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海霞
這些年來,他很少和父親說話,始終如陌生人一樣保持距離。
5歲時,他鬧著做雞毛毽子,追得滿院子雞飛狗跳的。父親見了,在他的屁股上落下了大紅指??;上小學時,他偷偷地在教桌里放老鼠,嚇得老師花容失色?;丶液?,他的屁股上多了幾道鞭痕;中學時,父親教訓他的話,他一臉不屑地頂回去。父親急了,揚起手,卻怔了怔,沒落下來。那時的他已高出父親一個頭。
高二的暑假,他宅在家里,整日沉迷于游戲中。一天,母親說:“你爸腰疼病犯了,你和他一起出工吧,搭把手?!彼磺樵傅卮饝?yīng)了。父親是維修工,只要有人打電話,他便立即出門。那天,是6樓的露臺排水口被垃圾堵死了,物業(yè)提出要擴建排水口,父親滿口應(yīng)承下來。
正值盛夏,太陽火辣辣的。穿著白色T恤、運動短褲的他像是出行的游者,磨磨蹭蹭地跟在父親身后上了露臺。露臺上毫無遮掩,陽光白花花一片。父親躬身半跪,一只手做支撐,另一只手艱難地伸進排水口掏垃圾。惡臭一陣陣襲來,他不由皺了皺眉,退后了一步。而父親仍然半跪在那里清理著,發(fā)白的灰色汗衫被汗水浸透,緊貼在后背。他看不見父親的臉,只看見父親花白的頭發(fā)在陽光下發(fā)出刺目的白光,扎得他的眼生疼。在他的印象里,父親是高大威猛的,健步如飛,聲如洪鐘??墒茄矍暗母赣H卻黝黑瘦削,如霜后的茄子迅速地蔫了。這讓他有點不知所措起來。
忙碌半晌,終于清理干凈了。父親跌坐一旁,喘粗氣。看到不遠處站立的兒子,愣了一下,努力地站了起來,腰卻如弓似的牽扯著生疼,怎么也站不直。太陽已經(jīng)爬上半空,熱浪一陣陣襲來,逼得他不敢抬頭。
父親躬著腰拿起電鉆開始擴大排水口,電鉆聲尖銳地響起,火花四射,砂石飛濺,有的貼著父親的面頰飛過。一股無形的力量驅(qū)使著他猛地上前一步,奪過父親手里的電鉆。這時,他才知道這是個不好馴服的家伙,震動起來如一匹剽悍的野馬,隨時準備脫韁而去。沒多久,他的掌心便磨出了水泡,鉆心地疼。父親又將電鉆奪了過去,只是安排他用鏟子清理碎裂的砂石。陽光火焰般包圍了他,有液體順著他的臉頰滑過,澀澀的,咸咸的。
當晚,他輾轉(zhuǎn)難眠,起身去衛(wèi)生間時,聽到父母房里有細碎的說話聲。他貼耳過去?!耙院蟛灰獌鹤优阄页龉ち税?,他是拿筆桿子的料,哪做得來粗活。他小時候我管得嚴,相信棍棒底下出孝子,看來是我錯了啊。能將他供上大學,也算是了了我的心愿……”那是父親的聲音,低沉而蒼老,像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扼住了他的咽喉。他想起了5歲時,父親將他頂在肩頭去看露天電影。人群密密匝匝擋住了父親的視線,而他看得興起;小學考試,他得了雙百,父親竟喝得滿面通紅;為了給他籌借高中的學費,一向不求人的父親卻陪笑臉跟人說盡了好話……這些畫面在他腦子里一一閃過,讓他喉頭發(fā)澀。
那一天,他一下子長大了。雖然父親給他的愛粗糙堅硬,卻真摯樸實,無聲地融入了他的生命里,讓他也慢慢變成了如父親一樣堅硬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