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羅康林
阿合巴斯山谷
瓊庫什臺很美,美得讓你窒息、讓你神魂顛倒,到了那兒你甚至?xí)俗约菏钦l、從哪里來……一句話,那是一個有魔力的地方,去了就不想離開。
幾年前,我去過那兒,去之前就計劃好了,打算租下牧民家一棟木屋,開一家客棧,就在那兒安家落戶,變成瓊庫什臺人??墒牵募灸┑囊惶煲估?,發(fā)生了一件事情,把我嚇尿了,第二天天一亮,我就像一只受驚的野兔,腳不沾地地逃離了那里,頭都沒敢回一下。
事情雖然已經(jīng)過去好幾年,可我依然覺得它就發(fā)生在幾天前,就發(fā)生在眼前。打那以后,我怕太陽落山,怕天黑,天一黑我就不敢出門了,打開家里所有的燈,恨不能把整個世界都變成白天一樣通亮。
過去,說實話,我真不知道什么叫恐懼,從小膽子就很大,奶奶說我跟一個不明世事的小獵狗一樣,天不怕地不怕。
在微信圈里,我們??吹接腥藙硬粍泳驼f“嚇尿了”,知道啥叫嚇尿了嗎?相信絕大多數(shù)人都是隨口一說,從沒真正體會過,根本不清楚“嚇尿了”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之前,我也一樣,對這種說法沒什么概念,不過現(xiàn)在知道了,而且刻骨銘心,恐怕下輩子都別想忘掉它。
那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一些星星鑲嵌在深邃的夜空中,窺視著瓊庫什臺沉睡的山巒和山谷,還有這個只有二百多戶人家的小村落,整個世界被濃重的夜幕籠罩著。
我平時睡覺很晚,這應(yīng)該是城里人的習(xí)慣,不管有事沒事,總是磨蹭到很晚才上床。山里人跟我們這些城里人不同,如果沒啥事,他們一般不會熬夜,太陽一下山,就開始鉆被窩了。
我住在居瑪太老人的木屋里,他的木屋兩小一大三個房間,門在中間,一進(jìn)門就是一個大房間,客廳廚房餐廳都在這里,一張大炕從這頭到那頭,炕邊上支著爐子,用來燒茶做飯。兩間小房在大房兩側(cè),東邊一問給我住,老人自己住西邊那問。天一黑老人就進(jìn)自己屋子睡覺去了,不多一會兒就聽到他排山倒海般的呼嚕聲。
剛來的時候,居瑪太老人警告我,沒事夜里別出門到處跑,尤其不能到村子北邊那個山谷里去。在當(dāng)?shù)?,那個山谷有個奇陘的名字——阿合巴斯(哈薩克語,白頭)。
那天,吃過晚飯,我和居瑪太老人坐炕上聊天,我問他那個山谷為啥叫“阿合巴斯”?他眼睛盯著我,表情十分嚴(yán)肅,問道:“你,膽子夠大嗎,孩子?”
我愣了一下,接著點點頭,回答:“我啥都不怕?!?/p>
“是嗎?”老人似乎有點懷疑,說道:“聽說城里長大的孩子啥都沒見過,啥都怕,一只毛毛蟲就能讓他們嚇得哭鼻子?!薄拔疑抖疾慌拢娴?,我還抓過蛇?!?/p>
“不過,”老人繼續(xù)盯著我,“不怕是一回事,我們得有一顆敬畏之心,不能隨便殺生?!?/p>
“我知道?!蔽屹澰S地看著他,點了點頭。
下面就是居瑪太老人給我講的“阿合巴斯山谷”的故事。怪不得他會問我“膽子夠大嗎”,它很驚悚很恐怖,但是,相比后來我自己親身經(jīng)歷的事情,真不算什么。
早些年,村里一個叫海拉提的牧民丟了一匹馬,他騎馬跑那個山谷里去找,一直找到天黑,啥也沒找到,便開始往回走,這時突然起風(fēng)了,周圍的樹木發(fā)出“沙沙沙”的聲響,好像有很多人起勁地鼓掌吶喊,一時間整個山谷都沸騰起來。就在這時,從他身后傳來一聲馬的嘶鳴,清脆而響亮,劃破了整個夜空。他趕緊拽拉韁繩停下來,扭回頭循聲望去,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個白色的東西正朝他這邊移動。他定睛一看,嚇得險些從馬背上滾下來。那、那是一個會飛的東西,不對,它飄浮在空中,飄浮在距離地面人頭高的地方,個頭跟剛出生的孩子那么大!
海拉提狠狠抽了一鞭胯下的馬,馬猛地往前一竄,躍過水溝,開始撒腿狂奔,馬蹄聲響徹整個山谷。不知道跑了多久,前面出現(xiàn)了一片開闊地,這里就是山谷的人口,出去就是他們村子,海拉提這才松了一口氣,一路他大氣都不敢出,差點把自己憋死。他拽拽韁繩,讓馬慢下來。他“咳咳”地清了清嗓子,給自己壯膽,然后慢慢回頭往后看。
他身后是一條黑暗幽深的山谷,在星空下沉睡,別的什么也沒有。他又長出了一口氣,摸了摸心口,心還在,正“咕咚咕咚”地撞擊著胸膛;剛才,它差一點從他嘴里跳出來。他邊走邊回想剛剛經(jīng)歷的那一幕,脊背后面一陣陣發(fā)冷。
山谷的入口處有一棵高大的古樹,據(jù)說已經(jīng)活了幾百年。當(dāng)他走過大樹邊上時,突然看見樹底下一團(tuán)白色的東西,一動不動地飄浮在那兒。沒錯,就是剛才那個東西!這次離得很近,也就不到十步遠(yuǎn)的地方,他看得清清楚楚,原來那是一顆白色的馬頭!對,只有馬頭,頭上一雙黑色的大眼睛,沒有腿腳,沒有身體,就那么飄浮在空中!
講到這兒,居瑪太老人停下來,從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煙,抽出一支送到嘴里咬住,又摸出打火機(jī),點著了,一口一口吸起來,從他嘴里噴吐出來的煙霧在屋子里蔓延著。
“后、后來怎么樣了?”我急切地問居瑪太老人。
居瑪太老人不緊不慢地回答道:“后來,后來人們就給那個山谷起了一個名字,叫它‘阿合巴斯。”
“我是說那個海拉提,他怎么樣了?”
“哦,他后來搬走了,不知道搬去了哪里,再沒回來過?!?/p>
我聽了,剛開始有些……說不清是不是害怕,類似這樣的傳說故事我小時候也聽過。不過,初來乍到,我不熟悉這里的環(huán)境,人對陌生環(huán)境有一種本能的憂慮,加上居瑪太老人講這件事時的那種不容置疑的嚴(yán)肅態(tài)度,多少也影響了我,所以,開始幾天,天一抹黑,我就窩在屋子里,不敢離開木屋太遠(yuǎn),更沒膽量離開村子到山谷那邊去。
今天一大早,居瑪太老人就喊我起床,老人已經(jīng)燒好了奶茶,我們吃完早飯就出門了。我們一人騎一匹馬,出了村子,徑直朝村子北邊那個叫阿合巴斯的山谷走去。
太陽從東方升起,把光芒鋪撒在瓊庫什臺波浪起伏的山坡草地,色彩斑斕,像一幅油畫。我們一前一后驅(qū)馬走下山坡,走到一片開闊的草地,這里就是阿合巴斯山谷的入口。
阿合巴斯山谷應(yīng)該是瓊庫什臺最低洼的地方,它夾在東西兩列山梁之問,谷底寬窄不一,最寬的地方,像入口這片草地,足有五六百米寬。居瑪太老人說,到了山谷深處,有些地方兩邊的山幾乎都挨到一起了,變成一條狹窄的河道,水大的時候騎馬也過不去。每年開春,山上的積雪開始融化,谷底便形成一道一道的水溝,最后匯聚成一條小河,流到山谷深處?,F(xiàn)在這個季節(jié)水很少,很多水溝都干涸了,只有中間低洼處的渠溝里有一些流動的水。
這是一處未被人類驚擾的土地。有四、五只喜鵲好奇地跟著我們,忽前忽后,忽遠(yuǎn)忽近,落在樹枝上面,“唧唧喳喳”尖叫著,叫聲又大又刺耳,有點嚇人。這里的喜鵲個頭長得很大,也不懼怕人。我們穿過一片低矮的灌木叢,從馬蹄下竄出來幾只野山雞,“嘎嘎”地叫喚著,一溜煙跑到山腳下一片亂石堆里去了。
我們沿著一條渠溝往前走,快到中午的時候我們來到一棵大樹底下,邊上有一眼泉水,我們下了馬,坐在泉水邊休息,吃了一塊帶來的馕,喝了幾口泉水,泉水很清涼,還有點甜。
老人希望我明年一入夏就來,這里有馬林(覆盆子),有野草莓,還有各種各樣的漿果,山坡上開滿五顏六色的野花,最重要的是,老人看我笑笑,說:
“你下次不要一個人來,帶上媳婦,讓她給我們兩個笨手笨腳的男人做飯。”
“好好,我一定帶她來,一定。”
說話問,樹葉發(fā)出“唰唰唰”的聲響,起風(fēng)了,一些葉子掉落下來,掉進(jìn)汩汩涌出的泉水里,隨著水流流走了。
“我們走吧,孩子,天黑前要離開這個山谷。”居瑪太老人說著話,哼唧著站起來,走到馬跟前去。我趕忙上前,想扶他上馬,他朝我擺擺手,不要我?guī)兔?。他哼唧著騎到馬背上,看著我,嘆了口氣,說:“唉,等哪天,我爬不上馬背了,就說明我老了,這輩子也就算交代了。”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我們回到了家。
今天騎了一天的馬,吃過晚飯我就躺下了,不是累,感覺渾身不舒服,身上的骨頭跟散了架似的,酸痛。我躺了半天,沒有一點睡意,心里沸騰不安,腦子似乎越躺越清醒。我干脆起身穿好衣服走到外面去。
整個村子在沉睡中。突然,遠(yuǎn)處傳來幾聲狗叫,隔壁克再拜家那只黑白花牧羊犬響應(yīng)起來,它“汪汪汪”地連叫了好幾聲。有句俗話叫“狗仗人勢”,其實,在這種地方,尤其夜深人靜的時候,應(yīng)該是人仗狗勢,有狗在身邊,叫喚幾聲,人心里就踏實多了。
我走到村子外邊,站在阿合巴斯山谷的邊沿,放眼望去,夜色中,整個山谷黝黑一片,就像潑了一道墨水在大地上。
一陣清冷的夜風(fēng)從山谷那邊吹過來,打在我身上,我感到一絲寒意,不由地打了個寒戰(zhàn)。就在這時,從不遠(yuǎn)處傳來一個人說話的聲音,沒聽清楚他說什么,好像是黑馬什么的。借著微弱的星光,我朝聲音傳來的地方看去,那是一片草地,除了一些被夜風(fēng)撫弄著的干草,其他什么也看不見。我愣了一下,不知作何反應(yīng)。這時,剛才那個聲音突然在我身后響起:
“你看見我的阿合巴斯嗎?”
這一次我聽得清清楚楚,我甚至都能感覺到說話人的呼吸,還聽見踩踏干草發(fā)出的“悉悉索索”的腳步聲……
風(fēng)干羊肉
我盡管在伊寧出生長大,知道有瓊庫什臺這么個地方,也才是一年多前的事兒。當(dāng)時,我剛從哈薩克斯坦回國休假,在伊寧街頭遇到幾個內(nèi)地游客,他們問我是不是伊犁當(dāng)?shù)厝?,我說是,他們問我喀拉峻好玩還是瓊什么什么好玩。我沒聽清,就問他們:
“你們說瓊啥?”
“瓊庫什臺呀!”其中一個眼睛瞪得溜圓,盯著我,“你是當(dāng)?shù)厝藛幔俊?/p>
“我、我當(dāng)然是啊。怎么啦?”我有點被冒犯的感覺,氣不打一處來。
“那你怎么會不知道瓊庫什臺呢?”
“伊犁很大,我不知道的地方多了去了,何止一個瓊庫什臺。”我不以為然地說道。
“瓊庫什臺很有名的,去過的人都說那里簡直就是人間仙境,你該去看看。”他們當(dāng)中一個年長一點的看我笑說。
我朝他點了點頭,說:“我會去的?!?/p>
這是一年以前發(fā)生的事。一年以后,我從公司出來了,不做了,想換個環(huán)境,干干別的。朋友建議我開客棧,在伊寧市民俗一條街上租個院子,搞成民宿客棧,一定能夠做成。
我已經(jīng)厭煩了城里的生活,想走遠(yuǎn)一點,在貼近自然的環(huán)境生活一段時間。于是就想起一年前遇到的那幾個內(nèi)地游客,也就很自然地想到了瓊庫什臺這個地方。離開伊寧之前,我沒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真實想法。盡管我這是第一次去瓊庫什臺,冥冥之中,我好像早就去過那里,熟悉那里的一切,甚至覺得我就屬于那個地方。這種感覺有些奇妙。不管怎么樣,我已經(jīng)做好心理準(zhǔn)備,這次到那兒,有可能會留下來,不回伊寧了。為此,我把一年四季的衣物都裝進(jìn)大皮箱里,還取了足夠的現(xiàn)金帶在身上。
從伊寧市到瓊庫什臺也就兩百公里多一點路,不算遠(yuǎn),但絕對不能算近,因為路太難走了,很多地方甚至都沒有路。車子從特克斯出來跑了一陣,然后就離開公路拐進(jìn)一片草場,沿著草場里一條土路往前開,顛顛簸簸,車窗外塵土飛揚(yáng)。
他們說去往瓊庫什臺的山路“九曲十八彎”,一點都不夸張,的確是這樣,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車子一進(jìn)山就開始繞來繞去,繞得我暈頭轉(zhuǎn)向,完全搞不清南北東西了。
也算是一種緣分,那天坐車,我身邊是一位哈薩克族老人,叫居瑪太,六七十歲樣子。老人很健談,他說兒子一家在縣城住,現(xiàn)在就他一個人在瓊庫什臺,老伴兒幾年前病故了,兒子兒媳要接他來縣城,可他不愿意,在那兒生活了一輩子,不想離開。他有一個孫子一個孫女,孫子今年要參加高考,他這次是專門下山來為孫子打氣鼓勁的,還帶來了一面袋子風(fēng)干羊肉。他說瓊庫什臺的風(fēng)干羊肉非常好吃,就跟抹了蜜一樣香甜,他孫子從小就喜歡吃他晾曬的風(fēng)干肉。
我們走一路聊一路,到了瓊庫什臺,一下車,老人就拉著我往他家走。
那天下午,老人就煮了一鍋瓊庫什臺的風(fēng)干羊肉招待我。
我在一家外貿(mào)公司上班,一年中的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哈薩克斯坦出差,所以養(yǎng)成一出門就隨身帶幾瓶酒的習(xí)慣。這次也一樣,隨手把家里幾瓶酒扔皮箱里帶來了。
以前常聽人講,在草原牧區(qū),只要羊肉一下鍋,就有人嗅著肉香不請自來,如果再打開一瓶酒,哼哼,氈房周圍的拴馬樁就不夠用啦。我一直以為這是個笑話,說著玩的,沒想是真的!那天,一開始,家里就我跟居瑪太老人兩個人,我打開一瓶酒,先給他倒了一杯,老人讓我先喝,我端起酒杯一口喝下去。在草原上喝酒,誰的酒誰先喝第一杯,這是規(guī)矩,而且,不管多少人,只用一個杯子喝,挨個兒輪。
老人煮的風(fēng)干羊肉跟他說的一樣好吃,有一股特殊的香味兒,是野花野草的味道?說不好,反正很香,還有一絲甜味兒。
我喝完一杯給老人斟了一杯,還沒等他端起酒,就有客人推門進(jìn)來。來人是隔壁鄰居,叫克再拜,差不多有五十歲吧,長得敦敦實實,典型的山區(qū)牧民的樣子。他跟我們握手問候,然后落座。
等老人喝完,我給克再拜倒了一杯酒,他接過去就直接灌進(jìn)嘴里,一飲而盡,利利索索,就跟風(fēng)刮過草地一樣,不留一絲痕跡。據(jù)說,從一個人飲酒的舉止,可以看出這個人的性格,還有人生經(jīng)歷和對生活的態(tài)度,當(dāng)然說的是喝烈性酒。那些嘴巴一觸酒杯就呲牙咧嘴一臉苦相的人,性格中脆弱的部分會多一點,內(nèi)心里也多半裝滿了苦難,為人處世自然也不會太痛快。不知道這樣的說法有沒有道理。
啃著風(fēng)干羊肉喝酒,別有一番滋味,說這兩樣?xùn)|西絕配,或許有點過了,新鮮的土種羔羊尾巴肯定不服;不過羔羊尾巴這東西,不是每個人都能消受的,它除了要求你有健康的腸胃,食欲和心理也要強(qiáng)大才行。
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屋子里已經(jīng)坐滿了人。我把箱子里的酒全拿出來,總共四瓶,很快就喝完了。后來,也不知道是誰,又拿來幾瓶酒,我也沒注意什么酒,喝了一杯,感覺酒曲味兒太重,應(yīng)該是一種廉價的白酒,從附近小賣部買來的。
克再拜好像喝多了,他非說我是從哈薩克斯坦來的俄羅斯,是遠(yuǎn)道而來的客人,要給我敬酒,還要給我唱哈薩克族民歌。我說我是伊犁人,不是俄羅斯,在哈薩克斯坦工作了幾年,他根本聽不進(jìn)去,端了一杯酒給我,然后扯開嗓子唱歌。說實話,他唱歌太難聽了,我寧愿聽牛吼馬嘶,羊叫也行。居瑪太老人正好坐他邊上,老人抓住他的手,搖了搖,大聲制止道:
“嗨嗨,閉嘴,克再拜,別再唱啦,你把山里頭的狼都會招到我家里來的。”
老人的話逗得大家哄堂大笑,笑聲幾乎要把木屋的屋頂掀掉。
半夜的時候有幾個人離開了,我也趁機(jī)從炕上爬下來,到外面轉(zhuǎn)了一圈,吹吹風(fēng),清醒一下頭腦,然后又回到屋子里。居瑪太老人看看我,問我累不累,我說有一點,他給我指指邊上那間屋子,說我隨時可以進(jìn)去睡覺。說從今天起,那間屋子就是我的了,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第二天,我很晚才醒來,推開門一看,外問屋子的炕上炕下橫七豎八躺滿人,居瑪太老人應(yīng)該在自己那間屋子里,門緊閉著,他夜里睡得很晚,這會兒應(yīng)該還沒起床。
馬奶酒的誘惑
夏天沒結(jié)束,山上就能嗅到秋天的氣息了,漫山遍野的野草開始散發(fā)出干草的香味兒。
居瑪太老人有三匹馬,大小五六頭牛,還有三十幾只羊。每天早晨,牛和羊要趕到村子外邊的山溝里,讓它們自己覓食,下午天黑之前再去把它們找回來。三匹馬要交給鄰居克再拜,他有一群馬,差不多有二十幾匹,他每天都把它們趕到村子?xùn)|邊的河邊上放牧。
這段日子,一早一晚,把牛群羊群放出去找回來成了我的任務(wù)。白天沒事兒的時候我就在村子里轉(zhuǎn)悠,物色適合開客棧的木屋。
我來瓊庫什臺已經(jīng)一個多禮拜,中午的時候遇到幾個來這里旅游的年輕人,三個小伙子兩個女孩兒,說是從上海過來,在烏魯木齊租了一輛越野車,繞道庫爾勒、庫車、那拉提、特克斯,一路玩過來,這天正好是第五天。他們要在這兒住兩天,求我?guī)退麄兘榻B住的地方。我跑回去跟居瑪太老人商量,不如讓他們來家里住,兩個女孩兒住我現(xiàn)在住的房間,我跟三個小伙子住大房間,每人每晚收五十塊錢,兩個晚上就掙五百塊錢,管住不管吃,因為我們沒人給他們做飯。
老人聽我說完,呵呵笑了,說怎么好意思收錢呢?我說您就別管了,交給我好了。
接下來兩天,我成了導(dǎo)游,帶著他們到處玩。
居瑪太老人有個弟弟,叫居瑪洪,住在村子外邊靠近山腳下的地方。老人帶我去他弟弟家做過客,我們也就認(rèn)識了。居瑪洪家在木屋邊上專門搭了一個氈房,用來接待游客,當(dāng)?shù)亟心良覙贰?/p>
早晨,我?guī)麄儙讉€人進(jìn)山拍照片,中午安排在居瑪洪家的氈房里吃哈薩克族美食——納仁(一種手抓羊肉面)。
我們在山里沒待太久就出來了,他們幾個小伙子想騎馬,于是我們早早就來到居瑪洪家。居瑪洪老婆端來一盆馬奶酒,放到氈房中央的餐布上面,一股濃濃的奶酒的酸香味兒在氈房里飄散開來。我給他們一人盛了一碗,三個小伙子都喝了,喝完說要出去騎馬。兩個女孩兒一口沒喝,受不了那種味兒,說實在咽不下去。兩個女孩兒既不喝馬奶酒,又不想去騎馬,說害怕。我和三個小伙子起身往氈房外面走,臨出門,我回頭跟兩個女孩兒說,馬奶酒是減肥美容佳品,并且立竿見影,一口不喝真是可惜了。
我把三個小伙子領(lǐng)到外頭交代給居瑪洪的小兒子,讓他帶他們騎馬。三個人三匹馬,居瑪洪小兒子在前面牽著,繞草場轉(zhuǎn)了一圈,三個小伙子大呼過癮,給居瑪洪小兒子塞了不少小費。
等我們再次回到氈房,發(fā)現(xiàn)剛才還大半盆子的馬奶酒,只剩盆底一點兒,兩個女孩兒滿臉通紅,一個背靠靠枕躺著,另一個大聲哼唱著一首什么歌,不成調(diào)也聽不清歌詞。顯然,趁我們不在,兩個女孩兒痛飲一頓,用馬奶酒把自己灌嗨了,醉了!
我們四個站在氈房門口看了一會兒熱鬧。看來,沒有哪個女孩兒能抵擋住減肥美容的誘惑啊。
離開瓊庫什臺的那天早晨,他們?nèi)o我八百塊錢,我問干嘛給這么多?說好的一人五十,兩天總共五百。他們說麻煩我兩天,過意不去,希望我別嫌少。我留下五百,把多余三百硬退還給了他們。
等客人走了,我去找居瑪太老人,他正在木屋后面收拾羊圈。
我從口袋里掏出五百塊錢遞給他,他看看錢又看看我,沒接,說:
“這個錢你自己拿著吧?!?/p>
“這是您的錢,我不能拿?!蔽沂箘艙u頭,說:“我在您這兒又吃又住,我還要給您錢呢?!?/p>
“你不是沒有工作了嗎?”老人一雙慈悲的眼神,盯著我,“你們城里人沒工作就沒錢,沒錢在城里怎么養(yǎng)活自己?。课覀兩嚼锶烁銈儾灰粯?,我們有牛有羊,沒有工作也照樣能過日子?!?
“我會再去找工作,我還有積蓄,不會餓死的,您就放心吧。這個錢您必須拿著,給您孫子上大學(xué)用?!蔽野彦X塞到他口袋里,轉(zhuǎn)身走開了。老人的話觸動了我的內(nèi)心,我強(qiáng)忍住沒讓盈滿眼眶的淚水流下來。
吃晚飯的時候,居瑪太老人說,村里一戶牧民家的兩匹馬丟了,一匹母馬帶著半歲大的駒子,從昨天到現(xiàn)在不見蹤影。按說,帶駒子的母馬不會走遠(yuǎn),除非有人把它們抓走。
“現(xiàn)在還有人偷馬嗎?”我問居瑪太老人。
“很少。不過,現(xiàn)在吃馬肉的人越來越多,馬又那么貴。”老人搖了搖頭,“不會的。他們會把馬找回來。去年,克再拜也丟過一匹馬,最后還是找回來了。”
“會不會跑陽合巴斯山谷里去???”我問。
老人看我一眼,沒有說話。
“我聽他們說,阿合巴斯山谷里有一種樹,馬很愛吃那種樹上的葉子,現(xiàn)在正好是落葉的時候,母馬會不會帶著小馬駒去了那兒呢?”我又說。
“你是不是很想到阿合巴斯山谷看看???”老人突然問我。
我點點頭,沒有說話。
“咱們可以順便幫他們找找馬?!崩先擞终f?!懊魈煲辉缥医心闫鸫病!杯値焓才_山野的風(fēng)
“你看見我的阿合巴斯嗎?”
我正要轉(zhuǎn)身,又聽見有人這樣問,聲音像一股風(fēng)刮過我耳邊。我猛轉(zhuǎn)過身去,發(fā)現(xiàn)身后什么也沒有。我頓時嚇傻了,腦袋“嗡”地一下,兩腿發(fā)軟,險些癱坐到地上。
剛剛,分明有人跟我說話,我甚至都能感覺到他的呼吸,可、可是,怎么會什么都沒有呢?
我的心狂跳不止,“咚咚咚咚”,都快從我嘴里跳出來了。
我慢慢移動腳步,一步一步往村子那邊走,眼睛死盯著腳下的地,不敢抬頭看別處。猛然間,海拉提在山谷里遭遇白色馬頭的一幕浮現(xiàn)在我眼前,我隱約覺得,有什么東西緊跟在我身后,像刮風(fēng)一樣,發(fā)出“呼呼”的聲音。我根本不敢回頭,怕它咬住我的臉!我跑起來,看不清哪是路哪是草地,深一腳淺一腳,連滾帶爬跑回村子。我聽見“汪汪汪”的狗叫聲,這邊那邊,此起彼落,好像全村的狗都在叫,把整個世界都吵醒了。
我跑到家門口,克再拜家那條黑白花牧羊犬追出來沖我狂叫,或許是我狼狽不堪的樣子嚇到了它,恨不能上來咬我一口。
“你去哪兒了,我的孩子?”居瑪太老人推開門看著我問道。
“我、我,”我吞吐半天,不知道怎么回答老人的問話。我真的嚇尿了,整個人都在發(fā)抖,站都站不穩(wěn)的樣子。
“快進(jìn)屋吧?!崩先藗?cè)過身子,把門給我讓開?!澳阋赛c熱茶嗎?爐子上面有?!?/p>
我搖了搖頭,“我、我不喝。我要睡了?!?/p>
第二天一早我就收拾行李,告別居瑪太老人,跑回伊寧市。
事情過去都快一年了,我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是克再拜打來的,我給他留過電話號碼,讓他有事可以找我。
克再拜在電話里說,居瑪太老人生病了,病得很重,住在特克斯縣醫(yī)院。他還說居瑪太老人不讓他告訴我,怕麻煩我。
我放下電話就開車直奔特克斯。
我在特克斯縣醫(yī)院見到了居瑪太老人,他躺在病床上,兒子兒媳在照顧他。老人看見我顯得有些驚訝,眼睛盯住我看了半天,最后說:
“你、你來了,孩子?!?/p>
我走到病床邊,拉住他的手,他的手有些冰涼。小聲地問:
“您還好嗎?”
老人點點頭,臉上露出一抹笑容,說:“我還活著,老天爺還不想帶我走?!?/p>
“您就好好活著吧,您還要看著孫子上大學(xué)、參加工作。對了,您孫子考到哪個大學(xué)了?”
老人兒子替他回答說,別克考到新疆大學(xué)了。別克是老人的孫子。
老人是干活兒累著了,加上受涼,就病倒了,沒其他毛病,休息幾天就可以出院。
我在醫(yī)院陪老人待了一整個下午。老人好像對我上次突然離開瓊庫什臺的事,一直耿耿于懷。等他兒子兒媳離開病房,老人朝我招手,叫我到他跟前去。他問我:“孩子,你還沒告訴我,上次你怎么說走就走了,到底發(fā)生什么事兒?”
“阿合巴斯山谷的風(fēng)會說話,我聽見了?!蔽铱粗先?,說道。
老人聽了,先是怔了一下,接著呵呵笑起來。笑畢,他問我阿合巴斯山谷的風(fēng)說了些什么,我告訴他風(fēng)跟我打聽阿合巴斯。他安慰我說,村里以前也有人經(jīng)歷過和我一樣的事,沒啥。
“我嚇壞了。”我說。
“我提醒過你夜里不要到處亂跑,你就是不聽?!崩先素?zé)備道?!澳阏业焦ぷ髁藛??克再拜總是問我,那個俄羅斯啥時候來?我還要給他唱歌呢?!闭f完老人自顧自地“嘿嘿”笑起來。
“就是他,打電話告訴我您病了?!?/p>
“我告訴過他,不要給你打電話。唉,你們這些年輕人,就是聽不進(jìn)別人的話?!?/p>
“您聽見過風(fēng)說話嗎?”我問。
老人搖了搖頭,說:“我跟你一般大的時候,就從爺爺那兒聽說了阿合巴斯的故事,所以我不趕夜路,天黑了一般就不出門了?!?/p>
原來,很早很早的時候,瓊庫什臺有個年輕人,養(yǎng)了一匹白頭黑馬,叫它阿合巴斯,在阿合巴斯四歲大的時候,第一次參加拜格(一種民間賽馬活動)就跑了第一名。接下來幾年,阿合巴斯年年拿冠軍。在當(dāng)時,阿合巴斯在瓊庫什臺家喻戶曉,甚至遠(yuǎn)到特克斯,都有很多人聽說過它的名字。
后來,有一天夜里,阿合巴斯受到驚嚇,掙斷韁繩跑出去,跑得無影無蹤。全村人動員起來幫年輕人找馬,人們騎馬的騎馬、徒步的徒步,滿山遍野去找,一天、兩天……十天、半個月,找遍了整個瓊庫什臺,還是沒找到。過了一年,有人在村子北邊的那個山谷深處見到了一顆馬的骷髏頭,雪白雪白的,很可能就是阿合巴斯的頭骨。
阿合巴斯的主人,就是那個可憐的年輕人,自從失去了自己心愛的馬,人就徹底崩潰了,沒白沒黑,一個人在村子周圍游蕩,見人就問:“你看到我的阿合巴斯嗎?”
年輕人就這樣游蕩了很多年,直到有一天,村里人發(fā)現(xiàn)他睡在山谷里那棵大樹底下,再也沒有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