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縱伊夫
一
同學意味著人生的學習階段我們曾有幸在同一個屋檐下從師受業(yè),同享成長時光;而女同學幾等于“同桌的你”或記憶中青梅竹馬的升級版,正如豫劇《朝陽溝》中栓保所唱“咱兩個在學校整整三年,相處之中無話不談”,透著甜蜜、私密和非同一般的美好。事實上我與她從十五歲同學到十八歲,雖也相處整整三年,但私下交談總共還不到三句話。
我們初中畢業(yè)就考上省城的鐵路機械學校,但那時比現(xiàn)在的義務教育學制短,小學加初中,總共才七年,因此若論生理年齡最多不過是現(xiàn)在的初二學生。由于剛從饑餓年代走出,個個營養(yǎng)不良,就像沒有發(fā)好的黃豆芽慘不忍睹。記得入學時全班最小的男生還天天晚上畫地圖。自然這個年齡段的學生普遍對同性友誼的渴望就遠遠超過對男女交往的向往。
當時全班38個學生,只有8個女生,僧多粥少,女生就在老師眼里愈發(fā)金貴起來。座位占著一二排,列隊走在前面,就是去食堂、圖書館、禮堂等公眾場合也“女生優(yōu)先”,把她們個個嬌貴得高人一等。平常她們除和幾個班干部男生多少還因?qū)W習不得不說幾句話外,對別的男生向來惜言如金。當然我們普通男生大對她們也都是敬而遠之。
只有到畢業(yè)前夕,豆芽隨著改革開放變成高粱桿,男女生中才有人經(jīng)受不住荷爾蒙刺激,蠢蠢欲動,這其中似乎就有她。我就不只一次聽聞她和來自新鄉(xiāng)的賈同學常于晚自習后拐進校園一角的蘋果樹下竊竊私語、深入交流。正如你所知道的,大家立馬不約而同地對捷足先登者羨慕嫉妒恨。
僅有我對這種事不屑一顧,從不對他倆側目而視。蓋因我當時志在“為中華崛起而讀書”,以解放全人類為己任,一向我行我素,目中無人,無暇他顧。
二
誰知畢業(yè)后我被分到機務段運轉(zhuǎn)車間當機車乘務員,在段部受了三個月的安全培訓后,又被分到了距離單位最遠的一個車隊當司爐。那里距市區(qū)近五十公里,是個鳥不生蛋之地。本來十八歲的青春年華,一腔熱血,既然不能如愿去拯救世界人民于水火,那么去哪兒、干什么對我都無關緊要,只是家當讓我好生犯愁。
我唯一的家當就是一個大紅木箱,是入學時從家鄉(xiāng)所帶,既是“慈母手中線”,又裝的全是三年學習期間我省吃儉用購置的中外名著。精神食糧固然厚重,但掂起來并不輕松,我總不能再背著它去幾十公里外燒火。也是萬般無奈之下才去找她相助。
因為同班同學中只有她被分在了段化驗室。
三
化驗室就在機車整備場東邊,緊挨著我所在的車間運轉(zhuǎn)樓。這是個新蓋的二層小樓,就像是一個別墅,環(huán)境優(yōu)雅、窗明幾凈,不僅在整備場,就是在整個段里都算得上是最好的建筑。我找到她時她穿著白大褂,正守在一個大臺子前,在一堆瓶瓶罐罐中忙碌,舉手投足就像是當時宣傳畫上的一個科技工作者正在攻克科學難關。
我驚訝于她的變化,就如同見繭成蝶。我發(fā)現(xiàn)出落得比印象中好,白凈的臉龐上透著青春的光澤,笑起來雙眼瞇起,還伴著時隱時現(xiàn)的酒窩。我忽地明白了為何她會有傳聞,為何大家會羨慕嫉妒恨,蓋因很多男生似乎天生就喜歡這種笑起來比蜜還甜的女生。
我更驚訝她的待人熱情。她不僅滿口答應相助,還幫著我哼哧哼哧地把箱子抬到二樓,安放在值班室邊的倉庫間里,當時她留著齊脖短發(fā),直起腰時習慣性地用小手指捋一下頭發(fā)歸攏在耳后,這讓她更顯女性的嫵媚,幾動我心。
但好感歸好感,我們再無聯(lián)系,直到一年后我調(diào)回段里的西線車隊代務副司機,分到了單身宿舍,才去找她把箱子搬走。
四
我跑西線,也就是牽引從鄭州到三門峽西的旅客列車。由于使用第一代東風型內(nèi)燃機車,每次出乘歸來副司機都需將柴油機的冷卻水抽樣送化驗室化驗,所以常得以隔著化驗室收水樣的小窗戶見到她。畢竟是同學,又寄存過箱子,見她自然就比見別人親切。她見我也總是很開心,笑逐顏開。
三門峽西屬于豫西山地,盛產(chǎn)蘋果、西紅柿之類的經(jīng)濟作物,收獲期又比中原地區(qū)緩半拍,所以她化驗室有家室的同事就常找她托我捎買帶。我在外待返一般有十幾個小時的停留時間,這完全是舉手之勞。于是,我就像一個二道販子似的時常掂著籃子從住宿的公寓走到車站下面的農(nóng)貿(mào)市場采購,然后值乘時捎回去送到化驗室。反正那時年輕,有的是精力、時間。
只是時間一長,車隊的同事都知道我化驗室有個女同學。他們常擠眉弄眼地開我和她的玩笑。我表面上雖然不悅,但久而久之心里也挺愜意,畢竟單調(diào)的連軸轉(zhuǎn)的乘務生涯中還有拿得出手的女同學可以炫耀。年輕人嘛,總免不了這點虛榮。
五
記得是烈日炎炎的一天傍晚,我走車回來,照例送水樣時她忽然問我:“三門峽有什么好玩的?”我回答:“有萬里黃河第一壩的三門峽水庫,再往前一百公里有五岳之一的西岳華山?!彼砸凰妓骱蟮溃骸包S河村上就有,不稀罕,我們?nèi)ヅ郎桨?!?/p>
我突然想起了先前她和賈同學的傳聞,就遲疑了一下問:“就我倆?”
“是呀,”她答,“難道你還想請班花?”說罷噘著嘴,“目光炯炯”地盯著我,這讓我手足無措。
她說的班花是另一個班的女同學,也分在化驗室,碰上時我和她也常打招呼,但畢竟不在一個班,從無私下聯(lián)系,自然否認。
她便開心地笑起來,還把她的白毛巾遞給我擦汗。本來同學相邀,就沒理由拒絕,再說又是她。說實在的,我們機務段是個男人的世界,我所在的運轉(zhuǎn)車間就有一千多名男乘務員,別提妙齡女性,就是個半老徐娘都能被哄抬得高人一等。她能挑我這個小小的代務副司機承擔同游這么光榮的任務,不只是高看,簡直就是恩賜,我豈能拒人千里?事實上潛意識里恐怕這未嘗不是我心中的愿望。
六
那天,她上穿白短袖上衣,下著碎花淺藍裙子,腳登白球鞋,配著小白短襪,不僅青春靚麗,更添蓬勃朝氣。一出現(xiàn)在眼前,就令我眼睛不由一亮。不單單是我,隨后的行程中各色人等都用熱辣辣的眼光看她,更讓我的虛榮心得到極大滿足。
當時西隴海線的列車相當磨蹭,我們披著朝陽從鄭州出發(fā),迎著落日才抵達華山,幾乎在車上晃蕩了一天。等倆人興致勃勃、興高采烈、氣喘吁吁爬上諸峰中最低的北峰時天色早已昏暗,只好夜宿在一個道觀。
當時還不時興觀光,住宿就極其簡陋。道觀客房由一間廟宇改成,大通鋪,鋪著草席,中間用幾塊木板一隔就算里外間。她挑住里,我宿在外。時值季夏,可山上卻涼意襲人,我就去找那個中年道士租了兩件軍大衣權當被褥,倆人各自和衣而眠。
夜半模模糊糊感到她進出的開關門聲,不久便聽見有人在門外大聲嚷著誰撒尿也不挑地方。我被驚醒,見里屋沒動靜,又沒有別的游客,只好爬起來出去承認我饑不擇食、慌不擇路、尿不挑地。然后就被那個中年道士劈頭蓋臉地教育了一頓,認罰十元了事。
可能是這個舉動讓我表現(xiàn)得極富男子漢氣概,贏得她的認可,后來的旅程中她對我親切有加,路險時還主動借力我的手作小鳥依人狀,而華山道上這種機會還滿多,兩人之間似乎就徹底消除了男女同學獨處時免不了的隔閡感。
清晨起來我們先到東峰觀看了壯觀的日出,又飽覽南峰、西峰的美景秀色才意猶未盡地下山,等乘上東行列車,到三門峽西已近夜半。她突然提議別連夜乘車了,休息一晚明天改乘機車走。我自然不會拒絕,就領她到我平常跑車住宿的乘務員公寓寄宿。
七
管理房間的小李睡眼惺忪地被我從床上叫起,看到她,一下來了精神,小眼光芒萬丈。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一邊說著“302”,把門鑰匙從窗戶里扔給我。我連忙解釋“這是我同學,能不能再開一間”,他這才回頭曖昧地朝我擠一下眼道:“同學?也沒多余的房。”
我只好先領她到房間,打開燈,不好意思地解釋:“這里不對外接待,房間少,只能開一間房。你休息吧?!彼P切地問“你呢?”我說:“我去和小李擠一下。”
她說:“不是還有床嗎?干嗎再去打攪別人?”
正如她所言,房間里擺著三張床。靠南的窗戶兩邊兩張相對,西邊門后一張。當時的公寓房間都是這種標配,主要用于一個值乘組成員休息。
我躊躇了一下,想想也是。既然她都這樣說了,我再走反而顯得不坦蕩,不自然。就如同做賊心虛、故弄玄虛,欲蓋彌彰。我就先領她到樓頭的公共洗漱間洗漱,等她回房了,又約摸她上床了才胡亂擦拭一把輕輕推門進去,看她躺在東邊的那張床上,放著蛟帳。床前的木椅上搭著她的短袖上衣和碎花裙子。
我拉滅燈,選門后邊的床躺下,不是我自夸,那時我真的思想純正,心無雜念,對她雖不乏情愫,又一同出游,但并無更多的非分之想。再說跑了一天,多少有些疲憊,一倒床就著。
大概黎明時分我才睡眼朦朧地醒來,意識到她似乎在不停地翻身,又仿佛在喚我,聲音小得像蚊子嗡。我便問了一聲:“怎么啦?”她說:“有蚊子,咬得睡不著。”我起床拉開燈,稀里糊涂地走過去,撩開蚊帳就找蚊子。我把角角落落瞅了個遍,一個蚊子也沒發(fā)現(xiàn),就說:“沒有?!闭瞪砘厝ニ?,一低頭猛地看她平躺著,眼睜睜地望著我,盡管隔著蚊帳,日光燈光線已經(jīng)變得柔和,她的一切還是一覽無余。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青春異性的胴體,豐滿、圓潤,波濤起伏,又猝不及防挨得如此近,就如同被一個大火爐炙得幾近窒息。沒人能無動于衷,熱血剎時上涌令我頭暈目眩、大汗淋漓。我身體的青春期不期而至。
……
就仿佛被一盆冷水迎頭澆上,我一下子清醒過來,渾身顫抖著逃也似的奔到自己床上,抓起毛巾被蒙著頭,一動也不敢動,生怕自己再心猿意馬,有辱了斯文,辜負了同學的信任,對她不起。
但白白凈凈的身子一直在我眼前晃蕩。正如一首歌中所唱,我就怎么那么傻,我那時就那么傻。
八
第二天起來,我就像看了不該看、干了不該干的壞事的孩子一樣,有一陣心慌意亂得見她都不敢抬頭。我們乘中午的列車回鄭,倆人并排坐在司機室中間的椅子上。值乘的司機、副司機雖眼盯前方線路,但從沒耽誤對她的爭先恐后、沒話找話的大獻殷勤。在外人面前,她面不改色心不跳,仿佛昨晚什么事都沒發(fā)生,讓我安慰之余又頗為驚訝。
但車一到鄭州站,剩我們倆人時,她顯得相當冷淡,同昨天判若兩人。從機車下來,她頭也不回地踏著夜色走了,把我獨自撇在站臺頭,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
本來我骨子里深受傳統(tǒng)觀念熏陶,一度感到既然同游,又同住一室,又發(fā)生那樣的事,作為男子我就應當對她負有責任,最起碼我們也應該與眾不同??梢豢此@樣,就又覺得好像只是自己在自作多情,自我加責,仿佛得隴望蜀,不知進退似的。也許人家只不過是一時沖動,也許人家只把我當作同學,并不在意這一切,說不定人家早已名花有主,情有所屬,不是還有個賈同學嗎?我感情若是就此有意朝別的方面發(fā)展,豈不就如同橫刀奪愛,既不地道,以后又怎么面對其他同學呢?
我心里很亂,也不知自己做得是對是錯,就如同那晚一樣,不,就如同慣常那樣,干脆置之度外。每當我遇見不惑之解、頭疼難題,我都會像駝鳥似的把頭埋進地里,顧頭不顧腚地先自我逃避再說。
隨后有一段日子我沒主動去找她,事實上除了送水樣和捎買帶,平常我也很少主動找她。我沒想到的是,下次出乘回來送水樣再次不得不見她時,才發(fā)現(xiàn)她對我竟跟原先一樣,還加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親熱在內(nèi)。當時班花也在場,她笑語嫣然地責怪我:“為何消失了,一直不露面,是不是忘了老同學?”說著,又把白毛巾似乎不經(jīng)意地丟給我擦本不需要擦的汗,這更讓我糊涂。
看來我太多心。既然如此,就別給自己添油加醋了,一如既往,權當什么事也沒發(fā)生。
九
日子一天天過去,又到丹桂飄香時節(jié)。那天出乘回來送水樣,窗口值班的是班花。遞完水樣,我多少有些失望地正要轉(zhuǎn)身離去,她忽然叫住我,夸張地探出身四處扭頭張望了一下,才神秘地道:“你真能沉住氣,也不管一下。”
我有點莫名其妙,說:“管什么?”
班花道:“你真不知道?那我告訴你,你的那個同學不只和你來往,你車間那個叫班的小曹成天來,不是送飯就是送水果,只要她上班,就在這兒耗著,屁股如同粘住,我們都煩死了?!?/p>
我不知班花為何會告訴我這些,但總歸是好意提醒。可我真的拿不定我和她到底是什么關系。雖然我們在來來往往、往往來來,也不好就此認定她就屬于我,她在背叛我。因為她從沒明確要我當她男朋友或戀人,而我也從未向她表明過。我們還只是同學。既然是同學,我自然沒權利干涉她。不過這事我聽了不舒服,沒人在這種情況下能無動于衷,因此便沒好氣地說:“你應告訴新鄉(xiāng)的賈同學,好像提醒他更好?!?
“哎喲,連這你都不知道,他早就被蹬了。他分回新鄉(xiāng)后不久倆人就不聯(lián)系了。我們也是同學,這才告訴你,你可別被別人耍了?!卑嗷嬗袘C色,好像對我的不領情、不知好歹不滿。
十
班花的消息我不很在意,但她提的小曹確有其人。我們也常打交道,一個車間抬頭不見低頭見。他是本市人,高考落榜子繼父業(yè),大概是嫌當機車乘務員跑車吃苦,就干叫班。也就是一旦哪個乘務員臨時不能出乘了,便騎著輛摩托去接臨時替班的乘務員。雖說是工人家庭出身,本人也是工人,但他自我感覺就像是在開輛法拉利似的高高在上。平常不僅衣著光鮮,頭上還抹著發(fā)蠟,見了同類眼睛瞇著,比干部還像干部,但見了異性就眼睛發(fā)光,嘴巴上口若懸河,一副餓狼樣。
老實說,我們科班出身的往往對接班的有一種天然的蔑視,就如同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一向看不起那些好逸惡勞、游手好閑、不務正業(yè)之流,何況他還如此“寡人有疾”??蛇z憾的是在這個世道,后種人往往都比前者更能混出名堂。要不咋流傳“好漢無好妻、賴漢娶妻嬌滴滴”的俗語呢?
再者班花說的也不全是假話。隨著交往的日深,我發(fā)現(xiàn)我這個女同學看重物質(zhì)絕對超過精神。大概來自鄭州郊區(qū),自小窮怕了,就信奉“唯物”主義。比如我偶爾送她一些小東小西她總來者不拒,總顯得非常高興,雖然我很樂意這樣做,但客觀上這對保持一個姑娘的尊嚴并非好事。
那天上午隊里的政治學習時間有些長,正趕上飯點,也是因為車間新成立的乘務食堂開張我想請她嘗新,才抬腳下樓去找她。進化驗室大門時碰見小曹,見到我他眼光閃爍,人也一閃而過,令我感到怪怪的。我進屋后發(fā)現(xiàn)她面前的工作臺上放有一飯盒餃子,熱氣騰騰。我突然想起班花的提醒,完全下意識地就問:“是不是有人在雪中送炭?”她竟顧左右而言他說:“來得正好,嘗嘗,這是你們食堂開張我剛去買的。”我雖不再言語,但將信將疑,因為明顯感到她表情不自然。
出乘后,同班的司機看我一路悶悶不樂,就關心地問:“是不是和女朋友鬧意見了?”我說:“沒有的事。”他說:“你還瞞我,師傅是過來人,化驗室那個妮子不錯,大胸大腚,一看就是塊好地。你可不能這山望著那山高,得對別人負責。”我說:“真的只是女同學。”他有些不解地自言自語道:“那就奇了,她那溜圓的腚可不像個姑娘家?!蔽乙宦牪挥梢徽?。見我發(fā)怔,他又好心地提醒道:“你可得趕緊拿定主意,認準了就趕緊下手,不能犯傻,女人得纏,再好的女人也經(jīng)不住男人纏三纏。”我一聽更怔了。我想起了有關她和小曹的傳聞和中午發(fā)生的事,隱隱約約感到危機降臨,但更多的還是不屑。
雖然我只是一個普通的機車乘務員,但拯世界于水火的理想火焰從未在心中泯滅,我自視甚高,不可能去跟另一個男人去競爭一個女人,何況在我眼中他還不入流,與他為伍我視之為屈辱。我也相當自尊,不可能甘于當一個女人的備胎,即便她可能是天使。我的思想還相當守舊,更不愿找一個隨隨便便的女子結秦晉之好。再者,我剛從一場柏拉圖式的戀愛中走出,生怕再受傷害。
十一
她似乎意識到了我的冷淡。落葉繽紛的一天傍晚她突然大駕光臨單身宿舍找我,這前所未有。我正在看《牛虻》,正看到亞瑟美洲歸來不認原女友瓊瑪?shù)恼鹿?jié),正沉溺其中情緒就顯得更加消沉。她憂郁地看我一眼,埋怨道:“你跑到哪里去了,怎么又像人間蒸發(fā)似的?”見我不語,她有些心虛地解釋:“你可別聽信外人胡說,你車間的小曹是好找我,但我和他真的沒什么?!边@更讓我來氣,我不客氣地說:“我知道,你不是和賈同學也沒什么嗎?”她一下子氣急敗壞道:“誰說的?”我說:“同學都這樣說?!薄岸际侵{言?!彼q解道。說著說著眼淚還真的掛在了臉上。
這倒顯得我有點像歸來的亞瑟一樣殘忍和斤斤計較。其實我盡管也好以亞瑟和保爾為師,如同那個時代的好男兒一樣,但遠沒有成熟到像他們那樣真正地理性堅強。我那時還年輕,還沒在血火中洗禮過,還停留在“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層面,我只是表面冷靜但內(nèi)心熾熱。或許不管她的話是真是假,我期待的只是能從她嘴里聽到否認,這樣就可卸去一直壓在我心中的重負,我就可以自己解放自己,哥哥大膽往前走了。說白了,別看我理直氣壯、裝模作樣、頭頭是道,其實我心里早已接受了她,只是自己還不敢、還不愿承認而已。
我拿毛巾遞給她,道:“我從沒當回事,我相信都是謠言。”她聽后破涕為笑,也不接毛巾,用手背擦淚。
既然貴客上門,又和好如初,自然就該我破費。我請她到宿舍對面新開的一家四川風味的小飯店大吃一頓,又步行送她回化驗室。她說她還得值夜班。正是夜色彌漫的時分,她看迎面過來的行人面影已模糊不辨,就主動攜著我的手,有人時就松開,無人時就續(xù)上,就如同釣者在不停在拋魚餌,別說還真又新鮮又刺激。在化驗室門口她還拉著我的手戀戀不舍,第一次我對她有了談情說愛的感覺。
回來后我躺在床上,仍興奮不已。我想能找她也相當不錯。畢竟是同學,知根知底,又在一個單位。我跑車,她守家,就如同古時的男耕女織,平凡幸福。雖然我很在意貞節(jié),但司機的話也不能全信。即便她腳踩幾只船,也有我的責任。我從沒表白,總不能讓一個女孩子先開口,求愛求愛得男人先求。只要她愿意與別人一刀兩斷,與我在一起,我可以既往不咎,大男人得有這個肚量。再說那個小曹并不可靠,跟著那種人遲早會吃虧,不能讓她越滑越深、陷入深淵。既然我志在拯萬民于水火,也應先拯救她這個人出火坑才是。這樣想自己還挺高尚。
我思緒萬千,甜蜜激動得幾乎一夜無眠。
十二
于是,我傾盡所有,花了兩年的工資積蓄,托一個在省里工作的親戚幫我買了輛飛鴿自行車送她作定情信物。這在當時還屬“三大件”之一,需憑票供應,算是相當貴重的禮物。我這樣做既是表白自己的心跡,也是想讓她大吃一驚,不后悔對我的抉擇。
那天我把車從城市北區(qū)騎回來,已是晚十一點。
我知道她值夜班,就迫不及待地趕到化驗室。
前面說過,化驗室挨著運轉(zhuǎn)樓,到那里必須先經(jīng)過運轉(zhuǎn)樓一層的派班室。我從地下人行橫道里奮力騎出,還沒到派班室門口,就見一個人影從里面出來,徑直朝化驗室走去。不知為何,我一下子意識到這好像是小曹,不由停了下來。只見他到化驗室門口直接推門進去,接著我似乎聽到了落鎖聲,在寂靜的早冬的夜里分外清晰。
我也不知是該追過去還是扭頭回去,最終還是蹣跚到門前,見二樓值班室的窗戶還亮著燈,這才松了一口氣。我支好車,平息一下心跳,正要過去敲門,突然,值班室的燈滅了。
我的心一下子沉入萬丈深淵,陷入萬劫不復中,眼淚就如同瀑布不可抑制地傾瀉而出。
——選自鄭州鐵路局文聯(lián)《綠燈》
2014年第二期(總第11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