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歌
【內(nèi)容簡介】
有一個人,戚寒枝愛不了卻忘不掉,他強勢地闖進她的生命,雙手沾滿她親人的鮮血。他囚禁她,強迫她,卻視她如生命。他偏執(zhí),暴戾,殘忍,但是一輩子的溫柔,盡數(shù)給了她。原來有些感情,一開始就注定走向毀滅。
楔子
夜色濃稠到壓抑,寒風呼嘯著拂過戚寒枝的耳畔,她只聽得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寒風穿過胸腔,刺得她的每一次呼吸都泛起疼痛。貼身的小衫已經(jīng)被汗水濕透,她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摔倒過多少次,但仍然踉蹌著往前跑。
不能停下!他會追來的。
老天仿佛窺透了她內(nèi)心最深的恐懼,不遠處終于出現(xiàn)了暖黃的微光。是船!阿弟在那里等她,她終于可以離開那個人了。
戚寒枝還未來得及欣喜,身后的馬蹄聲踏破夜色,轉(zhuǎn)眼就要追上她。她發(fā)瘋似的往前跑,一支箭破空而來,射入她的小腿。她趴在地上絕望地看著那抹微光,眼里的恨意混著淚水,好似要灼傷眼眶。
男人陽剛的氣息將她覆蓋,他捏住她的下巴,眸色冰冷。
“寒枝,”他的聲音陰冷,唇慢慢貼近她的耳畔,“你怎么總是想著離開我呢?”
戚寒枝小腿疼得鉆心,卻不肯看他一眼。他眼里的怒氣越發(fā)深厚,最后慢慢撫上她細嫩的小腿,冷聲道:“要是你再跑,那這雙腿也不必要了。既然你那么惦記你弟弟,到時候我把戚鈺抓回來陪著你好不好?”
她眼里終于染上驚恐,崩潰般哭了出來:“我再也不離開了,裴卓……我永遠也不離開你……”
裴卓緩緩地笑了。
一
戚寒枝清晰地記得,戚家被抄家那天原本應當是她出嫁的日子,但她所有的羞怯、喜悅統(tǒng)統(tǒng)被埋葬在絕望驚恐之下。
沒有任何預兆,賢王府幾乎是一瞬間變成了地獄,慘叫聲不絕于耳,伺候她長大的柳綠頭顱滾在她的身旁,那雙驚恐的眼到死都沒有合上。
母親擋在戚寒枝身前的時候,戚寒枝尚且是呆滯的,那把劍就已經(jīng)刺透了母親的身體。她看著母親美麗慈祥的雙眼沒了光彩。昔日熟悉的面孔一個個倒下,她覺得自己仿若身處一場荒謬的夢境中。夢醒后,她還是千嬌萬寵的郡主,她的家依然還在。
那也是戚寒枝最后一次見到父親賢王的背影,再也不挺拔,仿佛蒼老了十歲。他拿著劍,身上受了無數(shù)傷,想要為家人殺出一條生路。
而她的弟弟戚鈺,至今不知在府中的哪一處,又受著怎樣的傷害?
那一地的血,成了她一生的夢魘。戚寒枝穿著鮮紅的嫁衣,仿佛流盡了一生的淚,最后父親的身軀倒下,連帶著她的最后一絲希望也沒了。
戚寒枝看著不懷好意的士兵,冷靜得可怕,麻木地拿出防身的匕首,狠狠地刺向頸間。
“叮”的一聲,手上的匕首被劍柄撞落在地,她抬頭便看見了裴卓,他手中提著一把劍,在地上刻出深深的劃痕,他的臉上也沾染了幾滴血,目光無情而冰冷,活像從地獄中走出的羅剎,而他的手上,沾滿了她親人的血。
裴卓看到戚寒枝的那一刻,墨色瞳孔里的喜悅似乎要溢出來:“戚寒枝,終于找到你了。”
接著戚寒枝后頸一痛,便昏了過去。她聽到最后的聲音,是那群士兵的求饒聲和慘叫聲。
戚寒枝醒來時,是在一座開滿梅花的小院子里。裴卓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她,眼里的情愫無端讓人感到害怕??墒撬裁炊紱]了,所以什么都不怕。
“你還記得我嗎?”裴卓輕聲問,似乎怕驚擾到了她。
戚寒枝沒有看他,她知道是裴卓帶人屠她滿門,但此刻,她連殺他報仇的心思都沒有,一睜眼就是父親和母親一身鮮血,不舍又不甘地看著她,刺痛了她的眼,也刺痛了她的心。
聽到裴卓的話,戚寒枝只覺得好笑,有著血海深仇的人小心翼翼地問她:你還記得我嗎?
當然記得,但凡活著,就會記得。
裴卓觀察她的臉色,沉吟片刻開口:“賢王死了,你的弟弟戚鈺還活著?!边@話仿佛像一顆石子扔進了平靜的湖面,乍然泛出一圈圈漣漪,她眼里有了生氣,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死死地抓住他的衣擺,問道:“你說什么?我阿弟還活著?”
見她的眼里終于裝滿了自己,裴卓有幾分高興,忍不住伸手撫弄她柔軟的發(fā)。
戚寒枝戒備地打開他的手,眼里的恨意一閃而過。心中的喜悅慢慢冷卻,裴卓瞥見一旁的藥碗,平靜地開口:“把藥喝了就告訴你?!?/p>
戚寒枝忙去端那碗藥,裴卓搶先一步把藥碗拿在手中,漫不經(jīng)心地攪著湯勺:“我喂你?!笔敲畈皇钦埱?,他眼里含著難以言說的光芒慢吞吞地喂完她一碗藥。
“他還沒死,那天我沒找到他?!彼澙返囟⒅拿寄浚粗矏倧乃砩暇`放,又補充道,“你留在這里,說不定有朝一日能見到他,以及……現(xiàn)在還活著的族人?!?/p>
戚寒枝的眼睛又亮了幾分,但她還是不置可否地低下頭。裴卓行至門口,突然回頭:“還有件事情很重要,你得記牢了。”
她緩緩抬頭,因他這句話不自覺地凝了心神。
他勾唇一笑,道:“我叫裴卓,你一定要記牢了。”
二
戚寒枝其實對裴卓這個人有印象,她很早就聽過關于這個人的傳聞,說他駐守邊關的三年,無人敢犯。但她眼中的裴卓并非英雄,而是受過她一巴掌的登徒子。
無人知道的是,這個權傾天下的大將軍曾幾次對她表達愛慕之心。他眼里的火熱那樣清晰,她忍不住皺眉,心中極為不悅,彼時她早已定親,是寧南侯府世子的未婚妻。而裴卓也早有了一妻三妾。
他忍不住抱住戚寒枝的那次,被戚寒枝狠狠地掌摑了一耳光。
而如今風水輪流轉(zhuǎn),她落在了他的手中。
是的,他將她秘密接入府中梅園,然后將整個梅園保護得固若金湯,所有見了她的人都得屈膝恭敬地喚她一聲“姑娘”。
戚寒枝向來堅強,得知弟弟戚鈺還活著,便有了好好活著的動力。但她仍覺得現(xiàn)在的境況可笑,她家本是外戚封王,圣上毫無預兆地削藩,賢王府首當其沖,而替圣上拔出心中尖刺的便是裴卓,宣國手握重兵的上將軍。
昔日別人口中的英雄成了如今的仇人,還是恨不得將她揉進懷里的仇人,她覺這一切很荒謬,他怎么不怕她突然發(fā)難剜出他的心?
“今日我要去面圣稟明情況,很快便能趕回來?!迸嶙吭谄莺︻~上落下一吻,她皺眉偏頭,心里覺得惡心。那一日裴卓將見過她的人都殺光,對外只宣稱郡主死了,所以無人知道他已經(jīng)將她帶回府中,成了他眾多鶯鶯燕燕中的一個。
裴卓抿了抿唇,看著她毫不掩飾的厭惡,心里一陣刺痛,卻還是把話說完:“倘若有人對你不敬,一定要告訴我?!?/p>
戚寒枝連忙點頭,就盼著裴卓趕緊走。他又深深地看了她許久,才打馬離開。
戚寒枝如今只有一個想法,就是趕緊逃離這里。裴卓日日夜夜守著她,她早已試探過,這個人警覺性極高,稍有異動便會出手攻擊,且他的飯菜有人試毒,她沒那個能力和機會殺他,所以只盼著能逃出去,并找到戚鈺,那是她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可是逃出去談何容易,梅園外護衛(wèi)重重,還好將軍府中還有個善妒的將軍夫人,使她有逃出去的機會。裴卓不知道,幾天前他的夫人悄悄見了她一面。
裴卓明媒正娶的夫人叫沈青,沈青冷著臉看了她許久,最后諷刺地開口:“怪不得能把將軍迷得丟了魂兒似的,真是生了一副好面皮?!?/p>
戚寒枝轉(zhuǎn)著茶蓋并不開口,她需要沈青的幫助,何況這些話根本傷不了她。
“你不甘愿在這里吧?將軍安排這么多人守著你,無非是怕你逃出去?!鄙蚯喽俗拔铱梢源饝湍愠龈?,但你也得保證再也不會踏進將軍府一步?!?/p>
戚寒枝壓下心中的驚喜,點頭同意。
她們約好,十日后沈青助她逃出府中。
十天里,裴卓對戚寒枝極好,恨不得捧在掌心中疼愛著。有好幾次戚寒枝見他下朝后等身子回暖才進她的屋,是怕身上的寒氣凍著她。在情事方面,裴卓也從不越矩強迫她,只是每晚一定得睡在她的身側(cè)。她將他的小心翼翼看在眼里,心里只覺得好笑,他提劍殺她親人的時候,怎么就不考慮她半分呢?
戚寒枝知道,她不能信任沈青,但她根本沒有別的選擇。
沈青找人易容成她的樣子,又幫她易容成送飯的小丫鬟出了梅園。她走了幾步突然頓住,心里涌起一股寒意,想到了另一種可能,要是這時候沈青找人殺了自己……她腳步一轉(zhuǎn),并沒有按兩人約定好的地方去。
直到從后門出了將軍府,戚寒枝才松了一口氣。她這身丫鬟裝太顯眼,不敢往郊外和小巷中走,只好心一橫,混跡在人群中。
突然,一只手從背后牢牢地扣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裴卓的氣息帶著壓迫性,聲音沙啞到似乎有什么東西在撕扯:“你竟然真的想走……”
他靜靜地抱了她許久,最后聲音里的難過消失不見,只剩一句輕描淡寫的話:“你不會再想走的?!?/p>
戚寒枝被他又帶回了梅園,這園子里靜得可怕,此刻只有沈青被綁住四肢捆在椅子上,沈青眼里的恐懼讓她身子戰(zhàn)栗。
“沈青說,你想跑,還求著她幫你?”裴卓像是單純地在提問,戚寒枝一言不發(fā),卻懂了沈青的心思,她根本沒打算幫自己,她想把自己變成一個“逃妾”,唱一場戲給裴卓看??墒巧蚯嗵凸懒似莺ε嶙康囊饬x。
裴卓篤定地開口:“她想害你,可你也有錯。她犯錯傷害不了我,可是你犯的錯傷害到我了,所以你得受到懲罰……”
戚寒枝脊背一寒,袖中的手不受控制地開始顫抖,心中有種特別不好的預感。
三
這不是戚寒枝第一次來死囚的牢房,卻是她第二次見到人間煉獄般的景象。
裴卓抱著她從昏暗的階梯一步步地往下走,她的眼淚控制不住地往下掉,身邊的慘叫聲凄切得撕心裂肺。
裴卓的聲音幽幽地響起:“賢王府是誅九族,府里上下一共二百八十七人,除了死去的那些,這里還有一百四十八人。寒枝,你數(shù)數(shù),人可是齊全了?哦不……這里還多了一個?!?/p>
一百多人衣不蔽體地擠在三個大鐵籠里面,如同待宰的牲畜,絲毫沒有尊嚴。這些都是她的族人,她腦海里緊繃的那根弦在一個穿著血衣的男子受刑時終于斷掉,她瘋狂地捶打著裴卓,哭著喊道:“我不想再看了,裴卓,我要殺了你,或者你殺了我吧……”
裴卓毫不在意她在自己身上造成的傷害,輕輕勾唇,道:“你看,你第一次叫我的名字竟然是在這里?!?/p>
戚寒枝只覺得自己心都要碎了,那個跪在地上衣衫襤褸的,是她的未婚夫?qū)幠虾罡雷訉幮病?/p>
她其實很少見寧玄安,但他的溫柔早已刻在她記憶中。記得有一年冬天,她染了風寒,沒有胃口。寧玄安繞了大半座皇城為她買了許多可口的小食,他進不得她的閨房,又怕擾了她休息,于是在寒風中整整站了一個時辰。他那么喜歡這個從小就和自己定親的郡主,只想能多看看她。
寧玄安心地良善,甚至常常會害羞。可如今,他毫無尊嚴地跪在地上,身上沒一塊好肉。寧南侯府竟然也牽扯到了削藩中!
“裴卓,你停下來吧!你讓他們停下來,求你了……”她慘白著臉懇求道。裴卓微瞇了眼,道:“好?!眳s仍不忘同她討價還價,“那寒枝還走嗎?”
她瘋狂搖頭。裴卓嘆息一聲,聲音低到淹沒在哭聲中:“我用你喜歡的方式,你永遠都是避著我,還不如用你厭惡的方式,至少你會牢牢記著我。你討厭我也好,恨我也罷,對我而言,你能在我身邊就夠了?!?/p>
那一晚沒有月色,窗外淅淅瀝瀝下著雨,戚寒枝整整痛了一夜,裴卓用牙齒在她身上留下一個個烙印,像要把她揉進身體里,目光卻出奇地溫柔。最后他們十指相扣,戚寒枝痛呼出聲,他也不禁意亂情迷:“寒枝,記住我,永遠別忘了我?!?/p>
她眼里含著淚,清冽的眼里滿是恨意。
戚寒枝睡熟后,裴卓慢慢睜開眼,黑暗里他只看得見她的輪廓,卻不妨礙他眸中似水的柔情。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守著她一輩子,一年前就知道。
“你還記得我嗎?”其實他是問她是否記得一年前越古寺中的那個衣衫襤褸的男人。
那是裴卓人生最狼狽的一刻,他奉命剿匪時,被丞相楚煜安插在身邊的臥底所害,險些死在岐梓山,無奈只有跳河逃生。等他力竭游上岸的時候,已經(jīng)去了半條命,傷口被泡得發(fā)白糜爛。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不遠處越古寺的紅梅開得明媚燦爛。
梅香清冷,支撐著他走了很遠一段路,意識模糊之際,他被一個溫熱的身體抱住,姑娘眼睛上蒙了白紗,笑聲干凈清脆:“抓住你了。”
她才抱到這具過于高大以及濕漉漉的身體就立刻放手,慌張解開白紗,梅花雨下,她眼里仿若含了漫天星海,美得驚人。裴卓才看了一眼,便再也支持不住昏了過去。
醒來時,裴卓只聽得到侍女們爭先恐后地調(diào)笑聲,戚寒枝的聲音卻仿佛格外特別,讓他一下就能分辨。她嬌斥道:“你們這些死丫頭不許胡說,要不是你們使壞,我至于抱住他嗎?要是被母親知道,他可就慘了。可不能害了人家啊。”說完,她撇嘴看了裴卓一眼,道,“便宜你了?!?/p>
戚寒枝讓人把他的手腳綁好,又道:“他手上虎口處有很厚的繭,定是習武之人,萬一是壞蛋怎么辦?”倒是個聰明的姑娘,但說是這樣說,她暗地里還是給他請了大夫來治傷。
裴卓也不知自己為何鬼迷心竅,明明極其厭惡別人近身,卻任由她叫人將他綁得結(jié)結(jié)實實。他假裝昏睡,鼻子卻聞到一股好聞的清香,那是她身上的味道。
戚寒枝無奈地嘆了口氣,道:“快點兒好起來呀?!彼荒茏屵@個人自求多福,她是跟著母親來寺里上香的,第二日便要離開。
第二天裴卓醒來,掙開身上的繩索。彼時戚寒枝早已離開,他愣怔地望著手上偷來的香囊,粉色的香囊乖巧地躺在他的掌心中,角落里繡了“寒枝”二字。
時隔一年,裴卓仍覺得一切過于荒誕,他只見了她一面,只聽了片刻她的聲音,可是有人只需看一眼,就注定沉溺。他將懷中的人摟緊,仿若還能看到她蒙著白紗抱住他,聲音歡喜:“抓住你了?!?/p>
寒枝,他默默地想,你抓緊一輩子好不好?
四
自那夜裴卓強迫了戚寒枝以后,兩人的相處模式徹底發(fā)生了改變,他仍然毫不掩飾對戚寒枝的喜歡,戚寒枝卻不得不掩飾對他的忌憚與恨意。
不久后戚寒枝聽說,將軍夫人沈青瘋了。
她直覺這件事兒與裴卓脫不了干系,這個男人就是瘋子,人命在他眼里過于輕賤。這樣冷血的一個人,此刻卻小心地端著一碗粥喂她。
見戚寒枝半天沒張嘴,裴卓皺眉道:“不合胃口?”戚寒枝趕緊搖頭,否則下一刻他便會遷怒府中的廚子。
戚寒枝掃了眼屋子里琳瑯滿目的珍寶,終于決定問他:“沈青的事兒……是你做的?”
裴卓墨色的眸子清晰地倒映出她此刻的模樣,眼里看不出情緒。她抿唇,以為自己說錯了話。誰知他將她抱過來,一吻落在她的發(fā)間:“是我做的,寒枝,以后我喂你吃飯的時候不要想這些無關緊要的人?!?/p>
戚寒枝憋紅了臉,被他噎住。無關緊要的人?同時她的心里不免泛出寒意,沈青作為他的妻子,還是貴女出身,他都可以毫不猶豫地下手,那么還有什么能夠約束住他?
院子里的梅花開得正好,裴卓為她裹緊披風,摘了幾朵梅花別進她的鬢發(fā)。這一刻他眼里的溫柔清晰可見,她愣住,握緊的拳頭里,指甲刺痛了掌心。
她輕輕開口:“你去忙吧,我賞一會兒花,這花很美?!?/p>
往日裴卓忙的時候,也必須要求抬頭便能看到她。此刻聽到她說要賞花,他卻柔和了眉目,看著一片嬌艷的梅林,心中隱隱歡喜,含笑應了她。
殊不知那年越古寺一別,他回府便魔瘋似的種了一院子梅花,只不過之前總覺得這院子里有缺憾,如今她站在樹下,人比花嬌,那個缺憾終于變成完滿。
戚寒枝待他走后,沉下心,四處看了看梅花林,才從唇齒間發(fā)出幾不可聞的口哨聲,接著,一只在空中盤旋多時的灰色鳥兒應聲落在她的手上。
她從鳥兒的翎毛中取出字條,紙上只有零星幾個符號,卻讓她悄然彎了眉眼。那是她父親用來與親信交流的密信符號,如今的署名是戚鈺。戚鈺確實還活著!
他在信中表示他尚且安好,可將軍府戒備過于森嚴,他根本進不來。但半月后春寒一過,天子定會帶領臣子去“春搜”,那是宣國皇帝狩獵的時間,一定不會改變。圍場外圍有條河,彼時他會在那里備船,讓人接應戚寒枝。作為上將軍的裴卓肯定會去“春搜”,所以戚寒枝得想辦法讓裴卓帶著自己。
戚鈺也知道族人和寧玄安的事兒,事實上,這些人就是為了引誘他上當才留到了現(xiàn)在。而他深知阿姐的性格,因此在信上說“你離開了,我們才能無所顧忌地救出他們”。
戚寒枝捏緊手中字條,鳥兒隨即飛走。
討好裴卓對戚寒枝來說,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他把她看得比眼珠子還緊,卻也比心肝還珍重。自打?qū)⑺龓Щ貙④姼m說沒給名分,但他對她可謂有求必應。其實她毫不懷疑,她就是要他正妻的名分,他也會二話不說給她。
討好裴卓對她而言也無比艱難,她一看見那張臉,便會想到那日他提刀闖進王府,滿身鮮血的模樣,那是她親人的血。
戚寒枝不待見他,因此大多時候面對他的討好都是冷著臉。她明明是那樣愛笑的一個人,看著他時眼里卻像淬了寒冰。她思及戚鈺的話,知道自己得變一變,因為皇帝帶妃子出行“春搜”也就罷了,臣子頂多帶正妻兒女,她于裴卓而言無名無分,她想跟著去“春搜”就得費一番心思。
晚上就寢時,戚寒枝沒有再表現(xiàn)得厭惡抗拒,雖然她早已知道,即使她反抗也收效甚微,這個男人有很強的占有欲。她今日一改抗拒,輕輕環(huán)住裴卓的腰。裴卓驚喜得彎了眉眼,臉上的喜悅讓他看起來竟有幾分孩子氣。
“睡吧,今晚不碰你?!彼麧M足地將她抱在懷中,下巴抵在她的頭上,謹慎地維護著這份溫情。戚寒枝安靜地待在他的懷里,眼里的情緒莫辨,最后慢慢合眼睡去。
過了幾日,裴卓送了戚寒枝一把琴,一把戚寒枝再熟悉不過的琴。戚寒枝愣怔地抱著手上的琴,這是八歲那年,母親送她的禮物,她長大后舍不得丟,便一直留在閨房中。王府被抄后,她什么也沒能留下,如今卻有了這把琴。她抿抿唇,忍住淚水。
戚寒枝給了裴卓自見面以來的第一個笑容。
裴卓只覺得胸腔里那顆心美妙得幾乎要飛起來,倘若此刻她讓他造反弒君,他恐怕也會傻傻地往外沖,更何況,她的要求并不過分。
戚寒枝說:“裴卓,我不逃跑了。你帶我出去透透氣吧。”她垂下頭,又道,“往年這個時候,父親該帶著我去‘春搜了。”
裴卓的心頓時軟得一塌糊涂,他輕輕揉她頭發(fā),道:“好?!?/p>
戚寒枝緊緊地抱住懷里的琴,像溺水的人抱緊最后一根枯木。
五
裴卓果然應諾帶了戚寒枝一同去“春搜”。
“春搜”的場面很熱鬧,男子個個著騎裝,會騎術的女兒家也都打扮得英姿颯爽,坐在了馬背上。戚寒枝臉上蒙了面紗,一直待在帳中,將逃跑的路線在心里摹畫了一遍又一遍。
狩獵結(jié)束以后,會有一場皇帝舉辦的慶功宴,裴卓不敢輕易離開,那時天色也黑了下來,是她逃跑的最好時機!
她深吸一口氣,心跳如擂鼓地溜了出去。
這是戚寒枝第二次逃跑。無邊黑暗的夜,仿若永遠看不到光明。寒風肆虐,她邊逃跑邊想,裴卓總不敢追上來吧?皇帝絕不允許臣子在狩獵以外的時間帶著武器,除非裴卓真的不要命了。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嗓子里火辣辣地疼。身邊戚鈺的侍衛(wèi)鼓勵道:“郡主再堅持一會兒,世子就在船上?!?/p>
他的話音未落,便聽到身后有細微的動靜。兩人均是臉色一變,侍衛(wèi)當機立斷:“郡主先走,屬下斷后?!?/p>
戚寒枝咬牙往前跑,身后像有一只巨爪,要撕毀她所有的堅強。
直到她被一支利箭射中小腿,看著不遠處船上的光芒,徹底陷入絕望。這個男人瘋了!他寧愿冒著引起皇帝猜忌的危險,也要將她困在股掌之間!
“寒枝,你怎么總是想著離開我呢?”裴卓的聲音在耳畔響起,陰冷至極,戚寒枝聽見他一字一句地道,“要是你再跑,那這雙腿也不必要了。既然你那么惦記你弟弟,到時候我把戚鈺抓來陪著你好不好?”
戚寒枝遍體生寒,他竟然用戚鈺來威脅她,她覺得自己快要被他逼瘋了!她崩潰地哭出聲:“我再也不離開了,裴卓……我永遠也不離開你……”
裴卓緩緩地笑了,只是那笑里有幾分苦澀,唯有他自己清楚。
他的前半生太不順遂,庶子出身,靠著狠辣的手段一步步地往上爬,讓那些多嘴的人再也不敢出聲。后來做了將軍,他慣于粉飾太平,仿若那個骨子里殘暴狠戾的人不是自己。 很早以前裴卓就知道,戚寒枝是他這輩子都不能觸碰的東西,那是他看一眼就會上癮的毒,一旦觸碰,便再也無法放手。
可她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來到自己的身邊,裴卓這輩子都不可能放手了,她恨他也罷,恐懼他也罷,唯獨不能離開他。他覺得自己早晚會瘋,或者現(xiàn)在已經(jīng)瘋了。
牢房中的一百四十八人加上寧玄安,都成了戚寒枝逃跑失敗的祭品。他帶著她站在血泊中,不允許她有一絲一毫的退縮,那滿地鮮血浸濕了她白色的裙擺,染成一片血紅。
這些人里,有人在她小時候抱過她,有人忠心地伺候過她,如今他們眼里只有恐懼以及對她的恨意。她永遠都忘不了寧玄安最后看過來的眼神。他明明已經(jīng)那么狼狽,可那雙眼睛依舊那么溫柔,如同當年她還是小孩的時候,不小心摔碎了他的玉,他揉揉她的頭發(fā),說:“寒枝,不怪你?!?/p>
怎么能不怪她啊!
戚寒枝哭喊過,跪下來哀求過,裴卓卻依舊冷冷地看著,眼里像是有兇獸在撕咬,到了最后也不知誰的心被傷得更厲害。
戚寒枝哭到最后終于麻木,她從未這樣恨過一個人,恨到每一寸骨血都在叫囂著殺了他。她睜大眼睛想將這景象牢牢地刻進腦海里,等到他們的哭喊聲徹底消失的時候,她閉眼輕輕地環(huán)住裴卓的腰身,道:“回去吧,我再也不離開了?!?/p>
從那以后,戚寒枝仿佛變了一個人。
她變得極其愛笑,一改之前的冷若冰霜。她笑起來眼睛彎彎的,極其愉悅。她以前從來不問裴卓要東西,但現(xiàn)在她會要貴妃看上的翡翠,會嫌裴卓的三個小妾礙眼,會纏著裴卓陪自己玩鬧。
裴卓一味縱容她,她要什么,他便給她什么。她要翡翠,他便無視貴妃的不悅與冷意,求皇上將翡翠賜給他;她不喜他的妾室,他便親手處置了那三個他連模樣都記不住的女子,讓她們再也沒有辦法出現(xiàn)在戚寒枝的眼前。裴卓原本行事處處小心,可是如今三番五次耽誤早朝。
如是幾次,圣上暴怒,下令打裴卓五十大板,讓他好好思過。裴卓是被人抬回來的,他孤零零地趴在那里,鮮血染紅了衣服。戚寒枝仍舊在笑,笑得比任何時候都明媚。她笑吟吟地看著他在睡夢中痛苦地皺起眉,驚醒后卻驚慌地喚她:“寒枝!”
戚寒枝輕聲回答他:“我在呢?!?/p>
他這才安心地閉上眼,沉沉睡去。戚寒枝靜靜地看著一院子的枯枝紅梅已經(jīng)凋謝了。
六
她最后一次要的,是他的兵符。
戚寒枝一身白底紅纓對衫,在春色里美得驚人。她長睫微顫,歪著頭看他,臉上竟能看出幾分天真。窗外百花綻放,房內(nèi)歲月靜好,可惜一切都是假象裴卓知道,戚寒枝趁著他昏睡之時,在悄悄找一樣東西。戚寒枝住在他的心里,無論她想要怎樣傷害他,都輕而易舉。
裴卓的傷還沒有好,他將戚寒枝的手握在掌心里。她的手那么小,那么軟,明明沒有一點兒力量,現(xiàn)在卻在一點兒點兒地將他推向死亡。
他知道戚寒枝恨他,可戚寒枝永遠也不知道他有多愛她。
從越古寺回來的那年,他種完一院子梅花,下屬也打聽到了消息,說她叫戚寒枝,是賢王府嫡親的郡主。后來,裴卓費盡心思才見了她一面,可那雙美麗的眼睛里滿是疏遠。
他告白時緊張到手心出汗,她卻只是冰冷道:“將軍還是離我遠些吧,畢竟我已經(jīng)定親了?!?/p>
她總是那么遠,讓他永遠也靠不近。如今她笑著,讓他沉溺在無盡的美好里,他哪里能不明白她的企圖。
裴卓覺得眼睛酸澀,有些脆弱地開口:“寒枝,你再抱一抱我好不好?”
戚寒枝的笑容慢慢消失,看了他許久,最后奪門而出。他終究沒等到這個擁抱。
夏初時,天氣尚未完全回暖,裴卓終于等來了那道圣旨,公公尖細的嗓音念了許久,久到他都不知道自己原來有這么多罪名戚寒枝偷了他的兵符,趁機給了他的政敵丞相楚煜。她終究親手把他推下了萬丈深淵,奇怪的是,到現(xiàn)在他還是沒辦法恨她。
裴卓半跪在地上,他其實沒有那么多錯,唯一的錯,是他與戚寒枝之間,相遇太晚,而他的愛太深太重。
倘若再早一些,他尚未娶親,她也并未被指婚,那該是多好的光景啊。
心中的不甘將他淹沒,他奪過外圍侍衛(wèi)的劍便往梅園殺過去。
他真的好想與戚寒枝在一起,生不能在一起,那死在一起也是種圓滿。
裴卓這些年培養(yǎng)的心腹不少,竟然真的護著他一路殺到了梅園。
戚寒枝在描眉,她本來就生得極美。銅鏡里的人慢慢笑了,美得驚心動魄。她站起身來,看著裴卓一步步走近,他滿身鮮血,也不知道是他的還是別人的。她對于他會來不覺得意外,他這樣的人,死了也得拉著她一起。
只愿她親手拔出這根刺以后,阿弟能無憂地活下去。
裴卓慢慢走近她,才一個季節(jié)而已,他擁有她,從冬末到夏初,竟然只有短短一個春天??墒撬@一生的所有美好,也盡在這短短的一個春天里。
他俯身將戚寒枝抱在懷里,好想問她有沒有愛過自己。可是答案那樣明顯,他又不敢再問,他這顆心再也禁不起作踐。
裴卓閉上眼,想起那年在越古寺中,她撲進他懷中,歲月那樣美好,她也那么快樂地說 :“抓住你了?!彼窒肫鹚X時其實很不規(guī)矩,老是半夜?jié)L進他的懷里,害得他也睡不好。但是他的心里還是覺得溫暖。她愛笑,真心笑的時候眼睛會彎成很美的月牙兒;她也很挑食,偏愛酸與甜的口味……
夠了,他心想,還有什么不知足呢。
“寒枝,最后再抱抱我吧……”像那年一樣,他渾身冰涼,她撲進他的懷中,仿若帶來了所有的溫暖。
戚寒枝始終沒動,眼眶卻有些酸澀。
裴卓沒再說話,用力扭動床頭的機關,然后將戚寒枝抱進去,自己卻站在外面,眼神很溫柔,最后竟慢慢地笑了。戚寒枝的余生沒有他,一定會很美好吧。
機關慢慢合攏,他提劍沖了出去。
戚寒枝看見的最后景象,是天邊殘陽映在他冰冷的甲胄上,她的淚水突然奪眶而出。
尾聲
戚寒枝最近的記憶越來越不好,前日她起床時,又忘了戚鈺外出經(jīng)商去了,拉著小侄兒和小侄女問戚鈺去哪里了。
小侄女奶聲奶氣地回答:“爹爹走時告訴姑姑了呀,他很快就會回來啦?!苯袢掌葩暪换貋砹?,推開門,發(fā)現(xiàn)戚寒枝還在午睡。她睡得越來越久,似乎總是不愿意醒來。
戚寒枝睜開眼后,卻不認他是戚鈺。
“阿姐……”
戚寒枝后退幾步,避開了他。她連連搖頭,將手比在肩膀的地方說:“你才不是阿弟呢。阿弟才到我肩膀這么高,別想騙我!”她發(fā)間明明有了幾根白發(fā),行為舉止卻像個孩童。戚鈺知道,裴卓死后,她便生病了,記憶越來越差,這樣下去,說不定誰都不記得了。他心里既酸楚又惆悵。
下午,他把最小的孩子抱來陪戚寒枝玩兒,她很喜歡這個小男孩,也愿意同他講故事。
孩子親昵地抱著戚寒枝,道:“姑姑,這次你換個故事吧,你講個將軍的故事吧?!?/p>
將軍……將軍……
多少年前,有人蠻橫不講理地闖進她的生活,鄭重地開口:“還有件事兒很重要,你得記牢了?!?/p>
聞言,她真的屏息去聽,卻見他斜斜地靠在門上,陽光在他臉上投下溫柔的剪影,眼角眉梢都帶著笑意。他說:“我叫裴卓,你一定要記牢了?!?/p>
我叫裴卓,你一定要記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