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殿東
門外,西斜的陽光逆照到地上又反射過來,像金粉一般亮燦燦的。我靠著宿舍的板鋪望著外面鋪滿了一地的陽光。四周清冷如水一般包圍著我。幫我上學的大哥和崔雅利都走了,我將一個人在這個離家三十五里路的四中奮斗一年,來改變我的命運。于是,我起身提著書包走進了大教室。
大教室其實就是一排東西走向的舊瓦房,紅色的瓦檐下有一排窗口,南面有綠色的木門,門也不大。從南門進去,就嚇了一跳,教室被密密麻麻的桌子擠滿了。一排擺著八張桌子,南北兩邊各四張,南北墻邊與中間共留三條窄窄的過道。黑板與講桌在教室的西山墻處,第一排頂著講桌,一溜下去共有二十三排。每張桌子的上方都貼著寫有姓名的小紙條。我從前往后找,在第十八排找到了我的名字。同桌是耿康寧,再右是騫宏武劉雅文,再遠就不記得了。坐下之后才發(fā)現(xiàn),南邊那一部分全是女生,北邊全是男生。最后一排都到三百二十多號了。再后面,仍有一大片空地,空地后的南山墻根下,擺堆著不少卷起來的鋪蓋和碗筷,地上鋪著亂麻麻的麥草。
一周后,覺得這里實際上并沒有傳聞?wù)f得那樣好。老師們也沒有傳說中那樣厲害,至于飯食數(shù)量少質(zhì)量差的學生灶,晚上小偷成瘋的宿舍,圍墻四處倒塌的廁所,還不在話下。但在這個大教室里,卻曾一年考過一百二十多名文科大學生。這在上世紀80年代初,震撼非比尋常。僅此一點,它仍吸引著大家。
秋天過后,我總是全身冷。晚上睡覺時被窩里冷得跟冰窖一樣,要和衣坐在被窩里很久才敢躺下脫衣服。第二天起床時,兩腳還是冰涼的。去蹲茅坑,居然蹲了一個多小時,才忽而想起已經(jīng)有一周多沒有蹲了。晚上,聽著同學的呼吸聲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望著小窗戶上的月亮從東邊一點一點地移向西邊。白天上課,老走神。后來每周總有一天,實在不想聽課,總要悄悄地溜回宿舍,鉆進被窩斜靠著,木木地一直坐到上午放學。同學們回來了,看見我的樣子,也不和我說什么。他們自己總說,去年有一個叫“楊帆”的,每周總有一天會學不進去,頭痛得在床上翻滾。但楊帆最后考上西北大學了。還有一個很黑的同學對他的伙伴說,你學不進了,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吧。我閉著眼睛聽著,心里很感激他們。
期終考試前下了一場大雪,整個校園白茫茫一片。晚上正上自習,教室突然停了電,先是一片漆黑,接著大家就亂哄哄地吵鬧。忽然講桌那里有了亮光,大家都朝那亮光看去。講桌上的蠟燭后站著一個低個子的人,這人身旁站著我們的班主任。低個子人開始講話了,聲音不大,卻很清晰?!拔覀儗W校以前有個女生,家里很窮,一年四季只穿一件花花衫子,冬天就套在棉襖上,春天溫暖了,就脫下棉襖,單穿這件花花衫子,一直再穿到冬天。冬天下大雪的時候,屋里黑著沒有電,她就到外面雪地里看書。最后考到西安上大學了……”身邊就有人小聲說了,“張八路”一會兒準又講他的那個大牛東考不過小牛東了。但這次他卻教我們雞蛋的吃法。他說,雞蛋沖著喝營養(yǎng)最好。先把雞蛋打在碗里,用筷子攪成糊糊,再用開水沖成絮狀,最后用大碗扣著捂一會兒,就可以喝了。據(jù)傳,他真名叫張士英,是我們四中的校長,一年四季總穿一件黑藍色的中山裝,個子較低,腰板總是直直的,學生們就戲稱他為“張八路”。早上五點多跑操的時候,總能看見他在最前面領(lǐng)著我們跑。我們心里認為,張士英校長,跟我們學生是一心的,他總在想辦法激勵我們吃苦奮斗改變命運。大教室里黑黑的但很靜,透過窗子可以看到外面白亮亮的雪光。
過年回家,翻到一本叫《武林》的雜志,上面介紹有孫思邈的“三口氣”,還有誰的“五臟震蕩”。我回到學校,趕在大家起床前,一個人到校外的田地里,將“三口氣”與“五臟震蕩”結(jié)合到一起練。一星期沒出,便秘就好了,飯量還大增,卻總是餓。更多的時候周末回不了家,就與其他同學到學校東南角的教工灶房里擠著看那小小的黑白電視?!痘粼住氛跓岵?,聽著打得很激烈,但總是看不清楚。電視里有什么就看什么。有一首歌在電視里唱,“……熱愛冬天的人們啊,他就是堅強的人。像那冬雪覆蓋的大地,他就是我的父親”。這些歌詞和那旋律,像暖陽一樣溫暖地照亮著我們那長久以來被壓抑著凄冷的心。后來我就四處打聽這首歌,有同學說,那首歌是日本的《四季歌》,但不會唱。去問老穿著黃軍裝的那個男生,他會吹口琴。在乒乓球案旁,我問這個當時我并不熟的同學:“你能給我吹一下日本的那首《四季歌》嗎?我很想聽?!秉S衣服同學沉默地看了我一會兒,就靠在案子邊,張大嘴對著口琴吹開了。聽完我才明白,其實黃衣服同學并不會吹,但他為了滿足我,就用口琴做擴音把歌給我“啊”了一遍。在我們最苦的時候,這首歌,不知給了我多少熨帖啊。后來就和同學一起抄歌詞,抄《北國之春》,抄《橄欖樹》等等。這一年,在語文學習方面,功夫下得最多的是兩個。一是抄歌詞,二是寫日記,包括擬訂宏觀學習計劃,包括遇到難處時的寫診斷分析。這些抄寫,不僅提升了語文能力,最重要的是幫助我度過那一段艱苦的歲月,完成了學業(yè),堅強地成長起來。
春后的預(yù)考一下子讓大教室里的氣氛緊張起來。預(yù)考過后,將會有不少同學被刷掉離開大教室。早上五點多,歷史杭老師總會出現(xiàn)在我們宿舍,一邊咳嗽著一邊喊“起來了起來了”,還用手搖著我們的腳。余下馬營的王同學就說,杭老師今年七十多歲了,他是民進會會員,曾發(fā)過愿,要把最后一滴血灑在教室里。地理王老師也開始兼帶我們的政治課,大家覺得他的哲學講得就是不一樣。數(shù)學邱老師仍神情莊重地上課,常常有傳言說他昨晚上又備課到一二點。課堂上只是看到邱老師的臉好像剛洗過,他常常用辯證法講題,題講得很深很慢?!皬埌寺贰焙桶嘀魅蔚轿覀兇蠼淌襾淼拇螖?shù)也多起來,他們常常不太說話,總是在看頭頂上的燈亮不亮。要么就對著某個正低頭寫作業(yè)的學生說,你是秦鎮(zhèn)的,要好好努力啊。
預(yù)考后天氣就熱起來。我們在大教室里可以享受一人一張桌子的待遇。各科老師都在盡心地教著,數(shù)學邱老師就在周日上午自動加課,定向訓練我們的恒心和毅力。譬如把最難的題放在開頭,容易題放在后面,說這叫“門簾卷”,練耐心;把最容易的題放在開頭,難題放在中間,叫“埋伏卷”,治浮躁心等。最后復(fù)習的日子,我常常離開教室,帶一塊塑料布,到校墻外面的田地里,按自己的計劃復(fù)習著。有時候在路邊樹下,有時候在田地的水渠邊。玉米已經(jīng)很高了,忽然走過一個扛著鐵锨戴著草帽的農(nóng)人,他會大聲地說:“好好學!一定能考上!”等我明白過來他是對我說時,他已經(jīng)消失在玉米地里了。抬起頭,我看見了遠處我們大教室紅色的瓦,以及學生食堂屋檐下的鐘。
為了讓晚自習有效率,晚飯后要全身心放松著散步。在無數(shù)次散步后,有一個叫許忠良的同學便固定下來,他一直陪著我散步到高考,也總是在我想發(fā)脾氣的時候忍著不說話,只默默地陪著我走。周日下午也會偶爾去附近的牛東。住在宿舍拐角的王時習,有一個小小的紅色收音機,可以放入上衣口袋的那一種。我們出了校門,慢慢地走著,望著行人村莊,隨便說著話,那小收音機里正在播放電影剪輯《啊,野麥嶺》,要么就是《遠山的呼喚》,收音機里傳來風的聲音、水的聲音,還有靜默后人們的對話聲。我們到了牛東,也沒有什么事做,就轉(zhuǎn)了一圈,花了一毛五分錢買了一根帶糖的油麻花,掰成兩截,兩人拿在手里吃著走回來。我覺得那真是一年里最為愜意的幸福時光啊。大教室里,我身邊走道的南半部分坐著一百五十多個女生,但這一年里,我都沒有與任何一個女生說過話或者認識。她們只給我留下黑鴉鴉一片的模糊印跡。
1984年7月底,高考成績出來了。等我從家趕到學校時,已經(jīng)過了中午12點。天氣熱得很,我們班主任王老師戴著草帽站在大教室門口給圍著的同學發(fā)分數(shù)條。大家看見我都紛紛問,第一志愿報了什么學校。這一年我以489分的成績考了全校文科第二名。全省的本科線是460分。王老師給我成績單的時候,特意拉了拉我的胳膊,說,祖庵這娃學得瘦成啥了!我問,老師咱班考得怎么樣?他說,大概有一百三十多名吧。語氣淡淡的。
臨走時,回頭望了一眼大教室。一排舊瓦房,紅磚墻,不大的木門。在這個大教室里,曾凝聚著一群又一群苦難中想改變命運的農(nóng)家孩子,也曾凝聚著真誠幫助我們的許多師長的心。我想,我們縣被稱為教育大縣,并不僅僅因為全縣每年考取一千多名大中專學生,更重要的是全縣其他的人們,都跟苦難中的農(nóng)家孩子一樣,擁有的是一顆渴望著改變命運的上進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