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禾
保定:荷花淀里,少年錦時
■既禾
攝影/糖衣 模特/SUN花貓
一
一場大雨鋪天蓋地而來,很快席卷了這座北方城市。
“本次降雨為保定市有氣象記錄以來降雨強度最大的一次……”主播的聲音在嘈雜的公交車廂里若隱若現(xiàn),因為大雨阻礙了出行,車?yán)镆欢饶缃吁唷TS嘉被擠在靠窗的位置,看著被雨滴砸出水花的街道,覺得這緩慢行駛的公交車像極了煮熟的餃子,在保定城這口巨大的鍋中冒著熱氣,而上車下車的人們,就像餃子里漏出的五顏六色的餡。
下車后,許嘉注意到前方那個留著精致發(fā)型的男生,不僅僅因為他和她是“同一個餃子里漏出的餡”,更因為,他回頭時一閃而過的目光,和許嘉記憶中珍藏多年的少年那么像。
遠(yuǎn)遠(yuǎn)地看不清楚,許嘉心里卻真實而凜冽地抽搐了一下。
“怎么可能是他呢……”許嘉自言自語,隨即自嘲般地笑了。是啊,怎么可能是他呢,他可是在白洋淀長大的孩子啊,別說這剛剛沒過腳踝的積水算不上什么,哪怕是好幾米深的水塘,他也會冒出腦袋朝她笑的。可是那個和他有著相似眉眼的男生,分明在下公交車的時候遲疑了許久,下車之后,更是每一步都像在朝深淵邁去一般膽怯而遲疑,許嘉甚至隔著雨簾看到,他一手撐傘,一手有些狼狽地擦著側(cè)頰的汗滴。
許嘉有些難過。這已經(jīng)是她第無數(shù)次想起那個少年了,每個與他相關(guān)的瞬間,總可以令這座靜默在平原、永遠(yuǎn)波瀾不驚的城市霎時變得峰巒疊嶂,把她困在其中,壓抑而窒息。她想過逃離這里,卻又放不下那段漫長的心事。
這是7月的保定,道路兩旁的槐樹在風(fēng)雨中“沙沙”地響著,自顧自招搖著、繁茂著,似乎被吹斷枝丫都毫不懼怕,那英勇的樣子,多像那一別數(shù)年的時光中那個少年的影子。
許嘉習(xí)以為常地甩甩腦袋,盡管清楚地知道,有些東西甩也甩不掉。比如,那個叫陳桉樹的少年,以及,那段在17歲時不知結(jié)尾的故事。
二
許嘉和陳桉樹的相識,是在很小的時候。
那時,因為父母工作忙碌,一到寒暑假,許嘉便被送到白洋淀的奶奶家。
爺爺辭世早,奶奶獨自守著那方荷花淀,看太陽升了又落,飛鳥來了又走。許嘉喜歡搬著小板凳,坐在故鄉(xiāng)的小院里,看奶奶編席。白天新弄來的葦眉子柔軟又修長,在奶奶的懷里上上下下地跳躍著。
那時的白洋淀,野蠻地生長著一群和許嘉年紀(jì)相仿的小孩,但她很少和他們一起出去玩耍,她覺得,在淀里打水仗這種游戲?qū)嵲谔沉?,她更喜歡和陳桉樹待在一起,那個少年有干凈的眉眼、溫和的笑,還有練習(xí)書法時安靜的側(cè)臉。
陳桉樹生長在重組家庭,家里還有一個繼父帶來的弟弟,陪弟弟嬉戲、睡覺之余,陳桉樹的課余時間便用來寫字,或是和許嘉外出游逛。
陳桉樹常常劃著自家的木船,帶許嘉到淀子里摘蓮蓬。手搖的木船、隨處可見的鴨子、掛在樹枝上的漁網(wǎng)、大片大片的荷花……船過時,水一波一波地蕩去,荷葉就像書頁一樣卷起,轉(zhuǎn)而舒展開來。放眼過去,便是再美不過的風(fēng)景畫。
陳桉樹告訴許嘉,荷花總是一面開花,一面結(jié)實,蕾、花、蓮蓬并存,所以它是最獨特的花。
彼時,許嘉正坐在船頭專心地剝蓮蓬,她在保定市區(qū)長大,見慣了車水馬龍的街道和不斷拔地而起的新地標(biāo),對來自自然的恩惠,格外偏愛。她仰起頭看向他:“多好啊,花和葉,蕾和果,永遠(yuǎn)都可以在一起。”
年少的孩子,喜歡把“永遠(yuǎn)”掛在嘴邊,卻不知道永遠(yuǎn)究竟有多遠(yuǎn)。
那時的日子多好啊,卻輕輕一晃,轉(zhuǎn)身不見。六年的歲月就這么浩浩蕩蕩地流逝了,而彼時的歡聲笑語,就像不小心掉進蘆葦蕩的蓮子,沉啊沉,沉到墨綠色的心事里,再也找不到蹤跡。
三
如今,23歲的許嘉就職于一家書法雜志社,穿梭在各種書法會場、展館,以及書法家之間,樂此不疲。
保定這座有著千年歷史的城市在歲月長河里突飛猛進地發(fā)展著,繁華和時尚在各個角落翻涌著最新的浪潮。許嘉卻始終在筆墨紙硯和故紙殘箋中,守護著什么,等待著什么。
一天,許嘉走進辦公室的時候,一向各司其職的編輯部異常熱鬧,大家正圍在副主編的電腦前,贊美聲不絕于耳。書法雜志社里自然不缺書法高人,能讓這群“閱盡千帆”的人稱道的東西,想必有些分量。
許嘉湊過去看,是一個網(wǎng)友曬出的在白洋淀拍賣得來的墨寶,行楷寫就的《山居秋暝》霸氣地張揚在紙上,力透紙背。
“你們回去搜一下,要是能找得到人,小許過去做個專訪。要是實在找不到,新聞部的過去采個本地新聞出來……”副主編的聲音淡成了背景,許嘉愣呆呆地退到人群之外。
保定的陽光算不得熾烈,總是像淡淡的奶茶一樣,有種慵懶的溫馨。不過那天,當(dāng)光線從窗口進來,依舊讓許嘉一陣眩暈——她識得他的字,她記得他偏愛王維,她想,那個叫陳桉樹的少年,大概回來了。
許嘉沒有想到,年少時被他用作筆名的兩個字,如今依舊停留在他的紙頁間——嘉樹。
四
陳桉樹寫得一手好字,從小便是如此。
歷史悠久的保定城,似乎自帶著一種清淺的文藝氣質(zhì),很多人會唱古老的曲子、寫漂亮的書法,似乎只有橫溢的才華,才配得上這座城市的厚重一樣。
陳桉樹的原生家庭便是個書香世家,他幼時便跟從爺爺學(xué)寫字,原以為可以這么一直學(xué)下去,誰知道,當(dāng)家庭矛盾達(dá)到頂點時,母親領(lǐng)著不滿8歲的他決絕離去。后來,父母各自重組家庭,他有了新的父親,以及繼父帶來的弟弟。
一切都變了,他只能堅持練字,自欺欺人地認(rèn)為舊時年歲尚未走遠(yuǎn)。
暑假,每當(dāng)陳桉樹練字的時候,許嘉就安安靜靜地坐在一旁,什么都不做,只目不轉(zhuǎn)睛地看他寫字,她知道,他是他那個世界里的王。
日子一天天向前,少年也在漸漸長大。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寒暑假越來越短,兩個人卻似乎越來越親密無間。
他們喜歡坐在臨水的墻頭,腳下是泊著的木船。清風(fēng)徐來的時候,他講起脾氣暴躁的繼父,對生活漸漸失去了興致的母親,愁眉不展。而活潑可愛的弟弟和筆墨紙硯,算是他平淡生活中最亮麗的注腳了。
許嘉總是靜靜地聽著,她知道他安靜背后的固執(zhí),知道他安穩(wěn)背后的熱望,知道他有著夢里的遠(yuǎn)方和呼嘯的夢想,知道他所有細(xì)枝末節(jié)的向往與執(zhí)迷。
16歲的那一年,他最終還是因為家境的困頓,沒能考去市里的許嘉報考的高中。也在那一年,他練習(xí)很久的行書終于有了大氣硬朗的模樣。
那年暑假結(jié)束的時候,許嘉要離開白洋淀了。陳桉樹謄了王維的《紅豆》送她,在落款處,他為自己起了人生中的第一個筆名:嘉樹。
許嘉,陳桉樹。
他說:“名字和名字在一起,我和你,也會永遠(yuǎn)在一起?!?/p>
直到很多年后,許嘉依舊記得那一天,陳桉樹眼睛里閃爍著熠熠星光。
她沒有問“永遠(yuǎn)”會在何時抵達(dá),他說的一切她都深信不疑。所以她從未想到,自己會在高三到來的那一年,再也找不到他。
高二結(jié)束的暑假,許嘉上完了補習(xí)班才動身前往老家??墒?,那里再也沒有少年挺拔的身影,沒有人從荷花淀里冒出腦袋朝她笑?;貞?yīng)她的,只有陳媽媽黯然失色的眼睛,以及一句“我也不知道”。
許嘉坐在他們曾并肩的墻頭上,把蓮子一個一個丟進水中,夕陽慢慢染紅水面,她數(shù)完了每一道漣漪,陳桉樹卻沒有歸來。
五
這么多年了,離開的人依舊沒有歸期。
許嘉在高考后放棄了更好的選擇,留在了保定的H大,她舍不得這里的千年古剎,舍不得這里的雄偉和深沉,更舍不得曾在這里遇見的那個他。
她因循著他的愛好,選擇了和書法有關(guān)的職業(yè),她想,哪怕天各一方,也要留一個重逢的理由,你說過會始終寫字,我便在原地守候。
偌大的、沒有陳桉樹音訊的城市,縱橫的街道那么多,許嘉卻總愛在無事時去西大街走走。永華路向西的西大街色調(diào)很暗,鋼筋水泥隱去蹤跡,民國的風(fēng)韻若隱若現(xiàn)。遺存的青磚灰瓦上依然保存著閱盡歲月滄桑的紋路,讓置身其中的人覺得,一切都還是最初的樣子。
是啊,自欺欺人,永遠(yuǎn)是年少時讓自己心安的最好的招數(shù)。
如今,“老馬號”舊址上建起了保定商場,西大街也在一轉(zhuǎn)眼間成了寸土寸金之地。風(fēng)云變幻的江湖,卷走了“老保定”的回憶,也帶著曾經(jīng)的時光迅疾離去。
幸而,過了這么久,他歸來,她還在。
許嘉找來那個曬出書法作品的微博,發(fā)私信給博主卻遲遲沒得到回復(fù),她便迫不及待地動身前往白洋淀了。
大雨過后的保定有些狼狽,盡管整座城市恢復(fù)了有條不紊的運轉(zhuǎn),但尚未清理的街道、些許瘡痍的樹木,以及空氣中的泥土氣息,都在無聲地提醒著曾有災(zāi)難肆虐的現(xiàn)實。此時的許嘉,按捺著自己的激動,希冀風(fēng)雨過后的盛世安然。
幾十公里的路程,很快便抵達(dá)了。奶奶去世之后,許嘉已經(jīng)有三年沒有回過這里了,荷花、葦塘、舊宅,依舊是曾經(jīng)的模樣,倒是旅游業(yè)發(fā)展起來后,小城多了些商業(yè)氣息。
到處都是載著游客的快艇,就連木船也被裝上了發(fā)動機。許嘉沒有想到,曾經(jīng)那個沉默的小縣城,竟也開始生龍活虎地追逐起效率來了,更沒有想到,曾經(jīng)那個為她劃船的云淡風(fēng)輕的少年,也站在了聚光燈下。
網(wǎng)上找不到有用的線索,曾經(jīng)的鄰居只知曉那個叫陳桉樹的男生回到故鄉(xiāng)景區(qū)做起了主持人。偌大的白洋淀,許嘉不知道他究竟在何處,又不敢貿(mào)然去他家,便托相熟的伯伯幫自己駕船,決定逐個景區(qū)尋找。
曾經(jīng)氣宇軒昂的伯伯如今也有了白發(fā),笑呵呵地看著多年未見的許嘉:“嘿,還真沒聽說過在白洋淀長大的娃娃,竟然要一個一個地逛景區(qū)。”
許嘉笑笑,沒說話。
她也記不清是在第幾個景區(qū)里找到了陳桉樹。人聲鼎沸的異國風(fēng)情園中,他站在舞池正中,浮夸地朗聲介紹手中的那幅字:“這是知名書法家嘉樹先生的作品,嘉樹先生的字筆法純熟,筆力遒勁,極具收藏價值……”身后的舞者扭動著腰肢,嘈雜的音樂讓人心煩意亂。除了許嘉沒有人知道,手持話筒的那位,便是那所謂的“書法家”,而他曾經(jīng)最厭惡的,也正是在他摯愛的書法后面,安上一個造作的“家”字。
精致的發(fā)型,一閃而過的目光。許嘉恍然想起,原來早在幾天前的公交車上,他們便已相遇。無數(shù)個問號撞擊著她:為何曾經(jīng)在水中暢游若魚的你,如今竟連十幾厘米的積水都要蹙眉?你對書法最純粹的熱愛,何以變成了如今狀似小丑的拍賣?這六年,你走去了哪里,遇到了誰,又有怎樣的故事?
許嘉知道,這些,除了陳桉樹,沒有人可以回答。
那天,她用一個月的工資拍下了那幅字。她不愿他的作品以這樣的身份被行色匆匆的游人帶走,更要借此穿過茫茫人海,重新走到他面前。
六
那天黃昏,陳桉樹結(jié)束了自己的工作。和等在風(fēng)情園門口的許嘉一起,坐在了年少時無數(shù)次流連的墻頭。
許嘉把手中的字無數(shù)次地打開又卷上,一旁沉默的陳桉樹終于開口。他啞著嗓子講起她缺席的那段往事,隔著六年的光陰。
那時正值全國各地旅游潮興起,因為一批以白洋淀為背景的影視作品的熱映,這座小城也越來越多地被人們熟知,全國各地的游客紛至沓來。
夏日的午后,他一如既往地坐在橋下釣魚,弟弟年紀(jì)尚小,耐不住釣魚的無趣,便脫掉衣服下水游泳。
沒有人想到,當(dāng)那艘快艇呼嘯而至的時候,潛水的弟弟正打算浮上水面,螺旋槳巨大的吸力剎那間染紅了一寸水,船戛然而止,一起停止的還有一個小孩子的呼吸和本該漫長的人生。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他開始對水有了深深的恐懼,總覺得看著看著,它們便突然漫開一片血紅;心痛和愧疚鋪天蓋地,繼父的打罵和母親隱忍的目光也隨之而來,日子一長,耐不住四面八方而來的壓力,陳桉樹選擇離開了這片藏著十幾年記憶年的荷花淀。
那一年,陳桉樹即將踏進高三。
他記得曾經(jīng)許給她的略顯稚氣的誓言,但更確信的是她需要一個不被打擾的高三和波瀾不驚的未來。
他背上簡單的行囊離開了。古老又現(xiàn)代的保定連接著那么巨大的世界,京津石環(huán)繞,京廣鐵路穿城而過,當(dāng)他邁出步子,沒有人知道去向。
六年顛沛,他擁有的只是高中尚未畢業(yè)的學(xué)歷和高高瘦瘦的身體,邁不過企業(yè)的門檻,又搬不動工廠的重物,最終可以憑恃謀生的,也只有那俊秀溫文的儀表和一手好字了。
他做起了景區(qū)的主持人,拍賣自己的書法作品。人聲喧嘩中,年少的夢想也被來來往往的鞋子踏得支離破碎。
從南到北,輾轉(zhuǎn)了不下十座城市,當(dāng)那段和血淚有關(guān)的往事漸漸淡去,當(dāng)故鄉(xiāng)的母親不再年輕,當(dāng)年少時怦然的心動始終無處可藏,他選擇了歸來。
那天,他們并肩坐在墻頭,看夕陽的柔光在四野蔓延開去,多像手心里攥著的年少時光,溫暖,似乎漫長得沒有盡頭。
“六年了,沒有奢望過與你有關(guān)的未來,但是沒有你的日子,也從來沒有未來?!彼f。
她仰起頭笑了,透過淺淺的淚痕,看向身旁從不曾遠(yuǎn)去的側(cè)影。
七
如今,陳桉樹定居在了保定市區(qū),他說,想給母親更便捷的生活,也想離許嘉更近些。
闊別六年,他們終于能以情侶的身份行走在這座古色古香的城市了,再不必牽腸掛肚,再不必形單影只。
在一起的第一個七夕,他們一起到軍校廣場看音樂噴泉,漫天的水花中,水幕電影徐徐展開。人群里,他牽起了她的手,緊緊地握在手心。
她的目光依然停在那斑斕的光影中,心跳聲卻蓋過了那響亮的樂聲。
第二天,他們儀式般地重返了那片荷花淀。坐在臨水的墻頭,他們像少年時那樣蕩著雙腿,說著彼此等待了六年的情話。
“棹發(fā)千花動,風(fēng)傳一水香?!庇洃浀哪敬瑒澾^,眼前的荷花淀依舊是六年前的模樣,楊柳依依,花葉和蓮蓬同在,風(fēng)起時,又是一季枯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