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將軍郭

后來，我們都學會了退而求其次

◎大將軍郭

上初二的時候，我喜歡上了搖滾樂和流行樂，書包里總是帶著錄音機，以及當時喜歡的幾盤卡帶，課間休息一定要拿出來聽一聽。

后來，班里有個女生帶來了一個新鮮玩意兒。同樣是聽歌，我們使的是鼓囊囊的笨重錄音機，毫無時尚感可言；而她的耳機線延伸下去連接的是一個又薄又輕巧的扁盒子，一個小巧的按鈕按下去，這個扁盒子會不緊不慢優(yōu)雅地彈開，里面是圓盤形狀還在旋轉的一個神秘片片。

女同學說這是CD唱機，音質特別好，不信你聽。大家都想去聽上一耳朵，10分鐘的課間休息時間里，她的耳機觸摸過十幾個人的體溫，從一個傳遞到下一個。

從那天起，那個灰藍色的音匣子就在我心里生了根，我走路能想起它，做作業(yè)也能想起它。

那一學期，我頭一次跟父母表態(tài)，我一定會努力學習，提升名次。就因為爸媽問，考好了有獎勵，你想要什么？這還用說嗎，一定是CD機！記憶中那是我人生中頭一次如此明確我想要的東西，并愿意為之奮斗。

我怯怯地提出了這個要求，因為2000塊錢的價格在那個時候真的不是個小數目，沒想到父母真的答應了。我跟爸媽拍著胸脯說，期末考試，我一定會考入年級前50。

當時還不是學霸的我，成績一般在年級90名左右徘徊，但因為一個CD唱機，我決定使出一身蠻勁兒也要踩過四十多個人的腦袋，擠進前50名的席位。那是我在學?？嘧x里最努力的幾個月，我也從未那樣摩拳擦掌期待過考試趕快到來。

好多的人生第一次都發(fā)生在那個夏天，包括人生第一次心理上的失重感?？荚嚦煽児嫉哪翘煜挛?，我望著排行榜上59的排名怔忡了好久，那個數字9的尾巴看起來討厭極了，望著它，我感覺到腦子里所有血管都在承受著巨大的壓力。

老師和同學都在祝賀我取得的進步，只有我，像丟了魂一樣，59名也好，590名也罷，于我而言都毫無差別，因為它們意味著同樣的結果——我失去了我夢寐以求的CD機。

年少不懂情長，新鮮感才是刺激年輕心臟的不二法門，所以我從未覺得什么于我而言是非他不可的，在我遇到CD機之后，我卻好像冥冥之中聽到一種暗示，只要擁有了它，人生就能雋永。

我還是幸運的，爸媽從沒見過我這么努力地對待學業(yè)，也看到了我臉上藏不住的失落，他們說會給我買一臺CD唱機，不是獎勵，是鼓勵。在百貨大樓的柜臺櫥窗里，我把目光最終鎖定在一臺深藍色圓形的機器上，它的光澤就像夕陽灑在湖面上，漂亮極了。在看到它的價格之前，我以為非他莫屬、別無他求了。

可是2500元的價格還是讓我望而卻步了，它比我以為的還要貴，并且是所有款式里最貴的。我猶豫了，我本就沒有理直氣壯的理由得到一臺CD唱機，即便得到了也不是一種獎勵，它只是一種飽含著期望的鼓勵，而鼓勵的代價不應該如此昂貴。

我想到它不菲的價格、父母的辛苦、生活的艱難以及差強人意的成績排行榜，最終我還是假裝并不很喜歡的樣子放下了它，選擇了另一款。僅僅是因為，我覺得我不配擁有那臺最貴最好的。

那時的我還不會總結人生，也并沒覺得我在苛求12歲的自己做一件多么難的事情，只是在捧著那塊冰涼金屬的時候覺得羞愧和怯懦，本能地把它遞回售貨員手里。

后來我看麥兜，其中有一段獨白引得我大哭。麥兜說：“拿著包子，我忽然明白，原來有些東西，沒有，就是沒有。不行，就是不行……拿著包子，我忽然想到，長大了，到我要面對這個硬邦邦、未必可以做夢未必那么好笑的世界的時候，我會怎么樣呢？”

我想到了12歲的自己，想到了后來又經過的那幾年里，每一次放棄最想要的東西時的那種心情，也終于明白了不是我對自己太殘酷，而是這世界本來就殘酷。

曹靖華在《嘆往昔，獨木橋頭徘徊無終期》里寫：“凡事往往不得已而求其次，鴻溝上沒有橋梁，只好繞道東京?！?2歲的我，知道自己不配得到最好的CD機，只能選擇了另一個。在我還不知道什么叫“退而求其次”的時候，已經明白這世間有些東西是求而不得的。要么執(zhí)著到底，要么就學會退而求其次。

有這樣選擇的，不只我一個。我的一個朋友便是。

我上大學時，出國潮依然洶涌。一心想要畢業(yè)后出國深造的同學巴不得從高考結束那天起就開始拿起GRE、TOFEL單詞書苦讀，在我們?yōu)榱丝妓募墢腁bandon開始背起的時候，他們已經可以流暢地拼寫Aluminum這樣的復雜詞匯了。

小羊也是其中之一。早在他上初中的時候，父母和他就已經把出國這一步作為小羊人生路途上的一個必經之處。小羊還是很有出息的，各類考試都一次性高分通過，申請的美國三所排名靠前的學校也都向他伸出了橄欖枝，他離實現夢想只有等待畢業(yè)買張機票這么遠的距離了，所謂“求有所得”就是如此吧。

可是一夜之間，小羊卻從天之驕子變成了一個即將喪失至親的可憐人。他的媽媽被查出了淋巴癌晚期，究竟還有多少時日，醫(yī)生沒說話，卻只是搖頭。

家里所有的積蓄都用來支付小羊媽媽的化療費用，也包括小羊的機票錢。他決定不走了，留下來，哪怕媽媽再多活一天，他也覺得值得。

如果從未拿過夢想學校的Offer，小羊不會知道那種夢想實現的痛快，他也無法體會到如今不能奔赴美國這片熱土竟是這樣的失落。求而不得的苦，也無法等量齊觀，他已經撫摸過希望之鳥的羽毛，便再也忘不掉它的絲滑觸感。

本來，那個秋天他是可以站在密歇根湖邊看日落的，或是跟來自五湖四海的同學一起出行去紐約看藝術展的，而現在，他只能在每個稍有空閑的時刻來到醫(yī)院，靜靜守候在母親身邊，忘掉他曾懷抱的出國藝術夢想。

生活總是要繼續(xù)的，小羊在一家培訓機構做了一名GRE輔導老師，他說母親的狀況尚屬穩(wěn)定，自己得先找個工作謀生，就算只能永遠當一名老師也沒什么，至少他守護住了母親最后的時光，至少他能幫更多的人實現出國的夢想。

退而求其次，也并非沒有可能化腐朽為神奇。

上次回家，我翻箱倒柜找到了我的CD機。這么多年，每次我想起CD機這件東西，腦海里翻騰的永遠是那個我曾短暫地觸碰過又不得不放棄的那一款。可是那一天，我仔細端詳了邊角有些磨白，底部有些劃痕的CD機，才發(fā)現我好像未曾給過它應有的喜愛和尊重，我好像總是忘記，是它陪我度過了我的青春時代。

我按下播放鍵，樸樹深情地唱著，有些故事還沒講完那就算了吧，那些心情在歲月中已經難辨真假，如今這里荒草叢生沒有了鮮花，好在曾經擁有你們的春秋和冬夏。

我們走過了這一路，總是要做出點兒什么選擇來對我們的人生負責。有的時候，真正考驗人的不是無路可走，也不是別無選擇，而是在沒有最好的選擇之時，退而求其次地做出一點兒讓步。我心愛的CD機可能曾在一個比我更需要它的小女孩的書包里點亮過她的青春；小羊感激他能陪母親走完生命最后一段并且?guī)椭鷦e人實現夢想。

我們就是這樣在失去中得到該得到的，在放棄中堅持該堅持的。有人說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所有發(fā)生的事都發(fā)生在正確的時刻……

就算這不是最好的安排，我也依然愿意相信，所有的殫精竭慮總會換來一場夢寐以求，所有的從前所選都將指引著我們接近最好的當下。也總有那么一刻，宇宙間的一切力量都會竭盡所能來幫我實現更美好的人生。到那時，我想真心實意對從前的自己說一句，你在那時那刻并不惋惜，你已經做出了最好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