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寅全
金聲伯先生
朱寅全
名聞遐邇藝精湛,當代評話佼佼者。
蘇州評話藝術(shù)大師金聲伯先生,因病于今年6月19日晚上8時逝世,享年八十八歲。這是評彈界的一大損失。
金聲伯師承前輩楊蓮青,他的評話藝術(shù)綜合了楊蓮青、石秀峰、楊震新之特色,并加以發(fā)展,自成一派。書路清晰,語言精煉,幽默生動,擅長放噱,尤以“小賣”見長,有“巧嘴”之稱。雙目傳神,手勢、面風與說表渾然一體,角色形象鮮明,擅說《七俠五義》《包公》《武松》《江南紅》等書目,留下了寶貴的藝術(shù)遺產(chǎn)。
何時與評彈結(jié)緣?從十六歲開始。
金聲伯出生蘇州,自小因家境清貧,讀不起書,被人薦到嘉興,在一家小錢莊當學徒,說起來是在錢莊里吃飯,但錢與他無緣,每天從早忙到晚,得到的“月規(guī)錢”剃個頭,淴個浴,便所剩無幾了。
白日里忙了一整天,晚上偷偷地到街上溜一圈。有一天,閑逛的時候,突然聽見一聲馬叫,四下一望,沒有馬匹,走了幾步,又“哇呀呀”一聲,隨風飄來,清晰入耳。好奇心使他順聲尋去,只見一家門口有一塊招牌,上寫“公益書場”,唐再良開講《三國》。好得門口無人把守,就掀開布簾,大著膽子走了進去?!奥爼鴨幔窟@里買籌。”一個中年男子招呼他?!盃斒?,里面是什么名堂?我想來聽聽看看?!甭犓f的一口蘇州話,那個中年男子面目和善:“你們蘇州的土特產(chǎn),說書!”小金覺得他很親切,就老著面皮說:“我身上嘸不銅鈿,讓我進去聽聽阿好?”中年男子順手一指:“進去吧,邊上立立,勿要東走西跑?!?/p>
散場的時候,小金看到那個賣籌的中年男子,上去恭恭敬敬地鞠躬為禮:“爺叔,謝謝倷,再會!”
禮多人不怪。賣籌人見小家伙嘴巴蠻甜,反而熱絡(luò)地招呼他:“明朝想聽書,再來尋爺叔!”憑這輕松一句,小金成了聽戤壁書的??停瑥拇?,評彈成了他的第二生命。
金聲伯早年的學名叫金百忍,父親給他取名時,意思要他處世做事“忍耐為先”,百依百“忍”。
1946年秋天,評話名家楊蓮青在蘇州城外一家書場演出。金百忍多次到書場聽他開講《七俠五義》,佩服得五體投地,欲拜他為師。楊蓮青見他虛心好學,伶牙利齒,素質(zhì)很好,決定收徒。這時,楊蓮青對面書場演出的敵檔XX伯正是自己的藝徒,為避免上座率尷尬,托人轉(zhuǎn)言,請他讓一讓。XX伯因為生意興隆,婉言謝絕,楊蓮青心中不快,為了爭口氣,便把收徒儀式搞得非常隆重,特意選在十月初八——三星祖師誕辰這一天?!叭恰笔侵盖骞庠9┓畹淖鎺?。楊蓮青收徒那日,給金百忍取了個藝名“金勝伯”,其含義是藝術(shù)上一定會勝過對面的藝徒XX伯。
“金勝伯”領(lǐng)會師父的心意,當時只能同意,“百忍”改名“勝伯”,內(nèi)心卻不是這么想,師兄弟應(yīng)該相互尊重,相互競爭,把“勝”字掛在名字上,既不利于團結(jié),又缺少謙虛好學的精神,反反復(fù)復(fù)想了好久,決定向師父提出,另取藝名。征得師父同意,找到金石家周梅谷先生,為自己再度改名。
周梅谷建議,借用“金聲玉振”的成語,“金指鐘,玉指磬,以鐘發(fā)聲,以磬收韻,集眾韻之大成”,比喻才學精到、高妙或文辭優(yōu)美,流暢貫通。從此,正式改名金聲伯。
萬事起頭難。金聲伯開始了學藝生涯。
楊蓮青開講《五虎平西》。每天下午趕兩個場子,先在臨頓路一家書場說一回書,后到閶門外一家書場再講一回書。從臨頓路到閶門外,要穿過半個蘇州城,得抓緊時間趕路,不能誤場。先生趕場子問題不大,雇了一輛黃包車,篤悠悠來來去去。金聲伯就難了,要趕場子聽書,既沒有包車,又沒有公共汽車可乘,無奈之下,向鄰居借了一輛自行車。這輛車已相當破舊,零件殘缺不全,沒有剎車,沒有擋泥板,車鈴也壞了,苦了金聲伯,要學藝,別無他法,就來個“破車追包車”了。
車鈴不響但自行車其他地方都響,就像一副銅匠擔,丁零當啷追包車,金聲伯也心滿意足了。好事多磨,一天,正下細雨,破車跟包車又上路了。車過閶門,在南新橋下坡,由于自行車沒有剎車,車速過快,順著陡坡飛馳而下,剎那間沖到包車背后,金聲伯有點措手不及,一腳踩下前輪,沒有踩住,破車向包車“噔”地撞了上去,楊蓮青覺得背上像被人捅了一拳,神色十分緊張。金聲伯縱身跳下,一個趔趄才拖住破車,渾身冒汗,臉上濕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汗水。
坐在包車里的楊蓮青,晃蕩一下,險些兒從車廂里倒出來,雙手緊緊抓住車把,回過頭來,滿臉怒氣,正欲發(fā)火,見是愛徒闖的禍,甚是諒解,抿著嘴笑了起來。
晨曦初露,常熟城外的江南名剎破山寺,即興福寺,沉浸在翠霧煙霞之中。只見一個穿著長衫的少年,穿過蜿蜒曲折的羊腸山徑,踩著色彩繽紛的鵝卵石路,進了破山寺的寺門,和眾僧打了個招呼,在濃蔭密布的寺院里說起評話來了。和尚們?yōu)邉偖?,三三兩兩在石凳上坐了下來,寺院里頓時像開了個露天書場。
這個說書的少年是誰?就是金聲伯。
他拜師以后,就跟著楊蓮青出碼頭到常熟學藝。一個在臺上說,一個在臺下聽,到了第二天早上,楊蓮青起身以后,就要金聲伯把隔夜聽過的書再回給他聽。好得先生常常熬夜,是“夜里大人”,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遲遲醒來。小金清早四點多鐘就起身練書,在書場里喊叫練習擔心影響先生睡眠,到大街上習藝恐怕行人好奇,就趁早上空氣新鮮,權(quán)作鍛煉身體,出北城門,步行三里路,到環(huán)境幽靜的興福寺擺了個臨時書場,把昨晚先生說過的書,說給寺廟里的和尚們聽,然后進城回到書場里。
其時,楊蓮青起身了,小金就說給他聽。
評彈界行話,學說書的第一次演出,名謂“破口”。別人破口都在某地某個書場,而金聲伯的破口卻在常熟破山寺。
后來,金聲伯滿師以后,第一檔生意就到常熟,聽眾中出現(xiàn)了好幾個老和尚,他們點點頭笑著說:“這個小囡總算正式上臺說書了?!?/p>
聽書,乃是人生一樂。要是碰上書藝高超的演員,書迷們?yōu)榱藸幍靡幌瘽M意的座位,鉆頭覓縫,煞費苦心,簡直像著了魔一樣。
名師出高徒。金聲伯在楊蓮青的培育下,刻苦習藝,博采眾長,經(jīng)過多年實踐,不久就聞名江浙滬,成了評話界的一個響檔,場場爆滿,處處贊譽。
一次在常熟東鄉(xiāng)一家農(nóng)村書場說書,天公不作美,下起了滂沱大雨。聽眾頂風冒雨,踩著泥濘的小路照常趕來,場子里已經(jīng)“人滿為患”,場子外還有不少人撐著雨傘等著退票。開書前一刻鐘,等退票者還在門口“碰碰額角頭”。突然,一個等退票者像發(fā)現(xiàn)了一塊新大陸一樣,興沖沖找到售票員說:“里面還有一個空位,能否讓我買票入位?”售票員搖搖頭說:“里面已經(jīng)水泄不通,哪來座位?”這個聽客就把售票員領(lǐng)到書場窗外,指著后排角落里的一只空位說:“這不是嗎?”售票員恍然大悟,笑著說:“這只座位票根本不賣。”聽客不解其意:“怎么不賣?”他嘴巴一呶:“倷看,屋頂漏雨?!?/p>
話音剛落,這聽客喜出望外,說:“漏雨沒有關(guān)系,我寧愿花這錢買這個座位?!笔燮眴T這下為難了,不賣給他看來不行,賣給他吧,雨淅淅瀝瀝地漏下來,不等到小落回就會淋個濕透;倘然讓他撐著雨傘聽書,雨珠從傘面上濺下來,豈不殃及四鄰?這個聽客看售票員面露難色,就想了個辦法:“借一只臉盆給我,頂在頭上,不就行了?”售票員頗為感動,點了點頭,經(jīng)過書場老板同意,破例讓他免票入場。誰知頂臉盆聽書也無濟于事,叮叮咚咚,旁邊的聽客也不得安寧,興味大減,弄得啼笑皆非。
怎么辦呢?還是售票員尋機一動,將一塊毛巾折疊好以后放進臉盆,既可積水,又無聲響。這聽客欣然接受這個“創(chuàng)舉”,頂著臉盆,樂滋滋地聽完金聲伯的演出。
1960年,金聲伯上調(diào)到江蘇省曲藝團。與揚州評話女演員王麗堂同事。一個擅于蘇州評話,一個以揚州評話著稱。經(jīng)常在一起切磋書藝,王麗堂是“秀口”,金聲伯是“巧嘴”,相敬又不相輕。當年春天,全國曲藝會演(南方片)演出,他們的評話雙雙獲得一等獎。
不久,他們又一起參加了“廣陵書薈”,話題不謀而合:古老的評話如何現(xiàn)代化?
王麗堂的書目是《宋江村店得家書》。演出以后,抓緊空閑趕到金聲伯住處虛心請教,請金聲伯提意見。金聲伯稱贊她繼承又發(fā)展了王家《水滸》,又指出了她表演上的一些不足之處,還當場站起來,比劃給她看。王麗堂心服口服,口口聲聲:接受金老師指點,接受金老師幫助。金聲伯說:“稱我老師不敢擔當。揚州評話與蘇州評話是兄弟曲種、姐妹藝術(shù),歷來是互相學習、滲透、促進。明末清初,江蘇出了一個卓越的評書藝人柳敬亭,蘇北泰州人,口角波俏,眼目流麗,書藝高超,受人敬仰,是不朽的一代藝人,我們都尊其為祖師爺。你的祖父王少堂,父親王筱堂,說表功夫深厚,書的文學性高,生活氣息濃厚,值得我們蘇州評話借鑒學習,你的《水滸》說得生龍活虎,吸收了祖父、父親的精華,自己也有突破,秀外慧中,令我佩服?!?/p>
老金一席話,羞煞了王麗堂,急忙和他爭辯。金聲伯又說:“揚州評話”與“蘇州評話”是“兄弟”“姐妹”,你與我不是師徒,而是兄妹,我是兄,你是妹,我叨光一點。
幾句話,逗樂了“秀口”王麗堂:“你真是個巧嘴,我說不過你,只好服輸!”
“秀口”難敵“巧嘴”,由此而來。
1988年春天,金聲伯應(yīng)美國達特茅斯學院、狄克基金會的邀請,赴美國的哈佛、斯坦福、普林斯頓、克奈爾、達特茅斯等21所大學作學術(shù)報告,這位評話巧嘴先生面臨許多難題,經(jīng)受了一番鍛煉。
講臺不比書臺,開始時他有點拘謹,特別是要答復(fù)大學生及其教授、學者們即興而發(fā)的提問,更使他感到緊張。翻譯是受聘于美國達特茅斯學院中文系副教授、專門研究中國民間俠義、公案說唱文學的美國學者白素貞,她也經(jīng)受了一番考驗。
一次,金聲伯在一所大學里講課,有個學生提出一個問題,“金先生,你這次到美國來講課,其內(nèi)容是不是都經(jīng)過了共產(chǎn)黨的審閱?”金聲伯感到突然,在一旁作翻譯的白素貞教授也捏了一把汗。金聲伯鎮(zhèn)靜了一下,說:“我知道你提出的問題指政治上的事,而我今天講的課是學術(shù)上的事,政治和學術(shù),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共產(chǎn)黨不會來審閱,也不需要審閱?!痹捯粢宦?,在場的聽課者都滿意地鼓起掌來,白素貞也含笑著輕松地點了點頭。接著,有個學生提了個問題:“文化大革命中,金先生,你的遭遇如何?”金聲伯坦率地說:“和其他藝術(shù)家們一樣,被趕進了‘牛棚’?!比珗鰩熒己逍ζ饋?。
提問和解答在熱烈的氣氛中進行,金聲伯的“巧嘴”得到了充分施展。一次,有個學生驀地向他提了個問題:“金先生,請你比較一下,臺北和南京,你喜歡哪一個城市?”這又是一個難題。臺北是指臺灣,南京是江蘇省曲藝團的所在地。課堂里一片寂靜,個個都在洗耳恭聽。白素貞教授也面呈難色。
金聲伯神態(tài)自如,笑容可掬地點了點頭,充滿感情地說:“我是個中國人,凡是中國的每個地方,我都喜歡!”
話音剛落,課堂里的學生和白素貞都向他翹翹大拇指,高喊著:Good!Goo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