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也退
我很想知道,這個國家的人怎么能那么坦然地說出“我們是不會錯的”。
對路上的點滴,我記得特別清楚,有時比目的地的風(fēng)景還清楚。
我一直記得三年前的那個車站。車站上除我之外只有兩個乘客,其中一個是正統(tǒng)派猶太教徒。他捧著一本小書,面朝墻壁默讀,身體一屈一屈,黑袍下面露出幾根晃蕩的黑布帶。
記得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人時,我的反應(yīng)是低下頭躲開,我有點害怕在他們神秘的目光下現(xiàn)出原形。后來就不怕了,因為我發(fā)現(xiàn),游客在這場無聲的較量之中占著優(yōu)勢:總是這些一身黑的人佯裝若無其事匆匆而過,仿佛他們是客人,我們才是主人。
這跟我在阿拉伯城市的見聞截然相反。以色列有幾座阿拉伯人占主體的城市,如拿撒勒和阿卡。我遇到的穆斯林孩子沒有不會尖叫的,那些大黑眸子忽閃忽閃的阿拉伯姑娘一看見相機就猛撲上來,在離你一尺遠的地方站住等你拍照。起初我受寵若驚,后來習(xí)慣了,反而懷念起那些謙卑大度的猶太教徒了。
在等了30分鐘火車后,我無聊地走向一臺自動售貨機,從兜里找出一個1謝克爾的硬幣,小心塞進幣槽,等著一個彩色小糖球掉下來。然后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沒有糖球,也沒有任何退幣的跡象。
我正疑心這是不是騙局,就感到一股陌生的氣場逼近過來。是那位猶太教徒,黑壓壓的一片?,F(xiàn)在我看清了他的長相:他戴一副銀邊眼鏡,眉毛和胡子都是金黃色,臉紅撲撲的,打著錐子旋的鬢角耷拉在兩耳邊。他的神態(tài)非常友好,但絕不熱情。
“發(fā)生了什么狀況了嗎?”他問,大黑帽的帽檐壓得低低的?!澳憧?,它不好使了?!蔽艺f。
他走過來,推開糖球出口的活門看了看,然后,全無預(yù)兆地,掄圓了往玻璃罩上摑了一巴掌。罩子里的糖球好像顫栗了一下,我覺得自己臉上都疼。
他用一根手指撥開活門,扭頭看我,露出一種介于冷笑和不以為然之間的表情:一個紅色糖球穩(wěn)穩(wěn)地停在那里——可能剛才卡住了。
“哦,謝謝?!蔽疫€沒從震驚中恢復(fù)過來,“對不起我錯怪它了。”
“沒事。”他說。接著又補充了一句:“我們是不會錯的?!?/p>
“我們是不會錯的?!痹谶@個國家,我常常耳聞類似的話。近五百萬猶太人生息在古老的迦南,從“應(yīng)許之地”上汲取的自信遠遠超過別人的想象。
三年過去,我重返故地,想來尋找一些東西,說不清是什么。生活太瑣碎了,畢業(yè)不少年,我換過七份工作,又好像一天都沒工作過;寫了些文章,又仿佛什么都沒寫。見多了所謂成功者的單調(diào)面孔,我也不知道“事業(yè)有成”四字的意義何在。我一點都不空虛,可我懷疑我的充實。我很想知道,這個國家的人怎么能那么坦然地說出“我們是不會錯的”。
不過,第二次前往那里,我的身份已經(jīng)是獨立記者,而不是三年前那個純粹的游客了。我已經(jīng)扔掉了對“一個偉大民族”之類說辭的幻想。就連最吸引我的基布茲——以色列國家的驕傲、人類合作生存的典范之作——也已經(jīng)走到了窮途末路。我過去覺得,基布茲可以找到世外桃源的影子,現(xiàn)在知道,實情并非如此。
我之所以第二次來到以色列,還得益于一位89歲老人的邀請。這位老人叫澤埃夫,他希望我能多了解一些他心愛的國家。早些日子,他領(lǐng)我去參觀了隱哈律基布茲的“施圖爾曼之家”,去看他的亡妻的前夫哈伊姆·施圖爾曼——一位猶太復(fù)國主義者、巴勒斯坦早期猶太移民的領(lǐng)袖。
“1938年哈伊姆·施圖爾曼被阿拉伯人的地雷炸死了,我們每年都在他去世的那天哀悼。”老人說,“哈伊姆去世幾天后,柔瑪生下了摩西,然后嫁給了我。我們一起撫養(yǎng)摩西,直到他在獨立戰(zhàn)爭中陣亡;然后是他的孫子,也叫哈伊姆,1969年在蘇伊士運河戰(zhàn)役中陣亡,死時21歲?!睗砂7虮仨氁淮涡员惩赀@幾件家事后才換氣。
他安排了一個外孫女來機場接我,安排了兩個好朋友領(lǐng)我去參觀他們各自所在的農(nóng)莊,還安排了自己的女兒夏霓接我去住幾天。
6月的一天,夏霓把我從耶斯列河谷的基布茲接到北加利利她自己的住處。
我在她家住了一周,每一天,我都在這棟樓里發(fā)現(xiàn)一個新的房間:一間臥室、又一間臥室、又一間臥室、一間工作室、一間畫室、一間茶室……
我每天都同她的丈夫雅各閑聊。有一次午飯后,我們說到一些特別沉重的話題。我說,古猶太人當(dāng)初被羅馬人打敗,據(jù)說是因為他們不能在星期六發(fā)動反擊。
基布茲成員過猶太傳統(tǒng)節(jié)日一一七七節(jié)。
雅各立刻把轉(zhuǎn)椅旋了90度:“習(xí)俗是不可選擇的,對猶太人來說,沒有習(xí)俗就沒有民族。你說究竟是調(diào)整習(xí)俗,把羅馬人干掉重要——那當(dāng)然是不可能的,就說抵抗一下吧——還是千年之后,猶太人仍舊保持猶太人本色重要?”
雅各身形胖大,嘴唇厚,聲音雄渾,語速比電大的英語老師還慢。他大約六十多歲,先天患有腿疾,走路需要雙拐。他找人在自己的車里多裝了兩個手閘,用右手來控制油門和剎車。
退休前,雅各是個成功的企業(yè)文化咨詢師。1970年代末,他曾跟第六任總理梅納赫姆·貝京打過一番交道,最風(fēng)光的時候差一點就進了政界。他有一筆豐厚的退休金,還經(jīng)常出門講課,常常點著頭說:“我們是一個負責(zé)任的資本主義社會?!?/p>
雅各是個實用主義者,傳授了我很多理解《圣經(jīng)》和上帝的門道。在他的口中,上帝是一個特寬容、親切、有耐心的鄰家大神,他既欣賞所有良行義舉,也聽得進一些人的胡說八道。當(dāng)然,他在《舊約》里有時脾氣不大好,但那是什么時候的事了,你總得給人家成熟的時間吧。
他們的別墅位于北加利利一個名叫克法·弗哈迪姆(意為“玫瑰城”)的小城里。在酷熱的夏季,紅木板鋪的露臺整天無人問津,虛擲了高坡之下綿延好幾公里的風(fēng)景。
我們聊起以色列建國初期。這是我特別感興趣的一段歷史。有些人認為1950年代的以色列是個社會主義國家,處于民族精神的黃金時期:老的定居者創(chuàng)業(yè)精神依舊,新的歐洲移民不僅帶來了大屠殺記憶,也帶來了斯美塔那、蓋德、格里格、里姆斯基-柯薩科夫的音樂,馬克·夏加爾的繪畫,契訶夫的小說。新生的以色列是個熔爐,管你是世俗的還是宗教的,是信仰猶太復(fù)國主義的還是文化保守主義的,是黑人還是白人,是從集中營逃生的,還是衣冠楚楚從北美來的,只要你是猶太人,一切的分歧就不在話下,你就可以享受到美國人的捐款和德國人的賠償,懷著基于《圣經(jīng)》的故土依戀,一邊讀著民族詩人哈伊姆·比亞利克的詩,一邊聽著馬勒,和你的同胞們投身于猶太民族的偉大復(fù)興。
“國父”本-古里安在1960年代將總理之位讓給列維·艾??茽?,自己學(xué)華盛頓,隱居到內(nèi)蓋夫沙漠里的茨德博克基布茲。但是,每當(dāng)高層拿不定主意,專列就會載著大員們往沙漠里跑,去找國父問計。到現(xiàn)在,左派人士每每論及以巴僵局,常常會懷念本-古里安:“如果他還活著,會怎么做?他會效仿戴高樂處理阿爾及利亞問題的方式嗎?”
然而,雅各是自由主義經(jīng)濟的忠實擁躉,根本不認為本-古里安倡導(dǎo)的是一種靠得住的體制。在他看來,它在以色列有過明媚的春天,這就夠了,它的敗落并不足惜。
“到底是猶太文化吸引你,還是社會主義吸引你?”他尖銳地問我。
“思維?!蔽抑斏鞯卣f,“猶太人思考問題的方法是二元的,但是中國思維總是強調(diào)只有一個答案。”
“比如說呢?”
我講了“孔融讓梨”的故事?!爸袊擞眠@個故事告訴孩子,應(yīng)該把大梨讓給年長者。這是唯一的答案,一個道德性的結(jié)論?!?/p>
雅各露出了了解的表情?!澳阒牢覀儠鯓又v這個故事嗎?我們會說,父親把一塊蛋糕拿到他所有的孩子面前,然后把餐刀交給最小的孩子:現(xiàn)在由你來分這塊蛋糕,但是……”
“但是你只能拿走最后的一塊?!?/p>
雅各呵呵笑出聲來:“正是?!?/p>
他認為,中國人之所以沒能發(fā)展出科學(xué)的分配正義理念,與中西飲食習(xí)慣不同有關(guān)。如果孔融是西方人,爸爸讓他分梨,他的回答一定是:好的爸爸,我去拿榨汁機。
“我總會被問起猶太智慧是什么,然后我就得跟人解釋,希伯來語里的‘真包含三個字母,分別是希伯來語字母表的第一個、正中間一個和最后一個字母?!毖鸥髡f,“這說明,‘真必然包含一正、一反、一中,沒有一面倒的真?!?/p>
他講了一個故事。兩個人吵了起來。賣家找拉比告狀,說買家太刁了。拉比說:嗯,你說得有道理。過了一會兒,買家來了,說賣主奸詐。拉比說:嗯,你說得有道理。聽到這些話的人就對拉比說:你這可不對,你怎么能同時說他倆都正確呢?這明顯胡扯嘛。拉比認真地說:嗯,你也有道理。
我說,這樣的故事中國也有。重要的是保持和氣,而不是說出你所知道的正確答案。
“不完全是這樣,很多時候,我們根本就不相信有正確答案?!毖鸥髡f,“為什么要有上帝呢?我認為,就是為了好讓我們相信,正確與否的裁判權(quán)掌握在上帝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