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青青　王喆

摘 要：福音書中的“耶穌之死”的敘述蘊含奉獻、忘我等主題，國內(nèi)一些作家以此為原型，根據(jù)個人創(chuàng)作的目的和意圖，將相關故事情節(jié)藝術性發(fā)揮和增減，對其文本進行“超越”。我們認為，超越體現(xiàn)了中國語境下對耶穌形象的人文性理解，超越的方式主要體現(xiàn)在人物形象、思想意識和敘事風格等方面，本文擬以魯迅與徐志摩的作品為依據(jù)探討相關超越方式。

關鍵詞：耶穌之死；文本超越；人物形象與思想意識；敘事風格

中圖分類號：I206.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7）06-0112-03

“耶穌之死”是《圣經(jīng)·新約》（New Testament）中敘述的故事，該故事在《馬可福音》中敘事尤其生動詳細。根據(jù)圣經(jīng)，耶穌為“神之子”（son of God），以圣子身份降世人間，“道成肉身”（incarnation），？譹？訛為“有罪”人類代贖罪，最終被大祭司和差役釘在十字架上，并復活。這個故事簡單卻具有很大的張力。國內(nèi)的作家們以此為原型，根據(jù)自己創(chuàng)作的目的和意圖，將福音書中所敘述的相關故事情節(jié)進行壓縮或增補，對文本內(nèi)容進行超越。例如：魯迅著力于人道主義精神、冰心側(cè)重于博愛精神、張資平突出社會黑暗、老舍描繪基督教精神的理想主義等。從這些代表性作家作品可以看出，他們基于中國的社會背景、個人理念和意志及現(xiàn)實的需要，進行了達旨式的創(chuàng)作，將圣經(jīng)題材為我所用，供我所需，塑造了個性化、人性化的“耶穌”。本文旨在從文學敘事的角度，從人物形象、思想意識及敘事風格上將耶穌之死的圣經(jīng)文本與魯迅的《論人生》和徐志摩的《卡爾佛里》作品進行對比，探討其對圣經(jīng)文本的超越。

一、人物形象的超越

《馬可福音》中記載，耶穌是“神之子”（Son of God）。上帝為他的到來和未來的經(jīng)歷鋪平了一切。耶穌具有“神性”，可以醫(yī)治被鬼附著的人，可以用五個餅和兩條魚讓五千人吃飽，可以在水面上行走[5]。但是在文學中，作家以“耶穌之死”為原型，常常去除其“神性”，并將其“人性”放大，他擁有個人痛苦，會戀世，會呼喊。例如：在魯迅的散文詩《復仇（其二）》中寫道：“……痛處也深入到心髓中……”，“他（耶穌）腹部波動了，悲憫和詛咒的痛楚的波?！薄啊粤_伊，以羅伊，拉馬撒巴各大尼？?。ǚ鰜砭褪牵何业纳系郏銥槭裁措x棄我？！）上帝還是離棄了他，他終于還是一個‘人之子；以色列人連人之子都殺。”[2]文中通過對耶穌在釘死時的屈辱和痛苦的詳細刻畫和描寫，展現(xiàn)了耶穌為人類謀福音而慘遭迫害的戰(zhàn)士形象，以及作者對于迫害革命者人的可憐和詛咒。

魯迅《論人生》中的耶穌是一位英雄革命者的形象。這一形象具有召喚正義的人格魅力。魯迅寫道，“但厭惡現(xiàn)世的人還住著，這都是現(xiàn)世的仇雌。他們一日存在，現(xiàn)世即一日不能得救。預言者每為故國所不容，也沒受同時人的迫害，大人物也時常這樣。他要得人的恭維贊嘆時，必然死掉，或者沉默，或者不在面前”[3]。他被“故國”所不容，但他的死可以讓他獲得“恭維贊嘆”，可以喚醒受挫的民族。而且他現(xiàn)在是千千萬萬為民族獨立犧牲的革命者的代表，為了喚醒迷茫的民族，同心協(xié)力反抗侵略者和頑固派勢力，在眾多方法無效時，他們只能選擇獻出自己生命的方式。魯迅所處的革命時代，需要為國犧牲的革命者，他根據(jù)自己的時代需求，借耶穌的革命者的形象向世人宣告對英雄的呼喚。這是魯迅《人生論》中的人物形象對圣經(jīng)原文本中耶穌人物形象的超越。

二、思想意識的超越

在去除“神”性過程中，耶穌不再是觸摸不到的神，而是具有普通人的心理特征和思想意識，讀者可以感受到“零距離”的人性化耶穌。本節(jié)以魯迅的《論人生》為例分析。

《馬可福音》中耶穌來到人世間傳遞上帝的福音，拯救萬民，犧牲了自我，這是一種偉大的犧牲。但在魯迅的《論人生》中，他不只是具有偉大犧牲精神的犧牲者，更是一個熱愛民族的革命者，一個有著強烈的反抗頑固派勢力意識的革命者。在《論人生》中，魯迅這樣寫道，“人被殺于萬眾聚視之中，比被殺在‘神不知鬼不覺的地方快活，因為他可以妄想博得觀眾或人的眼淚。但是，無淚的人無論被殺在什么所在，于他并無不同。殺了無淚的人也看不見，一定連血愛人不覺得他被殺之慘，仇人也終得不到殺他之樂，這是他的報恩和復仇?！盵3]在此，一個具有真實肉體的耶穌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以自我犧牲為代價救贖自己的同胞。他沒有向愛他者和仇恨他者說一句話，但他內(nèi)心具有強烈的情感和意識。他用自己“沒有眼淚”的方式，報復殺害他的敵人，讓那些頑固派勢力和漢奸得不到任何的快樂，同時讓那些愛他者不會為他的痛苦和死亡感到過度的悲痛。魯迅《論人生》中的耶穌被去除了圣經(jīng)文本中的“神”性，不再是遠距離的神，而是為革命事業(yè)做出偉大犧牲的，具有強烈反抗意識的革命者，這種思想意識是魯迅作品文本對圣經(jīng)文本的超越。

三、敘事風格的超越

文學敘事中因敘述者類型變化和敘述者聚焦的變化而形成不同的敘事風格，而對于同一文本中的事件使用不同的敘事風格又造成對原文本的超越。本節(jié)將以徐志摩的《卡爾佛里》為例，與《圣經(jīng)新約·馬可福音》中對“耶穌之死”的原文本作比較，發(fā)現(xiàn)敘事方式和敘事風格的不同，從而發(fā)現(xiàn)超越原文本的效果。本節(jié)主要從隱含作者傳遞內(nèi)容、敘事類型和聚焦的不同來分析。

首先是“隱含作者”傳遞的內(nèi)容不同。“隱含作者”對文本敘事有很大的影響。每本小說或者詩歌中都有一個隱含作者，他是讀者依據(jù)敘事所體現(xiàn)的價值觀和世界觀重構的作者，或者是能表達所敘述之事的主導傾向的作者[1]。《馬可福音》的隱含作者是要為他們的隱含讀者傳達耶穌的犧牲精神，讓耶穌神的光環(huán)永遠閃耀。例如在耶穌被釘在十字架死時的描述是，“殿里的幔子從上到下裂為兩半”[5]。耶穌斷氣之時也是幔子裂開之時，隱含的作者是在傳遞耶穌的神性。而徐志摩《卡爾佛里》的隱含作者要傳遞一種愛國主義和民族英雄主義精神，例如他借“看客”口說道：“再看那群得意的猶太，法利賽，穿著長飽，戴著高帽，一臉的奸相；他們也跟在后背，他們這才得意哪，瞧他們那笑！”[4]法利賽人的笑其實是國民黨反動派的笑，耶穌在這里代表著是為民族犧牲的英雄，看客對法利賽人笑的鄙視，其實是對國民黨反動派的厭惡和鄙視，更是對民族英雄犧牲的憐憫和同情。

其次是敘述者類型的不同。敘事文本中的敘述者有不同類型，根據(jù)本文需要，借用梁工教授以敘事文學為對象的交流模式中的時間關系、可覺察程度和知情度三方面進行闡釋敘述者類型的不同?！恶R可福音》中敘述者是個“事后的（Ulterior）”，外顯的和全知的?！皬奈缯缴瓿?，遍地都是黑暗，申初的時候……”[5]，“后來，十一個門徒坐席的時候……”[5]中的“從午正到申初”、“后來”（正是因為敘述者經(jīng)歷了從正午到申初的一切，他才知道在那個時間，遍地都是黑暗。）這些時間的詞語都可以證明敘述是在事件發(fā)生之后。再如“有一個古利奈人西門，就是亞歷山大和魯孚的父親”[5]，“釘他在十字架上是已初的時候。在上面寫有他的罪狀，寫的是：‘猶太人的王”[5]等，前者是在解釋誰是西門，后者交代給我們時間和場景，都可以明顯的覺察到敘述者的存在。并且他如同上帝一樣，出現(xiàn)在公會前受審現(xiàn)場，在釘死耶穌的各各他（Golgota），他也知道審判者彼拉多的內(nèi)心的想法“他（彼拉多）原曉得祭司長是因為嫉妒才把耶穌解了來”[5]，尤其是“嫉妒”這個詞，他更知道每個人的心理，如和耶穌一同釘死人的想法“那和他同釘?shù)娜艘彩亲I誚他”[5]等，這些例子無不說明《馬可福音》的敘述者是個全知者敘述者。

而徐志摩的《卡爾佛里》中，敘述者和受述者是“同步的”，敘述者本身又是內(nèi)隱的和非全知的。文中的“看”和“再看”[4]，無疑展現(xiàn)了“耶穌之死”的場景之感。但敘述者保持著不偏不倚的中立態(tài)度，不與受述者接觸，也不試圖影響和說服受述者，敘述者只是按照兩個“看客”的邏輯在敘述，以“看客”角度展現(xiàn)。比如“有人說他是一個魔鬼；有人說他是天父的親兒子”、“彌賽亞……看，那就是，他來了”、“我看著慘，看他生生的讓人釘上十字架去，當賊受罪，我不干”[4]，這三句話分別描述的是看客的所聞所見所感，敘述者沒有進行任何的評論或者解釋。而詩中敘述者只是在敘述“看客”的所見所聞所感，并沒有透析“看客”的內(nèi)心到底是什么樣子的，就算有感受“我看著慘”，那也是“看客”自己講出來的，不是敘述者知道的，因此敘述者是內(nèi)隱的。

《馬可福音》以一種客觀的角度在敘述，給讀者一個完全自主的空間，但也時而通過自己的評價來影響讀者的判斷和價值觀。例如他對和耶穌一同釘死的兩個賊的描述是“那和他（耶穌）同釘?shù)娜艘彩亲I誚他”[5]。既然用到了譏誚，就代表是諷刺和嘲笑，是對兩個“賊”的貶抑，同時也是對耶穌的褒獎。而徐志摩通過拉近與事件發(fā)生的時間距離，讓隱含讀者和真實讀者有種身臨其境之感，加強作者情感的流露，并從側(cè)面更加清晰的說明敘述者的價值觀傾向，也就是從“看客”所聞所見所感更加深刻地強調(diào)平民百姓對愛國英雄犧牲的痛心，和對國民黨反動派的鄙視和憎恨。同時也從側(cè)面將耶穌基督描述為一個沒有任何反抗能力的犧牲者和啟示者，他的死被“看客”們當作鬧劇。從中可以體現(xiàn)出當時社會中對革命者遭殺害的麻木現(xiàn)象，同時也通過“看客”之口，敘述者從事件的側(cè)面反映出當時社會普通人對革命者、民族英雄犧牲的同情和對國民黨反動派的仇視。

再次，兩部作品敘述的聚焦方式不同。熱奈特明確區(qū)分“誰說”和“誰看”，認為前者確認了文本中的敘述者及其“敘述聲音”，后者辨明敘述者通過誰的視點進行敘述。為了對二者做出更明確的區(qū)分，熱奈特用“聚焦”一詞取代“視點”，并提出三種聚焦模式[1]?！恶R可福音》中敘述者的聚焦是“零聚焦”或“無聚焦”，即“敘述者>人物”。敘述者沒有固定視角的進行全知敘述。敘述者就相當于文本中的上帝，知道文本中任何人物的所思所想所感，比作品中的任何人物知道的都多，能不加限制地講述。例如：彼得三次不認主，其中敘事焦點便在大祭司院子內(nèi)部和外部一再轉(zhuǎn)移“彼得在下邊院子里，來了大祭司的一個使女……于是出來，到了前院，雞就叫了”[5]。再如敘述者了解彼得在三次不認主后內(nèi)心所想，“立時雞叫了第二遍。彼得想起耶穌對他所說的話：‘……思想起來，就哭了”[5]。在《馬可福音》文本中敘述者基本是全知的，敘述者主要以“零聚焦”和“無聚焦”的聚焦方式進行敘述。

而徐志摩的內(nèi)聚焦方式將耶穌的革命者形象更加近距離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引發(fā)平民百姓對國民黨頑固勢力的痛恨和對革命英雄者的同情。在徐志摩的《卡爾佛里》中的敘述卻是運用的“內(nèi)聚焦”，即“敘述者=人物”。聚焦者是文本中的“看客”，文本中的所有事件都是“看客”在講述，而且是從“看客”的角度來講述。例如，一個看客向另一個看客交代清楚要去干嘛，發(fā)生了什么事，“看，喂，看熱鬧去，朋友！在哪兒？卡爾佛里。今天是殺人的日子；兩個是賊，還有一個——不知到底是誰？”[4]而且看客從自己的角度出發(fā)，對法利賽人進行了嘲笑和鄙視“再看那群得意的猶太，法利賽，穿著長飽，戴著高帽，一臉的奸相；他們也跟在后背，他們這才得意哪，瞧他們那笑！”[4]同時在此，作者以口語化的表達形式，將人性化的耶穌更加貼近讀者。

文本中敘述者聚焦的不同，傳達出不同的文本主題。徐志摩將法利賽人塑造為“頑固的國民黨反動派”，耶穌為“民族英雄或救國英雄”，看客為“平民百姓”。民族英雄被殘害，百姓痛苦至極但又無能為力，他們能做的就是嘲笑那些反動派，給革命者以精神的支持。由上文可見，無論是“隱含作者”傳遞的不同，還是“敘述者類型”和“聚焦”的不同，都與圣經(jīng)中耶穌之死的敘述風格有所不同，超越了《馬可福音》原文本中對耶穌之死的敘述。

四、結語

“耶穌之死”的原型歷久彌新，作家作品中的形象更多的是契合歷史背景，社會需要來創(chuàng)作。此為原型進行創(chuàng)作的作家通常將耶穌在圣經(jīng)文本中的“神”性去除，凸顯其“人”性。魯迅將耶穌描述為一個為革命事業(yè)犧牲的革命者，他刻畫的革命者不僅具有犧牲精神，還具有強烈的反抗精神和追求自由的思想意識，這樣形象的耶穌超越了圣經(jīng)文本中具有神性意義上的犧牲形象。而徐志摩通過與圣經(jīng)文本不同的敘事方式，拉近耶穌與讀者的距離，聚焦于“看客”，從“看客”的表述中展現(xiàn)出耶穌的革命者形象及為國、為民犧牲的精神，同時反襯出“法利賽人”即（國民黨頑固派）的頑固與卑鄙。作家在作品中通過對原文人物形象、思想意識和敘事風格的超越，達到了歌頌革命者，鞭笞國名黨頑固派勢力的目的。

參考文獻：

〔1〕梁工.圣經(jīng)敘事藝術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45-76.

〔2〕魯迅.野草：復仇<其二>[M].萬卷出版公司，2014.111，112.

〔3〕滕浩.品讀經(jīng)典（人生論）[M].當代世界出版社，2007.71-76.

〔4〕徐志摩.志摩的詩[M].北京：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326.

〔5〕圣經(jīng)（中英對照：和合本·新標準修訂版）[Z].中國基督教會三自愛國運動委員會·中國基督教協(xié)會，2000.

（責任編輯 賽漢其其格）

Abstract： "The death of Jesus" in Gospels is an ancient but enduring topic. Some domestic writers surpass the original text by developing the plots artificially， by cutting and adding the plots， according to their creative goals and intentions of writing. We think， surpass reflects cultural orientation， and the way of surpass mainly in the figurative images， consciousness of Jesus and narrative styles， etc.. Then this paper analyzes this topic on the basis of studying the works of Luxun and Zhimo Xu.

Keywords： The Death of Jesus； Surpassing the Original Text； Figurative Images； Consciousness of Jesus； Narrative Styl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