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帥
荷麥草原上的夜空從來沒有星星。為駐點(diǎn)送水的三個戰(zhàn)士被一場突如其來的風(fēng)沙困在一片沙漠里,輸水車陷入沙中無法自拔。細(xì)碎的風(fēng)沙灌滿了車鎖鎖眼,打不開車門,三個戰(zhàn)士沒有定位導(dǎo)航和聯(lián)絡(luò)工具。班長赫海帶著兩個戰(zhàn)士,已經(jīng)挖車挖了足足三天兩夜,然而,人力鐵鏟比不上這橫貫草原的風(fēng)力搬運(yùn),整個車體挖一尺陷一丈。眼見三個戰(zhàn)士即將彈盡糧絕,而壩上的第三個黑夜已經(jīng)降臨。
赫海和兩個戰(zhàn)士抱著已經(jīng)磨爛的鐵鏟坐在車頂,他們的嘴唇皸裂的如同冬天上了霜的河床,整個臉、身上蒙著黃灰色的沙塵,遠(yuǎn)遠(yuǎn)望去,唯有三雙透著絕望氣息的眼睛,還能讓人分辨出這并不是一座銅塑。
“班長,我渴?!蹦戏絹淼男?zhàn)士江澤有氣無力地從唇間擠出四個字。
班長赫海從腰間拿出一把水壺,晃了兩下,微微地,能夠聽見水滴撞擊著四周的清涼聲音。赫海的喉結(jié)上下動了動,順帶抖下了落在上面的燥熱灰塵,他的動作有些遲疑,但最終,還是把水壺遞向了江澤。
瘦弱的江澤伸出手指頭想要勾住水壺帶,然而這時,卻有另一雙手突然抓住了壺體,水壺被一把奪去。
“阿鬧?!卑嚅L赫海呵斥道,眼見這時候旁邊的江澤已經(jīng)無力。
“我渴,你不也渴?!?/p>
“阿鬧,你沒有水了?”
“我?哎呀,只剩半壺了?!?/p>
“讓你省著喝?!?/p>
阿鬧小聲地嘀咕著,然而咳嗽的聲音更大。
“班長,水箱還打得開,不然……”江澤半半續(xù)續(xù)地說著。
“不可以,不到最后一刻,絕對不能動水?!焙蘸T静菰袃捍肢E的聲音,這時卻有一半的字音,被風(fēng)沙堵回了嘴里。
“班長,那我們干等死嗎?”阿鬧捂嘴巴咳嗽不止。
“你少說幾句,不會死。”赫海吼了一聲。
三人沉默了,遙遙地望著遠(yuǎn)處的紅色天光埋進(jìn)了無邊沙地這一口大荒墳。
第三個黑夜,已經(jīng)拖著它長長的影子來了。赫海班長和阿鬧下了車,把體力不支的江澤馱了下來,三人坐在車尾的一個背風(fēng)處。阿鬧背對著兩個人,似乎生著悶氣??恐蘸5慕瓭珊韲道锇l(fā)出焦燥的呼吸聲。
“阿鬧,把水壺給他?!焙蘸:鹆艘宦?。
阿鬧無動于衷。
赫海走到阿鬧身邊:“我命令你,水壺給我!”阿鬧磨磨蹭蹭的把水壺拿了出來,水壺里發(fā)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簟?/p>
擰開壺蓋將壺嘴靠近江澤,赫海突然發(fā)現(xiàn),江澤的白皙喉嚨似乎是透明的,紅白相融的血管筋肉正干癟的跳動,而當(dāng)水壺里的水從舌尖上一點(diǎn)點(diǎn)淋下,他好像在江澤的喉嚨里看到了一汪湖水,正向外涌動著清涼的水花。
“荷麥湖?”
“買福還是壺?。课覜]壺了啦?!卑Ⅳ[一驚一乍地叫著。阿鬧來到這兒已有幾年,和許多分不清h和f的閩南人一樣,自己始終都沒有分清楚,但這個特殊時刻,甚至聽也聽不明白了。
飲了水,好了一些的江澤,沒忍住,被阿鬧逗笑了幾聲。
“是,荷麥湖?!焙蘸5穆曇粼陲L(fēng)里一顫一抖。
“哪來的湖?井都沒有?!卑Ⅳ[止不住地咳嗽。
“壩上老一輩人啊,有個傳說,說是很久之前,這荷麥荒漠曾經(jīng)是有星星,也是有片湖的,形狀就如同人的喉嚨。蒙語里喉嚨叫做荷麥,所以這湖叫做荷麥湖,但奇怪的是,這星星在天上是看不到的,只能倒映在湖面上的時候才能被人看到。老人還說,以前騎著漢馬的中原人北上,耐不了干旱,正好路過這片荷麥湖,于是大渴大乏的人和馬,一頓痛快地喝,卻把這湖水給一干而盡。然而等到他們凱旋回來的時候,再想解渴,卻什么都沒了,星星也沒了。所以啊,阿鬧,人要留后路的……”
“啊啊,班長,停,什么傳說嘛,我看你就是在轉(zhuǎn)著彎的教育我,水沒打夠,又搶水,可是我沒喝唉,一滴都沒有哦?!卑Ⅳ[的聲音沉了下來,然而咳嗽聲卻越來越重。
班長和江澤聽著阿鬧的埋怨,仿佛一下子忘記了生死,再一次被逗笑了起來。然而,風(fēng)沙很快將微弱的笑聲埋藏起來。
“行了,都別說話了,保存體力,阿鬧,我還有些水,等下給你?!?/p>
黑色夜幕里,三個人都目視著前方,彼此看不見,但是微弱的呼吸聲,卻提醒著人還在著。赫海有些累了,他其實(shí)很渴,很想打開水箱,甚至很想把整個身體泡進(jìn)去,痛痛快快地洗個干干凈凈,但是他是不能的,水箱是下一個駐點(diǎn)的,身為班長,他一定要挺到最后一個。得把最后的水留給他們,可是沒有多少了,他轉(zhuǎn)過頭看了看身邊的江澤,瘦瘦小小、文文弱弱,他卻說自己正是因?yàn)閰拹核l(xiāng)的陰雨天氣,才要來到北方的草原看看,然而他一定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會那么渴望一場雨吧。另一側(cè),阿鬧的咳嗽聲還在繼續(xù),也不知道這小子是什么時候感上了冒,自從他到了這里的駐點(diǎn),每天總是笑聲不斷,雖然各項(xiàng)成績也還優(yōu)秀,但小錯誤總是不斷。想起來,最大的優(yōu)點(diǎn)便是,他總是朝氣蓬勃地讓人心情愉快。第三夜了,明天風(fēng)沙一定會停的,他們是一定可以,可以堅(jiān)持過今天的吧,赫海在心中已經(jīng)默默決定了什么。
赫海閉上了眼,他仿佛看到了荷麥湖,一汪清泉泛著星光的余暉,明珠似的落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中央,微風(fēng)輕輕地吹了過來,湖面上的星星打起了秋千,互相嬉笑捉弄。赫海的喉嚨里泛起了干渴的甜腥味,他如同祖輩草原上每一個強(qiáng)壯的獵人那樣,在湖邊俯下了身子,閉上眼睛,張開干裂的嘴唇,撕裂的傷口微微的還有些疼痛,然而當(dāng)舌尖觸碰到清涼的湖水,一切的痛苦都已經(jīng)融化在了喉嚨當(dāng)中。荷麥湖在草地里蕩漾起伏,星星在湖面上蕩著秋千,而一個干渴到絕境的人正在絕妙的萬物之中,接受生命的饋贈,但這饋贈于每個人而言都是獨(dú)一無二且有限的。
這第三夜,如同草原上的每一個黑夜一樣,并沒有過于漫長。其實(shí)真正漫長的是,睜開眼來所要面臨的一切。
“喂,你醒醒!”天微微亮起了,江澤沙啞的聲音響起。
“怎么了?”
“班長,沒氣兒了,怎么沒氣兒了?”江澤的聲音里帶著哭不出來的吼聲。
初醒的赫海,發(fā)覺江澤正喚著的人并不是自己,而是……
赫海立刻緊張地爬了過去,此刻的阿鬧身體僵直地靠在車尾,小腿的一半,已經(jīng)陷入了沙里,一伸手,鼻子沒了氣。赫海不信,他推了推阿鬧,沒有反應(yīng),他還是不信,于是他用力地將阿鬧拽起來:
“阿鬧,你怎么了?醒醒啊,天就要亮了,風(fēng)停了?!?/p>
阿鬧依舊沒有動靜。然而江澤嚇得一撤腳,卻無意中踢倒了豎在一旁的水壺,壺蓋下滲出了一行水漬。江澤立刻捧起水壺,卻發(fā)現(xiàn),這水壺在手心里沉甸甸的。
赫海接過水壺。背帶還完好地纏繞在上面,他慢慢解開,記號筆寫上的“nao”字在背帶上顯露出來,赫海打開了壺蓋。的確,阿鬧說的是真的,里面的的確確有半壺水,他,真的一口都沒喝。
赫海的表情抽搐了一下,他把水壺緊緊地抱在臉旁,然后將欲哭卻無淚的眼睛伸向了壺口,他的身體在顫抖。赫海俯下去望,壺里面很黑。此刻,遠(yuǎn)處白晝漸起的光,透過皮膚與壺口的縫隙鉆了進(jìn)去。
赫海的手一抖,在那一瞬間,他突然看見了傳說中的荷麥湖,看見了荷麥湖上,正蕩著秋千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