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鍛煉

2017-08-25 13:46張弛
伊犁河 2017年4期
關鍵詞:凌云

張弛

1

蔣漢威選的這張桌子在夜市的中部。這樣,不管哪個方向有情況都不會離得太遠,便于觀察。協(xié)勤馬化龍和陸享彪分坐在他的左右。漸漸地,他就注意到了相隔兩張桌子的那個男子。

男子桌上擺著好幾盤夜市菜肴,幾乎沒怎么動,一包軟中華扔在桌上。一支快喝空的啤酒瓶立在桌子邊緣。男子神情百無聊賴,若有所待。喝得有點發(fā)瓷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跟著路過的女人能走出去好遠。果然,不久之后,他終于做出了那個動作,把喝空的啤酒瓶口朝下插進了休閑桌中間那個用來插太陽傘的孔洞里。

蔣漢威覺得興奮起來,心臟有力地搏動著,充滿了行動前的鼓舞。

選擇老街派出所,包括跟著六道口社區(qū)的喬寅虎干,都是老曹給介紹的。老街派出所老曹朋友多,喬寅虎更是鐵哥們兒。自從下到社區(qū)之后,蔣漢威越來越體會到一種新鮮和興奮。主要就是這里氛圍與廳機關不一樣,可能因為層級少(只有所領導與普通民警這兩層),大家考慮問題遠不像廳機關那么復雜。說話、聽話都不用琢磨,字面意思就得。只要你能干事、會干事,大家就認你。就有人主動找你喝酒,稱兄道弟。

最近,喬寅虎的管區(qū)里砸車盜竊案頻發(fā),天天晚上領著刑警隊的人搞蹲守。市局發(fā)起的打擊賣淫嫖娼專項行動指標,他到現(xiàn)在還差好幾起。六道口這一片夜店很少,就“打嫖”來說,本來就不是豐產(chǎn)田??蓪m椥袆觼砹?,大家都互相盯著,你也不能一個指標都不背。喬寅虎忙著搞砸車案,就把“打嫖”的事交給蔣漢威帶著兩個協(xié)勤搞。

蔣漢威帶著兩個協(xié)勤夜里把幾條街訪了個遍,不知風聲吃緊還是咋的,僅有的幾家夜店關門的關門,假正經(jīng)的假正經(jīng),叫人沒個下手處。蔣漢威不由得暗罵市局,搞行動也要分個地區(qū)差別嘛,哪有這樣硬攤指標的。怪不得喬寅虎發(fā)牢騷的時候會罵出“早知道不如多養(yǎng)上幾家”這樣的怪話。官僚主義真是害死人!但轉念又想,風聲再緊,還真能讓天下男人都六根清凈不成?傳統(tǒng)紅燈區(qū)砸了場子,紅男綠女定要往非傳統(tǒng)區(qū)域轉移不可。某晚他在夜市吃飯,偶然看見一張休閑桌上插太陽傘的那個孔洞里,倒插著一支啤酒瓶。當時心中一動,以為游戲之舉,也就過去了。不料,此后經(jīng)??吹竭@種現(xiàn)象。他就惦記上了。后來果然有一次,見一男子桌上插著啤酒瓶。不久一妖冶女子過來坐下,二人相談一陣便離去。不知什么關系。

今晚有人有車,蔣漢威心中打定主意,只要有女人上桌,就來他個咬定青山不放松,好歹解決一個指標!自從下到派出所當上管區(qū)民警,蔣漢威的膽子越來越大,越干越痛快。因為這個小環(huán)境是你說了算,用不著那么多的請示,用不著考慮那么多的層級,用不著絞盡腦汁去揣摩那么多領導的心思。只要動腦筋想辦法把事擺平,你就是好樣的。連陸享彪、馬化龍都愿意跟著他干,說他比以前的下派干部痛快,敢干。

這時,遠遠來一淺紫色短裙的女子,在桌子和食客之間穿梭游弋,漸漸靠近倒插啤酒瓶的桌子跟前。男子的兩個瓷眼珠子一眨不眨地跟著女子,看到女子當真來到他桌前,臉上慢慢浮現(xiàn)出一絲下流的笑容。夠了!盡管夜市嘈雜,人聲鼎沸,聽不見他們在說什么。但從他們之間那暖昧的表情和唇語,蔣漢威也能斷定,這百分之百是一場夜市招嫖!

二人剛一起身,蔣漢威也迅速結賬。帶著陸、馬二人直奔他們車位而去。

蔣漢威讓車子一直緊跟著前面的那輛黑色榮威,馬化龍給前任所長開過車,技術不錯。從三元路東拐前進街,再南拐啟陽路,拐來拐去過了幾個紅綠燈都沒跟丟。黑色榮威最后居然拐進了路邊一家叫綠城嘉園的小區(qū)。到小區(qū)干什么?敢把婊子帶回家?或者干脆情人關系?!蔣漢威心中一陣沮喪。三人眼睜睜地盯著榮威在小區(qū)前面停車道前泊好車,男女鉆出車門。男的鎖好車后,用手向小區(qū)高層住宅樓上一指,似對女子說了句什么。蔣漢威順男子手指方向一看,發(fā)現(xiàn)七八層高處,外墻窗戶問懸掛著一幅霓虹燈招牌:“槍與玫瑰”。他媽的原來是家小賓館!就是那種躉了幾套房子就想當老板的城市寄生蟲開的,條件極其簡陋,且脫離公安視線的小賓館??磥韺m椥袆恿Χ裙徊恍?,把個好好的紳士,硬逼到這種腌臜角落!

蔣漢威讓馬化龍跟上去看情況。馬化龍面露難色,俯耳低語道:這都到了紅廟子的管區(qū)啦!蔣漢威心中一沉,但一來箭在弦上,豈能不發(fā)?二來也被那種自作主張的豪氣給裹挾了,索性一不作二不休,果斷下令讓馬化龍只管上,有事我擔著!

片刻,馬化龍對講機打過來,讓他們看八樓。陳、陸二人抬頭一望,見馬化龍從八樓一窗口探出腦袋,向左側晃了晃。對講機里低聲說,讓注意數(shù)過去第四個窗口。二人盯住,片刻,見窗戶里面吸頂燈亮了。又捱片刻,吸頂燈滅,桔黃色燈光叭地一亮,夜色中于是凸顯出一個黃黃的、亮亮的,溫馨誘人浮想聯(lián)翩的小窗戶。此必床頭做愛燈無疑!蔣漢威一努嘴,二人大步流星地朝小區(qū)大門走去。

那個像螺殼肉似地蜷縮在狹小吧臺里的女老板,一見二人來勢洶洶,立刻像眼鏡蛇似地豎起了上半身,繃緊的脖子上,眼珠帶動著腦袋機警地在二人臉上轉來轉去。

蔣漢威的警官證是公安廳的,女老板眼珠在警官證和蔣漢威的臉上來回逡巡,漸漸露出警覺狐疑的神色,語氣問竟帶著幾分盤問:公安廳?沒聽說過,你們是哪來的警察?!

咋的?我要給你匯報嗎?!

蔣漢威從未受此羞辱,睜著眼盯住女老板,一把搶過柜臺上的鑰匙盤就往八樓走。

女老板搶出吧臺上前阻攔:哎你們干啥的?!干啥的?!你們給唐警官打招呼沒有?!

蔣漢威給陸享彪使個眼色,陸就把女老板抓住邊往吧臺搡邊低斥道:人家是公安廳下派干部!查你個房咋的!

假警察!假警察打人啦!女老板在身后聲嘶力竭地叫喚起來。蔣漢威沒想到競遇上這等潑辣貨色。心知這是到別人地盤上刨食,壞了規(guī)矩。如不速戰(zhàn)速決,抓住對方把柄,要吃不了兜著走!女老板拼命叫喚就是給嫖客通風報信的,他不由得邊找鑰匙邊加緊腳步。等他和馬化龍沖到嫖客房間時,已聽得里面電話鈴響起!他打開房門沖進去,就見夜市上那女子光屁股抱著紫色短裙正急得沒處鉆,一見他趕緊把光屁股沖著墻角就蹲下來,可憐巴巴地望了他一眼就低下了頭。

等二人押著一對兒男女下到七樓吧臺處,卻見一警察正指著陸享彪的鼻子破口大罵:公安廳咋啦?!屬地管理是早就定好的!跑老子地盤上撒野!連個招呼也不打!這就是他喬寅虎帶出來的人?這就是你們老街派出所的規(guī)矩?行!行!我記住了,邊罵邊白眼一眼接一眼地斜乜在他臉上。

蔣漢威一看,陸享彪正一眼一眼地望他,等著他撐腰呢。女老板也惡狠狠地盯著他,看他如何收場。他只覺得腦子里一陣亂。正沒辦法。電梯間那邊傳來一陣爽朗大笑:唐哥,誤會誤會!純屬誤會!

他打眼一看,原來師傅喬寅虎趕過來了。先是一陣踏實,接著更加難堪。想不到自己好大喜功、擅作主張,競給師傅惹下如此麻煩。這唐警官一看絕非善類,定是女老板后臺。如果硬要把事鬧大,影響到的不僅兩個人之間,甚至兩個所之間的關系。這傳揚出去也是自己的一大笑話,看公安廳領導多稀罕案子啊,為個嫖娼案,連屬地管理的基本原則都不顧了。

正亂著,就聽喬寅虎對唐說:唐哥??!這兩個招嫖的時候是在我的管區(qū),到手線索我舍不得放手,就讓小兄弟跟上了。沒想到跟著跟著就騷攪了唐哥的寶地,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說句不怕丟臉的話,弟弟我最近有點凌亂,打嫖指標沒完成,又添上個系列砸車盜竊案,也是亂中出錯。哥哥多包涵!邊說邊上煙。

姓唐的一見喬寅虎親自趕來臉色就開始變了,不但添上了笑容,話也好聽多了:沒想到喬哥也這么困難,這年頭都不好干?。∥沂稚现伟舶讣矝]完成,還差好幾起呢

喬寅虎一聽,就摟起姓唐的肩膀。摟到背人處,二人嘀咕了一陣就打著哈哈出來。隨后喬寅虎跟姓唐的打聲招呼,就叫他們一行帶著嫖風男女回所辦案了。

事后,蔣漢威才得知。女老板給唐警官打電話時,陸享彪一看不好收場,就趕緊給喬寅虎打了電話。那天,喬給唐嘀咕時,實際上把一起在手賭博案子給了唐。這樣才擺平這件事。

那天晚上,蔣漢威沒有料想到喬寅虎會把所有責任都大包大攬到自己身上,而且為了擺平姓唐的還送了一起賭博案件。這讓他既溫暖,又慚愧。他本以為事情過后喬寅虎定會尋機敲打幾句,不料喬再沒提這事。與機關經(jīng)驗相對比,蔣漢威越來越覺得還是派出所兄弟值得一交,是個干實事的地方。而師傅喬寅虎也對他越來越放心,當左右手看待。

2

蔣漢威如今與社會上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都不怯了,各種情況下如何應對也慢慢有了經(jīng)驗。就在他放開手腳,游刃有余時,一件麻煩事正在悄然降臨。

這天,他和喬寅虎剛值完一個24小時班,二人來到警務室倒在沙發(fā)上正準備打個盹補個覺。突然桌上電話刺耳地響起,接起一聽是派出所值班臺打來的派警電話,說他們管區(qū)的公路局公路養(yǎng)護二分公司辦公樓有人持刀威脅領導。他不由一個激靈,睡意飛散,暗想這么大的事指靠他兩個社區(qū)民警嗎?細問才知道持刀的是個女的,本單位職工,為的是破鞋爛襪子的事。聽值班臺不耐煩的語氣,仿佛鬧過多次了。就沒當回事,挎上單警裝備連槍都沒帶,招呼了還迷糊的喬寅虎一聲,就先走了。

可當他走進二分公司的一樓大廳,就感覺有幾分不對,平常值班的保安不見人影。一陣陣歇斯底里的叫罵聲從樓梯上方傳來,在空曠的大廳里嗡嗡地回響。他的心有幾分揪緊了,猛可里想起二分公司那個女神經(jīng)病的傳說。神經(jīng)病持刀威脅領導,哪怕女的,也不敢大意。一摸腰問,沒帶槍,心里一沉。向玻璃門外一看,喬寅虎還沒跟上來。正猶豫間,一名保安已經(jīng)從樓梯上一串小碎步跑來了,一把摟住他急慌慌地說:警官你趕快上吧,再晚了怕要出事,今兒個鬧得厲害,我們鎮(zhèn)不住??!

此時不好說啥,硬著頭皮往樓上去。叫罵聲因聲嘶力竭而扭曲變形,以致聽不清字音。只聽出大意是如不解決問題就不活了,魚死網(wǎng)破,同歸于盡!不怎么的,那扭曲變形的聲音里,競隱隱約約有一絲絲熟悉的感覺,一瞬間他還疑惑著,到社區(qū)后雖隱約聽說過女神經(jīng)病的事,但他從未見過啊。腦子里勉強抓出兩三個預案,人已經(jīng)到了書記辦公室門口。

一進門,他就驚呆了!傳說中的女神經(jīng)病竟然就是她!賤賣觀音蓮給他的李繼紅,為了幫他而假裝落水,哄騙媒體的李繼紅!他腦子里一下就亂了。

??!是蔣警官!這下可好,申冤的時候到了!過來!

李繼紅一手捏著水果刀,一手薅住秦書記的脖領子往蔣漢威跟前拖。秦書記呢,任其拖拽,衣服拉鏈撕開到肚臍眼了,半扇白皙多肉的肩膀貴婦似的裸露出來。人卻只冷眼斜瞧著李繼紅,一副死驢不怕狼啃的架式。而李繼紅臉色煞白,發(fā)絲凌亂,目光直愣,所到之處,直逼人心。蔣漢威不由聯(lián)想到此前李繼紅那憨直眼神就很有穿透力,如今頓悟到那眼神之下隱藏的潑辣顛狂。而且一絲不知從何而來的疑問從心底滋生出來。但顧不得細想,眼下場面太不像樣,蔣漢威晃晃腦袋集中注意,暗暗給李繼紅使個眼色,上前勸解道:這位大姐,冷靜些冷靜些……有啥過不去的事,領導會給咱公平解決的,信得過我,就先把手松開,咱慢慢說……。邊說邊給秦書記丟個讓配合的眼色,上前把李繼紅的手慢慢掰開,撫著她的肩膀往一邊勸。

不知是信得過蔣漢威還是怎么的,沒完沒了的局面并未發(fā)生。李繼紅開始痛罵一個叫趙凌云的女人,意思趙凌云對她長期進行侮辱誹謗和精神迫害,在整個二分公司到處散布關于她的謠言。謠言極其下流,不堪入耳。4月20日的打架是在她忍無可忍,前去質問時發(fā)生的,而且是趙凌云先動手的。可秦志恒作為公司領導,不問青紅皂白,各打八十大板。甚至把她作為肇事者處理,讓她給趙凌云道歉,賠償她醫(yī)療費,還威脅要把她下放勞動……最后又歸結到魚死網(wǎng)破,同歸于盡等話。

蔣漢威一邊安撫李繼紅,一邊向雙方表態(tài),此事既然已經(jīng)鬧到報警的程度,后面就由派出所出面進行詳細調查,一定給大家一個公平合理的處理結果。

李繼紅聽了這話果然不再鬧騰。而蔣漢威因為自始至終沒有暴露與李繼紅認識的情節(jié),秦書記對派出所重新調查的話也沒反對。一場危機暫時化解下來。

遇上李繼紅,不能不勾起蔣漢威的一段不快回憶。那還是他在廳里的時候,因為書讀得太多,有幾分恃才傲物,再加上性情耿介不通官場世故,在法制處屢受排擠。他的遭遇引起了老曹的深度同情。老曹是從基層調到公安廳的,也因為不適應官場游戲規(guī)則而仕途偃蹇,已到混退休年齡的地步。看著蔣漢威被邊緣化,想起當年的自己,忍不住出謀劃策暗中拉一把。他雖官場不通,但為人仗義。江湖上朋友很多,而且三教九流、雞鳴狗盜無所不包。當蔣漢威被頂頭上司王處長排擠時,老曹教他給王處長送一對兒當?shù)毓賵龊苊孕诺纳耵~“觀音蓮”。但成對兒的“擺仔兒”(可繁殖)觀音蓮很難尋訪,老曹就是讓這個在觀賞魚市場有店面的李繼紅,以很低廉的價格出讓給蔣漢威一對兒。送了觀音蓮后,蔣漢威與王處長關系雖有所緩和,但終究做不到俯首稱臣,因此若即若離。后來因處里司機公車私用出了車毀人亡(死4人)的大事故,給公安廳招來官司。處長和政委都想把責任推到具體管車的蔣漢威頭上。那天晚上,老曹約蔣漢威到解放渠邊一酒店喝酒,想安撫他的焦慮情緒。當時老曹請的也有李繼紅。二人先期到達解放渠邊挽手散步。蔣漢威后面過來,遠遠看到曹李二人挽手散步,一時好奇就在后面觀望。不料拐過一彎后,李繼紅不見,老曹慌張在河邊奔跑,又見河中有一團黑發(fā),蔣漢威誤以為李繼紅落水,遂跳河施救,不料游到跟前,才發(fā)現(xiàn)是一條落水黑狗。一團黑發(fā)其實是狗尾巴。原來李繼紅拐彎后先到酒店去點菜,落水的是她的愛犬。喝酒時老曹受此啟發(fā),競提出讓李繼紅到勝利橋假作落水,蔣漢威施救,給他制造一個英雄事跡,以度難關。不料李繼紅對此荒唐主意竟欣然同意,蔣漢威雖感內疚,但病急亂投醫(yī),竟在老曹操弄下演出了這場鬧劇。不想最后救了他的正是這出鬧劇。他救人的事跡被媒體報道后,廳里不好過分處理他,只得以下派鍛煉為由將他發(fā)配到老街派出所鍛煉。因此,李繼紅于他是有大恩的。他對李繼紅一方面有感恩之情,欽佩她的仗義,另一方面也對她的為人及與老曹的關系感到頗為神秘(為何對老曹言聽計從?)。這就是他與李繼紅之間的一段前史。

但蔣漢威回到社區(qū)將李繼紅的事向喬寅虎一匯報,喬寅虎就急了:重新調查?!你把我兩個都要裝進去啊!這本來就是單位內部矛盾,讓他們領導處理去!秦志恒拿那么多錢干啥吃的!

蔣漢威吃了一驚,沒想到喬寅虎反應如此激烈。歸根結底不就是為個打架嘛,多少聲勢浩大的群架二人不都處理過嗎?訕訕地看著喬寅虎道:我想,這不就是個矛盾糾紛嘛,咱慢慢調查化解就得了。再說,人家都報警了,咱總得有個處理意見吧……

咱處理就處理持刀威脅領導的治安案件,你一個重新調查,那不就把咱扯到他們單位那些破鞋爛襪子的事情里去了嘛?十幾年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你能扯得清嗎?

蔣漢威心頭一緊,要單純按治安案件處理,那肯定要關李繼紅。急中生智道:喬哥,我先也這么想??伤粋€精神病,咋處理,咱也不能讓拘留所為難啊……

實在不行就強制送精神病院……

話雖如此說,但喬寅虎語氣之間已經(jīng)流露出一絲猶豫。

蔣漢威摸準了他軟肋,湊上前推心置腹道:按說這也是個辦法……不過話說回來,她不是已經(jīng)住過一次精神病院,一放出來就成了這……你也不能老把她關在精神病院啊,依我看還得從根上想辦法……

喬寅虎看了看他,悶了半天,才長嘆一口氣道:兄弟,你不知道,這里面復雜著呢……李繼紅找趙凌云打架,是因為趙凌云到處說她是二分公司的大破鞋。但你知道趙凌云嘴里搞破鞋的男一號是誰?

蔣漢威看著喬寅虎那弦外有音的眼神,不由得豎起了耳朵。

就是秦志恒……

話至此,喬寅虎來了個意味深長的停頓。

蔣漢威心中一震,腦子里電光石火地出現(xiàn)了秦志恒在現(xiàn)場那異常的表現(xiàn),既不憤怒也不反抗,只擺出一副死驢不怕狼啃的架式硬耗著,沒一點兒男人樣,簡直耍死狗嘛。

李、趙二人打架后,你知道秦志恒咋處理的?讓李繼紅給趙凌云公開道歉,李繼紅罰款500元,趙凌云罰款300元。公司兼并重組中,兩個人作為三類人員,最后安置。

喬寅虎小眼瞇縫著,意味深長地盯著蔣漢威。半天后,才續(xù)上說:趙凌云的所謂造謠,那都是公開的,極富挑釁。秦志恒也是里面男一號。秦志恒咋不敢收拾趙凌云?反而收拾李繼紅?可惜這是個小案子上不了手段,要不,我真想監(jiān)聽監(jiān)聽秦志恒和李繼紅的電話。你說說,趙凌云真是在造謠?

蔣漢威一聽事情復雜了,心情也復雜起來,不知不覺走了神。剛才處置現(xiàn)場冒出的那絲疑問逐漸清晰坐實:下基層之前,老曹拉上李繼紅請他吃飯,說是要說件事。后來因為下水撈狗的事給打斷了。他到底要說什么事?他來到老街派出所喬寅虎這個管區(qū),也都是老曹給積極介紹的。剛才他在電腦里查了查,李繼紅作為精神病肇事肇禍人員,早已列入管區(qū)“黑五類”重點人員。她這個情況不是一天兩天了。難道這一切都有著某種內在的聯(lián)系……

而且,這件事出現(xiàn)的時機非常蹊蹺。

蔣漢威猛可里被喬寅虎打斷思緒,驚醒過來。

喬寅虎盯著蔣漢威繼續(xù)說道:李繼紅和秦志恒的事,她趙凌云該折騰的也折騰夠了。怎么現(xiàn)在又突然翻騰出來,而且火一下就燒到秦志恒身上去?現(xiàn)在可是公司兼并重組的節(jié)骨眼兒啊……

3

趙凌云的家位于二分公司家屬院11號樓。這樓房不知建于何年何月,墻體表面不要說馬賽克或涂料,就連水泥都沒有抹一層。帶有文革色彩的紅磚裸露著,尤其在墻體棱角處,風化的墻磚就像老人銹蝕的牙齒似的參差不齊。

樓道里黑黢黢的,聲控燈泡早瞎了,任你拍紅巴掌也不睜眼。找趙凌云搞調查,說實話蔣漢威內心有幾分排斥,還有幾分擔心。但如今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你已經(jīng)大包大攬下來,硬著頭皮也要走到底。

趙凌云的家里一股濃郁的臭蘿卜味和臭魚爛蝦味,兩種臭味彼此借重,相得益彰,令人窒息??吹绞Y漢威那蹙緊的眉頭和強憋著的呼吸,趙凌云卻像叫花子炫耀爛瘡疤似的,挑釁地說:味兒竄吧?沒辦法!冬吃蘿卜夏吃姜,不勞郎中開藥方!咱們窮光蛋就得靠這個防病治病!邊說邊從油漆斑駁、膩子坑星星點點的舊茶幾上,把攤曬在報紙上的一層變質碎蝦米小心翼翼地兜起來,轉移到陽臺上。邊兜著邊一嘴火藥味地繼續(xù)發(fā)牢騷:兒子還嚷嚷著想吃海鮮,這不,冬瓜也買得了——海米冬瓜,你敢說不是海鮮?!是吧,蔣警官?!

收拾了半天,趙凌云終于坐定在沙發(fā)上,開始喋喋不休地陳述李繼紅之所以是大破鞋的證據(jù)。半下午的陽光從窗外斜射在她的臉上。那張臉半陰半陽,神情乖戾,冥頑不靈。高聳的顴骨布滿紅絲,一臉橫肉咬肌畢現(xiàn)。參差外翹的牙齒活像一圈藏不住的花瓣,從嘴唇下齜出來。隨著喋喋不休的話語,這兩排牙齒活像失控的粉碎機停不住地咬合著。似這等失控的咬合,真擔心血腥事故即將發(fā)生。偶爾有一粒吐沫星子,從她的嘴里發(fā)射出來,在光柱子里劃過一道耀眼的弧線:

那個年頭,她和我一樣,都是一線養(yǎng)路工。我開壓路機,她開裝載機。比我好不到哪兒去。大夏天太陽跟潑火似地往頭上潑,屁股底下還有100馬力的柴油機燒著,一燒就八九個小時。最難受的是機器那個震顫勁,把人跟篩篩子似地,一篩就是八九個小時。來例假的時候,經(jīng)血都給你顛出來。你看我這個顴骨,紅吧,就這么風吹日曬曬出來的。這輩子別想褪掉了!別處忙不過來,就讓你裝沙子抬石子的。你看我這個手指,跟銼刀似的,害得我男人不讓我碰,說是銼刀一上來他就沒興致了。他們啥臟啥累啥讓我干,李繼紅就都躲了。憑啥呀?!不就憑她長了一副騷逼樣又肯賣嗎?

(說正題說正題!蔣漢威嚴厲插話。)

那時候我們出野外,一出就大半年。住的是紙漿板和石棉瓦搭的簡易房。紙漿板遇潮就變形開縫,四面漏風的。探親房里面噢噢叫,外面都聽得一清二楚!冬天用棉絮把縫子塞緊,屋子里面生爐子取暖。又害怕煤氣中毒,安排人輪流值夜班。每天凌晨三四點鐘,挨板房敲門,里面吱應一聲確保安全。這個班兒又把我排進去了。我問李繼紅排進去沒有。秦志恒說所有女的都排了。后來我私下一了解,她宿舍兩個人從來都不排班兒。我尋思,憑啥呀?!后來終于讓我給發(fā)現(xiàn)秘密了。

那次出野外是搞搶修,正趕上冬天最冷的時候。有天夜里又輪上我叫門。到了點了,我是一萬個不情愿,又害怕秦志恒那活牲口扣工資,姓秦的扣起工資可狠了,一扣叫你一個月白干。好不容易下定決心掀開熱被窩,爐子沒人管早滅了。一股寒氣涌進來,潑了一身冰水似的。我抖抖索索地穿好棉褲穿棉鞋,摸上電筒出了門。那天夜里可真冷啊,空氣里頭好像有無數(shù)根小冰針往臉上扎。那天夜里沒月亮,滿天密密麻麻的星星一閃一閃的。你不知道野外戈壁灘上那黑夜,天有多黑,星星有多亮。星星的光都把遠處雪山銀白的山尖尖映照出來了。我就那么深一腳淺一腳一個宿舍一個宿舍地叫門。門是很難叫答應的,白天都累得太狠了,晚上睡得死。又不敢太用力敲,里面要罵人的。一個門敲好半天,里面才傳出來一聲快咽氣似的哼哼聲,真像死人從墳墓里發(fā)出來的。有時候,我都懷疑他們真是煤氣中毒了??墒钦姘验T叫開,就白挨一頓罵。就這么敲啊敲啊,手都快凍木了,腦子都有些凍迷糊了,耳朵像個多余的硬殼,一摸撲楞撲楞的。就這樣,當我敲27號門的時候,里面有個男人迷迷糊糊應了一聲。我都要走了,突然覺得不對勁兒。27號不是李繼紅和王菊花的宿舍嗎?我一個激靈醒過了神兒,我悄悄摸回去。打開手電又照了一下,沒錯,就27號!我突然想起王菊花為了個什么屁大的理由休假回家了,是秦志恒批的。所有人休假都得秦志恒批,讓秦志恒批個假,難于上青天!她王菊花憑什么?。?!我越尋思越怪。再回憶剛才那個男人迷迷糊糊的答應聲,他媽的不是秦志恒是誰?!那一下子,可把我恨死了,好你個大嫖客秦志恒!好你個賣逼貨李繼紅!你兩個熱被窩里滾了個舒坦,讓老娘我頂風冒雪給你們放哨呢!我站那愣了半天,下定決心又敲門。這回里面可沒動靜了。雖然沒動靜,但我知道,絕不是沒聽見。說不定里面正急呢。我把耳朵貼門上,都能聽見塞塞簌簌的商量聲呢。我不管,我咬著牙只管敲!敲了半天,里面終于傳來李繼紅的答應聲,哆哆率率的,好像比我還冷似的!我可不能放過她,我問她就一個人嗎?她哆哆嗦嗦說是。我得讓她且哆嗦一陣子,我又問她哆嗦啥,感冒了嗎?煤氣中毒了嗎?(既然這么恨,你咋沒干脆把門砸開呀?蔣漢威似不相信趙凌云的故事,盤問了一句。)

秦志恒在公司一手遮天的,我一個初中生,親戚托親戚好不容易找份工作,容易嗎?!你別打岔行不!……那天夜里我在那扇門跟前站了小半夜,心里苦啊,心里恨啊。我就知道李繼紅這個騷貨的好日子還在后面呢!我的苦日子也在后面呢!憑什么呀?!就憑她長了一副騷臉?!第二天,我問班長,秦志恒查沒查夜里的值班崗。他說查了,問我咋知道的。我說秦經(jīng)理這么認真負責的好干部,哪能不查崗啊。從那天之后,我們三個彼此都心知肚明了,見了面各懷鬼胎。不過姓秦的再不敢罵我,在班長那兒悄悄把我的夜班停了。我會放過他們這對狗男女嗎?不會的!紙漿板總會有裂縫的!我一直挨到夏天,跟他倆的蹤,盯他倆的梢,終于讓我從板縫里親眼看見李繼紅四腳朝天噢噢叫的場面,秦志恒這個活牲口可真下流,只見他……(別說那么具體!講基本事實!蔣漢威嚴厲打斷。)

你咋老打岔,警官,真敗興!我就知道李繼紅還有好事在后面。果不然,第二年秋天,她就調了材料員,材料員多清閑啊,風吹不著雨淋不著的!還有時間復習功課,人家就這樣考上了會計證。第三年秦志恒升了公司書記,人家就跟上到了公司財務科。如今你看看我們過的啥日子?人家呢,辦公室里的白領麗人兒!外面還經(jīng)營著寵物店,多滋潤啊!哪兒來的錢?!都憑啥???!

4

從趙凌云那里出來,蔣漢威心情極為復雜。就像雪白的生日蛋糕上,突然被人嘔上一灘穢物。他無論如何不愿相信,慷慨仗義、目光憨直的李繼紅會是這種女人。他又走訪了幾個老職工,雖然沒有趙凌云說得那么生動逼真、活靈活現(xiàn),但幾乎公認李繼紅與秦志恒有一腿,是“兩腿一張,就踏上了機關的工作崗位”。外面開店也是秦志恒貪污公款贊助的,甚至是幫秦志恒洗錢的。在調查走訪中蔣漢威漸漸明白了之所以突然翻騰陳芝麻爛谷子的內在原因,眾人對二分公司被兼并重組,尤其是人員安置問題情緒極大,火藥味很濃。對以秦志恒為首的領導班子似有深仇大恨,認為班子里有人搞鬼,為了撈最后一把,把大家都給賣了。正是這種大恨派生出了對李繼紅的小恨,真是大恨無疆??!有人口若懸河地給蔣漢威算起了清產(chǎn)核資的明細賬,那么多機械設備的術語、資產(chǎn)、賬目,那么久遠的公司歷史:改革、重組、技術升級改造,種種復雜詭異的過程,猶如壯士力挽天河,朝蔣漢威頭上直澆下來,澆得他頭暈目眩,不知今夕是何年。

蔣漢威真有點后悔當初的大包大攬,沒想到一場打架竟隱藏著如此復雜的背景,真可謂暗流涌動。李繼紅的事情絕沒有這么簡單,眼前形勢下,她已成為眾矢之的,民憤頗大。二分公司的兼并重組,據(jù)信息員情報,已有朝群體性事件發(fā)展的苗頭。李繼紅事件如處理不當,會導致何種局面?難以預料。

但怎么處理李繼紅?怎么面對她?怎么面對老曹?蔣漢威左思右想,左右為難,想得腦仁發(fā)疼。至此他已經(jīng)徹底明白了老曹當初的用意,老曹啊老曹,他正盤算怎么跟老曹打這個電話,老曹的電話就來了。他預感到,老曹這個電話百分百跟李繼紅有關。果然,老曹約他晚上在家見面。在老曹家里,在溫馨的燈光下,老曹金牙閃爍,娓娓道來,他與李繼紅一家的傳奇經(jīng)歷在燈光之下鋪排漫延,漸漸浸入無邊夜色,彌散到不可名狀的遙遠時空:

那年秋天,我還在果子溝交警大隊當交警。有天下午,突然接到報警,果子溝路段xx公里處發(fā)生翻車事故,需要緊急救援。我們到現(xiàn)場一看,一輛從恰西林場拉了一車原木的貨車,在那個拐彎彎道處沖出路基翻到了溝里。我們下去一看,車頭揉得像爛紙團,里面發(fā)出垂死掙扎的叫喚聲。我們耍盡了十八般兵器,像吃螃蟹似地,好不容易撬開硬殼摳出那塊小鮮肉。那塊肉簡直是血肉模糊難辨形狀。當時,是我不嫌腌臜背著那塊肉爬到了公路上。卸下?lián)游姨а垡豢?,只見天邊已夕陽西下。果子溝千溝萬壑沐浴在霞光之下,真可謂萬山紅遍,層林盡染,公路像一條飄帶盤盤繞繞甩下山去。我屹立在群山之巔,一瞬間聯(lián)想到毛主席詩詞:蒼山如海,殘陽如血。不知咋的心中就升起了一股英雄主義的豪氣!導致了后面一連串對我來說節(jié)外生枝的傳奇故事。

司機救活之后,根據(jù)他的描述和現(xiàn)場勘察測算,他車速并不太快,都在正常范圍。但就是一拐彎,就覺得整輛車控制不住地向道外跑偏,方向盤都把不住,耳朵里還聽得大廂里哐啷哐啷好似原木松動之聲,接著一陣天旋地轉,劇痛鉆心就啥也不知道了。

當時我一聽,心里一震,想起了在恰西林場當知青時的往事。我就問他裝木頭的時候發(fā)生過什么事。他回憶說,因為伐木工磨洋工,兩個小時都裝不好一車木頭,最后發(fā)生了些口角。我又問他以前拉過木頭沒有,他說第一趟。我一聽就明白了。

恰西林場有個古老又陰毒的江湖規(guī)矩,可能因為伐木工長年在老林子里辛苦作業(yè)待遇低下心理變態(tài)導致的,他們對待拉木頭的司機態(tài)度很惡劣,司機也是他們唯一能治住的人。你去拉木頭必須給他們上貢,好煙好酒好肉,不一而足。若不上貢,你根本排不上號。(那兩年正是向保護森林過渡的時期,原木極其緊張。很多生意人都轉到這項買賣上來了。)讓你在原始森林里貓一夜,受盡他們的耍弄和屈辱。更可怕的是,一旦和他們爭吵,他們會用巧妙的辦法給你裝個偏載。捆繩子的時候給你少勒上一把勁,你外人根本察覺不出來。等你跑一截路,繩子越來越松,偏載越來越嚴重,加上果子溝那天險飄帶路,弄不好就出事。

那個司機送到農(nóng)墾師醫(yī)院一查,五臟六腑擠壞了一半,左小腿斷了三截,右大腿斷了兩截。純是她女人的哭叫把他從閻王殿上叫回來的。那種撕心裂肺的哭叫聲,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女人是個養(yǎng)路工,長年要出野外,大半年的護理假是求爺爺告奶奶才請來的,差點丟了工作。而且她男人基本廢了,走個路都一拉一拉的,日常起居都得專人照顧,她還隔三岔五就要出野外。這家人咋辦?那女人那時候眼光發(fā)直,嘴里經(jīng)常喃喃自語,這咋辦這咋辦地念叨。我看著實在可憐,最后就動了一股管閑事的豪氣??蛇@件事情又沒什么證據(jù),咋辦,我腦袋都想疼了,最后想出個沒辦法的辦法——當年我在恰西林場當知青時,也算是個人物,伐木工沒有不知道我的。我就請伐木工的頭頭喝酒。那天晚上酒喝得差不多了,我先講案子。講了那一家子的可憐處。然后又講現(xiàn)場勘察,隨口胡謅了幾條證據(jù)。然后又講調查走訪,胡編了幾段證人證言,搞了個分化瓦解。當時專門挑了個星期六晚上,其他人都搭車回家了。深山老林子里就我們兩個人,中間一堆篝火巫婆跳神似地飄呀飄,黑沉沉的老林子里百年老樹棵棵直立,枝權橫斜,張牙舞爪,似欲抓人。恰西人叫做林妖的,在林子深處咕哇——咕哇——地叫,一團團羽毛從頭頂上撲簌簌地飛過來飛過去……那氣氛,別提多恐怖啦!再加上我這張嘴……我越講,那貨臉色越煞白。我越講,那貨臉色越煞白。我們倆就著油汪汪的烤松鼠下酒,突然我指著他手里的烤松鼠喊了一聲:松鼠咋動啦!這家伙看一眼手里,哇地一聲吐了一地,連五臟六腑都快嘔出來了。嘔完了抬起臉,眼淚汪汪、鼻涕哈拉、涎水流掛,看著我說,曹哥,你不用講了!你意思我明白。給我兩天時間,我給你個交代……這種事沒辦法,只有且信他的,聽天由命。不料兩天之后,這狗日的就不辭而別失了蹤。不過一個月以后,我就收到一張匯款單,寄了2000塊錢。啥信息都沒有,只有兩個字,還賬。錢是寄到交警大隊的,我就知道是他寄的。心想也只有這樣了。后來每月都寄錢,多的時候達到5000塊,少的時候才50塊,可見這貨在外面也是混得跌宕起伏。這事我又不能跟司機一家子明說,明說了大家都不好辦。只好以交警隊的名義資助他家。后來就給他男人在水晶宮觀賞魚市場置辦了一個攤位,算是讓他有了個力所能及的營生。至于那個女人,我想你也猜到了吧,對,就李繼紅。哥哥我讓你到這個管區(qū)來,明說了就是來罩著她的。這個女人命太苦,腦子又出了毛病,再經(jīng)不起折騰了,你看咋辦吧?

5

了解了李繼紅的遭遇之后,她那分裂的、扭曲的形象在蔣漢威心目中漸漸統(tǒng)一、漸漸復原。雖然老曹和她的做法還在他心里留有疙瘩,但她受難的一生,無奈之下承受的屈辱,不能不引起蔣漢威深深的同情。他不由地聯(lián)想起自己在廳機關的生涯,萬般無奈之下,不也干了許多讓他至今羞恥不已的下作事嗎?一時問,同病相憐的情感戰(zhàn)勝了畏難情緒和其他雜念。他下定決心要罩著她,一股不知哪來的豪氣涌上心頭。自從下到基層之后,他就開始經(jīng)常被這種非理性的豪氣和某種江湖潛規(guī)則所左右,書本上的東西漸漸被他拋在腦后了。

眼下難題在于,秦志恒不停地給派出所施加壓力,他意思想把李繼紅關到精神病院去,只要能捱過兼并重組這個節(jié)骨眼即可。但蔣漢威的底線就是,李繼紅再不能關精神病院了,再關她就徹底完了。他把秦、李、趙之間復雜糾結的矛盾細細梳理了一遍,就感覺李繼紅不過是趙凌云捏在手里的一個工具,目的是要挾秦志恒,以達到她的不知什么目的。否則不會在兼并重組的節(jié)骨眼上,突然把十幾年前的陳芝麻爛谷子翻騰出來挑事兒。

他先是放下面子去做趙凌云等人的工作。把李繼紅委身于秦志恒的真實原因,她丈夫以身體的殘疾換來一家觀賞魚店的真相,細細講給他們聽。希望能夠化解他們對李繼紅的仇恨。然而,趙凌云一看他開始為李繼紅說話,眼神漸漸就流露出一絲冰冷和敵意,以不置可否的嗯啊與蔣漢威相應對。末了來了一句:我們倆的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誰也不想再糾纏,半輩子都這么過來了,現(xiàn)在糾纏還有啥用!李繼紅過去跟我們一樣都是工人,她怎么變成干部的,不明不白!現(xiàn)如今樹倒猢猻散,我們只有盯住她:她咋安置,我們就咋安置!干部咋安置,我們就得咋安置!

蔣漢威悻悻地離開了趙凌云的家。他不甘心,下午又走訪了幾家職工。大家的言辭竟然出奇地一致,連“樹倒猢猻散”、“盯住她”之類的話都一模一樣。蔣漢威隱隱感覺趙凌云是個頭目,把大家都串聯(lián)好了。李繼紅已經(jīng)成了事情的焦點,處理不好,很可能會釀成一個群體l生事件。

他把調查的情況向喬寅虎一五一十地匯報,并且亮明態(tài)度,不管怎么的,他得要罩著李繼紅。

喬寅虎一聽臉就拉下來了:小蔣??!如今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眼看就要出大事。你也不是不知道,領導最怕的就是群體性事件。如果咱們處置不當在管區(qū)里惹出一個群體性事件,別看你是廳里下派干部,到時也得吃不了兜著走。

蔣漢威急道:哥,李繼紅的情況你也不是不知道,遭了那么多罪,腦子也有點問題了。眾人再這么折騰她,她就毀了。孩子正上高中,丈夫又是個殘疾,這個家咋辦?咱干警察的,總得扶助弱小,體現(xiàn)個公平正義吧。

喬寅虎道:兄弟,趙凌云那一伙難道不是弱???眼下這形勢,眾怒難犯,為了大局穩(wěn)定,有時候就得犧牲個人。

蔣漢威道:那你的意見?

喬寅虎堅決道:先強制送精神病院,避開趙凌云那一伙的鋒芒,等兼并重組職工安置都搞完再說。

蔣漢威急道:那絕對不行!李繼紅如今還算半個明白人,再送精神病院,依著她脾氣,給上幾個電療,上些個強力藥物,那人不就毀啦!

見蔣漢威臉色難看,喬寅虎退一步道:那依你意見呢?

蔣漢威沉吟半晌道:咱們社區(qū)不還缺協(xié)警,讓管區(qū)各單位出人嗎?不行養(yǎng)路公司的名額就讓派給她,我估計養(yǎng)路公司是巴不得的。也正好讓她在趙凌云一伙眼前消失。

蔣漢威自以為想出了兩全其美的好點子,目光灼灼地盯在喬寅虎臉上。

不料喬寅虎吃驚地看他半天,慢慢地晃起了腦袋:嘖嘖嘖!兄弟啊,你咋能想出這么個餿點子,你把這么個人弄到咱社區(qū)來,是幫忙還是添亂?

話不投機,二人把情況上報給所長。所長話雖客氣,但明顯站在喬寅虎一邊。蔣漢威最后急眼了,拍著腔板子道:弄過來我來帶!保證不出問題還能發(fā)揮作用,行了吧?!

所長猛吸一口煙,最后皮笑肉不笑地說:兄弟,你可是廳里下派干部,溜一圈就走了。請神容易送神難的,這以后的麻煩事可就得老喬背上了。

萬般無奈,蔣漢威只得給老曹打電話。老曹沉吟半晌說,這事你不管了,我來擺平。

不知老曹動用了啥關系,終于跟所里達成協(xié)議,李繼紅暫時調社區(qū)幫忙,由蔣漢威管帶。將來兼并重組職工安置完畢后,老曹保證把她弄回原單位。

喬寅虎得知消息之后,對蔣漢威搖頭苦笑道:這個老曹啊,仗義是仗義,這么多年大家都知道。可你幫個女人,尤其這種腦子有問題的女人,那可是弄不好就把自己幫進去了。邊說邊沖蔣漢威詭異一笑。

蔣漢威一聽這話就聯(lián)想到那天請客時所見一幕。但他轉念一想,不管老曹跟李繼紅有什么。作為一個苦命的女人,自己幫她是應該的,沒有什么可懷疑可后悔的。

6

二分公司近來彌漫著一股緊張的氣氛。因為兼并重組期間,本來給職工放了長假,但近來職工們頻頻三五成群到單位打聽安置方案。找不到領導,他們就聚在一起互相打聽小道消息,罵領導,罵政府,罵社會,罵時代。在這種時候,趙凌云的口才就得到了充分的發(fā)揮,漸漸成為這些人的“民間領袖”。她每天晚上把她四處搜集到的各種關于兼并重組的貓膩、二分公司領導的腐敗秘聞,在幾個高參的幫助下加工整理。第二天要么聚眾講演,要么寫成大字報張貼。講演的時候,她還不忘捎帶上李繼紅,說是秦志恒已經(jīng)把他的小婊子提前安置好了。不過,職工們此時已經(jīng)不再關注李繼紅了。因為大家都知道警務室協(xié)勤工作辛苦待遇低下,達不到他們理想中的安置訴求。在他們看來,李繼紅已經(jīng)被提前踢出了局。趙凌云這么捎帶李繼紅,只剩下自娛自樂。

二分公司逐步發(fā)酵的群體性事件,越來越引起老街派出所的不安和警覺。喬寅虎和蔣漢威得令放下所有工作,專心到二分公司走訪摸排,了解社情民意,化解矛盾糾紛。二人沒料到弄走了李繼紅對化解矛盾竟沒起一點作用。職工們最終關心的還是安置方案和下半輩子的待遇,只要這方面差距太大,他們是生命不息、鬧騰不止的。蔣漢威們搜集的情況,迅速反映到區(qū)委聯(lián)席會議上。

聯(lián)席會議的結果,提高了安置待遇。但這個提高了的待遇,領導們可并沒有像觀音菩薩似的遍灑甘霖,普渡眾生。不知是誰想出了一個陰招:即把職工分為三類人員,一、二類人員統(tǒng)統(tǒng)提高待遇,而以趙凌云為首的個別鬧事積極分子,按三類人員處理,待遇不但不提高,反而下降。

這一招真毒!一下把大部分職工都拉過去,而把趙凌云為首的一小撮人給徹底孤立了。這就是慣用的分化瓦解。

趙凌云們瘋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幾個人舍出命跑到新東家西域公司去鬧。新東家是私營公司,可沒有國營公司那么好說話。門口雇著幾個膀大腰圓的保安,隨隨便便就把趙凌云們收拾了。一旦沒有群眾的支持,個人面對著社會的銅墻鐵壁,何其脆弱。

那天晚上,趙凌云們回到家屬區(qū)后,在鐵皮房小餐館里喝得爛醉。趙凌云嚎啕大哭,大罵公司陰毒,把他們幾個算計了。她從兼并重組罵起,沿著二分公司的歷史上溯,一直罵到她和李繼紅一起當工人的那個時代。罵了大半夜,最后淚流滿面地歸結道:他們憑什么呀?!長得難看,就得受一輩子活罪呀?!

幾個男人一看,女人急眼了,非理性思維都發(fā)作了。窗外已是電閃雷鳴,趕緊連架帶拖地把趙凌云往家里弄。就在半路上,趙凌云猛地抬起頭盯著黑暗的虛空,咬牙切齒地說:你們跟著我不會吃虧的,等著瞧!我要跟他們拚個魚死網(wǎng)破!一道雪亮的閃電劃破了夜幕,照得趙凌云一臉猙獰。

其實,一聽說西域公司分化瓦解的方案,蔣漢威立刻感覺嚴重不妥。以他對趙凌云等人的了解,他們絕不會善罷甘休。這他媽的不是沒事找事嗎?蔣漢威憤怒地向喬寅虎大發(fā)牢騷:本來就是為了化解矛盾,你這么大個公司300多人都安置了,偏就安置不了趙凌云這幾個鳥人嗎?這不是故意整人嗎?

喬寅虎這個老油條卻并不像蔣漢威這么容易動感情。他只是疲憊不堪地坐在圈椅里,眼睛眨巴眨巴地,無動于衷,甚至略帶好奇地望著蔣漢威在那里義憤填膺,嘴里嗯嗯呀呀地隨聲應和著。

當蔣漢威提出,為了管區(qū)的穩(wěn)定,一起去找所長反映情況,修正安置方案時,喬寅虎立刻仰到椅子背上,一手疲憊地搓著臉,一手搖晃著道:兄弟你去吧,你代表老哥去吧,你的意見老哥全同意,老哥實在是爬不動了。

蔣漢威向所長反映了他的意見。并且用心良苦,苦口婆心地向所長指出,這么干,等于把趙凌云幾個逼上絕路,等于還是給轄區(qū)穩(wěn)定埋下顆定時炸彈。

所長解釋說,這一招是新東家西域公司想出來的。西域公司是私營公司,他們的目的是想把幾個不好管的刺頭逼走,讓他們拿上安置費滾蛋,自謀出路去。

私營公司可不是搞慈善的,換了你,你也不愿意花錢養(yǎng)上幾個專跟你對著干的刺頭吧?所長朝蔣漢威攤開手,臉上似笑非笑,仿佛對蔣漢威的幼稚十分寬容,一副大人不計小人過的模樣。

蔣漢威看著所長那笑容,壓住火一字一頓道:趙凌云那可是個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主兒。根據(jù)我?guī)状谓佑|,明顯屬于心胸狹隘易走極端這一路的。萬一給弄出個個人極端事件,不還得咱們擦屁股?

所長見他不開竅,語帶敲打地說:她敢鬧咱就抓人唄!群體性事件咱對付不了,個別人鬧事咱還對付不了嗎?!那還要咱公安局干嘛?改糧食局得了!像趙凌云這號刺頭,還真不能遷就。否則將來學樣兒刺頭越來越多,這塊地盤我還能坐得住嗎?!

蔣漢威碰了一鼻子灰,本想甩手不管,心里卻總不能踏實:根據(jù)趙凌云的性格,此事絕不會善罷甘休。

果不其然,這天晚上他接到老曹的電話。見面之后,老曹拿出了一封趙凌云寫給李繼紅的信,字是紅的,自稱血書。血書要求,以趙凌云為首的幾個工人代表,必須恢復一類人員待遇。血書指示,此事李繼紅找秦志恒落實,限xx日前辦結。血書強調,此事李繼紅要不惜一切手段辦結,否則,就把內附的照片交給她老公……

什么照片?蔣漢威驚問。

她沒給我看。但看模樣,這女人快瘋了。

蔣漢威立刻明白了,給老曹說,你放心,我這就找她談。

他回到警務室開始給李繼紅打電話,沒人接。

他連續(xù)不斷地打,連續(xù)不斷地沒人接。

他越打越焦躁,越打越不安。到深夜12時許,忽然有個電話從夾縫里硬鉆進來。他接起一聽,是個公路局退休老干部,小心翼翼地說:蔣警官,秦書記家里吵得挺厲害,他老婆回老家,兒子上大學家里應該沒人的。蔣漢威忙問:什么人吵?!對方說:聽聲音是個女人,尋死覓活挺怕人的。

他連忙收拾東西準備出發(fā),心中有種不祥的預感,想起上次出警,他拉開抽屜帶上了槍。

公路局領導家屬院里,亭臺廊榭,曲徑通幽,假山雕塑,錯落有致。毛茸茸的樹冠掩映其間。然而,在這夜色深濃,風吹星落的夜晚,懷揣著種種復雜矛盾和不祥預感只身潛入這處院落,蔣漢威只覺得焦慮緊張。一座座猙獰怪異的假山如邪神擋道,毛茸茸的樹冠在夜風鼓動之下,忽然從頭頂掃過,如遭魔鬼一記愛撫。蔣漢威越走越緊張,總覺得一場血光之災就在前面等著他。李繼紅要干什么,會帶著刀嗎?萬一出現(xiàn)極端情況咋辦,他能拔出槍嗎?他就帶著種種復雜的聯(lián)想摸到了5號樓2003室門前。

然而門里并無吵鬧動靜,他側耳貼門細聽,仍然毫無動靜。他敲敲門,里面沒反應。他上樓詢問打電話的老太太。不料老太太也正虛掩著門在里面偷聽著樓下動靜。老太太貼耳告訴他,打過電話后不久,吵鬧聲漸漸平息了。過一會兒又傳出音樂聲。又過一會兒,音樂聲也沒有了,就這么死靜死靜的。但人也沒走,門沒響過,她一直聽著呢。覺得特別蹊蹺。

蔣漢威躡手躡腳地走下樓梯,悄悄把耳朵貼在防盜門上。一陣冰涼的感覺淡下去之后,一種隱隱約約的咕咚咕咚的聲音一下一下地涌進耳朵,什么聲音?聽著聽著,蔣漢威覺得像是什么東西在水里掙扎翻騰的聲音,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間,他忽然想起了上次走訪時在秦志恒家里見到的那個如同一座小屋子般巨大的魚缸,缸里養(yǎng)著四對兒觀音蓮。那咕咚咕咚的水聲突然穿越時空演化成解放渠里的水浪拍打在耳膜上,李繼紅傻乎乎地給媒體記者講述自己被救經(jīng)歷時的模樣,一瞬間涌人頭腦,不祥的預感突然問清晰!他拼命地砸門:

秦書記開門!我是蔣漢威!

秦志恒開門!我是蔣漢威!

里面突然響起慌亂的椅子翻倒人落地的聲音。

他再也不能等了,拔槍對著鎖子轟了一槍!拉開門進去一看,滿臉驚恐的秦志恒已經(jīng)跌坐在地,臉上硬擠出笑容,然而聲音卻哆嗦得厲害:她是……她是……自愿進去的……我只是……我只是喝,喝多了開個玩笑……

李繼紅臉朝下懸浮在那個巨大的魚缸里,渾身上下只穿著內衣,頭發(fā)像黑煙似地彌散在水中,兩只眼睛茫然地睜著,看著缸外的世界,絲絲縷縷的鮮血從鼻孔里流出來,在魚缸里洇出一小片紅暈。八條淡紫微藍的觀音蓮像火焰一樣,在清澈無比的缸水中翩翩起舞,缸頂蓋上壓著一塊沉重的壽山石……

蔣漢威掄起椅子砸向了魚缸。

7

秦志恒以殺人未遂被刑事拘留。市里派工作組進駐公路局重新調查審計二分公司兼并重組中存在的問題,發(fā)現(xiàn)了秦志恒等在清產(chǎn)核資中犧牲職工利益為個人撈取好處等情節(jié)。經(jīng)整改,全體職工以較優(yōu)厚條件簽署了安置合同。

在分局召開大會表彰蔣漢威和喬寅虎的那個上午,蔣漢威在辦公室突然接到了溫卡華的電話。溫卡華語調甜蜜地問候了他一番之后,通知他鍛煉期限已到,該回廳里上班了,盡快辦交接手續(xù)云云。

他拿著電話一時非常茫然?;叵肫鹪趶d機關的日子,覺得非常遙遠,只覺得恍如隔世。那一瞬間,他想起李繼紅還是警務室的協(xié)勤員,想起所長那句話:你可是廳里下派干部,溜一圈就走了。請神容易送神難,這以后的麻煩事可就得老喬背上了……他愣怔了半晌,只說了一句:我在這兒挺好的……就再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他只好把電話放在桌上,走向窗戶看著遠處的六道口管區(qū)鱗次櫛比的樓房,任憑電話里“喂!喂!喂!”不停嘴地叫喚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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