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程
寒風(fēng)吹徹
◎劉亮程
我的經(jīng)典筆記
本期筆記:子 君
冬天的第一場雪,落得盛大,我像個孩子一樣,在它降落時,滿心歡喜。一想到這樣的喜悅和天真,是經(jīng)歷過一程程風(fēng)雪之后的劉亮程先生不再擁有的,就感覺自己很幸運,在最好的年紀(jì)里,遇見最美的事。也很慶幸,在自己生命的冬天到訪前,從他的經(jīng)歷中學(xué)到了與寒冷對抗的方式:為陌生人奉上熱茶、為親人守護(hù)、心存善良、永遠(yuǎn)不放棄對春天的渴望……如此,縱使寒風(fēng)吹徹,也能一直沐浴溫暖。
雪落在那些年雪落過的地方,我已經(jīng)不注意它們了。比落雪更重要的事情開始降臨到生活中。30歲的我,似乎對這個冬天的來臨漠不關(guān)心,卻又一直在傾聽落雪的聲音,期待著又一場雪悄無聲息地覆蓋村莊和田野。
我靜坐在屋子里,火爐上烤著幾片饃饃,一小碟咸菜放在爐旁的木凳上,屋里光線暗淡。柴禾在爐中啪啪地燃燒著,爐火通紅,我的手和臉都烤得發(fā)燙了,脊背卻依舊涼颼颼的。寒風(fēng)正從我看不見的一道門縫吹進(jìn)來。冬天又一次來到村里,來到我的家。我把怕凍的東西一一搬進(jìn)屋子,糊好窗戶,掛上棉門簾,寒風(fēng)還是進(jìn)來了。它比我更熟悉墻上的每一道細(xì)微裂縫。
屋子里更暗了,我看不見雪。但我知道雪在落,漫天地落。落在房頂和柴垛上,落在掃干凈的院子里,落在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路上。我要等雪落定了再出去。我再不像以往,每逢第一場雪,都會懷著莫名的興奮,站在屋檐下觀看好一陣,或光著頭鉆進(jìn)大雪中,好像有意要讓雪知道世上有我這樣一個人,卻不知道寒冷早已盯住了自己活蹦亂跳的年輕生命。
經(jīng)過許多個冬天之后,我才漸漸明白自己再躲不過雪,無論我蜷縮在屋子里,還是遠(yuǎn)在冬天的另一個地方,紛紛揚揚的雪,都會落在我正經(jīng)歷的一段歲月里。當(dāng)一個人的歲月像荒野一樣敞開時,他便再無法照管好自己。
就像現(xiàn)在,我緊圍著火爐,努力想烤熱自己。我的一根骨頭,卻露在屋外的寒風(fēng)中,隱隱作痛。那是我多年前凍壞的一根骨頭,我再不能像撿一根牛骨頭一樣,把它撿回到火爐旁烤熱。它永遠(yuǎn)地凍壞在那段天亮前的雪路上了。
那個冬天我14歲,趕著牛車去沙漠里拉柴禾。那時一村人都靠長在沙漠里的梭梭柴取暖過冬。因為不斷砍挖,有柴禾的地方越來越遠(yuǎn)。往往要用一天半夜時間才能拉回一車柴禾。每次去拉柴禾,都是母親半夜起來做好飯,裝好水和饃饃,然后叫醒我。有時父親也會起來幫我套好車。我對寒冷的認(rèn)識是從那些夜晚開始的。
那個夜晚并不比其他夜晚更冷。只是我一個人趕著牛車進(jìn)沙漠。以往牛車一出村,就會聽到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雪路上其他牛車的走動聲,趕車人隱約的吆喝聲。只要緊趕一陣路,便會追上一輛或好幾輛去拉柴的牛車,一長串,緩行在鉛灰色的冬夜里。那種夜晚天再冷也不覺得。因為寒風(fēng)在吹好幾個人,好幾架牛車在這條夜路上抵擋著寒冷。而這次,一野的寒風(fēng)吹著我一個人。似乎寒冷把其他一切都收拾掉了。現(xiàn)在全部來對付我。
我掖緊羊皮大衣,一動不動趴在牛車?yán)?,不敢大聲吆喝,免得讓更多的寒冷發(fā)現(xiàn)我。從那個夜晚我懂得了隱藏溫暖—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中,身體中那點溫暖正一步步退守到一個隱秘得連我自己都難以找到的深遠(yuǎn)處—我把這點隱深的溫暖節(jié)儉地用于此后多年的愛情和生活。我的親人們說我是個很冷的人,不是的,我把僅有的溫暖全給了你們。
許多年后有一股寒風(fēng),從我自以為火熱溫暖的從未被寒冷浸入的內(nèi)心深處陣陣襲來時,我才發(fā)現(xiàn)穿再厚的棉衣也沒用了。生命本身有一個冬天,它已經(jīng)來臨。
天亮后,牛車終于到達(dá)有柴禾的地方,我的一條腿卻被凍僵,失去了感覺。我試探著用另一條腿跳下車,拄著一根柴禾棒活動了一陣,又點了一堆火烤了一會兒,勉強可以行走了,腿上的一塊骨頭卻生疼起來,是我從未體驗過的一種疼,像一根根針刺在骨頭上又狠命往骨髓里鉆—這種疼感一直延續(xù)到以后所有的冬天以及夏季里陰冷的日子。
太陽落地時,我裝著半車柴禾回到家里,父親一見就問我:怎么拉了這點兒柴,不夠兩天燒的。我沒吭聲,也沒向家里說腿凍壞的事。我想很快會暖和過來。
那個冬天要是稍短些,家里的火爐要是稍旺些,我稍把這條腿當(dāng)回事,或許我能暖和過來??墒乾F(xiàn)在不行了。隔著多少個季節(jié),今夜的我圍抱火爐,再也暖不熱那個遙遠(yuǎn)冬天的我。
我才30歲,肯定能走過冬天。但在我周圍,肯定有人不能像我一樣度過冬天。他們被留住了。冬天總是一年一年地弄冷一個人,先是一條腿、一塊骨頭、一副表情、一種心境……爾后整個人生。
我曾在一個寒冷的早晨,把一個渾身結(jié)滿冰霜的路人讓進(jìn)屋子,給他倒了一杯熱茶。那是個上了年紀(jì)的人,身上帶著許多個冬天的寒冷,當(dāng)他坐在我的火爐旁時,爐火須臾間變得蒼白。我沒有問他的名字,在火爐的另一邊,我感覺到迎面逼來的一個老人的透骨寒氣。他一句話不說,我想他的話肯定全凍硬了,得過一陣才能化開。大約坐了半個時辰,他站起來,朝我點了一下頭,開門走了。我以為他暖和過來了。
第二天下午,聽人說村西邊凍死了一個人。我跑過去,看見這個上了年紀(jì)的人躺在路邊,半邊臉埋在雪中。我第一次看到一個人被凍死。我不敢相信他已經(jīng)死了。他的生命中肯定還深藏著一點溫暖,只是我們看不見。一個人最后的微弱掙扎我們看不見,呼喚和呻吟我們聽不見。我們認(rèn)為他死了,徹底地凍僵了,他的身上怎么能留住一點點溫暖呢?靠什么去留住?他的爛了幾個洞、棉花露在外面的舊棉衣?底快磨通、一邊幫已經(jīng)脫落的那雙鞋?還是,他多少個冬天積累起來的徹骨寒冷?
落在一個人一生中的雪,我們不能全部看見。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獨地過冬,我們幫不了誰。我的小爐火,對這個貧寒一生的人來說,顯然微不足道,他的寒冷太巨大。
我有一個姑媽,住在河那邊的村莊里,許多年前的那些個冬天,我們兄弟幾個常走過封凍的瑪河去看望她。每次臨別前,姑媽總要說一句:天熱了讓你媽過來喧喧。姑媽年老多病,她總擔(dān)心自己過不了冬天。天一冷她便足不出戶,偎在一間矮土屋里,抱著火爐,等待春天來臨。一個人老的時候,是那么渴望春天來臨。盡管春天來了她沒有一片要抽芽的葉子,沒有半瓣要開放的花朵。春天只是來到大地上,來到別人的生命中。但她還是渴望春天,她害怕寒冷。
我一直沒有忘記姑媽的這句話,也不止一次轉(zhuǎn)告給母親。母親只是望望我,又忙著做她的活。母親不是一個人在過冬,她有五六個沒長大的孩子,她要拉扯著他們度過冬天,不讓一個孩子受冷。她和姑媽一樣期盼著春天。
天熱了,母親會帶著我們,蹚過河,到對岸的村子里看望姑媽。姑媽也會走出蝸居一冬的土屋,在院子里曬著暖暖的太陽和我們說說笑笑……多少年過去了,我們一直沒有等到這個春天。好像姑媽那句話中的“天”一直沒有熱。
姑媽死在幾年后的一個冬天。我回家過年,記得是大年初四,我陪著母親沿一條即將解凍的馬路往回走。母親在那段路上告訴我姑媽去世的事。她說:“你姑媽死掉了?!蹦赣H說得那么平淡,像在說一件跟死亡無關(guān)的事情。“怎么死的?”我似乎問得更平淡。母親沒有直接回答我。她只是說:“你大哥和你弟弟過去幫助料理了后事?!贝撕蟮暮靡魂嚕覀冊贈]說話,只顧靜靜地走路。快到家門口時,母親說了句:天熱了。我抬頭看了看母親,她的身上散著熱氣,或許是走路的緣故,不過天氣真的轉(zhuǎn)熱了。對母親來說,這個冬天已經(jīng)過去了。
“天熱了過來喧喧”,我又想起姑媽的這句話。這個春天再不屬于姑媽了。她熬過了許多個冬天還是被這個冬天留住了。我想起爺爺奶奶也是分別死在幾年前的冬天。母親還活著,我們在世上的親人會越來越少。我告訴自己,不管天冷天熱,我都常過來和母親坐坐。
母親拉扯大她的7個兒女。她老了。我們長高長大的7個兒女,或許能為母親擋住一絲的寒冷。每當(dāng)兒女們回到家里,母親都會特別高興,家里也頓添熱鬧的氣氛。但母親斑白的雙鬢分明讓我感到她一個人的冬天已經(jīng)來臨,那些雪開始不退、冰霜開始不融化—無論春天來了,還是兒女們的孝心和溫暖備至。隔著30年的人生距離,我感受著母親獨自在冬天的透心寒冷。我無能為力。
雪越下越大,天徹底黑透了。我圍抱著火爐,烤熱漫長一生的一個時刻。我知道這一時刻之外,我其余的歲月,我的親人們的歲月,遠(yuǎn)在屋外的大雪中,被寒風(fēng)吹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