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草
1
糧庫的門楣上長了兩棵草,像比賽一樣,腰桿筆直,分叉眾多,不停地向高里長去。風(fēng)一吹,就不停地晃動,頗有向誰示威的勁頭。趙二出門進(jìn)門看到這兩棵草,心里就有些堵得慌。
門楣上怎么能長草呢?哪像人家。趙二嘟囔著,回頭張望。他的眼光從不遠(yuǎn)處的兩棵高大的松樹,落到幾米開外的塌陷的糧囤上去。猶疑了半晌,嘆了口氣,他終于想起當(dāng)年的那把梯子隨著糧庫的解體早就不在了。他剜了一眼門楣上的兩棵草,意識到以自己六十歲的過于僵硬的腿腳,是奈何不了那兩棵高高在上的一直跟他故意作對的草的。趙二拖著微駝的背影走出門去,門楣上的草就在風(fēng)里更起勁地?fù)u擺,有幾片枯葉趁機飄到了趙二的背上,趙二渾然不知。
趙二回顧自己六十歲的生命,如果說要感謝的話,那么他首要感謝的是自己的父母,是他們給了自己肉體凡胎,讓他領(lǐng)略了大千世界的光怪陸離。其次要感謝的是糧庫。趙二的父親是糧庫職工,趙二從小就在糧庫玩耍。等到父親老了,趙二來接班,一干就是二十六年。趙二走過的最大的地方就是糧庫,趙二的夢里出現(xiàn)最多的地方也是糧庫,甚至他認(rèn)為自己的血液里如今流淌的都是花生大豆打出來的油。那些黃燦燦的油把他的血管都填滿了,在他的身體內(nèi)四通八達(dá)。
趙二起先不在糧庫住。他住在糧庫附近的一個小屯子里。他每天早晨起來要站到院子的最高處向糧庫的方向望兩眼。有時候能望得到,那是冬天,樹葉都落光了,房頂上壓著一層皚皚的白雪。他的視線利劍一樣穿過房屋,準(zhǔn)確地捕捉到糧庫的大糧倉。糧倉上也壓著雪,像一個被誰咬掉了一半的發(fā)面饅頭。趙二知道,這一場雪讓糧倉塌陷得更厲害了,那倉頂有一大半沒了,總得修葺一下才好呀。而大多時候趙二只是徒勞地站在自家的院子里,任憑他睜大了眼睛,將脖子努力地向高處抻著,也望不到糧庫一丁點的影子。因為冬天過了,草木重又長出了葉芽,小村子被一片綠蔭覆蓋,把趙二的糧庫隔在一汪巨大的綠海之外。
趙二的老伴向春很不滿意趙二的癡傻行為,她屢次提醒趙二,糧庫解散了,黃鋪了,別再傻呆呆地想你的糧庫了。向春每次都說“你的糧庫”,這讓趙二冰涼的心多少有了些慰藉。對啊,我的糧庫,黃鋪了也不能否認(rèn)那是我的糧庫。趙二的語氣里明顯暴露了他的得意。臭美吧,你的糧庫,現(xiàn)在是家雀的糧庫,耗子的糧庫,蒿草落葉的糧庫!向春這么一說,趙二的情緒就蔫耷下去,眼睛里剛閃耀起來的一簇火苗“噗”一下滅了。鱉羔子!趙二心煩意亂地罵了一聲,一矮身進(jìn)了屋子。向春一愣神,但馬上意會到趙二不是罵她,就不管那么多,從糧倉抽出一支苞米,嘴里咕咕咕喚著,奔著亂成一鍋粥的雞圈去了。
2
2006年的春天無論怎么說都不能從趙二的生命中抹去,如今趙二想起來還愿意一遍遍地回味,那股高興勁就好像他當(dāng)初接替了他爸的工作成了小鎮(zhèn)糧庫一名正式的職工一樣。怎么說呢,趙二覺得有些東西是誰的就是誰的,別人爭著搶著也沒用。他買了糧庫的房子就是這樣。糧庫原來的主任說,糧庫臨街的房子可以賣掉一部分,糧庫的職工有優(yōu)先購買權(quán)。趙二一沒托關(guān)系,二沒使什么歪點子,他只是興致勃勃地去主任那里報了名。半個月后,主任說,趙二,去交款吧,糧庫的房子有你一套了。
趙二就這樣順理成章地買到了糧庫的四間大瓦房。瓦房的東窗對著糧庫的五個糧倉,那里的糧食堆成了山,掛了鏈條的傳輸機日夜歌唱,不是把裝滿了苞米的麻袋運到糧倉里,就是把糧倉里的苞米運出來,幾輛大卡車泊在院子里,整裝待發(fā)。當(dāng)趙二推開瓦房的東窗,他看到的就是這一幕忙碌的景象,在他的生命中像不朽的流水,彈奏著悅耳的音符,似乎從沒有遠(yuǎn)去。
向春爆發(fā)了自嫁給趙二以來最大的一次脾氣。她氣憤地奪過了趙二的酒盅,你傻了嗎?你是真傻了嗎?咱們住著好端端的四間瓦房,你又去買四間瓦房,做什么,你想做什么?“啪”地一聲,向春和趙二都聽到了玻璃爆裂的聲音,玻璃碴子迸濺一地,半杯酒潤澤了地面。趙二張了張嘴,喉頭蠕動著,做什么,你說——做什么,那是我的糧庫,我怎么不——能去住。他因為太過激動話語有些不利索。向春是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的醫(yī)生,她知道趙二有高血壓、高血脂,輕易不能激動,所以她的火氣也只發(fā)了一半就降了下去,好吧,你去住吧,守著你的糧倉看它怎么塌陷下去。
秋天新苞米入了倉,趙二一家就搬到了糧庫居住。老房子賤賣給了村子里一個同姓兄弟。趙二用了一春一夏將糧庫的瓦房裝修妥當(dāng),純白的塑鋼門窗,屋頂鋪上了紅色琉璃瓦,從外觀看上去頗為氣派。一間門臉對著街口,上面掛著“趙小小牙室”燙金牌匾,那是趙二兒子的名字。另三間做了住房,正門對著糧庫大院。十幾步開外是腰身渾圓的糧倉。
至此,趙二覺得自己的人生夢想已經(jīng)完成了一大半。他守住了糧庫,又可以與熟悉的糧庫朝夕相伴,再做一回糧庫的主人。
3
住進(jìn)了糧庫的趙二對房子周圍做了一次大手術(shù),在他看來這很有必要。
他先對房子南側(cè)的亂石做了一番清理。這些亂石都是糧食加工廠房倒塌的墻壁。廠房的機器早就沒有了,房頂年久失修,塌陷了一大半,夏天接雨,冬天積雪,亂石橫七豎八地堆砌著。趙小小是糧庫的陌生來客,他看著趙二里里外外清理亂石的身影,頗有疑問。這就是曾經(jīng)的糧庫?你們就在這樣的廠房里粉糧食?瞎說,你爸爸的糧庫氣派著,這里的加工廠最忙的時候二十四小時作業(yè),粉好的糧食不用馬車,都是用卡車?yán)叩?。趙二盡力比劃著,他的腦海里反復(fù)回想著機器轟鳴的聲音,那是多么美妙的樂曲。他想讓兒子也聽到。但是趙小小卻很不耐煩地轉(zhuǎn)身了,爸,我要去做牙模了。
盡管趙二努力地將自己世界里的那扇門打開,期望趙小小,這個他唯一的骨血能夠花點時間走進(jìn)去,像他一樣能夠聽一聽那么美妙的機器的轟鳴,但顯然趙小小有自己的世界。他的世界是各種各樣的牙齒。學(xué)習(xí)了三年的牙醫(yī),回到小鎮(zhèn)做了一名夢寐以求的牙科醫(yī)生。不能否認(rèn),趙小小的努力和執(zhí)著,這是一個一直向著夢想奔跑的孩子。只是他的夢想與趙二的夢想不在一個點上,也永無交叉的可能。
當(dāng)趙二意識到這一點之后,就不再強求趙小小聽他的故事。他只埋身為糧庫做手術(shù),一些大大小小的他認(rèn)為很有必要的手術(shù)。他用了一個星期時間清理掉了粉糧房周圍的亂石和雜草,粉糧房還殘留著一堵半墻壁,半個屋頂,雖然樣子丑陋,但總算耐看了一些。趙二又以無微不至的耐心將當(dāng)年留作宿舍用的一排平房修理了一遍。呼扇的門扇釘上了,破碎的窗戶玻璃換掉,裝上新的。忙乎完這些,冬天的第一場雪就緊隨而至。
是在一個黃昏,趙二隔著一米遠(yuǎn)打量著被成功做了手術(shù)的那排平房,依稀聽到從遮掩不嚴(yán)的窗縫中飄出李天昊和肖宇的笑鬧聲。李天昊是粗嗓門,笑起來聲音憨憨地,似乎震得窗扇都跟著晃動。趙二也忍不住笑了,他跟李天昊、肖宇在這排平房里住了五年,每逢夜晚,三個不安分的年輕人打打鬧鬧,也總要到后半夜才肯睡去。
趙二的眼睛有些濕潤,抬手擦了擦眼睛,忽然看到一朵雪花落到了手背上,才意識到下雪了。他揚起脖頸看著天空,哦,不知何時,天地之間已經(jīng)變成雪花的舞臺,那潔白的小精靈一朵接一朵地盛開、舞蹈著,一朵接一朵地繡到了平房頂上、糧倉裸露的枯草上,一朵接一朵的,沒完沒了。
李天昊的死是趙二三年前才聽說的。一場車禍。而趙二只要想起李天昊,還執(zhí)著地認(rèn)定他們——趙二、李天昊、肖宇仍住在糧庫的平房里,他們沒完沒了地笑鬧著,他們的夜晚跟糧庫堆成山的糧食,跟小鎮(zhèn)夜空密密麻麻的繁星相陪伴,那段日子依舊新鮮,就像昨天發(fā)生的一個樣。趙二不知道肖宇去了哪里。糧庫解體了,肖宇就離開了小鎮(zhèn),肖宇說要去外面闖一闖。而如果肖宇活著,跟趙二一樣,也是快六十歲的人了。
我六十歲了嗎?趙二至今不敢承認(rèn)自己的年紀(jì),就像趙二不敢爬上糧倉一樣,這兩樣都是他的禁忌。
4
爬糧倉是趙二擅長的本領(lǐng)。
其實也不能算什么本領(lǐng),糧庫職工年輕一點的都要爬糧倉。趙二只不過動作能麻利一點,跟李天昊相比,他用十秒鐘就爬上了糧倉,李天昊身材魁梧,動作卻遲鈍,爬起來就比趙二慢了好多拍。
糧庫職工爬糧倉用的都是木梯子。兩個扶手,二十三個橫檔,趙二記得清清楚楚。趙二每次爬上去,并不直接貓身進(jìn)糧倉,而是愿意坐在梯子上向下張望。因為高處陽光刺眼,他總要瞇著眼睛先看一會兒鋪滿了糧庫地面的玉米,那些玉米黃燦燦的像鋪上了無數(shù)張地毯,又像落了一地耀眼的金子。趙二看到李天昊和肖宇都拿著特制的鋤板埋頭忙碌,將沒攤開的玉米一鋤一鋤鏟下去,平整均勻了,好使每一粒種子都能接受到陽光的照射。而到了傍晚,糧倉巨大的影子在地面拉得越來越長的時候,他們又要忙著把糧食收集起來,裝進(jìn)麻袋里。一年的大部分日子,趙二他們就陷身在這樣的重復(fù)里,曬糧食,收糧食;收糧食,曬糧食。糧倉空了,自有新的糧食運進(jìn)來。至于曬好的糧食都運去了哪里,這不是趙二關(guān)心的事??傊?,不是扔進(jìn)鍋里,就是倒進(jìn)肚里,糧食嘛,命運總是唯一的。
不像趙二。趙二爬梯子的目的就不是唯一的。他除了查看糧倉里的糧食有沒有被老鼠偷吃,有沒有淋雨發(fā)霉,更隱晦的目的是偷看一個姑娘。這件事他跟李天昊也沒提到。糧庫的南邊有一堵長十幾米的高墻,姑娘家就住在墻外。姑娘每天傍晚會坐在自家房后打毛衣,紅色的毛線經(jīng)過她的手宛如有了生命,一蹦一跳地自動排隊站到袖子里,站到不斷加長的腰身里。趙二呆呆地看著,常常忘記了自己爬糧倉是要干活的。往往是李天昊的粗嗓門不合時宜地從糧倉底部傳了過來,趙二才不情愿地挪動著身子,鉆進(jìn)糧倉里。
晚上,趙二就做起了紅毛衣的夢。他看到姑娘翻過高墻,羞答答地把織好的紅毛衣交到自己手上,還沒等趙二說聲謝謝,姑娘又翻過高墻,剎那間不見了。趙二醒了,他發(fā)現(xiàn)了自己懷里果真摟著一件衣服,借著從窗戶透進(jìn)來的月光一看,原來是李天昊的工作服。
趙二愛爬糧倉的秘密沒有隱瞞多久,就被李天昊和肖宇發(fā)現(xiàn)了。從此,這個梯子不得安寧。一到傍晚,不是趙二,就是李天昊,再不就是肖宇,以爬梯子查看糧食為由,接二連三地登高工作。有時候為了搶到梯子,三個人秘密躲到糧倉后面,劃拳排出爬糧倉的順序。要是哪個人在糧倉上多呆了一會兒,晚上睡覺總會遭到另兩個人的聯(lián)合攻擊,不是掀了被子,就是扒掉褲衩。那樣的夜晚瘋瘋鬧鬧,每個人的心里卻都盛滿了不能言說的甜蜜和芬芳。
5
三個年輕人的夢是在一個秋季的陰雨天被粉碎掉的。他們同時聽到了南墻外高亢震耳的喇叭聲,是喜樂。糧庫老職工說,老劉家要打發(fā)大女兒了。那一整天都下著雨,趙二的心里發(fā)了霉,長了草。陰雨天糧庫職工就自動休息,趙二索性把自己關(guān)在宿舍里,一床棉被裹緊身體,又找了兩團棉花塞進(jìn)耳朵。即便這樣,那連綿不斷的喜樂還是賊一樣溜進(jìn)趙二的耳朵。趙二的眼前一會兒是紅毛衣,一會兒是劉家大女兒那雙會說話的眼睛。趙二想爬上糧倉看一眼老劉家的大女兒,但很快又否定自己的想法。他絕望地告訴自己,看一眼又怎么樣呢?她要結(jié)婚了,做別的男人的新娘了。
這一天李天昊和肖宇也不好過。三個人之間好像有一層窗戶紙,誰都不說是為了什么悶悶不樂,但誰都知道那不言而喻的原因。有老職工去老劉家喝了喜酒,回來當(dāng)著大家面說,真是女大一枝花呀,這丫頭我看著長大,如今出落得整個村子數(shù)一數(shù)二的美了。這句不疼不癢的話無疑往三個年輕人的心里又投進(jìn)了一顆極具殺傷力的炸彈。那天夜晚,誰都沒說一句話,好似都在蒙頭大睡,但是以往連成一片的鼾聲直到天亮也沒有在平板房內(nèi)響起來。
趙二一如既往地運送糧食,攤開,晾曬,裝麻袋,動作依舊麻利,只是從此以后只要誰讓他爬糧倉看看糧食,他總會找這樣那樣的借口推脫掉。時間長了,爬糧倉這個工作自然不再落到趙二頭上,反正糧庫年輕人多得是,隨便支使哪個年輕人都可以來做這件事。
直到糧庫黃了,趙二再沒有爬過糧倉。幾十年間,他娶了媳婦,生了兒子,有了自己的家,但對糧庫卻越來越依賴。有些事情可以忘掉,比如那個姑娘。她嫁到了哪里,丈夫?qū)λ趺礃樱B(yǎng)了幾個孩子,趙二也陸續(xù)聽到一些。但也只是聽聽而已,因為不會怎么樣。她是趙二生命中的一個插曲,一個小小的部分,她不是主流。主流是糧庫院內(nèi)這些糧倉,這一排撒滿了他和李天昊、肖宇歡聲笑語的老平房,是整夜機器轟鳴不停的粉糧房。當(dāng)然還有,他們握著鋤板追趕偷吃糧食的麻雀的日子。那些日子真美好,趙二像兔子一樣撒歡,有時就躺在糧食堆上睡大覺,李天昊偷偷地把糧食埋到他身上,只露出趙二那張被太陽曬黑了的臉。這些事情是到死也忘不掉的,是用刀潛移默化地刻到了趙二的骨子里的。趙二就是這么覺得的。
6
對糧庫院落的手術(shù)趙二自認(rèn)為已經(jīng)進(jìn)行得差不多了。雖然無法恢復(fù)原貌,但至少從舊物的殘留中能依稀辨出當(dāng)年的影子,這對趙二來說就很滿足了。自從住進(jìn)來以后,趙二是不允許糧庫的一寸土地長上雜草。長了草,地面發(fā)潮,就無法曬糧食,所以他大部分時間花在清理糧庫的土地上。趙二堅信糧庫只能做糧庫,總有一天這里還會人車繁忙,大批的糧食運送進(jìn)來,傳送帶轟響不停,把成車的糧食重新裝進(jìn)修葺一新的糧倉里。然后他要鄭重地在每一個糧倉上貼一個橫批,上面寫著他最喜歡的四個大字,五谷豐登。
趙小小的牙科生意做得不錯,趙小小修牙收費低,手藝也得到小鎮(zhèn)人的夸獎。但趙小小卻不止一次對趙二說,他要去城市里做牙醫(yī),他的夢想不能止步在小鎮(zhèn)。趙二是不同意的,就像當(dāng)年向春不同意趙二買下糧庫的房子一樣。向春因為考慮到丈夫的身體,最終做了妥協(xié),而趙二卻堅決地以一個家長的身份通告趙小小,糧庫是你爺爺?shù)母悄惆职值母?,我們的根也就是你的根,所以你不能離開小鎮(zhèn),不能離開糧庫。
因為父子的意見向左,所以每天傍晚吃過飯后,你總會看到這樣的情形——趙小小搬個凳子坐在臨街的門外,跟附近的鄰居嘮著閑嗑。而趙二要么在糧庫的院子里踱步,彎腰拔掉又探出地面的一棵草;要么坐在粉糧房的碎石堆上,瞇著眼,好似睡著了一樣,任夕陽慢慢撫摸著他蒼老的皮膚。等到最后一絲余暉收盡,趙二又猛地睜開眼,打量十幾步遠(yuǎn)的糧囤,看著它在地面鋪下巨大的陰影,整個人一動不動,渾然暮色中的一尊雕塑。
而只有趙二自己知道,每當(dāng)這個時候,鳥雀歸林了,車輛也不聒噪了,他總能聽見歷史的回聲像浪潮一樣一漾一漾地拍上岸來。他聽到爬上糧倉的李天昊悄聲喊他,趙二,我告訴你,她又換了一身衣服,她的頭發(fā)瀑布一樣披在肩上,趙二,趙二,你上來看——
7
自從趙二發(fā)現(xiàn)了門楣上那兩棵草后就坐不住了。那兩棵草長了多久了?快有一人高了,可惡的草籽怎么能落到那個地方,那可是一個人的頭頂啊,頭頂長草意味著什么?盡管這個院子里還住著其他鄰居,但趙二這一次決定要獨自做一件大事,做一把梯子,像當(dāng)年一樣長,一樣高的梯子。只有這樣的梯子才能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嘏噬祥T楣,拔掉那兩棵不擇土壤,胡亂生長的草。而且做梯子的重要性還在于,一旦以后門楣再長草呢,有了梯子,就杜絕了草患。
當(dāng)趙二又一次拖著微駝的背影走出大門,就在心里堅定了這樣的信念,非做一把梯子不可了。
這是趙二住進(jìn)糧庫的第三個年頭,六十歲的趙二開始做一把梯子。他不懂木工活,做不來捶捶打打的事,但他可以準(zhǔn)備原料。趙二的庫房里堆著幾根木頭,四米多長,大腿粗細(xì)。只是堆放著,有些年頭了,當(dāng)初也不知做什么好,現(xiàn)在正好派上了用場。趙二很喜悅,他甚至意識到這幾根木頭就是為一把梯子而生的,而梯子是用來拔掉生長在糧庫的雜草的。由此可見,一把梯子,幾根木頭對糧庫的重建凸顯了非常重大的意義。理清了這樣的思路后,趙二的心情在那個秋天的下午澎湃激昂起來。
他沒有喊趙小小,一個人弓著身子搬動滾圓的木頭。他只能抱住一頭盡力往外拖,他低著頭,雙手用著蠻力,步伐交錯著緩緩倒退?;秀遍g,他看到自己在拖著一把梯子,那把梯子有兩根橫木,二十三根橫檔,他要把梯子拖到糧倉下面,他要爬上糧倉的高處。這一次他要聞一聞糧食的芳香,三十多年前的糧食,那香味跟今天一定是不同的吧。
向春喊丈夫吃飯,在糧庫里找了一圈,最終在倉房里發(fā)現(xiàn)了昏迷的趙二。他呈跪臥的姿勢,頭部趴在一根木頭上,兩條長長的涎水順著嘴角淌了下來。是在去小城的中途,醫(yī)生說不必再向前開了。于是救護(hù)車又原路返回,車子從糧庫的門楣下經(jīng)過時,握著父親的手的趙小小忽然吃驚地喊著,我爸爸又動了。趙小小感覺趙二的手指在活動。但經(jīng)過醫(yī)生驗證,趙二已經(jīng)去了,趙小小的發(fā)現(xiàn)來自于幻覺。
我爸爸搬木頭做什么?趙小小嚎啕大哭起來,如果不搬木頭,他就不會猝死,不會丟下我們。趙小小無論如何不能理解趙二的怪異行為。父子倆最終沒能在思想上達(dá)成和解。
趙二的離世促成了趙小小離開小鎮(zhèn)的念頭,向春則無條件支持兒子。糧庫臨街的房子因為地段好,很快賣掉了。趙小小走得很決絕,再沒有什么能動搖他離開小鎮(zhèn)的決心。只是在臨走時的那天上午,他無意間朝糧庫的門楣望了望,他看到了兩株草在風(fēng)里瘋狂地?fù)u擺。他忽然記起他的父親曾不止一次呆呆地站在門側(cè),朝門楣上張望。
父親看什么呢?不就是兩株越長越高的雜草嗎?有什么好看的。不能理解他。這是趙小小離開小鎮(zhèn)時說的最后一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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