚的時候黑抓是送了禮的,六十六元。前些天黑抓結婚的時候,山兒沒敢露面。不是山兒心疼錢,是山兒媽住院了,一個子兒也摳不出來。黑抓說:“咱從小就一起抓泥玩兒土,像親兄弟似的,怎么這會兒長大了反倒生分了?”山兒搖搖頭:“沒生分,跟小時候一樣?!焙谧ヒ詾樽プ×死恚创较嘧I:“一樣個啥,干嘛我結婚時你不去?”山兒的臉倏的紅了,低頭耷腦的說:“那天我有事……”黑抓抓住了他的手猛抖了抖說:“你騙我,我知道你家境困難,拿不出禮錢,可是我不在乎,只要到場喝杯喜酒就算人情有了,明白嗎?這會兒親兄熱弟的,誰還看重錢?錢算個?!”
黑抓向他口袋里伸了一把走了。山兒感覺他塞了什么東西,掏出一看是兩包喜糖,不由心慌意亂:“我山兒這是怎么了,咋沒有黑抓活得瀟灑大氣?唉,丟人呀!”
五
牛山兒在一個十字路口停了下來。向西是師傅的家,向南是自己的家。此刻師傅的靈堂大約已經擺好了,走過去遠遠地磕個頭算是告別,也算是贖罪,這筆賬也算是勾銷了。
去年他跟荷英結婚的時候,荷英追時髦突然提出要個手鏈。這時他的儲蓄已經用光,身無分文,正在犯難的時候師傅登門了。師傅說,山兒,還有什么不完備的地方嗎?他當即說出了手鏈的事。師傅說,這好辦。咱煤礦工人有的是錢,千萬不能虧欠了人家姑娘!遂從口袋里掏出了兩千塊錢遞給了他。當時師傅沒說這錢是借是送,這會兒師傅出事了,這錢咋辦?不還吧用死人的錢虧欠了良心,永久的負罪。還吧,這錢是從師母那兒拿來的還是師傅的私房錢?若是師傅的私房錢就會露底,師母就會生氣,就會讓師傅落個罵名……唉,咋辦呢?啊,有了,眼下師傅走了,這錢就作喪禮費吧。他不是給我兩千嗎?我給他三千。師母要問咋給那么多?我就說師傅對我恩重如山,表示一份孝心。
師傅的家在礦西村十排房,一過水泥橋就看到了。奇怪,門口怎沒設靈堂呢?難道師傅的事還沒有被發(fā)現?不好,快走,倘若師母出來發(fā)現了我問師傅的情況,我有啥臉面回話?
往事如煙,如煙的往事讓山兒悲痛不已,如今怎么面對師母呢?
就在這時,師傅的家門前閃了一下。是巡夜的人手電筒照在了石桌上。師傅猴精猴精的,用水泥灌了個圓桌,又灌了四個小凳,吃飯的時候,家人就圍在石桌旁親親熱熱的用餐。閑暇了就在石桌上下六周。師傅是個六周迷,用木板做了一個六周表,往石桌上一放就開戰(zhàn)了。他開戰(zhàn)不圖別的,就圖喝酒。參戰(zhàn)的人全是老伙計,誰輸了誰給一塊錢。這錢不能私用,聚多了大伙兒在一塊兒喝酒。兒子大喜子也喜歡下六周,也多次要求參戰(zhàn),但師傅不允許。這是老子輩的事情,小子輩走得遠遠的。山兒也想參戰(zhàn),師傅更是不允。擺擺手說:“你要手癢,幫我打炭泥去!”
師傅每拿下一個城子,就會高喊一聲:“乘上老龍!”“乘上五斜!”“乘上六猴!”那喊聲很大很響,手舞足蹈,幾乎忘了形。師傅高興,大喜子高興,山兒也高興。只有輸家寒著臉呵斥:“叫什么叫,走著瞧,有你好看的!”
有一回師傅有步好棋,正是乘老龍的茬口,師傅似乎沒看見,山兒忍不住冒叫了一聲:“師傅,快乘老龍……”師傅好似沒聽見,十分惱怒,冷不防的照著他的臉給了他一個耳光,打得很響很脆也很有力量,打的他兩眼直冒金星。對手很高興很解氣,高聲贊揚道:“打得好!河邊割青草,不要多嘴驢!”山兒捂著臉十分狼狽,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淚往肚里咽,平日師傅對自己那么好,怎么就為這丁點兒的事打人呢?人說煤礦工人粗野,這話頗有道理,師傅終究是粗人,也脫不了這個窠。
散場了,師傅收了六周,拉他到屋里喝茶,之后又扳過他的臉看了看親了親,帶著抱歉的口吻說:“你知道我為啥打你嗎?”山兒搖搖頭。師傅拿過六周盤說:“上面立有軍令狀,觀者不言。誰破壞了軍令都絕不放過!上次老憨哥的兒子在這兒多嘴,被我打得嘴丫冒血,我們挖煤的人最講實誠,立下的規(guī)矩老天爺來了也不能破,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山兒連連點頭說:“師傅,我明白了。辦事就要較真,對事不對人?!睅煾嫡f:“就沖這個,我也要請你喝酒。來,滿上?!睅煾涤袀€好酒量,只一會兒就將山兒灌醉了。山兒回家不能走路,師傅用自行車推著他,一路晃晃倒倒的將他送了回去,荷英以為出事了,嚇得白了臉。師傅將山兒放在床上說:“沒事的,被我灌的,一會兒就能緩過來?!闭f著做了個抱歉的鬼臉走了,逗得荷英笑了。
其實山兒做夢也沒想到,自打師傅收了山兒做徒弟以后,師傅家就鬧翻天了。
事兒是由山兒的婚事引起的。
山兒籌備結婚的那會兒,操辦的擔子全落在師傅身上。師傅下了班就往他家跑,今兒買彩電,明天買冰箱,后兒大后兒又買洗衣機和縫紉機。山兒說:“師傅,荷英是個懂事的姑娘,她沒說要?!睅煾嫡齼喊私浀卣f:“她沒說要,是念你家境貧寒,并不是不想要。人要臉樹要皮,這會兒女孩子結婚最講究的就是四大件——兩轉一響一疙瘩,咱千萬不能虧待了人家。咱是人,辦事要講良心……”山兒想想也對,就聽由師傅安排了。
喝喜酒那天,隊里的人都來了,一個個都帶了紅包,有三十的,有二十的,也有六十八十的,最多的是許隊長,給了一百元。師傅的紅包厚厚的,山兒打開一看,嚇傻了,整整六百元。山兒退回五百說:“師傅,太多了,我受不起?!睅煾岛樥f:“受不起也要受,這是師傅的心意,你不給師傅臉了?”山兒千推萬辭也推不掉,只好含著眼淚收下了,向師傅行了一個大禮。山兒媽聽到這個消息,叮囑山兒說:“你師傅是個大好人,一輩子都要記住他的好!”
一年以后,大喜子結婚了,山兒去喝喜酒時,紅包掏了幾次都沒有出手,太少了,怎么好意思呢?師傅看出來他的窘態(tài),明白了他的意思,馬上邀他上桌喝酒,山兒上桌了,只好十分抱歉的掏出了紅包:“師傅,我拿不出手……”師傅打開一看是六十六元,馬上退回六十說:“你不能這樣,六元已是最多的了?!鄙絻涸趺炊疾豢弦瑤煾蛋l(fā)火了:“你家是什么樣,我家是什么樣,能比嗎?”師傅的大手就像一只鐵爪子,三兩下給他塞進口袋里了。摁住他的手說:“你要是再敢掏出來,明個我就不認你了。你跟別人拎鎬去吧!”山兒見師傅頂了真,害了怕,只好乖乖的點點頭,流下了兩行清淚。
這天常海在井下干得熱乎,上井后又坐上了光榮席,吸煙喝茶吃瓜子,之后又騎著高頭大馬披紅掛彩的送回了家。誰知一進家門寒臉了,新婚的兒子已搬了家,新房里的四大件已經不翼而飛,新房成空房了。他不由大吃一驚:“喜子呢?”老伴麻達著臉嘟囔他:“他不是你的兒,你的兒是山兒,他搬走了!”常海的氣不打一處來,一把抓住她說:“桂英,孩不懂事你也不懂事,這種事能攪和嗎?”桂英滿臉委屈,淚水漣漣的說:“我看不下去!”
常海解釋說:“我孬好也是礦標兵,講究的是個面子,兒子新婚沒過三天就分家,我這臉往哪兒擱?”桂英愛睬不睬的說:“這話你別問我,問兒子去……”
兒子在外面租了間小平房,正在屋里刷墻裝潢,常海進來了。常海抓住他的手說:“喜子,怎么了?”大喜子不說話,甩了手。常海再次抓住他的手發(fā)問:“有話說出來,別憋著!”大喜子仍不理他又甩掉了手。常海抱住他說:“我的個親兒,爸哪兒做得不對你言語一聲。想把爸憋死是不是?”大喜子火冒三丈地說:“你哪兒都做得對,差點兒沒把兒子憋死了,自己還不知道嗎?”常海笑笑:“嗬,那么嚴重,我咋沒感覺出來呢?”大喜子苦著臉說:“等你感覺出來了,我已上南山坡啃巴根草了!”大喜子是個多愁善感的青年,一肚子委屈,這會兒眼淚都憋出來了,一面擦淚一面哭訴:“我問你,我是你親生的嗎?”常海不容置疑地說:“那還用問,假不了。”“不,山兒才是你親生的,我能感受得出來?!背:T俅涡α?,解釋說:“喜子,你誤會了,山兒能與你相比嗎?他的父親因公殉職,沒有了父愛,母親雙目失明又癱瘓在床,新婚的妻子又沒有城市戶口,沒有口糧,家境有多困難你知道嗎?”大喜子不說話,陷入了沉思。
常海開導他說:“自古以來親和友是不一樣的,親是自己的骨肉,可以怠慢一些,友是外人,骨頭茬子不一樣,就要近乎一些,明白嗎?”大喜子仍然不說話,繼續(xù)沉思。“說實在的,我對山兒好是真的,這是一個師傅對一個徒弟的愛,是人道主義。這是外。你呢,你是我兒,是骨肉,這是內。俗話說,對外要緊,對內要松。你的事全由你媽操辦,我可以松一點兒,但關鍵時刻我也是盡心盡力的。那年你得了重病,高燒四十二度,我不是一天一趟背你進醫(yī)院吊水嗎,有一次山道上路滑,我摔了一個跟頭,門牙都磕掉了,你不忍心讓我再背,賴著不走,硬是我把你抱進了醫(yī)院。你還記得嗎?”大喜子兩眼怔怔地望著前方,再次陷入了沉思?!斑€有一次,醫(yī)生下了病危通知書,說你不行了。我嚇得哭天喊地,跪在醫(yī)生面前死命的磕頭。我說,醫(yī)生,你千萬要救救我的孩子,割肝割肺割心割肉都行。還記得嗎?這是什么,這就是疼,與愛是不一樣的……”
大喜子恍然大悟,終于緩過夢來,一下撲在常海懷里說:“爸,我錯了,我誤會你了!”常海輕拍著他說:“好了,別哭了,搬回家去吧,肉和骨是不能分開的……”大喜子連連點頭。
六
山兒的家住在離南山最近的靠山村里,他的后窗戶外面就是一道懸崖,刮風的時候懸崖上的樹枝搖曳,婆娑蹁躚,常常將影兒投射到他的玻璃窗上,顯露出萬般的嫵媚萬般的生機。但下雨的時候就麻煩了,山洪會光顧到他的家門口,帶來一片泥濘,一片汪洋。
昨兒下了一場暴雨,房道里還充塞著潮濕的氣息。天灰暗著,好像醞釀著另一場暴雨。山兒的家門口有盞路燈,但一棵大楊樹將它遮住了大半,投射出的燈光花花落落的已顯得十分無力。遠遠看去,門口一片黑暗,好像路燈的光是塊調色板,把周圍的亮色隱去了很多,反襯出一些更加陰暗的色彩。每次來到家門口山兒都有些心驚,因為小時候他聽過一些“鬧鬼”的故事,這些故事在他腦海里揮之不去。于是他就產生了莫名的恐懼。
來到大楊樹旁邊時他站住了。依稀看到門上似乎扒著一個人,兩腳分開,兩臂伸開,四肢極力的向四角伸展著,好似一個模糊的變形的“大”字。他揉揉眼睛細看,還是個人樣兒。啊,門貼兒!小時候他聽過這種傳說:一個人如果做了什么虧欠良心的事,或者謀財害命的殺了人,屈死的冤魂就會跑上門來討債,就會變成門貼兒,以命抵命……啊,師傅,師傅向我討債來了!他嚇得尖叫了一聲,躲在大楊樹的后面大氣兒也不敢出。
“師傅,我對不起你,我不是故意害你的,請你高抬貴手放過我吧!”山兒腿一軟跪了下來,雙手合十叩頭向南天祈禱?!皫煾?,你的老婆孩兒由我撫養(yǎng),你就放心地走吧,不要再來打擾我了……”山兒淚流滿面,繼續(xù)連連叩頭。
門貼兒動了。好像是塊幕布,一下子從門上揭了下來,三步兩步來到了山兒的面前,一把揪了他的衣領大罵:“王八操的,師傅呢?”山兒打眼一看是根柱,心一下拎了起來,頭皮兒發(fā)緊,臉上發(fā)燒。他不敢正面回答,只好躲閃著對方兇狠的目光。根柱來氣了,憤怒地沖上一步,將抓緊的衣領推了推又罵:“王八羔子,師傅呢?”這一次他不敢裝孬了,只好抖抖瑟瑟地回答:“師傅……被我撂在毛洞里了……”“你干嘛不救他?”“我貪生怕死,我不是人,我是孬種……”沒等根柱動手,山兒舉手打起了自己的嘴巴,一下一下打的很響很脆。根柱不解氣,抓起他的手幫助他用力:“打打打,狠狠地打,你的確不是人!師傅平時對你那么好,危險時刻你竟然丟了他逃跑,這是人做的嗎?死去吧,投胎重做,換一個礦工的膽來……”
山兒的臉發(fā)熱了,鼻子有些發(fā)燙。用手一摸,鼻血流了下來,一串一串的十分洶涌。他不去擦它,讓它洶涌。他想,這是對我的懲罰,我該如此!
不知什么時候,根柱走了,猛的將一件東西狠狠地扔給了他。他以為是讓他上吊用的繩子,撿起一看,原來是師傅送給他的報警器,不由心潮洶涌,羞愧難當,低下頭去?!鞍?,師傅白疼我了,白送了我一件寶貝!”他將報警器抱在懷里,好像抱住了師傅。
荷英已經睡著了,飯菜熱在鍋里,因為灶下還有小火,飯菜還有些溫熱。山兒肚空如洗,端出飯菜就吃,一口氣吃了兩大碗。他正要吃第三碗時荷英過來了,披著睡衣柔聲細語地說:“還給你溫著酒呢,咋不喝?”山兒沒好氣的說:“沒心情!”手一揮將荷英手里的酒壺打掉了,酒壺在地上滾著,酒灑了一地。荷英大吃一驚,忙忙的賠不是說:“山兒,我哪兒做錯了,你指出來,千萬不要耍臉子……”山兒擺擺手說:“過去,不關你的事!”荷英轉身走了。
山兒坐在方桌前,拿過紙和筆開始寫報告,他要把事故寫清楚,報給礦上請求處分。
山兒寫著寫著哭了,哭過之后又寫,寫過之后又哭。反反復復的情緒很反常。荷英意識到不對勁,馬上跑過來拉住他說:“山兒,你今兒神經兮兮的,到底怎么了?”山兒搖搖頭說:“沒事,就是心里煩……”荷英開導他說:“因為什么煩,說給我聽聽!”山兒說:“別問了,這會兒死的心都有……”荷英大驚失色,忙不迭地說:“怎么,你殺人了?”說著就來奪他寫的東西。山兒趕忙護住說:“這是給礦領導看的,你不能看,怕嚇著你!”荷英說:“你我是夫妻,不是發(fā)過誓嗎?有福同享,有禍同當,我一定要看?!闭f著又奪。山兒招架不住了,松開手說:“別奪了,讓我講給你聽吧!”他把事情從頭敘述了一遍。荷英恨鐵不成鋼的打了他一下說:“山兒,不是我說你,你太貪生怕死了,師傅對你多好呀,你咋能丟了他呢?我們家要是沒有他,早完了,還能有這個家嗎?”
一句話提醒了山兒,山兒一把揪住頭發(fā)撕了起來。
父親在世的時候,父母的感情可好了。每天的生活母親安排的很好,不光蔬菜備得充分,還擺上老酒和紅燒肉。這兩樣東西父親最喜歡了,吃著夸著老伴手藝好。閑暇的時候,父親愛到公園遛彎兒,母親不放心,總是陪著他,過馬路時還拉著他的手,好像對待小孩兒。有時自己沒空兒去,就讓山兒陪著,理由是:你爸人高馬大,行動不便,你要隨時多護著點兒。
父親走了,母親十分失落。這對雙宿雙飛的雁落孤了,她一時想不開,一天到晚除了哭就是尋死,誰也勸不住。師傅知道后嚇壞了,趕忙召開了家庭會議商討此事。師傅說:“牛哥是個好人,牛嫂是烈性女子,這會兒咱要不救,牛家肯定要出事,一家人就玩兒完了……”桂英問怎么救?師傅說:“我暫時受點兒罪,吃食堂,你趕緊到牛家去,住下來伺候她,你們不是老姊妹嗎,你的話她聽得進去……”桂英說:“有道理,不能眼見著一個家毀了!”
第二天一早,桂英就來到了山兒媽跟前,跟她敘話,幫她燒飯,連洗臉洗腳也親自動手,真好比是子女孝順父母。山兒媽開始攆她:“你別這樣,我眼瞎了,又癱瘓在床。活著還有什么意思?”桂英開導她說:“世上瞎子癱子多得是,總不能不要家不要孩子了。你若走了,山兒怎么辦?媳婦怎么辦?大家不說你太自私嗎?”
俗話說,石頭也有翻身日,北風也有轉南時,過了三個多月,山兒媽終于緩過夢來,由尋死轉為好好活……
山兒和荷英正在敘話。里屋里傳來了咳嗽聲,山兒媽說話了:“山兒,快過來!”
山兒小心翼翼的走到媽的床前。
“牲畜,跪下!”山兒媽口氣很硬,山兒忙忙的跪下了。
“把頭伸過來!”山兒媽又發(fā)出了命令。山兒乖乖的伸出了頭。
山兒媽用手摸索著,當她摸到山兒的兩只耳朵時,拼命的撕扯起來:“我叫你不長耳信!”
山兒的耳朵被撕的很疼很疼,但他不敢喊不敢叫,他怕媽媽傷心。
山兒媽撕完耳朵又打頭,一面打一面罵:“人不能不講天理良心,你的良心呢?被狗吃了?!”
山兒點點頭:“是,是?!?/p>
山兒媽又發(fā)話了:“從明天起,你把鋪卷搬到師傅家,你就是桂英的兒,為她養(yǎng)老送終?!鄙絻狐c點頭:“是。我兩個媽都養(yǎng)著……”山兒媽啐了他一口:“呸,我不要你養(yǎng)活,你不配!”過分的氣憤已使她背過氣去。山兒和荷英趕忙給她捶背喝水使她緩過來。
天快亮的時候,有人敲門,山兒的心又一次拎了起來。他以為是門貼兒又討債來了,再一次緊張得喘不過氣來。
“誰?”山兒小心翼翼的來到門口。
“山兒回來嗎?我是你師傅……”
“你騙我?”
“我不騙你。聽說山兒失蹤了,我一下子掉了魂……”
門一開,果然是師傅。山兒不知如何是好,師傅一把將他抱住了,又拍又打,又瞧又看:“山兒,沒傷哪兒吧?”山兒搖搖頭。師傅高興地摟緊他說:“沒傷著就好,我對得起老哥了!”說完長長的吐了一口氣,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
山兒望著遍體鱗傷的師傅,十分心疼十分憐惜地說:“師傅,你是怎么出來的?”師傅趕忙搖搖頭說:“這會兒哪有空說這個,我還要趕快回去呢!”山兒一把抓住他說:“師傅,你不說我不讓你走……”師傅笑了:“其實,昨兒的事對我來說是小菜一碟……”
的確是這樣。師傅在井下拼搏了幾十年,什么風風雨雨沒經歷過?什么老虎口沒鉆過?昨兒他在干活的時候覺得有些憋氣,知道不好,于是急急切切地找山兒,生怕山兒悶死在毛洞里。當他發(fā)現山兒不在毛洞里,又發(fā)現大巷已被堵死時,他知道山兒已經出溜走了,一顆懸著的心猛的放了下來,不由輕松地吐了口氣兒:“山兒,我的乖孩子,真聽師傅的話,好孩子!”
他開始營救自己。在山兒扒開的地方扒了個碗口大的小洞,他知道要是頭可以鉆出去身子就能鉆出去。這個洞口已有他的頭大,他鉆了出去,撿回了生命。
師傅再次要走,山兒將報告遞給他說:“我請求處分!”師傅看也不看將報告撕了:“瞎扯淡,輪八回也輪不到你……”山兒苦兮兮的哀求:“可有人罵我是逃兵……”師傅義正詞嚴地說道:“別聽那一套。好孩子,你做得對,在煤海里干活,就如同在虎口里拔牙,要以最大的能量促生產,要以最小的犧牲抓安全。人是最重要的,只要有了人,煤就可以從井下源源不斷地流上來,再說,是我讓你這么做的,要查也是我的責任?!?/p>
山兒全身燃燒起來,他拉住師傅的手撲通跪了下來,火山爆發(fā)般地大喊:“師傅——”止不住淚流滿面。
周為松: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原《淮南日報》副刊編輯,《淮南礦工報》文藝科科長、主任編輯。著有中短篇小說集三本,長篇小說三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