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洛嫣
我的家鄉(xiāng)在蜀地劍門蜿蜒的大山坳里,二十世紀的川北鄉(xiāng)村交通閉塞、文化交流甚少,我的母親在那個山村辛勤耕耘了一輩子。
在我的印象中,母親一直是一位剛毅的女超人,無論是地里的活計、家里的家務,還是對外的人情維護,仿佛都難不倒母親。
鄉(xiāng)村的農(nóng)忙季,忙碌起來昏天黑地的,當時父親常年在外打工,爺爺久病難以勞作,農(nóng)忙時,家家戶戶都緊張地進行著糧食的搶收,想要找人幫忙幾乎不可能,所以家里農(nóng)忙的重擔就全部落在了母親的身上。每天清晨天光乍現(xiàn)時,母親已經(jīng)背著農(nóng)具到地里忙碌了,直到日頭高懸,母親才匆忙回家吃口飯,通常是早飯并著午飯一起吃了。農(nóng)忙時的太陽仿佛專和人們對著干,像要將人烤熟,白天母親頂著熱辣的太陽,任由太陽灼傷了原本嬌嫩的皮膚,汗水浸透了衣衫;夜晚,母親披著星光仍在搶收糧食。
在農(nóng)村,如果家里沒有男人,很多事情都不易,因為很多粗重的力氣活一個年輕女人多半是做不來的。農(nóng)村的瓦房每每在雨季來臨之前都需要上房頂對有漏洞的地方進行翻蓋。母親是怕高的,即使是走在略高的田坎邊,都會急呼頭暈心慌。然而每次現(xiàn)實的逼迫都會見證奇跡:在一次暴雨的侵襲下,因為未能及時翻蓋瓦片,雨水順著瓦縫漏到了屋里,只能用盆子接著漏下的雨水,那一夜,我們蜷縮在角落,伴著屋里滴答的水聲入眠。天放晴后,母親在爺爺?shù)膸椭?,嘗試著將屋瓦全都翻蓋了一遍。
任何事物都有兩面,許多本真的東西都掩藏在光亮的背后,剛強堅毅的背后是無助脆弱的靈魂。
后來聽母親提及,父親剛出門打工那會兒,母親還年輕,未經(jīng)過生活的打磨。父親在家時,農(nóng)活有父親做,母親并不需要承擔太多,父親出去打工后,母親忽然一個人面對各方面的壓力,長久積壓的情緒終于在某個時刻爆發(fā)出來。母親說她那個時候曾在四下無人的田壩里失聲痛哭,把所有的委屈宣泄了個夠。母親說起這些時,語氣平淡,但我想象得出母親當時的模樣:在陽光熱烈的午后,母親茫然無措地哭泣,陽光下的影子微微地打著顫。
第一次,母親在我心中無往不勝的女超人形象有了微微的松動。
我讀初三那年,姐姐跟了姐夫。當時姐姐走出我們的山村不到一年,不諳世事,姐夫又大姐姐很多歲,母親聽聞這個消息后整日整夜地失眠,擔心姐姐被人騙。從沒有出過遠門,識字不多的母親,居然計劃著只身一人遠赴廣州把姐姐帶回家。短短幾日,母親的滿頭青絲被悄然染白。夜燈下,母親伏在桌案上寫著乘車的路線,燈光搖曳,人影顫動,牽動著一個母親因擔憂女兒而劇烈顫抖的心。
工作后,姐姐成家,我回家的時日也漸少,又因著我不喜打電話,與母親的溝通更是越來越少。此時家中只剩母親和爺爺,兩個人都是沉穩(wěn)的性格,平時也并不多言,四下鄰里大多在外打工,家中冷清不已。習慣了外面熱鬧的氛圍,回到家中便受不了冷清的氣息,于是我一回家不是找同學玩就是藏在自己的房間里上網(wǎng)聊天,和母親的溝通越來越少。直到去年回家過中秋,在給母親梳頭發(fā)時,忽然發(fā)現(xiàn)母親頭發(fā)斑白,滿臉皺紋,失了年輕的模樣。我放下手機,和母親說了許多話,偶爾說些生活中的趣事,把母親逗得咯咯直笑。中秋月輪下母親的身影輕輕地顫動著,帶著滿心的喜悅,極力忍著眼睛里晶瑩的淚珠。
外面的世界紛繁多彩,我們有自己的社交、朋友、活動,倏然間一周過去,一月過去,一年過去,我們竟未發(fā)現(xiàn)母親一天天老去,直到看見母親逐漸佝僂的身影在村頭的暮光中顫抖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