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開林　田方

楔 子

民族英雄陳連升，是鴉片戰(zhàn)爭中我國犧牲的第一位將軍，也是第一位殉國的少數(shù)民族將領(lǐng)。要了解陳連升將軍的民族氣節(jié)，必須大體知道鴉片戰(zhàn)爭的來龍去脈，并粗略了解他生長的鄉(xiāng)土。

發(fā)生在1840年6月至1842年8月的鴉片戰(zhàn)爭（亦稱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交戰(zhàn)雙方是英國和中國。

作為侵略者的英國，早在17世紀就率先完成了產(chǎn)業(yè)革命，成為經(jīng)濟繁榮的富國。在政治上，它實行君主立憲、議會制，代表大資產(chǎn)階級利益，積極推行向外擴張的方針。它利用發(fā)達的金融業(yè)作為殖民他國的手段，又利用先進的制造業(yè)加強了軍工。它實施海洋戰(zhàn)略取得了海權(quán)優(yōu)勢。它用武力支撐外交和商貿(mào)，以達到行使霸權(quán)的目的。19世紀中葉，正是它擴大了殖民地的鼎盛時期。

作為反抗侵略者的中國，當時已是清朝的后期，經(jīng)濟上處于農(nóng)業(yè)和手工業(yè)的時代，生產(chǎn)力十分落后。政治上是封建專制，加上朝廷腐敗至極，民族矛盾、貧富矛盾相當突出，農(nóng)民起義不斷。軍事上還處于半冷兵器時代，加上武備廢弛，龐大的軍隊卻無戰(zhàn)斗力可言。當時中國人口是英國的15倍，陸地國土是英國40倍，無能的朝廷卻采取了屈辱于外侵的下策。

英國強盛以后，先在歐美鬧騰一陣子，并用武力征服了幾個小國，接著就伸手東方，用商船加炮艦的手段，于17世紀將印度變成自己的半殖民地，并建立東印度公司。這個公司是半官方性質(zhì)而且擁有商貿(mào)特權(quán)，被人稱為“世界上最大的毒販子”。它不僅是使印度被殖民化的據(jù)點，也是向中國擴張的重要起點。

18世紀到19世紀初的英中貿(mào)易，先是棉花、布匹、絲綢、茶葉、藥材之類。這種商品交換，英方?jīng)]有占到多大便宜。比如洋布和中國的棉紗土布、西方飲料和中國茶葉，中國產(chǎn)品還占了上風，甚至讓東印度公司對華貿(mào)易出現(xiàn)了逆差。于是，代表大資本家利益的政客，便向公司提出了“鴉片戰(zhàn)略”，使出了謀財害命的絕招：向中國販賣鴉片。這所謂文明之國的自己人并不吸食鴉片，但他們給鴉片貼上普通商品的標簽，強行向中國銷售。據(jù)史料記載，東印度公司加工生產(chǎn)的大量鴉片，通過各種非法手段輸送到中國的東南沿海，并延伸銷售內(nèi)地。僅1838年這一年，就達35445箱，按單箱120斤計算，就是425萬多斤。到了1839年，數(shù)量還在增長。此間，東印度公司的總收入中，鴉片收入占七分之一，純收入所占比重更大，可見鴉片生意之旺、暴利之多。英國將鴉片傾瀉于中國，不僅讓中國的白銀大量外流，吸食鴉片的國人大量耗財，而且使有的中國人成了“鴉片鬼”。鴉片之毒浸入了市民，浸入了官場，甚至浸入了軍營。危害之大，正如林則徐在任湖廣總督時就有的奏言：“若猶泄泄視之，是使數(shù)十年后，中原幾無可以御敵之兵，且無可以充餉之銀?！狈舱x者都會發(fā)出呼聲：我不毀鴉片，鴉片必然毀我。本來，早在雍正時便有禁煙令的，但多是紙上談兵，沒有過硬措施，沒有真禁。再后來朝廷中又出現(xiàn)了所謂“馳禁派”，主張只打擊和約束吸煙者，而不去堵塞煙土的源頭，讓其自動消減。1839年6月，受命禁煙的欽差大臣林則徐，來了個“虎門銷煙”，一次銷毀繳獲內(nèi)外商人的鴉片237萬多斤，向世界宣示了中國禁煙的決心，被國內(nèi)外有識之士稱為“正義之舉”。因為銷煙使英商受到了一點損失，而代表英商利益的英政府更是覺得有損帝國顏面，干脆撕掉“自由貿(mào)易”的面紗，不斷以武力在我東南沿海挑起事端。1839年9月至11月，英軍先后對我九龍通向虎門的海防線發(fā)起進攻，但八次戰(zhàn)斗都是以英軍的敗退而告終，這就更加觸動了英王的霸權(quán)神經(jīng)。

1840年元月，英國維多利亞女王在國會發(fā)表演說，公然提出要發(fā)動對華戰(zhàn)爭。4月英國會通過決議，聲稱要組織20萬“東方遠征軍”對付中國。盡管當時在華英軍不過萬人，后續(xù)部隊還在途中，但于6月便宣布封鎖珠江口，正式對華宣戰(zhàn)。開戰(zhàn)后的第一仗，是英軍以艦船攻擊我沙角大角炮臺，在我方奮力阻擊下又被打了回去。

英方見9次戰(zhàn)斗均未得手，覺得突破虎門、直取廣州的計劃難以實現(xiàn)。于是轉(zhuǎn)變策略，迅速沿海北上，直取天津大沽，威逼京師，用“炮艦外交”手段，終于使道光亮出了罷戰(zhàn)求和的姿態(tài)。英方又以嚴懲“強暴官員”為談判條件，迫使道光罷免了林則徐、鄧廷楨的官，派琦善接替了林則徐的職務(wù)。同時以外交手段對虎門一線的兩位戰(zhàn)將陳連升和關(guān)天培施以重壓。琦善到廣州后執(zhí)行道光“減兵撤防”的指令，制造了嚴懲陳連升將軍的風波，造成了嚴重削弱我戰(zhàn)斗力的惡果。

1841年1月，英軍在充分準備、海陸軍配合作戰(zhàn)，并用大于我軍一倍的兵力，奪取了我沙角大角炮臺，突破了虎門防線的最前哨，致使我陳連升將軍父子及6位中高級軍官殉國。

1841年2月，英軍攻占我靖遠威遠炮臺，致使我關(guān)天培將軍殉國。

1841年2月至5月，英軍占領(lǐng)我廣州泥城和四方炮臺，引起了三元里人民的英勇抗英斗爭，一萬多人包圍了四方炮臺的英軍，但卻被求和的奕山勸說，為英軍解了圍。

1841年9月英軍攻擊定海，于10月得手，致使我葛云飛將軍殉國。

1841年10月，英軍占領(lǐng)寧波。我大臣裕謙投水殉難。

1842年6月英軍進攻吳淞口，占領(lǐng)上海，致使我陳化成將軍殉國。

1842年7月，英軍奪取鎮(zhèn)江后，直接威逼南京，最終迫使清廷簽訂了割地賠款的《南京條約》。

《南京條約》（即《江寧條約》）最核心的內(nèi)容是：割讓香港島，賠款2100萬銀元，五口通商，協(xié)定關(guān)稅。這是讓中國“割地賠款喪權(quán)辱國”的條約。

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是以中國的失敗而告終。為什么一個三億多人口的大國敗在一個兩千多萬人口的小國手里？為什么幾十萬軍隊敗在幾萬軍隊手里？為什么在本土作戰(zhàn)的軍隊敗在幾萬里遠道而來的軍隊手里？現(xiàn)在一般的回答是：可以用“落后”兩個字來概括。

當時中國政治制度落后，經(jīng)濟落后，科技落后，武器落后，戰(zhàn)法落后……這種回答當然不錯。但深入思考，恐怕最最主要的原因，是清廷高層已經(jīng)腐敗至極，只顧小集團茍且偷安，完全不代表人民意志，完全喪失了民族氣節(jié)。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如果喪失了愛國之魂，那結(jié)果是不可想象的。好在，在這場戰(zhàn)爭中，還有林則徐、鄧廷楨、關(guān)天培、陳連升、葛云飛、陳化成等一大批民族英雄涌現(xiàn)，還有三元里人民不畏強敵的抗英表現(xiàn)。他們的愛國精神被后人傳承下來，便是中國未被完全殖民化的重要原因。

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的結(jié)果，導(dǎo)致中國進入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從此，帝國主義和中華民族的矛盾、封建主義和人民大眾的矛盾，成為中國社會的主要矛盾。1842年至1911年的70年里，人民大眾幾經(jīng)奮起，終于推翻了帝國主義所支持的封建王朝，結(jié)束了歷史漫長的封建社會。從1840年至1945年的一百余年間，中國人民對外國的侵略勢力，特別是對日本侵略者，一直進行著英勇頑強的斗爭，并最終取得勝利。歷史告訴我們：落后就要受欺辱，落后就要挨打。但這并不等于落后就該挨打，落后就不該反抗。倒是正義戰(zhàn)勝邪惡，才是必然的規(guī)律。在當代的國際關(guān)系中，有曾侵犯我國未能得逞而又不死心的，也有軍事力量比我們強得多的霸權(quán)主義者。我們還面臨著海洋主權(quán)受到軍事威脅的局面。因此，我們在奮起富民強國的同時，必須大力弘揚愛國主義精神，增強全民的國家安全意識，防止霸權(quán)主義者對我們欺辱和侵犯。

關(guān)于鴉片戰(zhàn)爭的性質(zhì)，近代和當代的史學(xué)家、史書自有公論。一個霸權(quán)主義的國家，遠渡重洋，從歐洲跑到亞洲，用炮艦加毒品的手段侵犯中國，那是地地道道的侵略行為；中國忍無可忍，大義銷煙，在人民的推動下奮起反抗，那是完完全全的反侵略戰(zhàn)爭。然而，有個別所謂新生代史學(xué)家的著述，卻聲稱“在敘說大清挨打的同時”，要更多地給“施打者一個邏輯的圓滿”。簡單地把這場戰(zhàn)爭描述為開放與封閉的戰(zhàn)爭、文明者與愚昧者的戰(zhàn)爭，邏輯為侵略者有理甚至有功的戰(zhàn)爭。因此，對林則徐和主戰(zhàn)派加以調(diào)侃，對三元里人民的抗英斗爭加以譏諷，給戰(zhàn)斗中殉國的英雄蒙上“愚昧”的陰影。這種觀點，是用“優(yōu)勝劣汰”觀機械地解釋人類的戰(zhàn)爭，用勝敗解釋人類戰(zhàn)爭的是與非，只能導(dǎo)致“社會達爾文主義”、導(dǎo)致侵略有理的結(jié)論。這種主張和觀點，還遠不如當時英國正義者的態(tài)度。據(jù)有關(guān)史料，英下院在討論是否對華戰(zhàn)爭時，三天辯論的結(jié)果是：主戰(zhàn)271票，主和262票。還有人作《鴉片罪過論》，堅信英國發(fā)動戰(zhàn)爭是非正義的，更堅信鴉片的無比罪惡。由此看來，我們在弘揚愛國主義精神的同時，還必須批判曲線的“投降哲學(xué)”，在頌揚民族英雄的同時，還必須毫不留情地鞭打漢奸、賣國賊。唯有如此，才能明辨大是大非，喚起我中華之魂。

陳連升將軍的事跡，是以崇高的民族氣節(jié)，為鴉片戰(zhàn)爭史寫下了光輝的一頁。他出生于普通農(nóng)家，土家族，青年時便崇尚“精忠報國”的思想。17歲即進講武堂，而后參軍，繼而是把總、千總、守備、游擊等軍職，59歲任參將，繼而副將。一生行武，直至63歲以身殉國。他被林則徐選調(diào)虎門前線后，銷煙有功，屢戰(zhàn)屢勝。鴉片戰(zhàn)爭的“前哨戰(zhàn)”八戰(zhàn)八勝，都在他的防區(qū)之內(nèi)，其中他直接指揮的六戰(zhàn)皆捷。所以老百姓稱他為戰(zhàn)神，英軍則說他是不好惹的胡子將軍。鴉片戰(zhàn)爭開始后，他又打贏了第一仗。在受到敵方和投降派的高壓之下，他忍受了常人不可能忍受的精神折磨，最后在戰(zhàn)斗中英勇殉國。而沙角大角之戰(zhàn)，又是鴉片戰(zhàn)爭中唯一一次敵兵力多于我方的戰(zhàn)斗。

陳連升將軍的民族氣節(jié)和愛國精神，正好代表了中華民族優(yōu)秀兒女的氣質(zhì)，也代表了土家人的秉性。土家族是一個人口較多的少數(shù)民族，也是在文化上同漢民族融合較深的少數(shù)民族。土家族酷愛中華民族大家庭，具有維護民族大團結(jié)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兩千年之前的巴國便與楚同盟，反對外來侵略，巴國巴蔓子將軍敢于用自己的頭顱換國土。土家人對國內(nèi)反動統(tǒng)治和外來侵略，一向具有血性的反抗精神。湖北恩施自治州，是土家、苗、侗等少數(shù)民族聚集之地，少數(shù)民族人口占總?cè)丝诘?0%以上。辛亥革命，有鄧玉麟等多個將領(lǐng)參加起義。大革命和土地革命時期，這里是湘鄂西、湘鄂川黔革命根據(jù)地的重要組成部分，數(shù)十萬人跟著共產(chǎn)黨鬧革命，犧牲12000多人，其中著名烈士50多位，段德昌將軍、王炳南、賀英等烈士的熱血都灑在這塊土地上。賀龍同志在這里領(lǐng)導(dǎo)武裝斗爭長達六年之久，直至領(lǐng)導(dǎo)紅二方面軍踏上長征之路?？谷諔?zhàn)爭時期，南京、武漢失守后，恩施是湖北臨時省會，也是第六戰(zhàn)區(qū)指揮中心，曾有過鄂西大捷的戰(zhàn)斗。恩施人民為抗日戰(zhàn)爭的勝利，付出了巨大的犧牲。

今天的恩施自治州，同戰(zhàn)爭年代相比，已經(jī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水、陸、空交通網(wǎng)已經(jīng)形成，改變了區(qū)位劣勢；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使人民生活顯著改變；神奇的山水和多彩的民族風情，加上祖國“后花園”的美譽，構(gòu)成了著名的旅游勝地；硒元素等特色資源的深度開發(fā)、工業(yè)的興起、新型城鎮(zhèn)化的推進，將使這塊老蘇區(qū)變得更加富裕美麗。在400多萬人民意氣風發(fā)奔小康的今天，黨委提出在繁榮民族文化中要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引領(lǐng)，要為歷史上的英雄人物樹碑立傳，以弘揚中華民族的愛國精神。這便是我們撰寫《民族英雄陳連升傳奇》的緣由。

深山獵戶一后代，

喜文愛武好少年

鄂西南鶴峰縣，明代為容美土司，屬施州衛(wèi)。清雍正十三年改土歸流，設(shè)鶴峰州，屬宜昌府。光緒三十年，升直隸廳，屬湖北布政司。后來又為縣，屬施南府。新中國成立后，屬湖北恩施地區(qū)，期間有三年多為鶴峰土家族自治縣。現(xiàn)為鶴峰縣，屬恩施自治州。

鶴峰歷史上為什么曾設(shè)州、升廳？因為它是土家族的聚集之地，曾是容美土司的中心地帶，而容美土司曾有過經(jīng)濟繁榮、文化昌盛的時期，是湘鄂西著名的土司之一。

鶴峰縣有個鄔陽鄉(xiāng)，地處縣域正北，西北臨建始縣和恩施市，東北臨巴東縣，是鶴峰通往建始、恩施、巴東三縣（市）的關(guān)口，所以又稱鄔陽關(guān)。

這里是典型的南方山區(qū)，山山綿延相連，群山之間溝壑縱橫?！皟缮街g喊得應(yīng)，兩人牽手需半天”。本書主人公陳連升將軍，就出生在這個深山之中。

鄔陽鄉(xiāng)有個寨子叫陳家棚，背靠大山，人戶不多，幾乎清一色陳姓，都是土家族居民。有個農(nóng)戶的戶主叫陳萬里，家有父母和妻子，一家四口，住著兩間正屋加一廂房吊腳樓。

吊腳樓是土家的特色建筑。一般是正屋不吊腳，只一層，廂房吊腳，是兩層，上層裝修住人，下層只有柱子，不裝修，通風通光。吊腳樓是全木質(zhì)結(jié)構(gòu)，木柱，木板壁，住人的上房有陽臺和走道，窗欞上有雕花。一家人誰住吊腳樓？一是未出嫁的妹子，二是即將生育的婦女，可以優(yōu)先住到吊腳樓上。

五尺大漢的陳萬里，二十七歲還不曾得子。老母親急了，一年之中上了四次觀音廟，頭扣得嘣嘣響，當年兒媳楊氏終于有了身孕。

接近年關(guān)，陳萬里前半月就將妻子安置到了吊腳樓上。

已是1778年的歲末。一個清晨，母親和陳萬里都忙著。母親樂呵呵地請來了接生婆，進了吊腳樓上。陳萬里則在階沿上轉(zhuǎn)了好幾圈，最后是仰望著那噴薄而出的紅日，禁不住走上了吊腳樓的陽臺，試圖透過門縫去看房里的情景，但很快又回頭下了樓。按照當?shù)匾?guī)矩，產(chǎn)婦在臨產(chǎn)時，只能由女人守在身邊，男人，哪怕是自己的丈夫，也是要回避的。

“哇哇——”的聲音從吊腳樓上飛了下來，陳萬里斷定：生了。于是忙走進正屋的灶房，煮荷包蛋、沖紅糖水……這時，接生婆來到他身邊，只說：生了，你媳婦平安。陳萬里知趣，忙送上一杯紅糖水，又奉上一個紅包，接生婆才又補充說：恭喜，是個帶雞雞的。老母親笑得露出了缺牙：你當給他取個好名字哩。陳萬里只覺得橫身發(fā)熱，腦殼里發(fā)脹，便順口念道：年關(guān)出生，旭日東升時出生，該叫“年生”或者是“年升”吧，讓我再想想。老實憨厚的老父親站在階沿上，傻望著天空，只說了一句話：我陳家又有后了。

按當?shù)亓曀?，小孩出生的第三日才用溫水過細洗身，還要稱重量、定名字，這叫“洗三”。

洗三時，這小子過秤有七斤六兩，是個胖娃娃。只讀過四年私塾的陳萬里，竟向族人和親戚宣布：這娃子小名叫年生，大名叫連升，因為他是“連”字輩，是在太陽升起的時候出生的。

這深山里的農(nóng)戶，當時飽受土豪劣紳的盤剝。不少農(nóng)家是一年忙到頭，也吃不上幾頓飽飯。還有的人家處在“茅草蓋屋、殼葉當被、棕片當衣、辣椒當鹽、合渣過年”的境地。陳萬里家稍好一點，因為他父親是種莊稼的好把式，自己又是遠近聞名的好獵手。有的富人還指望他貢奉香獐、狐皮之類，不至于用極致手段加以壓榨，還留有一點生存空間。再說，老父親和陳萬里為人忠厚，種地、狩獵憑智慧，與人相處求本分，鄰里關(guān)系不錯。

陳連升從出生到七歲前，都是由母親、奶奶照護?？稍谄邭q那年，奶奶爺爺相繼病故，他便少了呵護的人。盡管他當時年幼，但奶奶對自己的深愛和對鄉(xiāng)鄰的熱心腸，爺爺寡言少語、悶頭干事的性情，還是在心里留下了印記。

陳連升七歲剛過，父親便提著一塊野豬肉加一只野雞，將他送到了二里外的私塾里，對老先生陳萬魁說：我這小子要念書，就托付給你了。陳萬魁客氣，說：都是本家，培養(yǎng)后人是我應(yīng)盡之責，我會盡心盡力的。

陳萬魁問：這娃子有學(xué)名嗎？陳萬里說：這小子是清晨旭日東升時出生的，我給他取名陳連升，你看怎么樣？陳萬魁晃著頭低吟道：旭日東升乃旭日東昇也。我看，連、升二字相聯(lián)，用“陞”還有步步高升的意思，應(yīng)該叫“陳連陞”好。陳萬里附和道：那是那是，“陞”比“升”好。

陳萬魁吩咐：陳連陞，叩拜孔圣人吧！

說是拜孔夫子，其實香龕里沒有孔子像，只有“天地君親師位”一行大字。陳萬里知道，兒子上月在雪地里打鬧，摔了一跤，膝蓋負傷，至今未痊愈，便對萬魁使個了眼色：這——，但萬魁沒明白過來?？蛇B升卻毫不遲疑，對著香龕，“嘣……嘣……嘣”叩了三個響頭。萬魁再細看，才看到娃子膝蓋上有血，便埋怨：你為啥不早說清楚，叩頭是可以免的。陳連升沒有回答，萬里在一旁解釋：這小子無論干什么事，從來都不叫苦的。這一點像他爺爺。

鄉(xiāng)村私塾小，多則不過十來個學(xué)生，少則只三五個，所以都是“單個教練”。當時朝廷有人提出，要改良私塾，鄉(xiāng)、集以上的義塾，都得統(tǒng)一課程、統(tǒng)一教法，可哪能辦得到呢！何況是在大山之中。陳萬魁所辦義塾，不存在收學(xué)費問題，就是盡義務(wù)教幾個鄉(xiāng)村的娃娃。

陳萬魁本人也是沒讀過公學(xué)的人，但讀過十年私塾?！端臅芬沧x得不全，卻讀過古詩和雜七雜八的人物傳、小說之類。他在村子里，還稱得上是個文化人，逢年過節(jié)，紅白喜事，還能人給寫對聯(lián)。

連升是老先生的侄子，陳萬魁教陳連生當然是用心用意。連升來的第一天，他就攤開《三字經(jīng)》的第一頁，放在連升眼前，說那是“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茍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崩舷壬I(lǐng)讀，連升跟著念。老先生強調(diào)的是認字、讀音，至于解意，并未強求。老先生上午教了兩遍，下午放學(xué)時再檢查，將書本順著、倒著、橫著讓連生認讀，連生認讀得完全準確。

這件事讓陳萬魁興奮不已，如同發(fā)現(xiàn)了金礦一般，心想，難道我陳家要出個光宗耀祖的人物！第二天一放學(xué)，他就護送連升回家。他將萬里叫到一邊，十分認真地說：老弟，我可以斷定，你的這娃子，怕是個聰敏絕頂?shù)呢浬?，一定要好好盤一盤。陳萬里淡然說，怎么盤，我只會拿鋤頭把、火槍，碗大的字認不到兩筐，還不是要靠你！陳萬魁說，我當然要盡心盡力，只怕是我這個沒上過公學(xué)的人，把肚里的貨全倒出來，也不能滿足他的要求。所以我提議，要盡早送他到鶴峰城去讀書。陳萬里搖了頭：進城讀書，且不說費用支持不了，娃子這么小，也不忍心讓他離開父母。兩人議來議去，沒有結(jié)果。陳萬里心里當然想著送兒子去讀公學(xué)的事，但眼下辦不到，只能以后再說。陳萬魁在心里嘆息，要是我是個富裕戶，那肯定會出手相助，可偏偏不是，就只好在眼下費心思教他吧。

老先生很快給陳連升教完了《三字經(jīng)》，接著就教他學(xué)《論語》和《孟子》，陳連升既不叫難，也不感覺到興奮，都只是較快速的平平而過。到了第三個年頭，陳萬魁只好盡其所能，把自己知道的水滸故事、文天祥的故事，甚至孫臏的故事，都不成系統(tǒng)地倒了出來。說來也怪，這些故事倒讓連升興奮起來，他不僅是聽，還常常眼神里透著光，向先生發(fā)問：武松算是什么人？老先生說：算好漢。又問：岳飛算什么人？老先生說：他是英雄。再問：是好漢比英雄厲害，還是英雄比好漢厲害？老先生一時應(yīng)答不出準確的答案，但繞著圈子解釋：好漢是被逼上梁山造反的人，是反貪官的人，是講義氣、敢打抱不平的人。英雄，是反對外來侵略、為國雪恨的人。依我看，好漢、英雄都厲害。后來，老先生給他講了岳飛大戰(zhàn)金兵拐子馬的事，他卻說：還是岳飛更厲害。

關(guān)于陳連升讀書的事，陳萬里雖不能直接教授，但心里總是掛著的，特別是萬魁提出讓孩子讀公學(xué)的事，萬里一連七、八個歲月里，腦子里還常常冒出希望的火光。

這是陳連升十六歲那年。陳萬里對陳萬魁說：你不是說應(yīng)該送娃子進城讀公學(xué)嗎，我要去打聽一下，讀公學(xué)一年到底要多少學(xué)費？陳萬魁卻說：去打聽一下可以，但據(jù)我所知，現(xiàn)在城里不安寧呢，有清兵正同白蓮教干仗，你要注意啊。陳連升說：我一個平頭百姓，管你是清兵也好，白蓮教也罷，不會把我怎么樣吧！

陳萬里將四年積存的四張狐貍皮和三張錦雞皮打了一捆，用一大塊舊布包著，便背著進了鶴峰城。他心想，如果這物件能賣上幾百個銅板甚至幾兩白銀，就再去公學(xué)打聽打聽，娃子如何能上學(xué)、學(xué)費多少的事。

他背著皮貨走進了一家山貨收購店。這是他以往來過的店，店掌柜姓覃，做生意正兒八經(jīng)，他信得過?？山裉鞗]見覃掌柜，卻有兩個穿軍服的人在店門口，見著賣山貨的就要盤問一番。這情景正好被陳萬里碰上了。一軍人問：你背簍里是啥？萬里答：幾張皮子。又問：賣的？又答：是，想賣點錢，送娃子上學(xué)。軍人說：那就讓我們看看貨吧。兩個軍人見了皮貨，就像饞貓見了魚腥一般，抓起狐貍皮聞了又聞，揉了又揉，摸了又摸，一邊說：不錯不錯，一邊喊店里老板驗貨?？傻昀镒叱鰜淼氖且粋€身穿長袍、瘦削身材、長臉尖下巴的中年男人，顯然不是覃掌柜。陳萬里有點奇怪，便問了句：覃掌柜呢？一軍人粗聲答話：這是本店的李老板。你說的覃掌柜，他同教匪有瓜葛，正被審查哩。另一軍人白眼了陳萬里，狡詐地問道：看來你同覃掌柜很熟啊，是不是也有點瓜葛？陳萬里連忙回答：我是打獵的，過去他收過我的皮貨，當然熟啊，其他還能有什么瓜葛！接下來，軍人便是審問的口氣：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陳萬里答：我叫陳萬里，家住陳家棚。軍人再問：聽說現(xiàn)在有教匪也搶貴重的皮貨，你這皮貨哪里來的？萬里說：我是獵戶，自己打的狐貍。那軍人又問：誰能證明你是獵人，誰能證明狐貍是你自己打的？萬里想了想，說：陳家棚許多人都能證明，還有保長甲長都能證明。那軍人給店老板遞了個眼色，說：好吧。把貨暫放在店里，你去拿幾個證明來，再同店老板談價錢。證明，一定要是得力的證明喲，還說：我們軍人辦事是公道的，我們主要是防止教匪鉆空子，要保護合法買賣。陳萬里問：如果我拿來得力的證明，能取貨賣貨嗎？軍人說：你回去把證明拿來再說，是不是得力的證明，我們會分辨！陳萬里心想，今天是闖見鬼啦，我來回兩天拿來證明，他說不得力就不得力，這不是把我當猴耍？實在是氣不過，便說了句，這算什么世道。那軍人一聽，立馬顯出了兇相：你說這世道不好！你是不是也同白蓮教有瓜葛？萬里辯解：什么教哇，是紅是黑，我連見都沒見過，你有什么證據(jù)說我同他們有瓜葛！兩個軍人一旁嘰咕：我看這人有問題，光憑皮貨的證明還不行，還要拿不是教匪的證明，這皮子必須扣壓下來。軍人說著，再次同店老板交換了眼色：皮貨暫存你處，沒有我們的指令，不準動！店老板倒是遵命，將這捆皮貨放到了里屋。

陳萬里像是挨了一悶棍，一下子就暈了，氣得直喘粗氣，上半個身子趴在柜臺上，好久沒說出話來。待清醒過來，那店老板拿著一串穿眼錢對他說：你三張錦雞皮算我要了，那狐貍皮嘛，依我看是沒指望了，死心吧。

陳萬里心想，這是明明白白的搶劫，過幾天當來找這店老板問個下落，可又一想，這店老板真是做規(guī)矩生意的店老板嗎？

陳萬里只能咬著牙，忍氣吞聲地回了家。而且，皮貨被劫的事還不便對陳連升講。因為兒子早就對父親說過：不要為了自己讀書的事操心費力了?，F(xiàn)在上私塾，學(xué)狩獵，特別是習武功，已經(jīng)過得很快活了。

就在陳萬里的皮貨被劫了的第三天，當他還在慪氣、想應(yīng)對辦法的時候，家里來了個不速之客。這客人年少英俊，拎著個大包袱，一口的四川腔，站在門口就問：這是陳萬里家嗎？陳連升上前答話：是，你找我爹？有啥事！客人說：有點小事。陳萬里從屋里走出來，說：我就是陳萬里，你請坐。但是見這客人還是個娃子，不免有點奇怪，說：找我有事？不是找錯人了吧。那少年將大包袱往桌子上一擱，解開，便露出了幾張狐貍皮，說：這皮貨是你的。萬里走上前一看、一翻，真是自己的四張狐貍皮，說：真是我的，你怎么得到的？這少年說：你那天被訛詐的經(jīng)過，我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到了晚上，我就以賣山貨的名義進了店，隨身只帶一截花栗樹棒。我令店老板交出了這皮貨！對方見我揮棒的姿勢，只瞟了我一眼，就軟了。你想，那種瘦得一包筋，又膽小如鼠的人，還能不被我降服！萬里問：你得到這皮貨，又來找我，是不是要換點銀子？少年說：大叔你想錯了，要是我拿皮子換銀子，又何必來找你呢？我只是為你抱不平，讓物歸原主??！陳萬里有些擔心，說：你這樣為我將皮貨奪了回來，而店老板的背后又是軍人，不怕他們追查嗎？這少年卻說：這件事我干的無疤無印，沒有第三人知曉，他們怎么追查！

此時，陳萬里才帶著感激之情對這少年提出了一些問題：你家住四川哪里？什么時候來鶴峰的？你多大年紀？會什么手藝？為什么小小年紀就出來闖蕩？

但這少年的答話卻很謹慎，只說自己姓任，名六，諢名黑痣，才十六歲，是跟著一個運鹽的騾馬隊出來的?，F(xiàn)在騾馬隊散了，家里又遭了大亂，回不去了。陳萬里說：我該怎樣幫幫你呢，有要求你盡管說。這少年就說：我雖幫你做了件事，但不是要求你感謝我的幫助。如果硬要提要求，我只求你兩件事：第一，我來你家還你皮貨的事，千萬不能走漏了風聲。你近期不要再賣皮貨，免得惹出事來。第二，能不能給我三天的干糧？我還得去逃亂呢。陳萬里說：這算什么，我一定辦到，我是想還當給你籌點銅板。少年連忙擺手：不用，我是不會要錢的。我要三天干糧，是想在潛逃中不再接觸任何人。

天色已晚，陳萬里要留少年住宿一晚，但他堅持要連夜趕路，免得給陳家惹麻煩。最后，陳萬里給了他一大袋泡米粑和苞谷粑，外加三十個銅板，但少年只拿走了粑粑，留下了銅板。

這個少年給陳連升留下了刻骨銘心的印象：他名叫任六，四川人，一雙濃眉，左眉上方一個大黑痣。

陳連升天生是讀書的料，卻始終沒上過公學(xué)。他的另一喜好，就是狩獵。實際是十二歲開始就參與了父親的狩獵活動。

這大山深處，整個地盤是八山半水一分半田，荒山林地占了多半。這山中有虎豹豺狼，有熊、豬、獐、麂、兔等。當時的人們認為，那是上天給百姓安排的野味，可以摘取。

圍獵是山里人喜歡的事，但并不是喜歡圍獵的人都能成為獵手。而成為好獵手的，一個鄉(xiāng)就只有個把人，因為獵手需要智慧，需要勇敢，需要格外的辛勞。

獵人要學(xué)會自制黑色火藥，要識藥性。黑色火藥由芒硝、硫磺、木炭粉制成，叫做一硝二磺三木炭。一般木炭粉占60%，硝和磺各占20%左右，有時硝多一點，有時磺多一點，這要根據(jù)火藥性能的要求來調(diào)制?；鹚幰龅礁稍锒蛔员?，很有講究。

獵人要有好獵犬，當?shù)厝私小摆s山狗”。獵犬要大、強、猛，就是個頭要大，體格強健，嗅覺、視覺、聽覺高度敏銳，能勇猛出擊。獵犬是獵人用口哨指揮。陳連升對訓(xùn)獵犬很感興趣，他能將食指曲著放入口中，發(fā)出各種聲調(diào)的哨音，令獵犬出發(fā)進山，令獵犬追尋野物，令獵犬勇猛斗敵，令獵犬停止追擊、返回主人身邊。當然，獵犬遇到不同情況，也有不同的叫聲，如果野物現(xiàn)身，它的叫聲就特別的張狂。

獵人要熟悉捕獵對象的生活習性，尤其要熟悉它們的活動通道，最終在通道中選擇打擊獵物的點，這叫卡口?？谟址帧盎羁ā薄蔼毧ā??！盎羁ā笔谦C物和獵手都有選擇的可能，“獨卡”就是獵物和獵手都不能他選，而是狹路相逢之地。陳連升跟著父親巡山，那是非常辛苦的事，也是動腦筋的事。他能根據(jù)雜草被折和動物腳印、糞便枯濕等情況，判斷出是什么野物、野物的活動路線、經(jīng)過通道的大概時間。這在父親看來，連升成為好獵手，那是事在必成。

八月，正是山里人收獲的季節(jié)，苞谷林一片黃，躺在溝溝壑壑間，紅薯一片綠，一片一片掛在山坡上。苞谷、紅薯是山里人的主糧。清晨，鄰村一位大娘風風火火地進了陳萬里的家，進屋就喊：大兄弟，拐噠拐噠，我三石糧的苞谷地，全讓野豬毀了。陳萬里問明情況，原來是一頭大野豬帶著一群小豬，在大娘苞谷地里折騰了兩夜，將即將收獲的苞谷糟蹋了大半。陳萬里父子慌忙吃了早飯，就跟大娘上路，先查看了苞谷地，跟尋足跡到了懸崖邊的一條獨徑，經(jīng)過這懸崖邊的獨徑，便是另一片林子。經(jīng)探測，野豬就藏在這片林子中。萬里和連升分析：如果從這片林子里圍趕，野豬必返回到懸崖邊，從那條獨徑上經(jīng)過，再次到苞谷地的方向。因為這苞谷地四周都有山林連接，便于逃避。陳萬里對兒子說，我們要下決心打到這大野豬，圍山不難，但槍手要坐獨卡，有險。陳連升問父親，您打算哪門擺陣勢？父親說，我有周全的準備，當然是自己上。陳連升心里癢癢的，但又不能把話說得太直，于是繞了小彎子說：我媽媽對我說過，你老爹四十好幾，不能再坐“獨卡”。你還是選個別人吧。父親說，除了我，還有兩個扛火槍的，他倆那準頭還不如你哩。陳連升趁機接過父親的話尾，說：那就讓我試試。父親望著才十五歲的娃子，驚訝的口吻：讓你試？這不行。父親當然知道連升使用火槍的準頭，兒子跟著自己學(xué)打獵，打到過兩只麂，一只獐，可從來沒打過大野豬，能輕易讓他坐獨卡嗎？陳連升再說：您常希望我當好獵手，連野豬都不愿讓我打，我能成為好獵手嗎！連升的這話終于讓父親動心了。

陳萬里勉強同意了兒子坐獨卡的請求，同時又做了一番安排：他督促連升再三檢查槍筒里火藥、鐵子和引線的裝置，保證不出啞火情況。他再三叮囑連升要冷靜瞄準豬頭，做到心不軟，手不抖。他將一把長葉刀交給連升，交待：萬一出現(xiàn)未能一槍命中的情況，就揮刀猛砍豬頭。他自己則蹲在連升身后的不遠處，以便出現(xiàn)情況就沖上去。

陳萬里邀了幾個常參加圍獵的小伙子，喚了兩只趕山狗，便出發(fā)了。陳連升蹲守獨卡，左靠巖壁，右臨深壑，長葉刀放左手邊，火槍口直對獨徑路口……當趕山狗發(fā)出一陣瘋狂的吼叫之后，便有人喊，小豬被趕散了，大野豬往獨卡上來了！連升沉著應(yīng)對，接下來便是脆爆一聲，野豬只向前竄了四、五步，便一頭撞在巖石上，栽倒在地。陳萬里第一個跑上去，揮起砍刀軋了野豬頭，并在兒子面前說了句：像個好獵手。接著就是獵犬和幾個青年人擁了上來。獵犬望著連升搖尾示意，青年人向著連升豎起大拇指。再接著，有人拿繩子，有人拿樹藤，三下五除二，將大野豬捆綁后抬下了山?；氐酱遄永铮瑢⒁柏i泡刮去毛，開腸破肚，過秤有130多斤凈肉，估計毛重不下180斤。人們議論著，能打到這大的家伙，不簡單！野豬肉被割成20多份，參加圍獵的人和狗，甚至包括看熱鬧的人，都有一份。這是土家人的規(guī)矩，也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欽佩獵戶的原因之一。

打到大野豬之后，陳連升聯(lián)想到武松景陽岡打虎的故事：武松面對老虎撲來，不可能退讓，誰死誰活，就看誰勇猛，真是狹路相逢勇者勝?。?/p>

陳連升的黃金少年時代，讀私塾用心，跟父親學(xué)狩獵覺得有趣，但更感興趣的還是習武。

陳家棚五里之外有個廖家院子，三十來戶人家，卻構(gòu)成了一個小鄉(xiāng)場。鄉(xiāng)場是人們定期聚集的地方，一般都有小旅店、小飯店、小商店。人們定期匯集叫“趕場”。大場，如鄉(xiāng)集鎮(zhèn)，一般三日一趕。中場，比鄉(xiāng)鎮(zhèn)小的鎮(zhèn)子，一般五日一趕。小場，一般七日一趕。廖家院子當然是小場，人們七日才匯集一次。但廖家院子的特別之處，是這里有個大場壩，場壩一側(cè)有木頭架起的臺子，臺子周圍有木棍、長矛、大刀、石斗、磚頭之類的練武器具。這里有個熱心教孩子們練武的廖師傅。廖師傅名叫廖昌魁，年近五十，但性情是人老心少，常年混在娃娃們中間，據(jù)說有武舉頭銜，少年時還上過武當山。

陳連升在讀私塾時就去過廖家院子趕場。他見到那些練武器具，拿起棍就舞，操起矛就擲，拎起大刀就耍，耍了一陣子還不愿意離開。廖師傅發(fā)現(xiàn)，便問你住哪里？答：陳家棚，又問：你叫什么名字？又答：陳連升。廖師傅哦了一聲，你一定是陳萬里的娃子，連升點頭。廖師傅再問他多大了？再答，十二啦。廖師傅打量他一番，心想，這十二歲的娃子，就有十四、五歲的個子，真是個好苗子。廖師傅最后說，你就常來吧，我歡迎你，還可教你幾手。從此以后，即便不是場期，他也常來，一股溜煙地跑來，目的是為了練武學(xué)藝。

陳連升打到大野豬的第二天，他便想到廖師傅叮囑過的話：中秋晚一定要來，我們有摸秋活動。他正想到后天就是八月十五了，忽見廖師傅來到家里，要找他爹說事。廖師傅這人說話不會轉(zhuǎn)彎，總是直來直去，見了陳萬里就說：我想收你的連升為徒，你看怎么樣？陳萬里一臉的憨笑：萬魁要他讀書，我要他學(xué)狩獵，你要他練武，都是好事。只要你不嫌棄，就拜你為師吧。廖師傅見陳萬里答應(yīng)得爽快，站起身來就要走。陳萬里又補充說，這娃子性情剛，別讓他闖禍啊。廖師傅一聽“闖禍”二字，心里多疑了，認為陳萬里在點自己的穴。事情是這樣，當年三月，鄰鄉(xiāng)一個土豪的公子來廖家院子趕場，竟侮辱了一個苗家妹子。廖師傅得知此事，當場就將他揍了一頓，確實把人打傷。為這事，廖師傅被傳訊到城里，鬧了七天才說清，于是有人傳言他闖了大禍。廖師傅覺得這“闖禍”二字出自老實人陳萬里之口，定是陳家棚的人對自己有看法，便拍胸發(fā)誓：你陳家棚若有不平事，老子定來打抱不平，老子打抱不平，決不會牽連你兒子！陳萬里自悔不該說多余的話，便也學(xué)著對方，拍胸說：把娃子交給你帶，我一萬個放心！其實廖昌魁這人，在土豪眼里是個蠻人，但在百姓眼里，卻是個好人。即使在城里的官府中，也有人承認，這種人存在，能夠驅(qū)邪，是件好事。

接下來的幾年里，陳連升用了大部分時間去習武，少量時間去私塾，狩獵的事甚至不再參與。因為他心里敬佩廖師傅，覺得習武的感覺最好。廖師傅教連升十分認真，而且有一套教練方法，增強體能與提高技能并重，練拳法與耍槍弄棍相結(jié)合，講原理與實際操作同步，還講到一些武當功的要義。只三年多一點時間，連升就能單手擔起80斤的石斗，能劈碎兩塊疊磚，能熟練地耍槍弄棍，舞刀擲矛，并且能登臺表演。一幫娃娃表現(xiàn)都不錯，于是廖家武術(shù)班也有了點名氣。

八月十五，可能是廖師傅之前就聽城里官府傳來什么風聲，他安排當日的表演十分認真。一共排了十個節(jié)目，除舉石斗、劈磚頭、耍木棍外，他自己要表演武當拳。陳連升的舞大刀則為最后壓臺。武演不夠文藝湊，前面和中間便安排了土家擺手舞、苗家豐收調(diào)等等。

太陽剛出山，廖家院子的大場壩里便聚滿了人。鑼鼓一響，臺上的表演開始，臺下的吆喝不斷，加上山間的回音，簡直把人們樂得像進了歡樂谷一般。最后登臺的是陳連升，他身著白布短褂，頭纏蘭巾，手持大刀，抱拳行禮之后，首先是翻了三個跟頭，接著是刀伸四方，然后將刀舞得風生水起，惹得臺下喝聲一片，竟有人連喊著：好，好，好！這時人們才注意，這觀眾中，有三個穿官服的人，從穿著上可以鑒別，那是一主二仆。演武會剛一結(jié)束，廖師傅就起身向大家介紹：這位是鶴峰知州何大人，我們請何大人指教。那戴官帽的何大人抱起雙拳做恭賀姿勢，卻只說了兩句話：廖舉人的武術(shù)班有功，武當拳和舞大刀的節(jié)目很好！

原來，這鶴峰州新上任的何知州，屬于改土歸流后的官，來自廣東。這人重視文治，也重武備。當時邊緣地區(qū)治安狀況不好，何知州上奏朝廷的招兵意見得到批準，所以急著招人，辦武館，招兵。此次察訪鄔陽的習武班，只騎馬，不坐轎，表現(xiàn)出隨和姿態(tài)，這說明他辦事比較務(wù)實。他對廖昌魁說，你給我選三個武苗子，那個舞大刀的算一個，做做他們的家屬工作，然后送到城里，我要辦個小武館。

接著何大人又召見了陳連升，問：你多大？答：年底滿十七。又問：你念過書沒？又答：正念私塾哩。再問：你覺得是念書好，還是習武好？再答：都好。何大人接著便是有點親切的口氣：我讓你進城里武館習武，費用公家負責，你愿意嗎？陳連升有些興奮，說：只要不讓我爹出學(xué)費，我愿意。最后，何大人還問了個比較深奧的問題：你學(xué)了武藝后想干什么？陳連升答：當武松那樣的好漢，當岳飛那樣的英雄。而何大人卻說：當岳飛那樣的英雄可以，當武松那樣的好漢，反朝廷就不好了。何大人為什么這樣說，陳連升很長時間沒想明白。

陳連升十七歲進了武館。這武館確實不大，不到三十個學(xué)生，教練卻有四個，其中一人專教文化課，除了給學(xué)生灌輸忠于朝廷、聽從指揮、嚴守軍紀的觀念，就是講孫子兵法。這讓陳連升特感興趣，只一年時間，他各項成績優(yōu)秀，是第一批轉(zhuǎn)軍的學(xué)生之一。就這樣，他十八歲就成了吃皇糧的清兵。

從軍行武逢亂世，

忠心履職卻糾結(jié)

當時清廷對省、府、州、縣的治理，是以文官為主導(dǎo)?？偠?、知府、知州、知縣，都有節(jié)制軍事的權(quán)力。鶴峰屬州，但人口不多，綠營軍僅一個軍營，武裝人員不過三百，但有權(quán)指揮各鄉(xiāng)團練。州軍事長官可配千總，但眼下是把總，姓賀，很多事要聽何知州的。部隊之責，就是保一方平安，維護州衙門的執(zhí)法權(quán)威。

陳連升是何知州親眼見過、并點名招進小武館的人，心里還留有較深印象。所以，當陳連升從軍不久，就被安排到州府衙門服務(wù)，成了何大人的侍衛(wèi)之一。何大人審案他要旁立，何大人下鄉(xiāng)巡視他要跟隨。

何知州是朝廷命官，但某些作派并不封建，對身邊人比較隨和。何大人崇拜乾隆時期的鄭板橋，也主張州縣更要關(guān)注百姓的一枝一葉，所以除坐堂審案外，下鄉(xiāng)的時間也不少。

何知州特關(guān)心鶴峰人的武把戲，陳連升便向他講了“上刀山”“下火海”的游戲，并陪他看了。特別是“上刀山”：一根丈把高的木桿上，鑲著十多把刀鋒朝上的快刀。表演者要赤腳踩著刀鋒爬上去。何知州看了十分感慨，說：山里人竟有如此真功夫，不簡單！

后來，何大人又聽說鶴峰人會耍刀，能將真刀像耍三棒鼓一樣，便問陳連升：你見過這樣耍刀的嗎？陳連升說：沒見過，只聽說過，我家鄉(xiāng)沒有這種把戲，這是鶴峰東南邊人特有的。聽說是個別鄉(xiāng)鎮(zhèn)特有的把戲，何大人當然更要去看看，并通知有關(guān)鄉(xiāng)做了安排。陳連升隨何大人來到城東南三十里外的一個鄉(xiāng)。到了那里，抬頭只見一個小院壩里，也是木頭架起個小臺子，小臺子不過三尺高，上面有三個把式耍刀。臺下有鑼鼓班子打鬧臺，鑼鼓班子旁放有幾把木靠椅，明顯是給知州大人安排的席位。何大人落座后，便叫陳連升緊挨著自己坐下。

鑼鼓聲起，小臺子上的表演開始，第一個把式耍的一根搟面杖、一個鍋鏟和一把菜刀。三樣物件，在兩手中交替起落飛舞，尤其是那菜刀，明晃晃地飛起兩尺多高，然后落下時被靈巧的手抓住刀把，實在有點驚險。第二個把式耍的是兩把刀和一個鍋鏟，飛舞落下，明顯更加驚險。陳連升有點擔心，便對何大人說：我把你的椅子拉后一些吧，要是萬一這菜刀……可何大人卻說：人家是真功夫，不用擔心。他不僅沒讓座椅被拉后，相反還向前拖動了兩步。第三個把式耍的是三把菜刀，只見銀光飛起落下，那是十分驚險了。萬一的情況發(fā)生了：一把菜刀落下時，把式未抓住刀把，而是刀背碰在手上，菜刀從臺上飛了下來……陳連升眼疾手快，在何大人的頭上方一把抓住了這菜刀，才避免了一場大的意外。此時，鑼鼓聲急停，一個把式突然跳下臺，跪仆在何大人面前：我失手了，任您處罰，但不是有意。何大人驚魂未定，一時不知所措，只說：起來說話吧。他回頭問陳連升：你手受傷了嗎？陳連升說：小傷不重，我沒練過這把戲，抓刀把不準，被刀角劃了條小口子。何大人見陳連升態(tài)度淡定，傷的確很輕，心氣也平和下來，只對陳連升說了句：你是我的保護神。

飛刀失手在鄉(xiāng)里成了大事，便有鄉(xiāng)里頭人和鄉(xiāng)紳出面向何大人作出解釋。有個鄉(xiāng)紳說：這幾個把式以往表演耍刀并未出過事故，這次失手，十有八九是因知州大人直接觀看，他們有些緊張所造成的。何知州相信這種解釋，并未對此事故作任何處理，只丟了句話：藝精還要心平啊，今后讓他們?nèi)コ抢锉硌荨?/p>

何知州一行在回鶴峰城的路上，路過一道深山溝時，他停下馬，手指一山坡，對陳連升說：你看，那里好像罌粟。陳連升順著他手指方向望去，見是一片紅色和粉白色的花，卻不知什么是罌粟。按何大人吩咐，他爬上那山坡，拔了好幾株回來。何知州一看，是罌粟無疑。他告訴連升：這種東西的青果子里能流出漿液，可制成鴉片。極少量的是藥，多了就是毒品。陳連升說，鴉片我聽說過，但罌粟不曾見過。何大人告訴他：這東西是英國人從印度緬甸一帶弄的種子傳過來的，害人??！陳連升說：朝廷不是要禁鴉片嗎？何大人說：現(xiàn)在朝廷又有人主張讓百姓種鴉片，大臣們各吹各的號??！陳連升問：那我們怎么辦？何大人說，我主張禁。他想了想說：回府當出告示，不準種鴉片。今年已種的，由各中藥鋪持州府的條子接管，去收獲罌粟，并適當補給種植戶一點費用；此后再種鴉片，一律視為違法，一律鏟除，并追查種植人責任。

這是陳連升第一次見到罌粟，第一次聽官員談起鴉片問題。他打心眼里認為，既然是毒，就當堅決鏟除。

事隔不久，又遇上了這樣一個案件：城東一個茶莊被搶，店掌柜被打傷。嫌犯被抓住后，承認搶走了800多銅錢，卻不承認搶錢有罪，理由是：茶莊老板收茶時欠了各農(nóng)戶的錢不下千塊，所以搶錢有理，不是犯罪。這種案件不能急判，需要調(diào)查重審，何知州便有意考問陳連升：你認為這案件該如何調(diào)查？陳連升答：第一，立即查封茶莊當年收茶賬目，算出茶葉均價，如果價格同其他茶莊收購價相比，均價過低，那就有問題。第二，到茶村獲取10戶以上的證明，看茶莊是否真欠了茶農(nóng)的錢。第三，到“嫌犯”所在地調(diào)查，看嫌犯是否有盜竊前科，一貫為人如何？何大人見陳連升說得有條有理，高興地點了頭，同時宣布：對所謂嫌犯“暫押待審”。

“暫押”的不能關(guān)進正式監(jiān)牢，就放在官府圍墻外的一間土墻屋里，但仍派有兩名士兵看守。可這個“嫌犯”是個典型的直杠子人，就是農(nóng)村所說的，有理不會講，遇事只會橫的人。就在被押的第三晚半夜子時之后，出事了。兩個守護的士兵連聲大喊：快追快追，犯人跑了！這喊聲不僅驚動了府里人，也驚動了軍營的賀把總。賀把總當即下令四路士兵向東西南北追趕……陳連升到場后，問了看守兵，答復(fù)是：肯定犯人沒逃遠。再看地形，這里是個凹地，凹地中有幾棵很大的樟樹，大樹枝葉繁茂。于是他向賀把總建議：要在這些大樹上做點文章。賀把總再想了想，令人找來火把，令幾個士兵做上樹準備，同時大聲喊話：你的事不會很大，但不能跑，跑就會把事情跑大！結(jié)果，那“嫌犯”從大樹上梭了下來，弓腰對賀把總求饒：我服了，請求官人寬大處理。通過這件事，令賀把總對陳連升另眼相看，評價他“不只武功好，而且是頭腦冷靜的人?！?/p>

正值陳連升從軍的第六個年頭，賀把總因升職調(diào)動，在何知州同賀把總的舉薦下，陳連升任了把總。當時他才二十四歲，便做了朝廷的七品命官，踏入了清軍軍官行列。他二十八歲又任了千總，接下來便是守備、都司、游擊等職務(wù)加身，看似風風火火的順境，實則多遇戰(zhàn)事，常是令人彷徨的心境。

嘉慶初年，川鄂一帶發(fā)生了大規(guī)模的白蓮教起義，朝廷急調(diào)數(shù)千清兵在湖北的利川、四川的奉節(jié)，湖北的襄陽、鄖陽及陜鄂交界處，進行了圍剿和殘酷鎮(zhèn)壓。到了陳連升任千總時期，朝廷還在督促湘鄂西、鄂陜邊的清軍解決“余波”。陳連升也知道，在擊潰大部“教匪”后，有人主張，對這些“欲逃無歸，歸亦無食”的“余匪”，當以“招撫”為上，不宜斬盡殺絕。

陳連升從內(nèi)心講是贊成這種主張的，但面對軍令，又不得不有所行動。在宣鶴邊的一次行動中，陳連升所部追擊的“余匪”中，被抓了三人，交宣恩縣衙暫押。但另兩人卻跳江而亡。在撈起兩具尸首時，他卻發(fā)覺是兩個似曾相識的面孔：一個老者，一個尼姑。他再三翻看尸首，認定老者的左手是六根指頭，尼姑的面容也是相當熟悉，便勾起了一段終生難忘的記憶：

那是在陳連升要去城里武館之前，他聽父親念叨：去鄔陽關(guān)外的野山關(guān)追尋狗熊的蹤跡，要找個合適的伙伴。他心想，父親曾期望自己成為好獵手，而自己偏偏特愛習武，真有點背離了父親的心愿。自己在進城之前，理當再陪父親一趟。于是說：爹，你不用找別人了，我陪你去。父親想了想，說：你很快就要進城，還是在家歇幾日，準備準備衣物吧。連升說：沒有什么要準備的，再說，離進城還有半月哩。

父親終于答應(yīng)了，還告訴他：熊是山里最兇的三大野物之一。常人說，最兇的野物是老虎、熊和野豬。其實，老虎是兇，但怕人，見人就回避。而熊和野豬不一樣，它們不怕人，野豬見人仍然橫沖直撞。熊見人也不拐彎躲避，但它笨，服軟不服硬，見了熊要用巧辦法對付。

連升隨父親進了一座大山，首先發(fā)覺了一個熊窩。那是一個半露的巖洞，父親正停步觀察，而陳連升卻急著上前走了，正好來到了山頂?shù)钠茝R前。

就在這時，一頭大狗熊現(xiàn)身了。它離連升不過三丈遠，而且是臨面橫過。后面的父親急得直喊：連升，快趴下！橫過的熊離連升愈來愈近……就在這緊急之中，廟里突然沖出一個身材高大的和尚，飛身撲倒了陳連升，并叮囑：不要怕，不能動，裝死！接下來，那狗熊竟走過來，對著和尚的身子，噴鼻聞了一陣子后，居然大搖大擺地走開了。

當和尚捂住連升身子的時候，連升察覺，和尚的左手是六根指頭，那大拇指上還長有一根指頭。這事連升不便明言什么，只能記在心中。

事后父親對和尚連聲道謝，而和尚卻邀父子二人進廟里坐坐。三人進廟后，和尚問連升：受驚了吧？連升搖頭。父親卻說：這娃膽子比天大。這時，一個仙姑般的小尼從里屋走出來，將一果盤奉到連升面前，很大方地說：這是麻油炸的糯米果，又酥又香又甜，哥子你多吃點。和尚在一旁介紹：這是我家幺妹子，才十四歲。按當?shù)厝说恼Z言，“幺妹子”就是未出嫁的女兒，是長輩對女兒親昵的稱呼。接下來，和尚又問到父子倆的家境和連升的年齡、性情等情況，尤其問到了婚姻狀況。

和尚的自我介紹也是十分爽直，說自己尊佛崇善，原來信佛教，后來妻子被一鄉(xiāng)霸侮辱，投水自殺，而獨生女也常受欺侮，于是就參加了白蓮教活動。講過一些不利朝廷的話，但從未干過殺人放火的勾當。再后來干脆出家當了和尚，先后住過幾個深山破廟。他還說，自己姓彭，叫彭大正。他估計這廟離陳家棚很遠，但希望和父子倆還能有見面機會，還有緣分。當連升和父親離開破廟時，和尚還拿出一頂麥草編織的草帽，對連升說：我把這草帽送給你，希望你再來。那幺妹也跟著說：哥子有空再來！

事后連升問父親：和尚伯為啥送我草帽？父親打著抿笑說：按這一方人的規(guī)矩，送草帽是丈人、丈母娘喜歡女婿的意思，這你不能去多想。連升再問父親：和尚、尼姑不是不談婚嫁嗎？父親說：和尚伯不是說了嗎，他和女兒是要還俗的。還俗了，就跟我們一樣。父親說到這里，又趕緊補充說：你不久就要進城習武，先不能想這種事。陳萬里教兒子別想這種事，而自己見到這大方、賢惠的仙姑后，確實覺得配得上兒子。但他又一想，和尚父女畢竟是參加過白蓮教的人，當今一提起白蓮教，上面就稱匪，又怎么談婚論嫁。兒子習武后很可能當兵，官兵同白蓮教是對頭！而此時連升想的卻不同，這仙姑那雙大眼里的神情，明明傳遞著對自己的友好和期望，明明是還留著好多心里話未說，自己不能像木頭人一樣冷漠地對待她。他想，自己進城后，不管做什么事，一定要找機會再上山去會會她，對她說說心里話。這也許就是春心萌動吧。但他后來始終未能上山如愿……

陳連升在河邊望著這一老一少的尸首，一陣酸楚涌上心頭，實在不忍心再看，便吩咐下屬：這兩人的尸首抬到后面山頂上，用兩口棺材埋葬，買棺材的錢我出！下屬立即照辦，但并不知道其中緣故。

安埋了彭大正父女，陳連升想到了另一件事，便揚鞭催馬直奔宣恩城，因為那里還關(guān)押有三個“余匪”。陳連升下馬徑直進了縣衙，見了知縣就問：暫押的三個“余匪”情況如何？知縣說：我已審訊，其中兩人可關(guān)，關(guān)后可放，另一人當殺。連升一聽“當殺”二字，便急了，說：我部抓的人交你們暫押，怎么你一審就得出“當殺”的判決呢！知縣解釋：這人是教匪頭目，有血債，理當殺頭，我已上報施南知府大人，只待回復(fù)后即可行刑。陳連升料定，這知縣明顯是為了爭“剿匪”之功，才快審快報，自己當堅決阻止。于是說：這教匪小頭目案情重大，我還要親自審問。知縣心想，這人是部隊抓的，部隊的千總要親審，當然無理拒絕。即吩咐衙役提人，交千總審問。

這是一個中年男子，農(nóng)夫模樣，年齡剛過四十，卻是滿頭白發(fā)蒼蒼，眼神里飽含著怒火。當陳連升坐到他面前時，他竟掙扎著怒目以對：你們還要我說什么，殺我一個就行了，還想多殺！陳連升隨從說：這是千總大人向你問話，你規(guī)矩點！陳連升說：讓他冷靜冷靜，我等。

犯人終于冷靜一些。陳連升便問了一連串的問題：你認識彭大正嗎？你知道白蓮教是干什么的？你是如何制造血案的？判你死刑，你最后還有什么話要說？這犯人都是一一作答。

他說，彭大正是自己的堂兄，是一方聞名的草醫(yī)，年輕時還是獵手，后來拜佛行善，再后來參加白蓮教，為了不殺生，便不再狩獵。他的女兒聰敏伶俐，人稱梨花仙子，十四歲被一富豪搶去當童養(yǎng)媳。她機智脫身，跑了出來。當清軍對川鄂邊的白蓮教大圍剿時，只好逃進深山。

他說，參加白蓮教的人，多數(shù)是拜佛信善的人。白蓮教也有不殺、不搶、不盜、不淫的教規(guī)，但參加川楚大起事后，官府要殺你，你不得不反抗，有人也就顧不上“幾不”的教規(guī)了。白蓮教為什么起事，起事是為了抗稅抗捐抗租抗勞役，確實沖擊過官府，還殺過鄉(xiāng)村的惡霸。后來，清軍大圍剿，抓殺了我們的頭目，我們小頭目被追得四散無歸路，多數(shù)進了深山。

他說，我為什么承認有血案呢？緣由是這樣：我從黔江東山逃到湖北邊緣后，一日，被清兵帶的一幫鄉(xiāng)勇窮追不舍，到了懸崖邊，兩個鄉(xiāng)勇也到了懸崖邊要抓我。我大吼一聲：你要再向前一步，我就拉住你跳崖！誰知一鄉(xiāng)勇在后退時，腳底一滑摔下了崖。這筆血債要我來還，我也認了！

他說：我大概明日就要上斷頭臺，我只有兩句話的請求，殺了我可以，不要再多殺人！你們朝廷一定要給百姓留條生路、留條活路！

陳連升聽著這犯人的供詞，一直沉默著，再不插問其他事。他甚至仿佛覺得，這不是自己在審問犯人，而是犯人在審問一種良心。

已是深夜，陳連升找到知縣說：這犯人事關(guān)重大，我要帶到施南府再度審問。知縣說：這怕不成，此案我已報知府大人，估計很快就會回復(fù)。再說，即將行刑的犯人是不可移監(jiān)的。陳連升則顯出嚴肅態(tài)度：犯人我一定帶走，即是行刑也要在施南府！至于知府大人那里，我會替你溝通的。當時知縣審案，確有決定犯人生死的大權(quán)。再加上當時地方是文官主政，知縣知府說一不二。不過，這五十開外的知縣姓溫，屬官場中老油條一類。他曾經(jīng)因陳千總嘴上無毛而輕看，但后來聽人講了陳連升在鶴峰恩施一帶的故事，知道此人敢作敢為，行事果斷，屬于官場中強勢的一類，便另眼相看了。此時溫知縣想，假如這千總與知府大人關(guān)系不一般，自己硬頂就要吃虧。思來想去，最后勉強依從了陳連升。陳連升將犯人帶至施南府審案，當然是讓犯人死里逃生，被放歸田園。

后來，又發(fā)生了這樣一件事。陳連升任千總后的第四年，他接上峰指令：川鄂交界處的利川、奉節(jié)，又有余匪生亂，需鄂方出兵解決。

陳連升帶一支小部隊到了利川縣的柏楊鄉(xiāng)界村，這是一腳踏兩省的地方。這一日，他來到界村所謂剿匪現(xiàn)場，只見一座山下，有數(shù)十名鄉(xiāng)勇將一伙“散匪”圍困在山上。而鄉(xiāng)勇們正忙著收集柴草、辣椒之類，準備攻擊行動。鄉(xiāng)勇們的指揮者是鄉(xiāng)團練頭目，身旁有個穿長袍馬褂的人，顯然是團練頭目的高參。

陳連升以千總身份親臨，便令隨員傳喚鄉(xiāng)勇頭目前來說明情況。那頭目說：有一伙7人的散匪，于前日從山上下來，到了我們奉節(jié)，搶劫了一個大戶。我們立馬組織鄉(xiāng)勇追趕，便趕到了這座山上。原來這山上有個巖洞，他們鉆了洞，我們再圍攻，他們就用石塊反擊……那穿長袍的人搶著說：這幫人搶了我30多斤糧食，10多斤臘肉，還有5斤鹽巴……可恨，可恨！陳連升問：這伙匪搶糧時，傷人沒有？答：倒是沒傷人，但搶我財物，實在可惡！陳連升又問鄉(xiāng)勇頭目：你們幾十人追趕七個人，還讓人跑了，真是無能！那鄉(xiāng)勇頭目連忙解釋：不是無能，我們已抓住了一個負傷的，現(xiàn)關(guān)押在一戶農(nóng)家，他承認是頭目，過去還當過教匪哩，我們打算押送回縣城。陳連升再問：這山洞中的六人你們打算怎樣對付？鄉(xiāng)勇頭目說：用火攻……那長袍人又搶著說：不是一般的火攻，是大火加辣椒熏，熏死他們！

陳連升聽完情況，他判斷：這仍屬大剿白蓮教遺留下來的事，是沒有執(zhí)行安撫為主、勸其歸田所造成的惡果。

于是他慎重向那鄉(xiāng)勇頭目宣布：此次剿匪你們已經(jīng)盡了力，還幫我們抓住了一個人，有功。但你們的行動可以到此為止，請你集合鄉(xiāng)勇返回原地，其余的事由我來處理。你抓獲的小頭目也交湖北施南府審訊。可那鄉(xiāng)勇頭目一聽，竟瞪圓了眼睛：這不行！我們這次行動是經(jīng)過知縣過問的大事，我們要一追到底！陳連升說：匪是湖北的匪，不就是在你那里搶了個大戶，你現(xiàn)在已追到湖北的境內(nèi)來了，還想往哪里追？那長袍又搶著說：剿匪要除惡務(wù)盡，人人有責。還分什么四川湖北，這七個人，不置他們于死地，天地不容！陳連升見此人屬鄉(xiāng)紳中頑固派，便瞪了他一眼，說：我們軍人之間談事，你來摻和個啥！朝廷剿匪也是有規(guī)矩的，各地要各負其責，不能亂來！這長袍討了個沒趣，又拉著鄉(xiāng)勇頭目耳語了一陣，然后是鄉(xiāng)勇頭目出面對陳連升說：我們同意撤兵，但已經(jīng)抓住的那個小頭目，一定要押送奉節(jié)縣府。陳連升答得干脆：不行！那小頭目同這六人是一個案件，不能分割。分割了我們怎么審案！陳連升一邊說著，一邊吩咐身邊人：派五個人，全副武裝，跟隨鄉(xiāng)勇負責人去把那人押回來！

俗話說，官大一級壓死人，何況是一個正規(guī)軍的千總對一個鄉(xiāng)勇頭目，誰依了誰，不言而喻。

當那被押回的劫匪小頭目露面在陳連升跟前時，陳連升大吃一驚：這不是十八年前送皮貨到自己家的英俊少年嗎！陳連升問：你貴姓？對方答：姓任。陳連升見他左腿重傷，便吩咐下屬去利川城，弄點治刀傷的好藥！

陳連升讓任六半臥在床鋪上，便問起巖洞里那六個人的情況，能不能說服他們出洞？任六說：這好辦，只要我露面，他們都聽我的。他們都是湖北人，都有家，都愿意回家務(wù)農(nóng)。于是，陳連升安排，用擔架抬著任六，上山喊話，讓洞中人出洞下山，并讓他們吃了頓飽飯，上路回家。

第二天，陳連升又命下屬請來了中醫(yī)，看了任六的傷勢，用了藥。中醫(yī)說，傷筋動骨一百天，要些日子才能痊愈。

陳連升這才坐下來，同任六進行了一次長談。

陳連升問：你還記得我嗎？任答：好像在哪里見過，見到你就覺得熟，可是——陳連升說：我就是陳萬里的兒子，你那時只注意同我爹說事，記不清我，那是當然。你送狐貍皮到我家，怕是有十七、八年了吧。我想知道，這十七、八年，你是怎么過來的。

任六稍事沉思，接著就講了下面的話：

我是四川梁平人，家里窮，孩童時讀不起書，十四歲就跟著運鹽的騾馬隊，跑過自貢、云陽、利川等地。因為我父親是騾馬隊的“班頭”，母親也在騾馬隊。后來，騾馬隊里有了白蓮教組織，父母參加了。坦白地說，我也參加了。接著就遭到清兵和地方鄉(xiāng)勇的大鎮(zhèn)壓，我父母被殺了，騾馬隊也被打散了，我獨自一人在宣恩、鶴峰一帶流竄。

陳連升聽了任六這一番訴說，心里在想：所謂百姓造反、生亂、似乎都是有緣由的。他想起了宣恩那個“死刑犯”的一句話：要給老百姓留條活路啊。

陳連升一動情，竟叫了聲：任六兄弟。但任六立馬說，你還是叫我黑痣吧，我在騾馬隊，兄弟們都叫我諢名，很習慣。

陳連升打了個抿笑，說：好，黑痣兄，我不會怎么處置你的，你盡管放心養(yǎng)傷，傷養(yǎng)好了再說。對上，我說你是被遣返回鄉(xiāng)，實際上，我將你當部隊的傷員看待，如何？黑痣激動得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說：好，聽你的。我這條命就是你要回來的。陳連升說：我不是為了徇私情，我們也是在按朝廷的意圖辦事，你放心吧。

通過同白蓮教的“余匪”交鋒，陳連升覺得認清了所謂“教匪”的真相。此后他對下屬布置：對流散的白蓮教人員，只清不關(guān)，勸其回鄉(xiāng)。只清理登記上報，一律不作懲處。

然而，嘉慶后期，朝廷視川陜湘鄂邊區(qū)為“匪患嚴重之地”，不斷命部隊剿匪。除了“教匪”，還有“頑匪”“散匪”之說。所謂“頑匪”，就是占山為王的慣匪。所謂“散匪”，就是百說的“棒老二”，是零散的偶然性的打劫行動。作案人不是一貫為匪。陳連升在執(zhí)行上峰剿匪令時，對慣匪和棒老二區(qū)別對待，重點打擊“坐山堵卡”的慣匪，保證“鹽大道”和“布大道”的暢通，得到了商人和老百姓的認可。

鄂西南百姓吃鹽是大事，有“不吃不吃鹽要吃”的說法?？稍诩螒c后期，朝廷因處理販賣私鹽案不當，造成鹽務(wù)癱瘓、鹽路不通，農(nóng)民用兩斗黃豆也換不到一斤鹽。利川、宣恩等地，便出現(xiàn)了百姓到縣衙鬧事的情況。宣恩縣城小，只一條獨街，縣衙和知縣的溫府占據(jù)了三分之一。百姓一上訪，便顯得滿街是人。即是官場老油條的溫知縣，也會一籌莫展，不知所措。好在溫知縣近日要為公子娶親，算是鬧中有喜。

溫知縣對所屬七鄉(xiāng)都發(fā)了帖子，恭請下屬和知名鄉(xiāng)紳能光臨溫府喝杯喜酒，當然也會送來禮金。他考慮到宣恩縣域不寬，估算一下，只安排了四十多桌酒席。近日，已募廚工10人，備雞鴨魚各50斤、豬肉80斤、苞谷酒80斤，外加蛋品素菜若干。當時最難弄的是鹽巴，但溫知縣親自出面，找到本縣及鄰縣的鹽務(wù)官，還是弄到了60斤。他將30斤交予負責婚宴的總務(wù)，吩咐說，席面要加重咸味。另30斤留著，自有它用。

婚慶日當天清晨，溫府已是彩燈高掛，嗩吶悠揚、鞭炮清脆，熱鬧非凡的景象。一伙穿紅戴綠的青年女子，正準備出門迎接花轎……

就在此時，婚宴總務(wù)慌慌張張地跑到溫知縣跟前報告：不好了，出大事了！溫知縣急問：什么大事？快講！總務(wù)說：30斤鹽巴被人偷走了。溫知縣忙隨總務(wù)到后廚房察看，只見大廚柜下層的瓦鹽缸成了空缸，空缸里只有一個紙條。紙條上寫著：鹽巴已被我寨子人借走，為救百姓鹽荒之急，而后會結(jié)賬付款。

溫知縣拿著紙條，氣得連喘咳了幾聲，說：這是明搶！他稍事一想，腦子便浮現(xiàn)出苗寨人前幾日鬧事的情景，當即黑著臉對身邊衙役下令：將廚工和雜工中的苗人關(guān)押起來，令他們交代問題！然后對總務(wù)吩咐：盡快募來新的廚工、雜工，我還有30斤鹽巴對付，要保證婚宴不出紕漏。

衙役們執(zhí)行命令的結(jié)果，一共抓了十三個苗人，其中廚工六人。

原來，這些廚工和雜工，都是看在官府的面子上，自愿到溫府服務(wù)的?，F(xiàn)在不但沒有得到好報，反而被抓被關(guān)。他們的家屬和親友當然不服，十分氣憤，一下子便有上百人擁到溫府喊冤叫屈。

溫知縣顯得無奈，但坐堂縣衙，吩咐衙役將人群引到縣衙大堂。溫知縣首先對上訪者訓(xùn)斥一番，接著就一口咬定：鹽巴是被苗寨人取走，我關(guān)押幾個苗人，令其交代問題，這有什么不對！但上訪者卻說：捉奸捉雙，捉賊拿贓，你毫無證據(jù)就抓人，那是執(zhí)法違法！還有人提出，老百姓已大半年無鹽可吃，你一次婚宴就用數(shù)十斤鹽巴，這是父母官該做的事嗎？

如果說到論理，溫知縣當然論不過鬧事者。面對憤怒的百姓，他擔心沖淡自家的喜氣，便承諾：兩天，至多三天之內(nèi)就釋放無辜的苗人，并賠個不是。但在同時，他又上書知府請兵：我縣衙遭遇百余人的沖擊，財物受損，明顯是苗人伙同土家人造反，情勢萬分緊急，望速派兵彈壓。

施南尹知府接縣衙的文書后，覺得事情緊急，便請來陳連升商議。尹知府說：溫知縣本屬官場中練達者，但他遇事好沖動，很可能把事情鬧大，還是請千總辛苦一趟，前去宣恩察明真相，酌情處置。帶多少兵，請千總自定。

陳連升看了溫知縣的請兵公文，說：我立即就去宣恩，開始只能帶三、五人，視其情況再動兵馬。尹知府點頭，表示贊同。

陳連升又說：宣恩的事我力爭解決好。不過，這鹽荒問題，已成為施南各縣的大難題。百姓到官府請愿有理，但府縣又無力解決，該怎么辦呢？尹知府說：打通鹽路要從上做起，我已上奏總督府并朝廷，請上面拿出疏通鹽路方案，我們下面組織實施。我得知總督府已策劃調(diào)海鹽至鄂西，似有一線希望。陳連升還說：我提供一個情報——昨日聽軍營中人說，在鄂川交界處的利川境內(nèi)，有老百姓發(fā)現(xiàn)了小鹽池和鹽水。尹知府露了喜色，說：這情報好哇，我立即派員前去查明情況，如果真有鹽水，那就能解小范圍之困。

尹知府是進士出身，在陳連升眼里，還是個比較正直的官員，又加上彼此關(guān)系要好，所以陳連升在尹面前就說了真話。他最后建議說：我主張，對因鹽荒而鬧事的百姓，一般不宜動武。尹知府點頭道：我同意你的主張。

陳連升已同溫知縣打過交道。他覺得，此人處世圓滑，并不精明，但能左右逢源。于是，他帶了兩盒喜字餅，快馬到了宣恩縣衙，見了溫知縣就恭賀道：貴府大喜，本官當賀，祝大人早得孫輩，享四世同堂之福。溫知縣見千總也送來恭賀及禮物，自覺臉面大增、蓬蓽生輝，急吩咐左右沏茶溫酒，要同陳千總敘舊。

陳連升注意到了溫知縣的情緒，沒等對方先說“百姓造反”之事，便先入為主，向?qū)Ψ教岢隽巳齻€問題：聽說貴縣不少百姓已斷鹽大半年，還有人患了大脖子病，這是真的嗎？又聽說縣府曾發(fā)動百姓四處探尋鹽水，盡了應(yīng)盡之責，是真的嗎？還聽說大人在處理百姓因鹽荒鬧事的問題上，能敞開大廳讓百姓說事，這也是真的嗎？

溫知縣見陳千總的所說所問，對自己都有明顯的褒義，于是便作了“順桿爬”的回答：而今百姓長期不得鹽吃，苦得很啊，我作為父母官，當然是心急如焚，可惜我縣南北東西被尋遍，卻不曾找到鹽水??；對于鬧事者，我總是耐著性子聽他們述說啊，有時人都被鬧暈了。

陳連升當然知道溫知縣說了假話，很想揭穿他關(guān)押苗人的事實，但還是忍了，采取了借船過河的法子，嚴肅地說：尹知府和我都主張，對百姓因鹽荒而犯事的，一般不抓不關(guān)，抓了關(guān)了的要果斷放人！相信溫大人也是同意這種主張的！溫知縣帶著難為情的臉色，稍加思索，便附和道：我當然同意知府和千總的主張。

兩人最后商定，由縣衙出一告示，并由溫知縣親自宣讀：關(guān)押的十三人清白無辜，屬誤抓，當眾釋放；溫府三十斤鹽巴失落是真，待查明取鹽人后，酌情商處；上峰已采取調(diào)海鹽的措施解決鹽荒問題，望百姓體諒官方難處，稍安勿躁，不要采取過激行動。

宣恩的鹽事風波終于平息下來。半月之后，施南大部分縣有了海鹽投入市場。宣恩的百姓事后說，老百姓同官府鬧官司，只有輸?shù)?，但這場鹽官司卻是贏了。

陳連升任千總時所帶軍隊屬綠營兵，當時施南府只有左、右兩營兵，能夠指揮的清兵不過千人，頻繁的戰(zhàn)事難免造成減員。朝廷當時的方針是裁減綠營兵，以減輕國庫負擔。但鑒于川鄂湘陜邊區(qū)戰(zhàn)事不斷，便有允許“暫募勇營”的指令。

當時朝廷招募新兵并無規(guī)范性要求，而陳連升在招兵中卻用了特別的招數(shù)，這被后人傳為故事。

陳連升招兵一要考“勇”，二要考“智”。他對部下說，當兵要勇字當頭，要不怕死?！爱敱慌滤?，怕死莫當兵”。為了考“勇”，除了向應(yīng)招者提出，你怕不怕死的問題外，還設(shè)置了這樣的考場：“刀山”和“火?！??！暗渡健保褪钦埉嫀熡冒紫灩饧堉频膬膳偶獾?，置于一房門口。這紙刀在火把的照耀下如真刀一般，寒光熠熠。而他下令應(yīng)考者闖過刀山，進入里屋?！盎鸷！保褪窃诘厣箱佉徽砷L、五尺寬的木炭，讓木炭燃得旺旺的。他下令應(yīng)考者光著腳橫跨、縱跨過去。一般講，橫跨五尺可以，而縱跨時，腳板必經(jīng)火海，惟有動作快猛，才不會受傷。有一次來了六個應(yīng)考者，其中五個農(nóng)民、一個武秀才。而考試結(jié)果，恰恰是武秀才落選。武秀才不服，找陳連升論理，說，我是經(jīng)過科舉考試的武秀才，為什么當個兵都不行？陳連升答得干脆：你連刀山火海都不敢過，怕是這武秀才頭銜來得不正??！

陳連升招兵考“智”，主要是對應(yīng)考者提出涉及戰(zhàn)法常識的問題，但也有動作題：他令部下做了十個靶標，置于三丈之外。這十個靶標中，有五個靶上畫有手持鐮刀的農(nóng)民，另五個靶上畫有手持弓箭的黑臉漢。兩樣靶標交叉放著。他急令應(yīng)考者放箭擊靶，看一氣之內(nèi)效果如何。結(jié)果，第一應(yīng)試者一口氣射中了四個靶標，但都是畫有“農(nóng)民”的靶；第二應(yīng)試者一口氣擊中了三個靶標，畫有“農(nóng)民”的一個，畫有黑臉漢的兩個。第三個應(yīng)試者一口氣擊中了兩個靶，都是畫有黑臉漢的。最后結(jié)果，陳連升選取了第三個應(yīng)試者。那擊中四個靶標的人很不理解，說，我擊中了四個靶，他擊中了三個靶，都不取，你偏偏取了只擊中兩靶的，這是為什么？陳連升解釋說：我測試你們的快速反應(yīng)如何，首先是分清好壞，再才是射箭的準頭，你把“農(nóng)民”都射倒了，他也傷了一個“農(nóng)民”，所以不能算優(yōu)秀射手。他還進一步解釋：我們當兵的人要講勇猛，但也要盡量避免傷及無辜。

陳連升訓(xùn)兵也有自己的一套。他將校場分成三塊：一塊取名“意園”，是簡易房屋，門口懸掛“精忠報國”四個大字，室內(nèi)是書寫軍旅詩和名言的條幅，如“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包S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雄氣堂堂貫斗牛，誓將貞節(jié)報君仇?！薄叭松怨耪l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等等。意園是陳連升親自授課的地方。第二塊取名“練園”。有箭、棒、刀、矛、鳥槍等兵器，還有水坑、墻埂等設(shè)置，那是軍士操練的場所。第三塊取名為“演園”，是用木頭搭建的大臺子，供武術(shù)表演用。

陳連升喜歡給官兵們講課。他講當兵要勇、當兵要雄、當兵要忠的道理，而且常常引出唐代的軍旅詩和宋代岳飛、文天祥的故事。在興致高漲時，還講武當功的修煉——以靜制動、以柔克剛、以短勝長、以慢擊快等等。講武當功，他強調(diào)要用武有理，用武有度。他講孫子兵法，多以本部隊的實戰(zhàn)為例。他覺得軍人學(xué)習《孫子兵法》很重要，后來又選了文化較高的軍官鉆研兵法，既給官兵們授課，又給自己指揮作戰(zhàn)時當參謀。陳連升是個善于講課的人，講到生動時，臺下的官兵們竟呵呵大笑、摩拳擦掌，甚至蹦腿揮臂，他并不制止，反而覺得滿意。

陳連升招兵、訓(xùn)兵都特別嚴格。他認為“當兵人就是鐵打的漢”。所以，在鄂西南的招兵中，并未一次按名額招滿。

這天，陳連升接上峰命令：所部移師鄂西北?？担薨朐聝?nèi)到位。當他正準備召開軍官會，部署部隊換防時，卻接到駐宣恩軍營的報告：雪落寨的揹腳佬打死了一頭老虎。這事讓他十分興奮。因為他長這么大，只聽母親講過，自己出生的頭一年，父親帶著三個伙計，在大雪天追蹤一只老虎，憑著他的勇氣和精準槍法，用火槍打死了一只老虎。父親也因此聞名一方。但從未聽說過不用火槍就能打死老虎的。于是他推遲了軍官會議，快馬直奔雪落寨。

雪落寨地處宣恩城南，是恩、宣、鶴商道的必經(jīng)之地。此處高寒、山大人稀，農(nóng)戶不多，大都以揹腳和喂養(yǎng)牛羊為生。揹腳，就是用揹或挑的方式，為商家運貨，掙幾個苦力錢。

陳千總到了雪落寨，幾戶百姓圍了攏來，便向他講述了劉家父子打虎的情景，那是人人翹大拇指，個個贊不絕口。

劉家灣子有個劉大杵，是個老揹腳，人稱揹腳佬。兒子叫劉明輝，才十八歲，養(yǎng)了5只羊。一連數(shù)日，劉明輝聽說灣子里幾家農(nóng)戶都遭到老虎襲擊。一戶看家狗被老虎咬死，又一戶的肥羊被老虎拖走，還有一戶的黃牛被老虎傷害。于是他警覺起來，對父親說：我們當把羊圈的圍墻再壘高點，把墻頂?shù)椒可w間的空當補起來！但劉大杵卻說：羊圈圍墻已經(jīng)一丈多高，不怕！父親還告訴兒子：人只有三分怕虎，虎卻有七分怕人。若真有老虎來叼羊，你拿起扁擔就能趕走它！

一個明月當空的夜晚，劉明輝剛?cè)胨痪?，隔壁羊圈里撲通的聲響就驚醒了他。他再靜心一聽，還有羊慌亂的叫聲……分明是老虎進了羊圈。他蹦起身，順手抓起桑木扁擔，并大聲喊了爹，自己便直奔羊圈。他推開圈門，只見那老虎咬著一只羊的頸部正作翻墻外逃之勢……他兩個跨步上去，舉起扁擔，對著虎背猛擊下去，只聽咔嚓一聲，扁擔斷成了兩截。挨揍的老虎受到驚嚇，松開了口里的羊，卻向他猛撲過來，差一點就咬住了他的左臂。他順勢一閃，卻用右臂扼住了老虎的頸子。他用盡全力扼住不放，老虎則猛力試圖掙脫……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劉大杵舉起了砍柴刀，對著虎腰連砍五刀，這才讓虎失去了威力。接下來，父親又對著老虎眼連軋數(shù)刀，見老虎終于噓氣癱軟，才叫兒子松開了右臂。最后，劉明輝的母親拿來松木明子一照，三人細瞄：老虎額部是血糊糊的，兩眼已被砍爛，只剩微弱氣息。父親又將一把開山斧交給明輝，明輝又對著虎頭砍了數(shù)下，才將老虎徹底砍死。

陳連升對劉家父子打虎的勇氣十分佩服，便讓這父子倆說說感想。劉明輝說：我當時想得簡單，就是覺得大男人不該怕老虎，不能讓老虎傷害自己，所以使出了蠻力。劉大杵則說：我相信兩條道理，一是人見了老虎要強勢，一定不能輸勢；二是老虎有“銅頭鐵尾麻桿腰”的特性，打虎若重傷它的腰，它就蹦跶不起來。當然，要它斃命最后得砸它的頭。

陳連升見了劉明輝，在心里直說：真是個好兵苗子??！一定要說服他當兵。他跟劉大杵、劉明輝談起從軍的事，竟出自己的意外，劉大杵滿口答應(yīng)，說：這娃子不愿跟我揹腳，就想出外闖闖。劉明輝樂得笑開了花，問：還要考試嗎？陳連升說：別人參軍要考試，你當兵就免考了！

自此之后，劉明輝就成了陳連升的下屬，再后來還升任了把總。凡遇近戰(zhàn)、肉搏戰(zhàn)，劉明輝就沖鋒在前。

落花有意怨流水，

一心插柳柳成蔭

陳連升十八歲投軍，直至升任清軍把總，這前后有七年多的時間，他的表現(xiàn)一直被鶴峰知州何大人看好，所以他常到何府走動。何府一家只夫婦兩人加一老奶媽，日子過得清靜又簡樸。廣東人對山里野味不十分感興趣，卻常念著海鮮和蛇肉。陳連升想，這鶴峰沒有海鮮，但蛇有的是，而且不須花錢買。七月的一個下午，他便提著一條剝了皮的菜花蛇，走進了何府。何大人一見有蛇肉，頓時有些興奮，一邊給陳連升讓座，一邊詢問這山里蛇的種類，詢問山里人吃不吃蛇。陳連升告訴何大人，鶴峰的蛇種類很多，當?shù)厝藢⑺麄兇篌w分為有毒和無毒兩類。有毒蛇以豬兒蛇最厲害，無毒蛇以菜花蛇最好。這里人不喜歡吃蛇，即是吃，也只吃無毒蛇。何大人卻擺手說，老百姓的這種判斷不對，應(yīng)該是有毒蛇比無毒蛇更好吃。魚類也一樣，河豚毒性大，但味道特好，關(guān)鍵是要會做。

正當何大人大談有毒和無毒之時，里屋走出一女子。她身材高挑，身著白底藍花連衣裙，但腳踏拖鞋。她桃形的臉蛋上，一雙大眼睛將陳連升掃了一遍，說：別完全聽我爸的，他的話不見得句句都對，我看菜花蛇就比有毒蛇好。何大人帶著自豪的神態(tài)向連升介紹：這就是我家寶貝閨女，叫何玉蘭，剛從廣州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回來，我想讓她為山里人工作。

這何玉蘭畢竟是在大城市呆過多年的人，初次同陳連升見面，就什么事都敢問：你老家什么樣，好玩吧？你家里有什么人？他們身體可好？你多大年齡？談過戀愛沒有？你這么年輕就當了軍官，怎么練出來的？你現(xiàn)在的軍營離我們家遠嗎？…….陳連升被問得臉上發(fā)熱，只有老老實實答話的義務(wù)，沒有說點別的話的機會，但最后還是說了一句：我該怎么稱呼您呢？玉蘭說：叫我姐呀，叫玉蘭姐！我是上無哥姐，下無弟妹，現(xiàn)在有你當?shù)艿?，好?

陳連升這次在何府見了何玉蘭，只覺得這大城市的人和鄉(xiāng)里人大不一樣，而玉蘭的那種熱情、大方、直率、帶有幾分潑辣的性情，卻又在心里打下了烙印。但他不會有非分之想，因為人家是知州大人的千金，又是文化底子很厚的女子，同自己根本不是一路人。

可事情不是淡淡而過。就在陳連升給何府送蛇肉后的第四天下午，陳連升在軍營帶軍士操練結(jié)束后，便同幾個軍士一起來到溇水河里洗澡。他們剛游了一陣子，便聽岸有人在喊：陳連升，快上來，我爸有事找你！陳連升一聽那口氣，就知道是何玉蘭，尋聲一望，果然是何玉蘭站在岸上。她上身穿白褂，下身穿短裙，腳踏拖鞋。他心想，這女子膽子真大，怎么能看男人洗澡呢！他連忙命幾個軍士穿好衣服，自己也快速穿好了衣褲，向著岸上回應(yīng)道：你稍等，我立馬上來！這河水邊離何玉蘭站立地還有三丈遠，可何玉蘭并不甘心站著等，而是向著陳連升迎面而下，還說：你不用上來，我下來，我要在河邊走走。就在她急著下坡時，拖鞋被石子拌翻，一個踉蹌，摔倒在地，還翻了個滾。陳連升見狀，心里咯噔一下，糟了！連忙上去扶人，仔細一看，她左臂和右腿都有傷，破了皮。他連忙叫來一軍士，說，我們倆人扶著她回家?？伤齾s說：不，我腿傷了，你們兩人怎扶！讓連升一個人幫我就行。他只好聽命去攙扶著，可她走了不到五步，說：這不行！看來右腿確實傷得不輕。他建議，我背著你走好嗎？她卻說：我手臂也有傷，不行。他問：那怎么辦？我去喊付擔架來！她說：別去驚動人家，你抱著我就行。他只好依從，橫抱著她前行，好在他身強力壯，抱個百多斤重的人不在話下。他對她說，你這次摔跟頭，錯就錯在穿拖鞋走路。她卻說：穿拖鞋是廣東人的習慣，不要說夏天，就是冬天，也是穿拖鞋上街。他叮囑：這山里的路不好，今后出門要換鞋喲，記住。她說：是，我聽你的。他又問：我送你到我們營中去看看醫(yī)生吧！她卻說，不，送我回家，我自己有藥。兩人在交談中，她不時提醒他：抱我抱緊點，別再讓我摔地上。他說：我抱得夠緊的，你放心。緊緊地抱住一個女子走了一里多地，那感覺是異樣的。但他心神靜如一池清水。

陳連升送何玉蘭到了家，何知州夫婦說了一些感謝的話，硬要留連升吃飯。在飯桌上，何大人還意味深長地對夫人說：陳連升這年輕人有擔待，靠得住，我沒看錯。

何玉蘭的腿傷并無大礙，她自己擦些藥不兩天就好了?？山酉聛淼那闆r是，她隔三差五找到陳連升，一同在溇水河邊散步，或坐在大石頭上看水鳥，觀魚情，談醫(yī)學(xué)，談兵營生活，常常是沒完沒了，不舍分開。她告訴他：自己有個重要決定，要參軍，要在軍營里當救護醫(yī)生，而且要在陳連升的軍營里……他問她：你這個想法父母會同意嗎？她說：我爸會同意。

陳連升同何玉蘭的關(guān)系由暗轉(zhuǎn)明，引起了何知州夫婦的高度注意。何知州認為，陳連升前途看好，又為人忠誠，值得女兒托付終身。但何夫人卻認為：陳連升確實是個好小伙，但作為流官的丈夫，今后說不定到哪里任職，而且爭取回南方的可能性很大。一個獨生女兒，不能將她一人留在川鄂邊區(qū)，更不能讓她苦在軍營。夫婦兩人因女兒的婚事幾度發(fā)生爭論，而爭論的結(jié)果，常是夫人略占上風，因為夫人娘家父親是大官，何知州得讓著。

何知州夫婦對女兒的婚事有不同看法，這事不僅玉蘭明白，連升也有察覺。初冬的一天，陳連升親自扛了一麻袋木炭送到何府，當時何大人同玉蘭都不在家。何夫人見了，便心疼地對連升說：你怎么不叫軍士幫忙，要自己扛！看，滿臉都是汗。連升隨口便答：自家的事自己做，不能麻煩別人。夫人聽到連升話里有“自家”說法，覺得味道不好，便一邊遞給他毛巾擦汗，一邊說：我家要是有你這樣的兒子，那該多好哇。他將“兒子”兩字說得很重，讓連升只覺得心里暖和。但她又補了一句：你比玉蘭小，只能永遠當她的弟弟啊。她將“永遠”二字說得很重，這讓連升品味出：自己同玉蘭的關(guān)系，只能定在姐弟關(guān)系上。

在陳連升同何玉蘭的一次交談中，雙方都將心底深處的問號抖了出來。連升擔心自己配不上知州的千金，而玉蘭一口回應(yīng)：父母從來沒有這種想法，只是母親擔心女兒遠離雙親，這是有辦法解決的。玉蘭擔心的年齡問題，連升捫著心口說：我從來就沒把這當回事，我們鄉(xiāng)里還有“女大三，抱金磚”的說法哩。有你這樣的姐姐當夫人，那是我的福分。兩人越說心越近，玉蘭擁抱著連升：你就是我朝思暮想的好夫君，我滿足了。接著，她便拿出一只海螺送給連升，說：這是我從家鄉(xiāng)帶來的一對海螺號，你一只，我一只，你想我時，吹一吹，我會聽到；我想你時，吹一吹，你也會聽到。

何玉蘭在山城的浪漫生活最終沒有多長。第二年春，便被外祖父的一封急函，召回了江蘇。在離別時，她告訴陳連升，除非我外祖父家有重大變故，我是一定要回來的。陳連升說：我等。

當陳萬里知道了兒子同何玉蘭的事情后，總是勸兒子：門不當戶不對的事，還是要提得起，放得下。陳連升等何玉蘭一等就是兩三年，幾回夢里同玉蘭相見，但那情景都是散亂不真的。他時不時拿起那只海螺號，想吹都沒有吹，因為他知道不現(xiàn)實。

三年以后，陳連升在鶴峰州升任千總，接著到施南府履職；而何知州則奉命調(diào)往江蘇。何知州離開鶴峰州之前對陳連升說：你是個有才有為的好青年，我曾是誠心招你為婿的。但現(xiàn)在情況有變，玉蘭她舅舅出了事，她外祖父膝下再無兒女，只能讓玉蘭落戶江蘇、繼承家業(yè)。

陳連升本是有情有義的人。此次婚約的失敗，還是刺痛了他的心。其間，也有人主動上門，但所介紹對象大都是嬌生慣養(yǎng)的富家小姐，或是嬌滴滴的官家小姐，都不曾讓他動心。后來他想，當自己尋覓知音。

說來也怪，這大山里的土家人，即使在封建社會，年輕人的婚事不完全“封建”，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可以自由擇對象。當時自擇對象的方式，最流行的是“女兒會”。所謂“女兒會”，就是青年男女定期聚會，通過對歌、伴舞、擺龍門陣、演武藝、拋香包、甚至猜謎語等交流形式，達到相互了解、初訂婚約的目的。這種“女兒會”的規(guī)模一般都很大，至少涉及多個鄉(xiāng)，有時還涉及相鄰的縣，動不動就是數(shù)百人、上千人參與。

陳連升在施南府任千總時，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觀看了恩施城北一個集鎮(zhèn)上的“女兒會”。當他和隨從擠過人堆來到活動中心時，只見那里有一吊腳樓式的樓臺，樓上正有幾個青年女子在向人堆中拋香包，其中一個香包正擲中他胸部，他接住了。他聞聞，沒有香味，再搖搖，也感覺不到其中有什么珍貴的定情之物。他解開香包一看，里面是兩張紙條。一張上面寫著：誰諳家國情懷，小女愿與交摯友。下面是一路小字：限三日內(nèi)答對。另一張紙條上面寫著：為覓知音出考題，專尋摯友不尋郎。陳連升反復(fù)領(lǐng)會其意：一是要接包人對答，二是申明只尋摯友不尋郎。只談朋友不談婚事，這豈不是有悖于“女兒會”的初衷嗎？他有些疑惑，猜想這拋香包的女子絕非常人。于是問隨從，你看清了那個拋香包的女子嗎？答：看清了。再問：肯定看清了？再答：肯定看清了，她身著深灰色旗袍，頭披短發(fā)，與農(nóng)村姑娘打扮不相同。其實，陳連升自己也看得明白，那明顯是一個文化女子，臉相靚麗，姿態(tài)青幽，看上去二十好幾。他回到軍營后，經(jīng)多方打聽，才知道，這是一個才女，名叫田貴云，是施南城里一學(xué)校的青年教師。父親和祖父都是頗有名氣的文人，但卻不曾為官。而田貴云，不僅有父親的殷切教誨，還到省城讀過十年書，文靜而聰慧，確實是當?shù)孛惶搨鞯牟排Ｋ挂源苏袚裼?，當然在情理之中。不過，陳連升在想，自己一介武夫，要不要招惹這書香門第的才女呢？再說，這問答題真也難答，答不好豈不出洋相。但轉(zhuǎn)念一想，試一試，說不定真碰上一位知己。他費了一番功夫，首先破解這問答題的意思：她是要求對方既懂得國家大事的重要，又能顧及到家人的親情。至于“交摯友”之說，那是女子矜持的表現(xiàn)，強調(diào)先“友”后“約”，留有余地。他思索了一晚，終于擬出了這樣的答案：吾知國事家事，敢同才女定終身。他自認為，這后一句要表現(xiàn)自己的誠意和勇氣，不可含糊。最終，他于第二天就派人將答題送到了田府。

第三日，田府便有人來軍營遞訊，說是田文力老先生恭請陳千總到寒舍一敘，望千總賞光。

陳連升進田府之前，就從清廉文人的角度，想了幾件事：第一，脫掉軍服著便服，言行不能有官味。第二，不帶任何禮物。第三，若對方留自己用餐就隨意，尤其不能以“軍務(wù)”和“公務(wù)”作借口謝絕?？傊?，要虛心一點、樸實一點。這本來也是自己的本色。

陳連升進田府，田文力老人沒出門迎接，而是老遠就招呼“快進屋、快進屋坐”。田貴云端了茶捧到他手里，也不羞澀，而是打了抿笑，說：你還是來了。同時陪客人坐下。

田文力這一次問起了連升父母的情況，還說：農(nóng)民子弟樸實、勤奮，我喜歡。這次田文力留連升吃晚飯，連升說：好，只是會給你們添麻煩。田文力說：我就喜歡隨和的人。晚飯后，連升對貴云說：我能看看你的書房嗎？貴云笑著點頭。田文力則說：你讓你連升哥檢查檢查你的學(xué)習。貴云領(lǐng)連升進了書房，原來這書房不大，左右兩排書柜，中間寫字桌的頂端掛著一個橫寬豎窄的鏡框，鏡框里是王昌齡的四句詩：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渡陰山。詩是田文力用行草體所寫。陳連升一見，頓時覺得有點驚疑，便不自覺地“啊”了一聲。貴云問：你“啊”什么？連升說：我是有點不解，一個飽讀經(jīng)書的文人，為什么喜愛頌揚武將的詩？貴云說：這首《出塞》不就是文人寫的嗎？不能說文人就不憂國事呀！再說，這首詩的深意不止于頌揚，而還有希望和期望，是希望國亂出忠臣良將。連升一聽貴云如此解釋，心想真服了這眼前的才女。本想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的，但覺不妥，便將話題轉(zhuǎn)了個小彎，說：武夫，大都是粗俗之輩，有什么值得期望嗎？貴云立馬接過話尾，認真地說：你自己是行武之人，怎么會如此看待武士？再說，真正的武士、英雄，又有幾個不是文武雙全、善謀國事的！她的話稍頓了一下，然后笑著說：我看你就是個有文學(xué)造詣的軍人。連升聽到貴云這樣肯定自己，心里覺得熱乎，也覺得有戲。

就在進田府之后，陳連升接令去了鄂川邊履行公務(wù)，去來就是七日。第八天傍晚，當連升再進田府時，田文力老人說，我不陪你啦，你直接去貴云書房坐坐吧。連升直入書房，只見貴云正書寫著什么。她正要回頭，卻見連升出現(xiàn)在眼前，便驚喜道：好久不見你來，想必是有緊急公務(wù)。連升趕緊解釋了一番，還檢討說，我走得太急，沒跟田伯和你打聲招呼。貴云笑笑說：你打聲招呼更好，不打招呼也對。連升聽她話里有音，便說：你把我當朋友，可我不只是把你當朋友哩，今后出門一定打招呼。他說著，兩眼落在她書案的宣紙上，才發(fā)現(xiàn)有四句詩：君是春燕奴作梁，春燕不歸梁上光。只要不飛他堂去，再待三春又何妨。連升心里明白，她還是在想著自己，于是大膽坦誠地提出：你把我當好朋友，我把你當伴侶，到底是依你還是依我？貴云只稍微想了想，便說：當然是妹妹聽哥哥的。

田文力其實早就對陳連升的為人有所了解。因為他同知府大人有過交往，還參加過知府大人召開的議政會，見陳連升也在場。有人對所謂農(nóng)民“鬧事”問題，曾有慷慨激昂之詞，但陳連升話語不多，只說了“多安撫，少動武”等幾句簡明的話，這給他留下了較好印象。再說，知府大人曾將貴云當干女，還提及過陳千總年輕有為、可作為擇婿對象的事。所以，當女兒收到陳連升應(yīng)對的答題后，田文力又和女兒反復(fù)商量過：只要他不是端官架子的人，是個誠實可靠的人，就可以答應(yīng)這樁婚事。而貴云已經(jīng)二十七歲，又不愿找那些官家和大商家的公子，一定要找個既能為國家做點事的、也對家人有情有義的，所以才出此“下策”——出問答題擇婚。

陳連升對田貴云更是一往情深。他覺得她不僅是才女，而且關(guān)注國事，胸懷大局，內(nèi)秀而不張揚，重情義而純潔無瑕。這正是有助成就事業(yè)的好幫手。他覺得這樁婚事是自己一生中最滿意的事。

陳連升與田貴云交往不過半年就走到了一起。當時他已三十出頭。婚后，她辭去了教師工作，全力支持陳連升履職。陳連升求她當老師、輔導(dǎo)他較系統(tǒng)地補習文史課。她用一天時間備課，只給他講二十分鐘，寧愿自己費時費力，也要為他著想。

他倆結(jié)婚一年后便有了第一個兒子。貴云問連升：這孩子該叫啥名？連升說：取名，這是文人的事，該你哩。不過我想，我們的下一代應(yīng)該是前程遠大、鵬程萬里吧，所以希望他們的名字中都能有“鵬”字。貴云說：帶“鵬”字好，你不是崇拜岳飛嗎，岳飛字鵬舉，就帶“鵬”字。連升說：反正由你定。貴云說：第一個兒子是長子，就叫長鵬吧。如果有人要把“長”字讀成長短的長，那就更好。他們后來有了次子，便取名舉鵬。貴云生了兩個兒子后，身子弱多病，要吃藥療養(yǎng)，所以間隔四年后才生三子、四子，分別取名展鵬和起鵬。四個名字都帶有“鵬”，而且有長、舉、展、起四字，夫妻都覺得有深意。三子、四子的身體遠不如老大老二強壯，沒習武的天賦，只能學(xué)文。軍旅生活居無定所，直接影響到孩子的上學(xué)。夫妻商量，孩子的文化課由母親負責補習；孩子十歲以后就丟到軍營里受鍛煉，這事由父親關(guān)照。他要她給孩子們提要求，她就書寫了十二字條幅：立大志，講節(jié)操、強本事、求貢獻。

陳長鵬和陳舉鵬十八歲就從了軍。長鵬習武有天賦，二十九歲就當了把總。舉鵬學(xué)文有靈性，從軍后也有武舉稱謂。展鵬和起鵬在母親的呵護下，讀書由桂西北小城鎮(zhèn)讀到了大城市南京。陳連升一家稍有遺憾的是，父母仍遠在鶴峰老家，不可能隨軍生活，也不曾親眼見到孫子們的成長過程。當陳連升赴廣東任職后，老家噩耗傳來，父親去世，享年八十又五。陳連升背負著傷痛，騎馬飛奔，日夜兼程，回到鄔陽為父親料理了后事。他要接母親南去過隨軍生活，但母親固執(zhí)不依，說是金窩銀窩，不如山溝窮窩。第二年，母親也去世，又得知在施南城的岳父體弱多病。陳連升正逢軍務(wù)緊急，只好讓貴云回鄉(xiāng)一趟，一是送別公婆，二是看望父親。自此以后，陳連升夫婦對人生中最值得留戀的故鄉(xiāng)，便漸行漸遠。

精忠良將遇慧眼，

耳順之年上前線

陳連升年過四十，從鄂西南到了鄂西北，先后任?？?、鄖陽守備，履職范圍屬鄂陜豫邊區(qū)。

道光年間的社會矛盾，比起嘉慶時期，不但沒有好轉(zhuǎn)，而是更趨惡化。陳連升部所轄地區(qū)，既是川陜東出南下的大通道，又是晉商豫商南下的大商道。陳連升認為，當?shù)剞r(nóng)民小范圍的鬧事，只能安撫疏導(dǎo)，不可他法。而重點是要打擊大商道中的劫匪，以消除劫案、命案頻發(fā)的狀況。

陳連升帶一支部隊到了鄖陽與南陽的交界處。這里雖不屬高山峻嶺，但人煙稀少，森林雜草覆蓋，顯得荒涼。部隊扎營在一個小村莊里，經(jīng)偵察，十里外的森林中，有個叫野豬坨的地方，藏有一小股土匪，不時出動打劫。

一日下午，陳連升正同幾個軍官議事，便有門衛(wèi)來報，一晉商求見守備大人，他即允見。

那人身著深色短褂，典型的北方人打扮，看上去四十來歲，進門就打躬作揖，差點跪撲地上。接著就聲淚俱下地陳述了一番：我叫劉德明，是山西生意人。上月，我?guī)嗳说尿咇R隊到湖北黃陂一帶售貨，賣貨后，便帶著一箱白銀，兩箱銅錢，還有三車雜貨返回。今日太陽偏西時，路過這荒原地，一股土匪竄了出來，大喊：不許動！留貨走人！他們用棍棒、大刀砍打了騾馬，捆了我馬幫的班頭，最后是劫走白銀銅錢……我求軍爺主持公道，若能奪回白銀銅錢，一定重謝！

劉德明遇劫后，沒去鄉(xiāng)里和縣衙報案，而是直闖軍營求助。因為他早有所聞，這一帶“土匪不懼縣衙，而且鄉(xiāng)里還有牽掛”，惟有陳守備是治理匪患的厲害角色。

陳連升問：土匪有多少人？答：當時我們慌了，看得不清楚，大概是二十來人吧。又問：你們也有十幾人，為什么不反抗？又答：我們是長途奔波，人困馬乏，他們來得突然，接著又捆了我騾馬隊的班頭。再問：他們用什么武器？有沒有槍炮？再答：木棒、大刀，好像還有標槍……最后問：案發(fā)離現(xiàn)在多久了，答：離此時不過兩個時辰。

陳連升判斷：定是野豬坨那一小股土匪作案，于是迅速集合部隊。兵分兩路，一路快速進發(fā)野豬坨；一路由晉商指路，朝土匪撤走的方向追趕。

訓(xùn)練有素的軍隊當然是旗開得勝，結(jié)果，搶運白銀、銅錢的幾個土匪被追兵追上，搶著雜貨的土匪又被進發(fā)野豬坨的軍士截住。最后清點，被劫財物全部追回，騾馬隊班頭也是有驚無險，唯有三匹馬被棍棒打傷，而其中有一匹并未駕轅的馬駒傷勢較重。

這里應(yīng)該說明，黑痣在利川被陳連升所救，養(yǎng)傷三月之后，陳連升想讓他當衛(wèi)兵頭，便有升任軍官的機會。但他卻說：我最擅長養(yǎng)馬馴馬，還是做個馬夫最好。他想的是，既當馬夫，又能起到警衛(wèi)作用，這樣才能報答陳連升的救命之恩。

當日陳連升將所追回的財物面交劉德明時，黑痣也到了現(xiàn)場。他是特別愛馬的人，當然關(guān)注的是馬。他發(fā)現(xiàn)那匹受傷的小馬駒后，便走過去察看了小馬駒的傷勢，還親昵地撫摸了馬背和馬頭，并掰開馬嘴細察了一番。他判定，這是一匹純種蒙古馬，是戰(zhàn)馬坯子，心里便有了想法。

劉德明見是守備大人的馬弁在關(guān)心馬駒，便走過來對黑痣搭話，說：你看這馬駒傷得重嗎，能活下來嗎？它是一個蒙古商人去年送我的，我沒怎么當回事。

劉德明沒等黑痣答話，轉(zhuǎn)身又回到陳連升身旁，指揮手下取出一堆銀錢，抬出一箱銅錢，對陳守備說：這是一點小意思，感謝守備大人，酬勞部隊?？申愡B升一見此情此景，竟然變成了嚴肅的臉：這不行，你的錢我一文都不會收！快將這些裝上車吧，天色已晚，就近找個地方住下，明日再上路。

再說黑痣細看了小馬駒之后，心里便存了個小九九。就是想留下馬駒，又擔心陳連升不會同意。于是故意當著陳連升的面嘀咕：多好的蒙古馬呀，太可惜了。陳連升問：什么可惜呀？是不是那馬駒傷重活不了？黑痣說：那倒不是。我是覺得，這是純種蒙古馬，應(yīng)該成為好戰(zhàn)馬，應(yīng)該成為你的坐騎才對。讓他們帶著去拉車、拖貨，豈不可惜！再說，這受傷的馬駒讓它上路，折騰一番，豈不可憐。陳連升一笑：你說的都有道理，只是，別人的事，你管不了那么細。不過，你要做好事，今晚就去給他們送點治傷藥。

劉德明指揮安頓了商隊之后，靜下來，心里總覺得空落落的，重要的事辦得不實。當初許諾重謝部隊，現(xiàn)在陳守備分文不收，自己的誠信有失，心里不安，便決定再去軍營一趟，要說服這位可敬的陳大人，多少收點什么。

劉德明再進軍營，卻碰上陳守備等三人正在晚餐，餐桌上的菜不過四碟，但卻有酒。陳連升見是劉德明求見，熱情地起身相迎，并拉著德明的手說：快快坐下，一起喝杯小酒。同時吩咐伙房加酒杯、加兩個葷菜。劉德明很不好意思，但心想，一起喝酒，說不定就能改變他“不收分文”的態(tài)度，于是說了句“恭敬不如從命”，便坐下了。陳連升向劉德明介紹：這是我的老大陳長鵬；這是我的好兄弟黑痣。劉德明抱拳對二人作揖，說：您公子我沒見過，您兄弟我當成了您的馬弁。黑痣說：我就是馬弁呀。陳連升說：不是一般的馬弁，是生死兄弟。

酒過三巡，陳連升醉意中更顯豪氣，問劉德明：你明天上路還有什么困難？要不要我派人送到河南邊界？劉德明趕緊說：不用了，我的困難就是心神不安，還是懸著的。你們?yōu)槲見Z回了全部財物，卻又分文不收，這叫我在商界怎么做人！你知道，晉商講的是知恩圖報、誠信為本。而我呢……

黑痣接話說：我知道，劉老板還有點小困難，就是明日上路，那受傷的馬駒不好帶。這我有辦法，先給你一點治馬傷的藥。說著，就起身要去拿藥，劉德明卻將他拉住了，說：不必了，你說的那是小事，我早已想好了，這受傷的馬駒送給店老板，只求他善待它就行。黑痣大膽地說：你送給店老板還不如送給我喂養(yǎng)，我養(yǎng)馬內(nèi)行。劉德明反問：傷馬留軍營，不是拖累？黑痣說：我愛馬，我有辦法。劉德明想了想說，如果黑痣兄愛馬，陳大人也愛馬，那就把那匹大白馬送給軍營吧。這時，陳連升才搭了話：你的大白馬是主轅馬，那不行。將受傷的馬駒留下來治傷，還勉強在理。你留下馬駒，也算是慰軍了哩。劉德明堅持：那不行，總還得留下一些銀圓，順順我的心意呀。再說，我看部隊生活也……陳連升打斷對方的話：這事不再講了，你就把心神定下來吧，我還想聽聽你經(jīng)商、闖江湖的感受哩。

劉德明是比較健談的人，加上酒興，便講了一番真話。他講到晉商在苦心經(jīng)營中又善謀長遠，還有誠信為本、造福一方的商德。他說，要講德性，而今某些官府的爛德性還不如晉商啊。他又說，自己所遇到過的部隊，包括某些鄉(xiāng)勇，那是見商人就要敲竹杠的。像陳大人部隊如此正氣昂然的，自己是頭一次碰上。他還說，如今不少百姓生活苦不堪言，都盼望出明君、出忠臣。在河南、山東一帶，老百姓大多喜歡講林則徐的故事。說他治理黃河如傳說中的大禹，他到哪里，哪里的水患定能消除。說他愛戴一方百姓，執(zhí)法秉公，不偏向權(quán)勢，所以呼他“林青天”。陳連升問：你見過林則徐嗎？劉德明一笑：沒見過，但百姓口碑為證，您當相信哩。

陳連升身為清軍的中高級軍官，當然也知道林則徐的大名，來鄖陽后也聽到一些說法，所以相信朝廷里也出了清官。

陳連升回望在湖北的幾十年間，自己見到過風起云涌的農(nóng)民起義，也看到了百姓在底層拼命地掙扎?！敖谭恕睘槭裁窗l(fā)出“要活路”的嘶喊？老實農(nóng)民為什么要到官府鬧事？為什么有那么多人在罵官府的官員？心中許多疑問并未得到明白的解答?？磥恚缱约旱脑栏柑镂牧λf，這世道亂到一定的程度，是可能出現(xiàn)忠臣良將的，所以他相信林則徐是個忠臣。自己假如能在忠臣手下干一番事業(yè)，即是肝腦涂地，也算是做了個明白人。

事情就那么巧合，就在陳連升從湖北調(diào)至廣西、廣東任都司和游擊期間，就在他并不滿意大半生軍功、思想上糾結(jié)、期望有人指路的時候，林則徐1837年春就任了湖廣總督，成了他的上司。

陳連升南下兩廣任職時，正是湘、桂、粵瑤民起義受到大鎮(zhèn)壓之后、尚有余波的時期。

瑤民生活在桂粵湘邊區(qū)，以廣西最多。但清道光中期的“瑤民鬧事”，卻起于湖南的江華縣，后延伸到粵北和桂北。這次瑤民大起義，斗爭鋒芒是針對大地主、大惡霸，農(nóng)民要爭林權(quán)、爭地權(quán)，爭生存權(quán)。

陳連升在桂北赴任后，發(fā)現(xiàn)地方某些官員對追剿“余匪”十分賣力，他們清理所謂流動的散匪，實施抓、關(guān)、殺，一次竟能刀斃數(shù)十人。更為荒唐的是，凡清出是江華人、趙姓人，先斬后奏。因為江華大起義是趙家人領(lǐng)頭。面對這種局面，陳連升對知府知縣來請兵的，只能亮出“安撫為主”的主張，這就引起了部分地方官員對他的不滿，有人上書告狀。

林則徐剛上任不久，大概是聽到了湘、桂、粵邊區(qū)的情況，決定召見陳連升。

這本是林總督第一次面見陳連升，但他對陳連升的為人和軍事才能早有了解。因為林則徐一直注重尋覓“有用之才”，凡政界軍界德才出眾的人，大都存放于心上。

陳連升走進林官邸的一個廳堂，只見堂內(nèi)十分簡樸，只有兩張木桌和幾把木靠背椅，沒有什么亮色的物件。倒是在兩側(cè)的木板壁上，掛有多幅字畫，其中最醒目的條幅是：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陳連升雖不能透徹地解釋這一名言，但他大體知道它的意思，就是國家利益為上，個人的生死禍福不可計較。在陳連升眼里，林則徐是個相貌堂堂的大臣，風華正茂，舉止文雅，眼神里有時也閃出鋒利的光芒。在林則徐眼里，這位下屬并非彪形大漢，而是筋骨挺拔的老者，下巴處一撮胡須將臉龐襯得方長。林則徐一見陳連升，就露出相見恨晚的神情，連聲說：老兄請坐，快請坐。接著吩咐侍衛(wèi)上茶，他還解釋說：這是鶴峰綠茶，是你家鄉(xiāng)的茶，很有名的。

陳連升面對總督大人，沒有絲毫的拘束，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當林則徐問起他這些年的履職情況時，他便坦誠地說出了自己的不解：為什么川、鄂、湘、陜邊區(qū)百姓鬧事的不少，清軍數(shù)千人在這一帶剿匪，也未能完全解決問題？為什么我們軍人接到的上峰指令總離不開剿匪二字？為什么湘、桂、粵瑤民鬧事問題已經(jīng)平息，還要對流散者斬盡殺絕？我想得不太清楚。林則徐說：你想的問題很大，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楚的。我的感覺是，當今不廉不勤的官員居多，可用人才居少。擅長對百姓動武的居多，善于為百姓謀利的居少。這恐怕是原因之一。我主張，當官要靠公廉生威，施政要靠愛民服眾。他告訴陳連升：這次你在桂、粵、湘邊區(qū)采取了安撫為上，勸其歸田歸林的方針，是完全正確的。有人搞株連、搞連坐，那是愚昧的。他說：新官上任，往往是軍情緊、政情急之時，但不管如何緊、如何急，首先要掌握社情民意，對癥下藥，多辦實事。有人說林某無一事不認真，無一事無良法，那是恭維我了。其實，我就是在察民意、辦實事上，多用了點功夫。

關(guān)于國內(nèi)的事，林則徐主張要大興水利，根治水患，像江漢平原這樣的地方，不抓水利建設(shè)，百姓就不能安定。關(guān)于國際交往，他認為，現(xiàn)在是洋教、洋商、洋煙進入的時期。洋教（主要是天主教）的進入，開始還算文明，帶走了我們的茶葉種子，帶來了乳牛和三葉草，這算好事。但時間一長，有的傳教士也會辦壞事，甚至刺探軍情，這要有法。洋商的進入，買走了我們的茶麻絲綢，還有瓷器，運進了洋布和鐘表之類的小玩意，這也有好處。但洋煙（鴉片）的進入，由幾百箱到幾萬箱，與年俱增，這是最讓人憂心的事。本來雍正時就有禁煙令，但無濟于事，這事還要研究對策。

林則徐越說越興奮，陳連升越聽越入迷，競拍著腦袋說：您的話給我這里開了天窗。林則徐說：你不要恭維我，其實你值得我敬佩的更多，我們算是知音吧。

林則徐送陳連升出門，最后說了一句：來日方長，后會有期，望老兄保重。

陳連升絕不是頭腦簡單的一介武夫，他一直在想林則徐說話的要義，那就是“安內(nèi)防外”。這“安內(nèi)”自己可能使不上力，但“防外”則是軍人義不容辭的責任，自己應(yīng)當有所作為。

陳連升回到廣西軍營后，因有林則徐的指示在胸，對所謂“散匪”執(zhí)行安撫為上的政策更加有了底氣。

本來就命運坎坷、舉目無親的黑痣，在鄖陽拜訪過多位草醫(yī)，并弄到田七、黃連、還陽草等稀罕草藥，很快治好了馬駒的傷。接著他又拜訪獸醫(yī)，為馬制訂了精料配方，讓馬保膘成年，成了健壯威武的黃驃馬。待馬成為陳連升的坐騎后，他就整天圍著馬轉(zhuǎn)。他叫馬“黃驃驃”，陳連升則叫成“黃彪彪”，兩種叫法字不同音同，這馬都是抬頭或點頭表示應(yīng)答。他訓(xùn)練馬半臥、起身、前沖、繞道、越障等動作，這馬都能熟練完成。由于他和陳連升對馬常撫摸、常貼首、常呼喚、常對話，這馬便顯得格外親昵、格外機靈。陳連升高興地對黑痣說：你馴馬真有一套，我看你是把馬當兄弟一樣呀！黑痣說：你把我當兄弟，我能不把你的坐騎當兄弟！

可是，這馬從北邊到了南方后，也出現(xiàn)過不適的情況，隔一段時間，它就有點懨。這讓黑痣擔心，馬是不是也會得脾寒。現(xiàn)在聽說一位姓趙的草醫(yī)能預(yù)防治療瘧疾——脾寒，當然就要找趙草醫(yī)求教。他問，馬會不會也患瘧疾？趙草醫(yī)說：一般不會，因為馬的抵抗力比人強。他又問，瘧疾的病因是什么？趙草醫(yī)告訴他，那是蚊子作的怪。蚊子叮人，將邪氣傳到人的血管里，氣血不活，便讓人周期性發(fā)冷發(fā)熱、打擺子……

聽了趙草醫(yī)的話，黑痣覺得心里有了譜。接下來他就一門心思地解決為馬驅(qū)蚊的問題，白天用鬃毛鞭不停地驅(qū)趕，這好說?？赏砩显趺崔k呢？先是用干草熏，但馬受不了；再是給馬身上和馬號子里噴藥水，覺得也會傷及馬。經(jīng)過試驗，思來想去，最后想到了蚊帳。原來，部隊南下后，便給軍營發(fā)放了一些蚊帳，不是人人都有，但黑痣因?qū)倌挲g大的老兵，也使用了一籠。于是，他將蚊帳移到了馬號子里，上吊下垂，盡可能給馬罩住。這樣，黑痣才睡了幾個安穩(wěn)覺。

趙草醫(yī)的草藥湯真是起了作用。軍營中原來幾個初患瘧疾的人，幾大碗草藥湯一喝，真的漸好。有輕微脾寒的人喝了，也覺得脾胃暢快。這草藥湯也被黑痣弄來幾碗喂了馬，馬也勉強喝了。黑痣還請趙草醫(yī)進馬號子看了馬，趙草醫(yī)仔細觀察馬的口腔，順毛摸了馬身，還檢驗了馬糞，說：我看這馬一點問題都沒有，你的擔心有點多余了吧。

在送草醫(yī)父子回鄉(xiāng)歸田時，陳連升吩咐張青麟：一是送點銅板作路費，二是以軍隊名義給開了張路條。

陳連升在兩廣較快而又順利地處理了瑤民鬧事的遺留問題。1838年，便升任廣東增城營參將，年底正是他的六十歲生日。

夫人田貴云問陳連升：你的六十大壽怎么辦？大辦就請當?shù)夭糠治墓俸兔?，中辦就只請軍中把總以上的軍官。陳連升笑笑說：既不大辦，也不中辦，只能小辦。就是在增城的一家人加上黑痣和貼身衛(wèi)士一起吃頓飯就行了。在外地讀書的小子也不要驚動。但他吩咐老大長鵬，要把黃膘馬服侍好，要加豆?jié){、綠豆子等精料。說：我過生日，它也該同我分享喜慶。

以往陳連升過生日，田貴云雖不進廚房鋪排，但總是要親手給他做碗油茶湯，這是土家族的規(guī)矩。六十大壽和以往的生日不同，她還要親自為他做一碗土家年肉。

“土家年肉”是土家族最古老的一樣葷菜。它的做法和漢族的“扣肉”大致相同：選擇最好的豬肉切成方塊，用開水潦燙去除肉中過重油質(zhì)，用植物油烙炸肉皮，再給肉皮抹上蜂蜜，再給整個肉塊抹上調(diào)料，然后用大糯米或小糯米墊底，將肉蓋在上面。最后放入蒸籠蒸熟即成?！澳耆狻迸c“扣肉”的不同之處在于：“年肉”切片厚，一片可頂“扣肉”的四片。巴掌大的一塊“年肉”，一般只切四片。為什么要這樣呢？是因為古時土家人常受外敵侵擾，不能安心過年，只好提前過年，叫做“過趕年”?！斑^趕年”也不安然，要隨時準備出征，于是便有大塊肉，一旦有事，抓起大塊肉就上前線。

貴云忙乎著，雙手敏捷地做著年肉，心想，這年肉象征著提前過年、做好出征前的準備。我做年肉他會覺得怎樣呢？難道人過六十還要上前線？她不知道這碗年肉對不對他的味口。不過她知道，丈夫是個不服老的人，是個斗志不減當年的好將軍，也是個喜愛吃年肉的土家人。見了年肉他肯定高興。

貴云做好“年肉”接著就是做油茶湯。一大勺茶籽油，一大把綠茶下鍋，迅速翻動、當茶葉酥而不糊時，迅速撈起，放入盛有糯米花、油炸瘦肉粒和豆腐粒的碗里。然后鍋里加水、燒沸，再將沸水沖進碗里即成。

家宴開始，除了火頭軍做的幾樣南方菜，貴云親手做的四碗年肉和八大碗油茶湯，在桌上散發(fā)的香氣，直接浸入人的肺腑。陳連升特別興奮，舉起酒杯就對兩個兒子說：我這三十多年游移不定的生活，竟還有一個溫暖的家，這全靠你們的媽媽，來，我們一起敬她！貴云說：大家還是先敬壽星吧！陳連升說：第一杯敬你，第二杯敬我。不過敬我之前，你媽和我，還有老大、老二，要先來四句聯(lián)詩，怎么樣？貴云說：可以。聯(lián)詩，你要開頭呀！連升說：必須你先起頭，你是我們?nèi)业睦蠋熝?。她拗不過他，只好來了第一句：君逢花甲入老年。連升稍想了想，便接著說：老當益壯志更堅。老大摸了幾次腦袋才說：虎將門下無犬子。老二很快接上：忠良之家效前賢。貴云問老二：這一句什么意思？老二說：我們家是忠良之家，但前朝已有楊家將、楊門女將。特別是我媽媽，在忠良之家里起了頂梁柱作用。老二這句話說得連升直點頭稱好，可貴云卻漲紅了臉。她瞪了老二一眼，說：我罰你不吃年肉……

陳連升六十歲生日過得開心。被家人和黑痣、衛(wèi)士連敬了幾杯，不覺臉上泛出紅暈，興奮起來，竟拉著黑痣的手問道：黃驃馬呢？也吃好了？喝好了嗎？我的生日吃得好、喝得好，可不能冷落了它喲！黑痣說：有我在，哪能冷落它喲！今日個我特地給加了精料，還帶了葷。陳連升又說：我對不住你喲，你六十歲到了還讓你養(yǎng)馬！也沒任過一官半職.....黑痣說：哪是你對不住我，是我對不住將軍！你在利川救了我一命，你讓我管衛(wèi)兵，當把總，是我堅持要當馬夫的。我要為你養(yǎng)好戰(zhàn)馬，讓它保你打勝仗。陳連升說：你養(yǎng)馬真有一套的，你看，這馬親你、親我、還親長鵬哩。黑痣說：馬通人性，尤其是蒙古戰(zhàn)馬，那是可以托付生死的好馬！

陳連升和黑痣正訴說著兄弟情誼和養(yǎng)馬之道，忽有下屬來報：欽差大人巡察軍營！陳連升一聽，頓時醉意消去。

陳連升更衣整冠，急步到軍營前相迎。他當然知道，林大人已是禁煙的欽差大臣，此次來視察軍營，必因緊急軍務(wù)，心里便想著如何上報軍營之事。

此次林則徐是從欽差府到增城軍營，事先未通知下屬。

他此次不是召見，而是下訪陳連升，那是要完成一項重要的人事布局。

林則徐一見陳連升，首先說了句：聽說老將軍六十大壽，本官卻無禮可奉，那就送個祝福吧。陳連升說：大人身負重責，要務(wù)纏身，還能記得在下的生日？林則徐說：你就是我的要務(wù)，不記得行嗎？陳連升問：您有什么指令，我一定照辦！林則徐說：不是指令，而是同你商量，老將軍能不能隨我赴虎門前線？陳連升立馬表態(tài)：這有什么可商量的？你下令就是！林則徐說：我當然可以下令，但你不同呀，你是年邁花甲的人，我不能不尊重老者，這是起碼的人之常情吧。陳連升說：您曾稱我為知己，相信我吧！林則徐一笑：好！就這樣定了。你用一兩天時間安排一下，帶精兵去虎門前線！陳連升說：哪要用一兩天時間安排，我今晚安排，明天就動身！林則徐又交待：關(guān)天培是廣東水師提督，他是前線主將，你帶陸軍配合他，當他的助手，行嗎？陳連升說：行！關(guān)將軍我也了解，是個好主將。林則徐笑笑：他年紀也比你小。我們?nèi)?，若按年齡，你是老大，關(guān)將軍是老二，我是老三。陳連升說：您大人莫亂了規(guī)矩，您指揮關(guān)將軍，關(guān)將軍指揮我，當然您可以直接指揮我。接著又表態(tài)：我這次隨您去前線，決定不帶家屬，但我的老大老二已在軍中，是一定要同去的。林則徐一聽，稍加思索，說：不帶家屬是對的，前線畢竟不安寧。我看，你兩個兒子雖是軍人，還是只帶一個到前線吧！要留一個傳宗接代哩。陳連升解釋：我兩個大的從了軍，還有兩個小的在讀書哩。林則徐“哦”了一聲，才表示理解。陳連升觀察林則徐的臉色，似乎比一年前又多了憂愁感。便再三表示：您指揮我不應(yīng)有絲毫的顧慮，哪怕是再難再險的任務(wù)，哪怕是過刀山、闖火海的事，您只要下令，我即是將這把老骨頭留在虎門，也心甘情愿。

林則徐被陳連升的豪情所感動，激動地說：打虎需要親兄弟，有了你和關(guān)天培，海防的事，我就放心了。

陳連升連夜召開了增城營軍官會，亮明緊急軍情后，決定只留下少量軍士和傷病員駐守原營，其余千余精兵隨自己前去虎門。

田貴云本來早就適應(yīng)了同丈夫常離常別的生活。但此次不知道為什么，她特別擔心陳連升的安危。她問：會打大仗嗎？連升說：要繳煙、銷煙，而且碰的是洋人，難免發(fā)生沖突。她又問：如果打起來，這仗能打贏嗎？連升說：現(xiàn)在主要敵對方是英國。按兵器講，敵方比我們強，他們有洋艦、洋槍、洋炮。按軍力講，我們?nèi)藬?shù)比敵人多，僅虎門一線就上萬人。關(guān)鍵是要有英明的指揮，有高昂的士氣。我想，有林欽差這樣大智大勇的人來指揮，取勝不成問題。她再問：這仗是一定要打起來的？連升說：眼下看還難說，關(guān)鍵看英方是否能保證不再將鴉片運到中國來毒害國人。如果能，也許就不會打仗。如果不能，就會發(fā)生武裝沖突。反正，我是有信心的。要打就堅決地打，一直打到敵人認輸為止。我就不相信，我堂堂中華大國，能忍受一個島國從幾萬里外跑來欺負我們！貴云見丈夫斗志昂揚的神情，自己的擔心也消去了大半。因為她也相信“兩軍對壘勇者勝”的道理，雄氣堂堂的將士出征，十有八九會得勝回朝。她最后只叮囑了幾句：不要忘記自己是六十花甲的人，要注意飲食起居，要保重身體……連升說：你就放心吧。只要不是軍情特別緊急，我會抽空回增城看望你們，如果萬一不能回來，也要請你諒解。

陳連升此次出征離家后，確實再沒有回家探望夫人。

陳連升到虎門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拜見廣東水師提督關(guān)天培，向提督大人報到。關(guān)天培是一位身材魁梧、面容莊重而略顯威嚴的水軍主將。但在見了陳連升這位胡須將軍后，竟是客氣地稱呼為陳老將軍。陳連升說：關(guān)將軍駐守虎門要塞多年，練兵固防均有建樹，我只是帶陸軍來助一臂之力的，一切愿聽將軍指揮。關(guān)天培說：陳老將軍高尚的品格和屢立戰(zhàn)功的事，我早有所聞，您能來虎門戰(zhàn)區(qū)履職，那是關(guān)某所盼。今后我倆處置軍務(wù)，不必有主協(xié)之分，請你大膽行事。練兵、固防以致戰(zhàn)事，凡需水軍支持的事，你就大膽提出，我也會主動考慮。陳連升坦誠地說：我從軍三十多年，的確打過不少仗，但都是在山地、在平原、在河谷中進行，不曾歷經(jīng)海戰(zhàn)。從今以后，你要教我熟悉水軍、學(xué)會水軍戰(zhàn)法。關(guān)天培說：你放心，我將派出水軍軍官和士兵到你部，由你統(tǒng)一指揮，解決水陸聯(lián)合作戰(zhàn)的問題。他說到這里，禁不住感慨道：人們只知有兩萬兩千多公里的邊境線，而不知海防線有一萬八千多公里?？上С⑹侵仃懛馈⑤p海防，弄得國防相當被動，海防線成了洋人入侵我國的缺口?？磥恚覀兪堑脼橹袊姞幙跉?！陳連升接過他的話尾就說：為水軍爭氣，為海防爭氣，為大中華爭氣，請將軍把我也算一個！關(guān)天培爽朗一笑：老將出馬，一個頂倆，你定會是我們虎門防線上的大功臣。

陳連升同關(guān)天培相見后，他感到自己又遇到了一位好主將，斗志更加旺盛。在后來的兩年多，他同關(guān)將軍配合默契，相處甚為和諧。而在林則徐看來，關(guān)天培和陳連升，則是得心應(yīng)手的兩員戰(zhàn)將。

為了讓陳連升所部盡快熟悉虎門海防的情況，關(guān)天培派了水軍中級軍官馬辰領(lǐng)兵二百，協(xié)助練兵和固防。

于是，陳連升召集把總以上軍官，聽取了馬辰的介紹：

虎門，位于珠江三角洲東南，是珠江水系各干流流入南海的八大口門之一，是東江全部徑流的入海處，是從南海進入我內(nèi)海并北上廣州的要道，所以稱為南海要塞。這里臨洋有十多個山頭，便有十多處炮臺。其中北邊的威遠靖遠炮臺和南邊的沙角大角炮臺尤為險要。

關(guān)天培將軍所設(shè)的三道防線是：第一道是沙角大角炮臺，叫預(yù)警線，那里炮臺起信號臺作用，一出事，就能告知其他炮臺。第二道是橫檔線，兩岸多個山頭有炮臺，水道設(shè)有排鏈，淺水處拋石成堆，水深處也有梅花木樁，目的是要阻礙敵艦行動。第三道是大虎山島防線，山上設(shè)有炮臺，阻止敵人突破最后關(guān)口。

接著，陳連升和游擊張青麟、守備伍通標、千總黎志安、把總陳長鵬、劉明輝等人，在馬辰的引領(lǐng)下，實地察看了幾個主要炮臺。陳連升爬上沙角山頭，身臨大海之濱，遙望無際的洋面，禁不住感慨萬分：我大中華不只是有遼闊的草原、茂密的森林、美麗的山川和肥沃的平原，還有這么大的海洋……馬辰告訴他：我們現(xiàn)在能感受到的，只是南海的一角，還有東海、黃海、渤海，資源十分豐富。我們本應(yīng)是海洋大國，可如今的海洋卻不能為自己所用，常受外敵侵犯。陳連升說：我們要像保衛(wèi)陸地一樣保衛(wèi)海洋！古代英雄對敵人講，還我河山，我們現(xiàn)在要講，還我河山，也要還我海洋！他說到這里，便問身邊的張青麟等人，你們聽過古代巴子國巴蔓子將軍的故事嗎？伍通標說：聽過。馬辰說：他們聽說過，我卻沒聽過，老將軍請講吧！陳連升有些激動，便講了巴蔓子將軍以頭換城的故事：戰(zhàn)國時土家族聚居地叫巴國，大約是鄂川的邊緣，東鄰漢人的楚地。當時，西邊常有異族前來侵犯巴人，巴國面臨外患和內(nèi)亂之際，大將軍巴蔓子就同楚王簽訂盟約：如楚王能派兵幫助巴國打敗異族的入侵，巴國愿將三城（三個縣城）割讓給楚國。后來，楚國真心實意地幫助巴國，派兵趕走了入侵巴國的異族，并平定了內(nèi)亂。面對割讓三城的盟約，巴蔓子將軍為難了：不兌現(xiàn)盟約吧，有失同漢人的誠信，兌現(xiàn)盟約吧，割讓三城，又失去了巴國領(lǐng)地的完整。他煎熬了三天三夜，終于選擇了最痛苦的辦法：他給楚王寫了封信，說明不能割讓三城的原因，請求用自己的頭顱來換三城。于是舉刀割下了自己的頭，讓下屬給楚王送去。楚王見信見人頭，萬分感動，說：巴國竟有如此忠良之將，定能成為楚國最好的同盟。于是對巴將軍舉行了隆重祭祀，然后奉還人頭。向巴國回復(fù)，不但不要三城，而且贈送一筆金錢，建議給巴蔓子將軍修建紀念塔。

陳連升講完這個故事，自己也激動了。他告訴左右：我講巴蔓子將軍的故事，不是只為了說明古代土家族軍人如何愛巴國，而是要提倡軍人敢用頭顱換國土的精神！馬辰說：我聽了這故事，十分佩服巴將軍，作為軍人，就要敢以血肉衛(wèi)疆土。張青麟等人都說：巴蔓子將軍的故事，應(yīng)該在軍營中傳播。

一段時期，軍營里開展了兩項活動：一是由伍通標講巴蔓子將軍以人頭換三城的故事，喚起官兵敢以熱血衛(wèi)海防的精神。二是由劉明輝現(xiàn)身說法，講述自己當年打虎的故事，提振敢打老虎、會打老虎的勇氣。

陳連升當時面臨雙重任務(wù)：一要練兵備戰(zhàn)，二要參與繳煙運煙銷煙。他將練兵任務(wù)交給了張青麟、馬辰、黎志安等人負責，自己則帶一部參與查繳煙土。

查禁鴉片用良策，

智斗英商繳煙土

1839年震驚中外的虎門銷煙，那是極為復(fù)雜的一場斗爭：既要向民眾曉以大義，獲得廣大百姓的支持，又要有強制手段對付走私煙販；既要對付華人中的不法分子，又要對付英商的不法行為；既要懲罰極少數(shù)，又不能打擊面太大；既要在沿海前線查驗走私商船，又要在廣州市區(qū)收繳商館藏匿的煙土；既要有效地收繳煙土、并運集到虎門，又要成功地毀掉鴉片……解決這一系列問題，林則徐均有精準對策：出諭告，作宣傳，發(fā)動民眾組織成立“禁煙會”；抓捕走私煙販令其繳煙悔過；動員長期吸煙者交出煙鍋、煙槍；圍困大量囤積煙土的商館，令其繳煙……試驗有效銷煙的方法，也花了不少功夫。1839年的6月3日至6月25日，虎門兩口大銷煙池共銷毀鴉片2376254斤。而在這場大的行動中，關(guān)天培和陳連升所部，都是忠實執(zhí)行者。

英國商船走私鴉片，主要通道是伶仃洋，但伶仃洋和伶仃山都被英方控制，無法近距離監(jiān)視。自從林則徐的繳煙諭告發(fā)布后，英方的走私煙商也采取了狡猾的手段對付檢查：商船夜間行動，鴉片藏匿于布匹和雜貨之間，走私物在中途即被運上岸以躲過檢查。

針對變化了的情況，陳連升將所帶人員也分成三組：一是配合漁民組織的禁煙會，負責偵察走私商船的動向；二是由伍通標等人化裝為華商，以應(yīng)對某些情況的變化；三是組建巡查隊，負責執(zhí)行公開的檢查任務(wù)。他自己則帶了幾個衛(wèi)士在沙角半山腰處兩間小房里指揮，還請了一位老漁民作參謀。

但開頭查檢英方的走私煙土船，也有兩次失手。一次是讓英船下半夜闖過了沙角；一次是英船中途就起了貨。

又一個凌晨，海風勁吹，空氣里帶著海腥味和嗖嗖的涼意。偵察人員來報，英方有一商船進入了伶丁洋，正向沙角方向移動，估計是兩個可能：一是直達沙角，二是中途卸貨。陳連升想，他到沙角我好對付，他若中途卸貨就有些難對付。于是叫來老漁民詳細地了解了這一帶海灣哪些位置適宜大貨船靠岸。老漁民說：這一帶能?？看筘洿闹挥幸惶幍胤剑陔x我們這里往南約五里之外有一海灣，當?shù)厝私行纷訛?，紅毛鬼子中途卸貨肯定是在那一帶。陳連升聽后急召伍通標前去應(yīng)急處理。他告訴伍通標：英商若在那里卸貨，必然會有人去接貨，你必須率人在英商的船只靠岸之前，提前趕到此處，將接貨人先控制住。如何對付英商，全靠你臨時處置了。另外我給你增派五名巡察兵一起去，他們對這一帶地形熟悉。伍通標得令后迅速率領(lǐng)九名士兵向蟹子灣進發(fā)。

伍通標一隊人馬一路急行，沒用半小時就趕到了老漁民所說的蟹子灣。伍通標急命士兵四周查找，終于在一塊很大的礁石后面抓到了三個漁民打扮的華人。經(jīng)過審問，正如陳連升判斷的一樣，這是三個倒賣鴉片的商人，裝扮成漁民在這里等貨。為首的自報姓名“盧耳之”。伍通標命其為首者交出了同英商做鴉片生意的契約單，然后讓士兵脫掉三人的外衣后將他們捆綁著藏在大礁石后。他自己和兩名士兵就換上了漁民裝扮的衣服，替代了三個商人。余下的士兵都隱蔽起來。一切安排妥當后，伍通標跳上一塊礁石上向大海望去，而這時，蔚藍色的海面上，一艘掛著英國國旗的船只，正緩緩地從遠處駛近。英方商船剛剛靠岸，伍通標和另外兩個“商人”就上前交涉。伍通標喊話：哈羅，是不是有干貨？站在船頭的那人答：有的，有的！我們要等一位朋友。伍通標說：我就是你們的朋友，接貨的。那站在船頭的人和艙內(nèi)人嘀咕了一陣之后，反問伍通標：你貴姓？伍通標稍一想，便答：我姓盧。英方那人卻擺了擺頭：不，不，不是你，我的朋友姓吳，是吳不是盧。我方另一個“商人”幫助解釋：這先生就是姓吳，伍盧吳，是你沒搞懂。三個“商人”已踏上船頭，伍通標察看了里艙，見沒有軍人，便提出：你們是多少箱，我們要驗貨。英商伸出4個手指表示是40箱，但說：請先出示約單，先付銀，再驗貨。伍通標手里亮出契約單，強硬的口氣：今天不同，一定要先驗貨后付銀！說完將手指放到嘴里發(fā)出了一聲響亮的哨音。岸邊隱蔽的五個軍士迅速圍奔過來，跳上了商船。英商見了穿軍裝的人，似乎恍然大悟，知道是栽了，便不再反抗。伍通標最后還給英商打了收條，又令英商在貨單上簽了個名字，還交待：這40箱煙土我們沒收，今后憑收據(jù)給你們每箱兌現(xiàn)五斤茶葉，但你們必須給我大清國寫上再不販賣鴉片的保證書。

陳連升部繳煙初戰(zhàn)小勝，他看到了漁民的作用和部下的機智，信心更加飽滿。他晚上守在小小的指揮室，白天則騎著馬指揮巡察行動。說他騎馬，但多半時候是牽著馬。每到一個海岸，他都要對馬說話：那就是伶丁洋方向，那就是敵艦出沒的海面，那就是敵人的艦船，要記住，不能讓他們進來為所欲為！他始終相信，馬是什么都懂的，只是不會說話。

陳連升在巡察中，陳長鵬向他報告：昨晚我們的巡查隊又繳獲了二十三箱煙土，是不法華商的。他們夜間行動，試圖將煙土運往廣州，深夜啟運時被我們抓住，同時扣押了兩個不法華商。陳連升聽后說：看來不法華商畢竟同不法英商不同，多數(shù)夜間活動，我們的巡查人員也要排個班，把夜間的力量放強些。對不法華商當然要抓扣，但不要捆、不要打，要讓他們悔過，讓他們戴罪立功。

已到深夜，陳連升正想倒臥一個時辰，突有偵察人員來報：夜間有英方艦船進入伶仃洋，估計明晨可到達沙角大角一線。這可能是武裝船，是否夾帶鴉片說不清。陳連升同伍通標等一起商議判斷：無武裝的商船吃了虧，這次一定是武裝船；武裝船不論它是否帶鴉片，我們都有理由檢查。但這次一定要以防萬一，充分作好應(yīng)對英方武裝對抗的準備。我方不先開第一槍。

清晨，我方參與檢查的軍人有把總陳長鵬等，“商人”有伍通標等。為防止武裝沖突，陳連升還讓水軍軍官馬辰也參與行動。

我方人員到達岸邊，正好遇上英船靠岸。這英船從艙位看應(yīng)當是貨船，但船上置有一炮，并有四名荷槍士兵。另緊跟大船的還有一快艇，上有武裝士兵。這一次是陳長鵬上前喊話：我們是虎門防區(qū)執(zhí)行檢查任務(wù)的部隊，請你們船長出艙答話。但站出的英國人未著軍服，明顯是商船船長。陳長鵬問：你們是商船還是軍用船？對方答：商船，運的是布匹雜貨。又問：商船為什么有武裝人員和武器？對方又答：那是為了防劫匪的。再問：你們的貨物準備運到哪里？答：就運到虎門，和你們?nèi)A商談筆生意。陳長鵬亮明我方態(tài)度：現(xiàn)在中英兩國正在進行商務(wù)談判，我們歡迎你們來經(jīng)商，但我們不主張把商務(wù)和軍事攪在一起。這樣吧，你們的武裝人員都上快艇，在一邊去同我方水軍交談，看有什么要求。剩下的生意上的事可同我方商人商談。對方聽到這話，幾人又嘰里咕嚕一陣后，竟說：不行，我們的人不能分開，我武裝人員可不參與商務(wù)談判，但要保護我商務(wù)人員的安全。陳長鵬說：你商務(wù)人員的安全我們絕對保證，如果你們武裝人員不能分開去和我水軍對談，那我們就有權(quán)對你武裝人員嚴格檢查，假如引起事端，你方應(yīng)負完全責任！

雙方僵持了片刻。這時伍通標走上前，對英商說：我是虎門有名的華商，在廣州有商館，我姓吳，最近我急需進布匹，你們不是有嗎？我可按市場價加百分之五十。說到這里，他故意向那英商使個了斜眼：如果有——可以加價一倍。那英商反復(fù)打量這個“華商”，不說全信，起碼也信了百分之六十。表態(tài)說：好吧，我們分開談，軍對軍，商對商。不過，我們商人談生意，你方的軍人也不能參與的。陳長鵬也表態(tài)：你們談?wù)?jīng)的生意，我們軍人也不參加。

英方的武裝人員乘快艇到了一邊，由水軍對付。這里的談判伍通標成了主角。他走進里倉，問英商：你的布匹有多少？英商將手掌一亮、還翻了一下，那是表示10大捆。伍通標說：好哇：我全要。請讓我看看貨色吧。說著，三個“商人”進了貨倉，動手翻弄起來。翻著翻著，煙土箱子露了出來.....那英商觀察伍通標興奮的表情，便不再遮遮掩掩，說：我這點干貨屬上品，東印度公司生產(chǎn)的。伍通標問：你多大的量？英商伸出兩個手掌一亮，還翻了一下，那是表示20箱。伍通標突然改口對英商說：我要你的干貨，布匹不要了！同時對另兩人“商人”丟了個眼色：趕快驗貨、叫人起貨！自己則動手寫紙條。英商見情況不對，便說：是先付銀子，再起貨！伍通標將一張收據(jù)和林則徐的一張諭告遞給英商，說：這就是銀子，你收著吧，今后有用！英商恍然大悟，憤然說：你不是商人，不是廣州商館的吳老板，騙人！伍通標回答：我就是商人，我就是伍老板，但我不干走私鴉片的事，你們用布匹和雜貨夾帶鴉片，違背我大清法規(guī)，才是真正的騙子！

又一次用計謀繳獲了英商的煙土，固然值得高興，但陳連升想，當時林則徐分析，有近兩萬箱煙土被存放在虎門至廣州一帶，而廣州是大頭。由于水軍和陸軍同時在沿海巡查，英商的海運煙土暫有收斂，繳煙的重點便到了廣州。于是，陳連升帶領(lǐng)一部到了廣州。

當時的羊城市區(qū)，與《清明上河圖》中所描繪的市景相似，水道清幽，街巷縱橫，古老的院落密布，商店旅店生意紅火。因為它是位居珠江三角洲北、三江匯合處構(gòu)成的城市，因而已經(jīng)成為大清國對外通商的口岸。這里有不少院落掛著“某某商館”的牌子：有的是洋商獨占，有的是華商獨居，還有洋商和華商共據(jù)的。這些商館，既是商業(yè)交易之處，又有囤積貨物的倉儲。如要查繳鴉片，這商館里大有文章。按林則徐的部署，一經(jīng)查出是藏有煙土的商館，就要令其繳煙，對拒不繳煙的商館，可采取強硬措施，圍困甚至斷水斷糧，這就需要部隊強制執(zhí)行。

陳連升部在市區(qū)西南圍困了一英商商館，群眾的禁煙會有根有據(jù)地檢舉這個商館藏有煙土近千箱，是個藏煙大戶。而英商的頭目又號稱是有大后臺的角色。我部隊圍困了三日，這英商軟拖硬扛，拒不和我方談交煙之事。

陳連升決定親自走一趟，要探個究竟，要想辦法制服對方。他帶了幾個衛(wèi)兵，進了這商館的院里，只見外屋是個會客室，卻不見人影，里屋才有話語聲，但聽不明白。我方衛(wèi)士亮嗓喊道：陳將軍查訪，請你們管事的出來！里屋的人大概聽明白了“陳將軍”三字，立馬走出來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標準的商人氣派，看似派頭不小。身后還跟著個穿軍服的衛(wèi)士，明顯是個海軍士兵。陳連升問：你是這商館的負責人？對方答：是！陳連升用炯然的目光掃了那海軍士兵一眼，用嚴肅的口吻說：你還想用他來對付我的檢查！那英商自知失禮，忙令那士兵走開，又客氣地對陳連升說：請陳將軍客廳里坐坐，喝杯咖啡吧。陳連升搖手道：不啦，我們站著說話，可以長話短說，立馬解決問題。坐下來說，沒完沒了，耽誤大事。對方借機陳述：你問我是不是這商館的負責人，我說是，但也不是。我們的商館和你們的不同，我們是講股份，我這個商號還有義律先生的股份。義律，將軍知道這人嗎？陳連升說，知道，不就是英方的談判代表嗎！我要問你的是，你這商館的倉庫里有沒有鴉片？對方答：有呀，這是合法的商品呀！陳連升說：你其他商品可能合法，但鴉片在我這里不合法，你必須交出！對方說：中國人是講面子的，連義律先生的面子都不給？陳連升說：義律先生是談判代表，他更要遵守規(guī)矩；不能向我國私販煙土，你知道我們林欽差的告示嗎！英商說：知道?？赡鞘遣恢v道理的諭告。鴉片就是普通的商品嘛，也可以說是藥品，是止痛提神的良藥，就如同你們的大黃一樣，大黃能消腹脹、通大便。我將你們的大黃運到了歐洲，又將鴉片從印度運來，這有什么不好……英商說到這里，竟激動得連咳幾聲，似有詭辯能壓倒正理的味道。陳連升見狀，估計對方屬嚴重風寒，便拈了下胡須，用相當客氣的口吻問對方：先生近來身體欠安？對方答：是呀是呀，你們圍我三天三夜了，我想不通，我失眠，我頭痛。陳連升問：是不是全身癱軟？對方答：是呀是呀，你應(yīng)該讓你的軍隊撤走，給我們一點人道！陳連升說：軍隊撤不撤再說，我是醫(yī)生，我要先給你治病，先給你一點人道行不行？對方驚訝：將軍是醫(yī)生？我方軍士說：我們陳將軍是祖?zhèn)髅t(yī)，一點也不錯。陳連升接著問對方：是不是失眠、頭痛？是不是咳嗽、咽喉痛？是不是全身無力？對方一一答對：是，是，是。陳連升笑了笑，說：這好辦，我給你開個方子：二兩煙土、一桿煙槍，你在我衛(wèi)士的服侍下，抽上一周的鴉片，保你頭不再痛，身子不再軟。他說著，就示意左右衛(wèi)士行動。那英商終于慌了，直說：不行，不行，要我吸鴉片？陳連升說：為什么不行，你不是說鴉片是止痛提神的良藥嗎？為什么你們英國人不吸鴉片，偏讓中國人吸鴉片！說著，他再次吩咐衛(wèi)士動手：快，把這位先生請到我們軍營治病，要安排好先生的生活，絕對保證先生的安全。

當陳連升的衛(wèi)士動手時，這英商頭目徹底傻了眼，心想跟著去清軍軍營，肯定沒好果子吃。如果自己染上鴉片癮，那更糟糕，于是連聲喊著：陳將軍，陳將軍，我愿交煙。

這一次，我方繳獲了英商的970箱煙土。更主要的是，這件事在洋商和英軍中傳開，說是林則徐手下有個胡子將軍，連義律的面子都不給，是個不好惹的將軍！后來義律知道了此事，便在心里記下了這位重要的對手。

陳連升部在廣州市區(qū)繳獲煙土一千三百多箱，須按時運到虎門。當時貨物多走水路，便宜、安全。但載貨多為木帆船，靠的是順風順水，而春季多刮東南風，很可能兩天不能到達。走陸路，靠騾馬隊和人力運輸，兩天能到達，但途中麻煩事多。陳連升把此次運煙視作一次軍事行動，決定一千箱貨走水路，由伍通標等人負責，三百多箱貨走陸路，自己親自出馬帶陳長鵬、黑痣等人押行。當?shù)亟麩煏娜寺犝f陳將軍要親率騾馬隊運煙，而且要日夜兼程，便主動請戰(zhàn)：我們保證組織騾馬隊。

第二日下午，陳連升帶著陳長鵬等人去察看貨場和騾馬隊。只見貨場外的大院壩里，已集合了上百匹騾馬，其中有一匹紅棕馬特別顯眼：它毛色光滑，四腿粗壯，身高比自己的黃驃馬還要高大、健壯，真是少見啊！此時，一個約六十來歲的老者走過來，說：您就是陳將軍吧，聽說您有一匹黃驃馬，那是絕頂?shù)暮脩?zhàn)馬，一定是匹天馬！陳連升忙答話：我的馬肯定不如您的這馬高大、健壯。聽周圍群眾介紹，這老者是個怪老頭，年輕時打過魚、種過甘蔗、年老成了孤人，就養(yǎng)了匹紅棕馬作伴。他的馬不只是吃草、吃豆角、吃甘蔗，還吃鴨蛋、吃葷……他的這匹馬，有官員出了一百兩銀子要買，他也不賣，說就是能掙再多的錢，我也不能賣我的伴呀！

陳連升想，這老者這么貴重的馬，為什么能答應(yīng)馱運煙土呢？他吩咐陳長鵬，晚上要請老者到營房里坐坐。

晚飯后，老者如約到達，陳連升吩咐黑痣給泡了杯綠茶。老者連呷了幾口說：好茶好茶，紅茶祛寒，綠茶祛溫……頓了一下，竟說，這杯茶我要能留著，給我的紅棕馬喝幾口多好哇！陳連升看出了這老者的怪，便說：這杯茶你盡管喝，我?guī)У挠衤犊赡苓€有，送你一小包吧。老者聽說陳將軍要給自己送綠茶，興致一來，就在陳連升和黑痣面前大談了養(yǎng)馬經(jīng)：

他說，這南方夏季溫熱，弄點茶葉水給馬喝，那是一定有益處的。這里烏龍茶比不上山里的綠茶，所以我要向人家討綠茶。

他認為，馬有南北之分，北方是草原生長的馬，北方馬長于奔馳，南方馬偏于穩(wěn)健，各有所長。他說他的馬就是廣西馬，這證明南方也有高大的馬。他說，要把馬養(yǎng)得膘滿而不腫，骨架嶙峋而毛順，那是細活。什么季節(jié)保膘，什么季節(jié)防溫，什么季節(jié)防肥，都有講究。說一千道一萬，要把馬當人看待……

陳連升是懂得養(yǎng)馬的軍人，曾經(jīng)的幾十年間，就習慣于在馬背上指揮戰(zhàn)事。黑痣更是懂得養(yǎng)馬馴馬。三個愛馬的人在一起談馬，那種熱乎勁可想而知。黑痣提議，邀老者看看將軍的坐騎。那老者走近黃驃馬，左右上下細察一番，說：您這馬并不比我的紅棕馬差呀，昂頭高過三尺，四腳如柱，定是四蹄生風，真是天馬呀！黑痣說：就是一匹蒙古馬，我們也是把它當人待的。

陳連升最后問了老者一個問題：你的馬是上百兩銀子都不換的馬，你又這樣愛馬，為什么還能讓這馬參加馱運煙土呢？老者說，這事我可以說給將軍聽聽：去年年底，有一英商帶一水兵到了我家，看了我的馬，說要用10板洋布換我的馬，我當然不肯。這英商竟說：你換也得換，不換也得換！你這次不換，我們開春后再來！你看，英國人總是欺負我們！后來林大人下令禁煙，我們百姓高興，組織了禁煙會，我也是禁煙會里頭頭之一。能不讓我心愛的馬出力嗎！

運煙騾馬隊啟程后，陳連升騎馬隨行，黑痣一路都關(guān)注著老者和他的紅棕馬。沒有想到的是，運煙隊在到達虎門時，正是第二天傍晚，騾馬隊的領(lǐng)頭馬出現(xiàn)馬驚，靠前的紅棕大馬，被擠壓后摔滾倒地。老者急得直喊：快喲，救人！黑痣趕緊過去，指揮一路人將馬扶了起來。仔細察看，馬的腿部和馬背側(cè)有三處擦傷，破了皮，估計無大礙，但老者卻很悲傷。陳連升命陳長鵬速到軍營取來治傷藥，經(jīng)處理后，馬的狀態(tài)良好。陳連升對老者說：如果你對馬的傷不放心，明天就不走，在我軍營留一天，如何？老者想了想，說：我可以留住一日，但將軍要答應(yīng)我一個請求。陳連升說：有要求請講。

老者說：我看出將軍是個最愛馬的人，黑痣兄弟又最會養(yǎng)馬。我的馬交給你們放心。是贈送，不是要銀子。陳連升立馬回答：這不行，這馬是你的伴，我怎么能讓你和你的伴分開呢！老者說：這馬今后假如讓英國人弄去，馬要遭孽，我要傷心，不如送給將軍，我放心。陳連升說：今后如有人來要你的馬，你就找我們部隊！黑痣說：有事就找我，不要怕！老者最終被說服，第三天牽著馬回廣州了。陳連升望著老者的背影，有說不出的感慨。

陳連升部隊除了搜繳煙土、參加運煙、銷煙，也要參與解決“鴉片鬼”戒煙的問題。這件事主要是當?shù)亍敖麩煏痹谧?，但部隊也得出面支持?/p>

陳連升部下在協(xié)助“禁煙會”收繳一個老煙鬼的煙土、煙鍋、煙槍時，遇上了這樣的場面：在虎門到廣州的大道旁，一棟“一”字形的土房里，聚集了數(shù)十人。堂屋里停放著一口白木棺材；一中年婦人在旁屋里拽著十來歲的兒子，哭得死去活來；另一間旁屋則是一個商人模樣的人同一個骨瘦如柴的人對坐著，正談?wù)撝裁础腥嗽趧裾f痛哭的婦人，有人在同商人論理。

陳連升讓黑痣拴好馬后，倆人便走進了屋里，聽禁煙會的人介紹，事情是這樣：這戶人家姓艾，戶主叫艾尚銀，他在五年前作行商，曾有大瓦房一棟，“一”字形土墻房一列，田地五畝，一家四口日子過得殷實。可自從吸鴉片上癮后，自己瘦成了廢人，賣了大瓦房，還負了一筆煙債。昨日，煙商來逼債，他實在無法償還，便答應(yīng)以“一”字形土房和五畝甘蔗地作抵.....他六十多歲的父親得知此事后，于昨夜上吊自盡；他妻子受不了，則要帶著兒子出走，一下子就出現(xiàn)了家破人亡的景象。陳連升問“禁煙會”的人打算如何處置此事？回答是：安葬他父親的事由左右鄰舍幫忙；說服他妻子最好不出走；勸導(dǎo)艾尚銀下決心戒煙；說服討債商人不能索要“一”字形土墻房屋，如果那樣，這艾家的三口就沒窩了。

陳連升表示，贊同禁煙會的處置辦法，但對這討債的商人不能太客氣。他說：他們販賣鴉片賺黑心錢，還來逼債，奪人房產(chǎn)、田產(chǎn)，真是豈有此理！黑痣說：我們可將這討債的商人帶回軍營審查一翻。陳連升點頭：就這樣辦。

討債的商人被帶走，艾家妻子哭聲便暫時停了下來。

這個討煙債的商人被帶到了軍營。陳連升為弄清某些華商走私煙土的門道，便決定親自問話。這商人見是軍營扣押，又加上問話的是大軍官，答話便比較老實。

原來，這商人名叫孫英，年近五十，精于商務(wù)，曾是茶莊老板，后見煙土生意能賺大錢，便加入了廣州“吳耳之商館”，當了這大商館的伙計。這“伙計”與傳統(tǒng)雇請的伙計不同，推銷貨物后，還可按銷量分得三、四成的利潤。他一年能銷三、四十箱煙土，所以很快就置了四樁房產(chǎn)。陳連升問：你同大老板吳耳之很熟，關(guān)系很好？答：他是老板，我是伙計，要聽他指派，當然熟。至于關(guān)系嘛，那是一般。因為像我這樣的伙計，他手下有十多個。再問：吳耳之一年能經(jīng)銷多少煙土？再答：這我說不太準，大概有四、五百箱吧。又問：貨源都來自英商？又答：那是當然。陳連升問到這里，稍事停頓。他是在想，一年銷售三、四十箱煙土的商人，便能造成四、五戶吸煙者家破人亡，那吳耳之這樣的大煙販，又該害了多少人呢？真是可惡至極！

陳連升接下來再問：吳耳之一年經(jīng)銷的四、五百箱煙土，既然都來自英商，那他同英商的關(guān)系一定很好吧？孫英答：那是當然，他同英方交情很深。再問：怎么深法？是互送白銀，還是互相讓利？再答：當然免不了相互讓利。不過，可能還有更深的交情，通風報信……說到這里，孫英不語了。

陳連升問到此處，告一段落。因為他想到了另一件事，想到了吳耳之這個混蛋。

吳耳之其人，就是伍通標在蟹子彎抓獲的那個同英商船接頭的華商。伍通標是個行事縝密的軍官，他在查獲英船的走私煙土之后，在帶走吳耳之之前，又多了個心眼，順著吳的來路和停留處進行了嚴密搜尋。結(jié)果，在一棵大樹下的巖縫里，找到了一個帆布袋，里面裝有幾分材料：有沙角兵營卡哨的分布圖，有虎門巡防部隊近期活動時間的預(yù)判，還有聯(lián)絡(luò)人“漁民”A、“漁民”B的暗語……陳連升和伍通標認定：吳耳之是向英方出賣情報的漢奸。

現(xiàn)在，陳連升和伍通標再次翻閱吳耳之帆布袋里的材料，兩人都恍然大悟。難怪我們頭兩次查英方走私商船失手，原來是有人通風報信！陳連升憤怒地拍了桌子：此人要錢不要國，竟敢通敵，實屬當誅！伍通標說：你原來跟我們講：要爭取華商站到我們一邊，一般不關(guān)，一個不殺，看來不行呀！陳連升說：你說得對，看來不開殺戒不行！不過，吳耳之不屬華商，而是不折不扣的漢奸！如果打起仗來，他肯定要站到敵人一邊！伍通標說：我贊成殺一儆百，這事我來執(zhí)行。陳連升想了想，又說：你把吳耳之的罪行材料整理好，我簽署意見，送虎門廳衙門并廣州府衙門，請他們行刑。

本來，當時的部隊執(zhí)行特急公務(wù)，殺個把人不在話下。但陳連升考慮的是，要起到“儆百”的作用，還是由地方政府將其罪行公布于眾為好。

官涌六戰(zhàn)皆挫敵，

前哨之戰(zhàn)建功勛

陳連升率部隊隨林則徐到虎門前線后，1839年上半年主要完成繳煙銷煙和備戰(zhàn)任務(wù)，下半年則頻逢戰(zhàn)事。

虎門銷煙大漲中國人維護主權(quán)的氣勢，而英方卻是氣急敗壞，外交上咄咄逼人，軍事上不斷挑釁。但由于我方積極備戰(zhàn)，戰(zhàn)士斗志高昂，英方不但未能突破虎門防線，相反被迫退讓到九龍、官涌一帶。

林則徐在虎門找了關(guān)天培、陳連升等人，分析形勢，部署應(yīng)對措施。他判斷，我們銷煙成功，皇上滿意，而英方極度不滿，英方除了外交施壓，就是動用武力。他動用武力，但大動武還有一個過程，要增兵增艦。我們是廣州的前哨，要在敵方大動武之前打好“前哨戰(zhàn)”。前哨戰(zhàn)打好了，既能增強朝廷抗敵的信心，又能教訓(xùn)教訓(xùn)敵人，知道中國人是不好欺負的。關(guān)天培說：按照林大人的部署，陳連升將軍已任九龍官涌參將，負責指揮一方，我派水軍參與。陳連升表示：有林大人和關(guān)將軍指揮，我愿身先士卒，敢打必勝。遵照關(guān)將軍指令，我部在官涌山的營盤已成雛形，只待進一步加固。關(guān)天培說：讓老將軍身處最前線，我有些于心不安……林則徐說：我們?nèi)酥g都不要客氣，打贏取勝才是共同的目的。前哨之戰(zhàn)，你們兩人都要上到最前線指揮，林某在此拜托二位將軍了。

關(guān)天培、陳連升到了九龍官涌防區(qū)，兩人對著地圖，根據(jù)偵察人員提供的情報，仔細分析了敵方行動的態(tài)勢。一致認為，敵方如騷擾九龍穿鼻，必靠海軍行動。如要奪取官涌山要地，必是海陸軍配合行動。關(guān)天培說：海軍來由水軍對付，我來指揮；如敵方要強行奪取官涌山，這要靠陳老將軍對付，我派一支水軍歸你指揮。陳連升說：你和林大人都說，守住官涌山是贏得前哨戰(zhàn)的關(guān)鍵點，我懂，我一定能取勝，請放心吧。

發(fā)生在1839年9月4日的九龍之戰(zhàn)，實質(zhì)上是英方搞武力外交的一次行動。當時，在外交上我方對英方的要求是：凡被我查出的走私鴉片的英商，都必須具保，今后商船貨物都不再夾帶鴉片；英方水手打死了我沙角嘴的村民，英方必須交出兇手。而英方外交官義律不僅拒不執(zhí)行這兩條，而且謀劃了一次軍事行動，調(diào)動了裝有28門大炮的巡洋艦“窩拉疑”號，率領(lǐng)“路易沙”號、“珍珠”號、“甘米力治”號等三十來艘艦船，直向我九龍撲來。敵艦船于4日中午靠岸后，佯裝購買食物，被我方巡查的參將賴恩爵碰上，前去問明情況。誰知“窩拉疑”號船長突然下令開炮，打死我水兵一名……我參將不得不下令開炮還擊。盡管敵方炮火猛烈，但我方打得英勇頑強，結(jié)果讓“路易沙”號被連中19炮，當即狼狽翻滾，另一只雙桅飛船也被擊翻。“甘米力治”號船長得忌刺士被打斷了胳膊。我方雖死2人、傷6人，但英軍被打死17人，比我方損失更大。

發(fā)生在1839年11月2日的穿鼻洋之戰(zhàn)，則是英外交官義律直接挑起的。義律指使英艦“窩拉疑”號和“海阿新”號，開到了距虎門只30里的穿鼻洋，直接干預(yù)愿意具保的商船入關(guān)。關(guān)天培得知此情后，便親自率5艘水師船前去查明真相，不料“窩拉疑”號竟突然炮擊我水師船，致使我6名水兵當場犧牲。關(guān)天培冒著炮火指揮還擊，首先擊中了“窩拉疑”號的艦頭，接著又擊中了它的后樓，迫使艦上的英兵紛紛跳海。同時又擊中了“海阿新”號，最終迫使敵艦船撤退。這一仗我方犧牲15人，損失不小，但敵方的巡洋艦遭到重創(chuàng)并嚴重受損，則開創(chuàng)了小船打大艦的先例。

義律這人，既是英方的外交談判代表，又是參與軍事的謀劃者和指揮者。他十分憎恨陳連升，開始以為九龍、穿鼻之戰(zhàn)是陳連升指揮，后經(jīng)查明：陳連升正在官涌山修建工事，于是部署了連續(xù)攻擊官涌的戰(zhàn)事。

官涌是一個山頭，南鄰九龍尖沙嘴，被尖沙嘴洋面環(huán)抱。如控制這個山頭，便可直接控制一大片洋面。林則徐早有謀劃，要在這里建一個軍營陣地。陳連升帶部隊上山后，一是修建工事，二是砌炮臺、安裝火炮。他將人員分成三班，做到歇人不歇工，便讓工事和炮臺很快形成了戰(zhàn)斗力。

水軍軍官馬辰，是個精干的中級指揮員，自從被派駐陳連升部協(xié)助軍訓(xùn)后，感受到老將軍所帶的官兵都有一股子忠勇為國的昂揚之氣，因而十分佩服，稱“陳連升是我尊敬的老將軍”。這日深夜，馬辰聽到指揮所有人吵鬧，走進去才知道，那是陳連升和衛(wèi)士在吵架。原因是：衛(wèi)士一定要讓將軍睡覺，而將軍堅決不肯，還發(fā)了脾氣。馬辰便上前報告：關(guān)天培將軍已調(diào)水軍200人，由我?guī)ьI(lǐng)，由你統(tǒng)一指揮！陳連升說：這我知道。人員都到位了嗎？馬辰說：都到位了。我是讓您放心，這仗肯定打得贏，該睡覺的時間，您還是得睡。

陳連升在軍官會議上布置：指揮炮臺和守住陣地工事，這是部隊的大頭，由張青麟、馬辰指揮，其中200名水軍由馬辰直接指揮；由伍通標、陳長鵬率50人精兵巡邏機動，作緊急應(yīng)對。因山頭不小，陣地之外的空間還大。沒有巡邏機動隊不行。陳連升自己在指揮所直接聯(lián)系偵察人員和漁民志愿隊，以便快速處理敵情。陳連升要求部隊克服疲勞、提振銳氣、相機靈動、以快求勝。

我方在官涌山日夜備戰(zhàn)，而英方更是不肯閑著，就在穿鼻之戰(zhàn)敗逃的第二天——11月3日傍晚，發(fā)動了第一次官涌之戰(zhàn)。因敵方在穿鼻之戰(zhàn)敗逃的當天，便得情報，說官涌山上清軍正修筑工事，應(yīng)當趁工事未成就給予打擊。于是第二日晚，就派出多只舢板，送出兩隊士兵登陸，一為進一步偵察，二是企圖偷襲占領(lǐng)高地，毀我工事。陳連升得知情報后，急令伍通標的機動隊出戰(zhàn)。因我方行動極為快速，敵兵上岸者有的被擒，有的被傷，還有的連滾帶爬地攀上舢板逃走。

英軍的偵察偷襲失敗，于是他們總結(jié)：這山上胡子將軍的兵不少，小股部隊偷襲、不用艦船利炮的優(yōu)勢，那是失策，要改為群艦齊發(fā)、登陸兵緊跟的戰(zhàn)法。英方在11月4日夜，調(diào)動五艘配有武器的“商船”，“一”字形排列水面，向官涌山下開來，并喊話：我們是貨船，要過海！我方水軍回答：你們貨船可以過海，但要保證不帶鴉片，我們要例行檢查。誰知對方喊話純屬試探，接著便是猛烈炮火打到山上，再接著就是一群士兵蠢蠢欲動，試圖偷襲上岸。陳連升一面命我陣地開炮還擊，一面命機動隊占領(lǐng)海岸邊的幾個小山包，憑鳥槍、標槍、甚至石塊，直打得敵兵無法登陸，雖多次沖鋒，也是多次被頂了回去。這便是官涌山的第二次戰(zhàn)斗。

英軍一次偷襲登陸、一次炮艦掩護登陸均告失敗，但他們想的還是登陸，因為不登陸就不能占據(jù)官涌山。4日第二次登陸戰(zhàn)失敗后，連續(xù)修整了三日。便有人提出：這胡子將軍的戰(zhàn)法怪，竟能用鳥槍和石頭打我們，那是在用體力和我們作戰(zhàn)，我們的用兵規(guī)模太小，不足以造成壓倒性優(yōu)勢。所以要增大兵力的規(guī)模。陳連升也在總結(jié)，前兩次反登陸戰(zhàn)，機動隊起了重要作用，但機動隊兵力太小，必須從工事陣地上抽兵，組織第二支機動隊。11月8日，官涌之戰(zhàn)的第三次戰(zhàn)斗開始，敵方采取大船帶小船、小船護大船、大船炮火開路，小船運兵搶灘的戰(zhàn)法。經(jīng)過兩個小時的戰(zhàn)斗后，敵方竟然有百余名士兵強行登陸成功，有的還爬上了山崗。形勢雖然有點危急，但陳連升判斷，在有敵兵已上山崗的情況下，敵方炮火定然會停止轟炸，而山上便是陸軍對陸軍的戰(zhàn)斗，敵方取勝的可能性極小。于是他命令守工事的部隊再抽出一隊軍士，由擅長肉搏戰(zhàn)的把總劉明輝帶領(lǐng)，歸伍通標統(tǒng)一指揮。他對劉明輝說：拿出當年打老虎的勁來，把夷兵的威風壓下去！結(jié)果是，兩支機動武裝沖了出來，隨著一陣“沖呀”“投降不殺”的喊聲，敵兵一陣慌亂，所持火槍發(fā)揮不了作用，而是被我方刀、矛、棍制服。在這場近戰(zhàn)中，劉明輝帶的一隊軍士，直撲上山的英兵，棒打刀砍，傷敵十多人，使不少英兵連跑帶滾地退到了海邊。最后結(jié)果，敵方帶著數(shù)十傷員逃走，我方只兩名士兵受傷。

8日英軍登陸的大行動敗得很慘，按理講也當休整一兩日。但英方有人認為，胡子將軍用小股部隊游擊戰(zhàn)法打敗了我登陸部隊，炮臺和工事的情況到底如何？不得而知。因此陸軍攻擊停歇而炮擊不能停歇。11月9日，英方幾艘戰(zhàn)艦開到官涌山東南側(cè)的洋面，用大炮猛轟了一陣子，見我方仍有大炮的火力回應(yīng)，害怕再吃虧，便稍戰(zhàn)即退。這便是官涌山的第四次戰(zhàn)斗。

9日的戰(zhàn)斗后，英軍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官涌山上有炮臺，但大炮不多，射程形不成扇面，是摧毀它的好機會，應(yīng)當發(fā)動一次大炮戰(zhàn)。誰知真相是，馬辰帶200水軍到位后，一直忙著增加火炮的事，只幾天功夫，又新裝了6門大炮。加上原有的，官涌山上已有大炮15門。所謂炮火打擊面問題，陳連升則早有考慮。他讓大炮設(shè)計方向調(diào)整為五路，可以從五個角度打擊洋面。11月10日官涌第五次戰(zhàn)斗發(fā)生，這日晚英方竟有10多艘船群體出動，炮火齊發(fā)，氣勢洶洶地轟擊了我山上炮臺和陣地，馬辰當即下令開炮還擊。張青麟指揮抬槍鳥槍參戰(zhàn)。因我方是炮向五路，擊中敵方艦船的機率增多。而我方的大炮分散在幾個小山頭上，被敵方擊中的機率變小。雙方激戰(zhàn)一個小時之后，敵方炮火變得低啞，還能聽到我方鐵彈砸在敵艦船板上的聲響。再接著便是敵艦上的燈火變暗，炮聲漸息。陳連升和馬辰判斷：是敵人敗逃了。次日清晨，陳連升、馬辰站在山頭一望，英艦船早已不見蹤影，只有一只雙桅三板船半浮半沉在洋中，顯然是被擊沉的。

英軍五戰(zhàn)五敗之后，傷員數(shù)十，官兵氣餒，情緒低落。甚至有士兵一聽說山上有“胡子將軍”，便心驚膽戰(zhàn)。而有些軍官則是氣急敗壞，無計可施，但又極不服氣。在休整期間，有個名叫得忌刺士的軍官，是“甘米力治”號的船長，是在九龍之戰(zhàn)中被打斷胳膊的那位。他竟站了出來，說“胡子將軍”有什么可怕的，蠻人，你們怕我不怕。我要領(lǐng)頭去打一仗，定報傷臂之仇。11月13日英軍便對官涌山發(fā)動了第六次進攻，此次“甘米力治”號船領(lǐng)頭，帶領(lǐng)艦船10余艘，氣勢洶洶地直奔官涌山下洋面，計劃以猛烈炮火突然襲擊，妄圖一戰(zhàn)取勝、洗刷前辱。而我方在敵艦隊剛一出發(fā)就獲得了信息。陳連升指令張青麟和馬辰，先發(fā)制人，敵艦隊一冒頭就打。并指令伍通標、劉明輝、陳長鵬率兩支機動隊，在山腰山腳巡察，防止敵兵登陸。結(jié)果，敵艦隊剛進入山下洋面，還沒來得及向我陣地開炮，便遭到了我方炮火的打擊。當時是五路飛彈從山上砸向洋面，敵方?jīng)]來得及還手就已陣腳大亂。其中“多利”號船連挨兩炮，在洋面上轉(zhuǎn)了個圈才逃走，另一只小船當場被擊翻。得忌刺士見狀，跺腳直呼：我們又上了這老頭子的當！他見沒有還手之機，也只好下令撤退。

陳連升指揮的官涌之戰(zhàn)，六次戰(zhàn)斗，歷時13個日日夜夜，最后得到準確情報：敵方艦船已遠離官涌山洋面，退到了香港、澳門一線。此時，陳連升緊繃著的神經(jīng)猝然松弛，身子一下子就癱在了指揮棚的木板上。不知情的人見狀，便有點緊張，問陳將軍怎么了？陳長鵬和他身邊人都說：沒事，讓他睡一睡，不出兩個時辰他一定會醒。果然，還不到兩個時辰他就醒了，而且起身大發(fā)感慨：睡了個好覺，真是睡了個好覺啊！大家都勸他再睡一會兒。他卻說，俗話說，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著。我現(xiàn)在的年紀已是后三十年啦，再睡就睡不著了。其實，我自從在軍中任職務(wù)之后，就強迫自己改變“睡不醒”的天性，養(yǎng)成既能熬、又會睡的習慣。

陳連升作為“胡子將軍”，在英軍中成了令人生畏的代名詞。但在這一帶百姓中，卻成了神話般的人物。有人稱他是戰(zhàn)神，腦袋像諸葛亮，臉膛像關(guān)公，腰間的佩刀就如張飛的長矛一樣，所以都想一睹老將軍的尊容。就在部隊清掃戰(zhàn)場時，一路百姓便上了山，他們是群眾自發(fā)組織的慰軍團。慰軍團有二十來人，有領(lǐng)頭的，有老漁民，還有懂草醫(yī)的，會廚藝的。而領(lǐng)頭的正是伍通標最熟悉的漁民頭，叫曾明義。他們將所帶的雞鴨魚蝦等慰問品交于守備伍通標，便要求見陳將軍。陳連升接通報后，說：一定要見，即使他們不要求見我，我也要見他們。接見前，他脫去軍裝換上便衣。

陳連升在指揮棚里接見了慰軍團，說了一番感謝的話，因為棚子小，二十來人都往前擠，為的是要看戰(zhàn)神一眼。一個調(diào)皮的男娃子擠上前瞄了一眼，回頭就對伍通標不依不饒，說：你騙了我們，這不是陳老將軍，只是個瘦老頭。他這一鬧，慰軍團中有人也驚呆了，怎能有假呢！陳連升只好當面再解釋：我就是陳連升，而且是出身農(nóng)民的陳連升，你不能以胖瘦來看人呢。那男娃子問：你為什么不身穿軍裝呢？腰間也沒有佩刀呀？陳連升說：我一個農(nóng)民和大家伙一起，穿軍裝就不熱乎了，更不能帶佩刀了。曾明義急了，便吼了那男娃子：不準再瞎說，我們要聽陳將軍訓(xùn)話。陳連升對曾明義說：你回去要跟鄉(xiāng)親們講清楚，不要以為我打了幾個勝仗就神了。其實打勝仗也有百姓的功勞。我只是個瘦老頭，年過花甲的，說不定今后還可能打敗仗，若打了敗仗，鄉(xiāng)親們也不要罵我，打敗仗，那是我不愿意的。若真打了敗仗，那是無臉見江東父老啊！說到這里，將軍老花眼里竟?jié)駶櫫恕Ｔ髁x見狀，便說：我們還有一個請求。連升說：請講，只要我能辦到的一定辦。曾明義說：就是請將軍吃一頓燒烤的魚蝦蟹。這是我們漁民的風情菜，漁民出海，早出晚歸，沒時間在家做飯，就在海岸的山邊，用柴火燒烤魚蝦蟹，合在一起，叫做“蝦兵蟹將捉大魚”，蠻吉利的。您如果出戰(zhàn)前，也來個“蝦兵蟹將捉大魚”，也應(yīng)當是很吉利的！陳連升聽后，大笑著說：好，我一定吃你們這道菜，還派人跟你們的廚師學(xué)。

曾明義是個年近四十的漁民頭，現(xiàn)在是虎門第三義勇隊的隊長。他比較機靈，發(fā)覺陳將軍眼神里略帶憂郁，便大膽問：將軍打了大勝仗，是不是很累了？是不是我們打攪了您？陳連升說：不是不是，我沒累，我希望同你們見面談?wù)劶页！Ｎ沂窃谙胍患?，古人有“一將功成萬骨枯”的說法，我覺得不是正理。我認為“自古征戰(zhàn)多壯士，唯有殉國真功臣”。沒有人犧牲，哪有我們活著的人。戰(zhàn)士的犧牲是為了我們能活著。你看，在近兩月的戰(zhàn)斗中，我們殉國的士兵有10多位，在九龍、穿鼻之戰(zhàn)中犧牲的戰(zhàn)士已得到安排，這官涌之戰(zhàn)中有兩位戰(zhàn)士因重傷而犧牲，至今就裸身埋在土里。曾明義問：您是想給他們弄口棺材？陳連升說：當然想啊，哪怕是普通木匣子也好。我要派人下山去辦這件事。曾明義立馬表態(tài)：這事您交給我辦，我一定弄兩口棺材。陳連升說：那就拜托你了，我軍費開支。曾明義說：我們有法子，一定不要軍費開支。

曾明義在尖沙嘴一帶人氣高。他辦事急速，第二天中午就給官涌山送來了兩口棺木，外加兩套新衣。陳連升吩咐部下，將兩位戰(zhàn)士埋在山腰的大白玉蘭樹下。他帶領(lǐng)把總以上的軍官，圍墳而立，捧土壘墳，深深地鞠了一躬，說：我們不會忘記你們。

在關(guān)天培看來，官涌之戰(zhàn)稱得上完勝。我方以極小的代價，滅了敵方的囂張氣勢。今后的戰(zhàn)斗，我方官兵的斗志一定會更旺。但是，像陳連升這樣有勇有謀而能獨當一面的將軍，在清軍中實在難找。他提醒自己，一定要尊重和保護好這位老將。他吩咐左右，如陳將軍詢問上方有何指令，你們便答復(fù)四字：休整一周。

而陳連升是個勇于擔責的人，他召集軍官會議，一是總結(jié)官涌之戰(zhàn)的經(jīng)驗教訓(xùn)，二是分析大的形勢走向。他認為，從英方的外交口徑來看，是不斷向我方提出苛刻條件，那么在軍事上，也絕不會善罷甘休，必然會繼續(xù)侵犯我虎門防線。我們還要做好打大仗、打惡仗的準備。張青麟、馬辰，伍通標等指揮官認為：陳將軍預(yù)判的要打大仗、打惡仗，那是對形勢走向的正確判斷。因為我們“前哨之戰(zhàn)”的勝利，只是鼓舞了我方的信心，教訓(xùn)了一下敵人，并不意味著敵方完全失敗。而守衛(wèi)廣州的決戰(zhàn)，將在虎門一線決定勝負。

陳連升等人正在談?wù)撔蝿葑呦驎r，虎門大營傳令兵來報：林大人有令，請陳將軍赴虎門水軍大營議事。

陳連升快馬趕到，林則徐、關(guān)天培早已在廳內(nèi)談事。林則徐見到陳連升的第一句話便是：忠勇之將，戰(zhàn)功當嘉。接著宣布，朝廷命令已到，陳連升將軍被提任廣東省三江口副將。

事情本來是這樣：自陳連升隨林則徐赴虎門前線以來，已是屢立戰(zhàn)功。林則徐對他的忠勇、睿智和果敢務(wù)實的作風早已嘆服。又加上關(guān)天培對老將軍的贊詞，林則徐早在7月就上奏皇上，提拔陳連升。然而，朝廷的提升令11月才下達。陳連升接令后則說：參將、副將，都是帶兵打仗。打仗不為登壇封侯，個人晉升事小。關(guān)天培說：老將軍在英軍眼里，是最怕、最恨的胡子將軍。在百姓心里則是戰(zhàn)神。你個人不計較晉升，難道朝廷就不該給將軍您公平待遇嗎！陳連升說：我是認為，將軍易得，一帥難求。只要林大人地位不變，關(guān)將軍主將不變，我是有信心再打勝仗的。關(guān)天培笑了笑：老將軍這話不吉利，林大人指揮銷煙、前哨戰(zhàn)皆獲勝利，難道還有易帥之理！至于我嘛，林大人也不會剝我主將之職吧。林則徐見兩人玩笑著爭議，便認真地說：陳老將軍的擔心也不是完全多余。朝廷中人對禁煙的態(tài)度，向來是兩派：一是嚴禁派，一是馳禁派。我們實行嚴禁，難免有人背后向皇上進讒言，說我們的壞話。如果戰(zhàn)爭打起來，也肯定會有兩派——主戰(zhàn)和主和，所以老將軍的擔心在情理之中。但我們不能只有擔心而無應(yīng)對之策，應(yīng)對之策就是爭取多打勝仗。只要打了勝仗，話就好說。即是我下了臺，二位將軍也要撐著。關(guān)天培說：那不行，如果真是你下了臺，我倆也保不住??！陳連升說：看來只有一個拼字。我不是說同朝廷對抗，而是說和外國人拼到底，大丈夫?qū)幙蓙G命也不能失義！林則徐見兩人說的那么認真，便說：我們個人得失事小，國家安危事大，還是說說對形勢的看法吧。我判斷，英方?jīng)Q不會甘心失利，還會不斷挑起戰(zhàn)事，甚至發(fā)動大戰(zhàn)。目前英軍控制香港、澳門，對我廣州虎視眈眈。我們要從大處著眼，從實處著手，爭取主動，首先確保廣州不失，再謀劃下一步。我看目前最要緊的，就是加強虎門一線的防衛(wèi)，虎門一線的防衛(wèi)重點是一南一北，南是沙角大角，北是威遠靖遠。關(guān)天培說：香港、澳門一線和九龍官涌一線洋面寬，不利我重拳出擊，我也贊成攥緊拳頭，重兵守住虎門一線，只是——

陳連升自告奮勇，說：我愿守沙角大角。關(guān)天培說：那是最前線啊，老將軍身體吃得消？陳連升說：你別看我比你瘦，精神頭大得很呢！再也沒有其他人能去了，總不能讓你主將去前哨陣地吧，你還要指揮全局呀！林則徐點頭：也只能這樣了。關(guān)將軍坐陣威遠，連升駐守沙角大角。我們這一線有近萬人馬，要給連升的兵力配備到2000人以上。我想，還可招募一點新兵。至于官涌山，留點人監(jiān)視就行了，不必重兵把守。暫退一步是為了再進一步。

陳連升駐守九龍官涌營時，林則徐曾有過提示：這里的人民抗英情緒很高，農(nóng)民漁民組織有義勇隊，部隊要重視他們的作用；英兵相當狂野，他們上岸后，搶劫食品、侮辱婦女，甚至打殺我漁民，無惡不作，部隊有保護百姓之責。

陳連升早有安排：由守備伍通標負責聯(lián)絡(luò)當?shù)厝罕娊M織，并讓劉明輝、陳長鵬也參與。

官涌之戰(zhàn)勝利之后，因義勇隊隊長曾明義領(lǐng)頭慰問了陳連升部，于是伍通標、劉明輝等與曾明義交往更加密切。

1839年底至1840年初，陳連升的主力移師到了沙角大角。

沙角大角是兩座小山，海拔不過140米。它是懸在虎門最前線的島嶼。山上的炮臺被稱為虎門一線的前哨臺、信號臺、預(yù)警臺。敵人進攻虎門一線，必最先進攻沙角大角。沙角大角的槍炮聲一響，虎門全線就要緊張起來。如果沙角大角失守，那就意味著虎門防線被突破。陳連升深知自己的重責，所以他在軍官會議上反復(fù)強調(diào)：我們駐守的小島，就好比人的咽喉，咽喉正常，全身血脈皆活，如咽喉被人卡住，那全身就活不了了。即是血染沙場，也要拼死守住小島。他再次號召，要學(xué)習巴蔓子將軍以人頭換國土的精神。有了一心為國的精神，才有取勝的可能。當時官兵士氣高昂，沒有人聲言退縮，都是表示要為中國人爭氣，不能讓夷人把我們看扁。

布防調(diào)整后，水軍軍官馬辰應(yīng)回水軍大營，陳連升找了他，說：關(guān)將軍分配給我五艘戰(zhàn)船，該怎么用，想聽聽你的意見。馬辰講了意見后，說：說心里話，我還是留戀跟你一起戰(zhàn)斗，你作戰(zhàn)部署周密，手下的官兵斗志極強，是難得的一支精兵啊！陳連升說：要你回水軍大營給關(guān)將軍助力，不僅是關(guān)將軍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啊！我不能只顧我部、不顧大局呀！

在沙角備戰(zhàn)，陳連升考慮的第一件事，就是盡力解決武器不如人的問題。就拿敵我的大炮來說吧，敵方大炮射出的是開花彈，有二次爆炸功能，射程也遠；而我方大炮射出的是實心鐵彈，不能二次爆炸，僅靠鐵彈的沖擊力砸傷敵艦，射程也短。怎么辦呢，陳連升反復(fù)思考，眼下要造出開花彈，不現(xiàn)實。惟一的辦法是，對幾門主炮，要加裝火藥，加大射程。于是，他同張青麟、黎志安一起，一連經(jīng)過十多次試驗，才有了效果。再是我方的鳥槍也不如敵方的火槍射程遠，辦法就是變鳥槍為抬槍，也能加大射程和殺傷力。他讓劉明輝、陳長鵬在近戰(zhàn)的操練中，同時鉆研抬槍的操作。他還同伍通標商討了陸地上布雷的問題。他說，我們的瓦壇雷盡管威力有限，但仍是我們工事前沿的優(yōu)勢。由于幾項改進武器的措施都涉及到用藥量加大，于是組織專班，解決了充實火藥庫的問題。陳連升在軍官會議上說：練兵不要怕苦怕累，抗敵本領(lǐng)越多越好。只有如此，臨戰(zhàn)時才能勇氣十足，逢敵必勝。

在沙角備戰(zhàn)期間，陳連升還派員到惠州和深圳漁村招兵，他強調(diào)的標準仍然是忠勇為先，當兵的不怕死，怕死的就不要當兵。不過他要求招一些既年輕力壯、又有漁獵技術(shù)的人入伍，還要注意招收有文化知識的青年。這次招新兵共400人。他對新兵給予很大期望。

為使新兵盡快成長為精兵，陳連升命黎志安、劉明輝負責培訓(xùn)。主要是給他們灌輸忠心衛(wèi)國的思想和敢打夷兵的勇氣，同時操練刀、矛、火槍的使用。

這天操練時，由劉明輝教授抬槍的使用。抬槍，實際就是一般火槍（鳥槍）的放大。槍管比一般火槍長得多、粗得多，裝藥多，威力大，射程可達10丈以上。這是陳連升提倡的中射程武器。但抬槍粗、長、重，必須兩個人抬著使用，點火放槍之后，又要快速裝藥、裝引線、裝鐵子，兩人的操作要相當熟練。因此要反復(fù)操練規(guī)范動作。當日劉明輝指揮的一對新兵，在操練一個時辰之后，其中一個暈然倒地，而且臉色蒼白、表情痛苦、渾身發(fā)抖，嘴里吐出了白泡……劉明輝上前拉他，令他起來，可他只是顫抖，爬不起來。黎志安見到這情景，急吩咐兩老兵將其抬到屋里，并找來軍醫(yī)。軍醫(yī)看了，診斷說：這是鴉片癮發(fā)作。此時，這新兵也不諱言，只乞求道：救救我吧，給我抽一口就好了。劉明輝發(fā)火了：抽一口，這軍營中哪有鴉片！這新兵卻說：我床頭被子下有個小鐵盒，有個小煙斗，鐵盒里有煙泡子。

原來，人們吸鴉片煙，并非一定要規(guī)范的煙鍋、煙槍、煙燈，用黃豆大的煙膏泡子和小煙斗，也是可以抽的。

面對此情，有的老兵主張，用繩子把這新兵捆起來，強行他戒煙。但黎志安和劉明輝反復(fù)考慮：軍營里出現(xiàn)了煙鬼和鴉片，這事非同小可，必須查個明白。為有利于查案，還是讓這新兵抽了一口，然后令他交代問題。

事情反映到了陳連升那里，陳連升只覺得震驚和憤然。他想，我剛招400名新兵，就讓英方鉆了空子，竟將毒手伸到了我軍營中來了，這還了得！他指派伍通標也介入此事，一定要將此案弄個水落石出。

初步查明，這惠州兵叫周平，確實有過吸鴉片的歷史，但入伍前已經(jīng)戒煙，入伍時并未自帶煙土。周平來沙角兵營后，除同虎門的表哥錢三會過兩次面外，不曾同他人接觸。劉明輝傳喚了錢三，錢三說，這煙泡子是一華商叫我傳到軍營的，還給了一筆傭金。而這華商又曾是吳耳之商館的小伙計……事情越扯越復(fù)雜。

伍通標聽了情況，說：順藤摸瓜不如刨根挖苕，便指派劉明輝去聯(lián)絡(luò)義勇隊的曾明義。曾明義見劉明輝上門，高興地說：你若不來，我也要去找你們的。有些新的情況當向你們報告。他說，好長一段時間，尖沙嘴洋面雖無英方大船來犯，但有個小快艇十分活躍，隔三、五天就來一次，都是凌晨靠岸，提著小箱子同岸上鬼鬼祟祟的華人打交道……劉明輝一聽，覺得與軍營中出現(xiàn)鴉片的事有關(guān)，便興奮地說：抓！要把快艇上的人抓住！曾明義問：怎么抓法？劉明輝說：你派會水的隊員，我也帶幾個兵參加行動。曾明義又說：要抓，沒問題，只是這快艇動作很快，我們要防止失手。劉明輝做個摩拳擦掌的動作，說：是得想個主意讓快艇快不起來！兩人思來想去，最后還是曾明義想出了法子：在快艇?？堪兜陌哆呇竺妫瑨伾弦恍┑静?、雜草和樹枝，定能阻礙快艇的速度吧！劉明輝立馬開竅：行，好主意！

劉明輝回到軍營后，將行動方案報告陳連升和伍通標。陳連升說：這方案好，這老百姓的義勇隊，就是能出好主意。又說：劉明輝你直接參加，一定要發(fā)揮自己的特長，行動快一點、猛一點、狠一點，防止對方用武器傷害我們義勇隊員。再是，一定要抓到證據(jù)，抓到對方的煙箱，最好抓到活人。

凌晨，海上的月色還未完全消失，東方還不見白光，岸邊有二十多人蹲伏，但未抓到鬼鬼祟祟的華人。就在這時，洋面?zhèn)鬟^來快艇突突突突的聲音，再接著聲響就不正常了……曾明義對著快艇喊話：你們慢點靠岸，我們來幫你們！十幾個義勇隊員圍了上去，仿佛是護衛(wèi)著快艇靠岸。劉明輝帶四個軍士跳上快艇，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立馬制服了快艇上的兩個英人，那是一個商人加一個海軍士兵。

此次行動，抓獲了三小箱煙膏泡子和兩個大活人。而鬼鬼祟祟的華商暫未被抓到，但無關(guān)大局。

兩個英人被帶到陳連升面前，那是打躬作揖、屈身半跪，乞求將軍放生的丑態(tài)。陳連升儼然道：要我不殺你們可以，但你們必須老實交待，將鴉片膏子傳入我軍營，這是誰的指令？那海軍士兵結(jié)結(jié)巴巴地回答：是上峰的，是海軍司令的。那英商悶了一會兒，終于說：可能是談判代表的點子，海軍司令的命令吧。陳連升心想，義律這人曾任海軍軍官，慣用間諜那一套，十有八九是此人的主意。鑒于當時中英雙方尚未正式宣戰(zhàn)，只能將兩個英人放了，而留下他們的坦白書和保證書，上呈欽差府，作為談判中的證據(jù)。

回過頭來是整頓內(nèi)部。對新兵周平，因一時難以徹底戒掉煙癮，便派人送其還鄉(xiāng)。繼續(xù)清查新兵有無吸鴉片者，不計較過去，主要看現(xiàn)在能否適應(yīng)軍訓(xùn)。后又發(fā)現(xiàn)有兩人因過去吸鴉片歷史較長，體質(zhì)十分瘦弱，也送還家鄉(xiāng)。嚴格官兵會客制度，除因公事外，私事會客一律登記、限時，事前事后向長官報告。

正當陳連升在沙角積極備戰(zhàn)之時，英方正醞釀著侵華的更大陰謀，由不滿虎門銷煙和九龍、官涌之戰(zhàn)的失利，轉(zhuǎn)向了更為強硬的態(tài)度。1840年1月16日，維多利亞女王在國會發(fā)表演說，叫囂中國的禁煙使英商蒙受損失，觸犯了大英帝國尊嚴，必須以武力應(yīng)對。2月，英政府正式任命喬治·懿律和查理·義律為對華的正副全權(quán)公使。同時聲稱要組織20萬人的軍隊對付中國，并于4月實際組織了4000武裝人員的“東方遠征軍”，包括16艘軍艦、艦載大炮540門，另有各類艦船30余艘。

英“東方遠征軍”在義律和海軍司令伯麥的率領(lǐng)下，相繼到達廣東珠江口海面，于1840年6月21日宣布封鎖珠江口，鴉片戰(zhàn)爭正式爆發(fā)。

英軍對我宣戰(zhàn)后，要直取廣州，必須突破虎門防線，要突破虎門防線，必先攻打沙角。也就是在宣戰(zhàn)的同時，東方遠征軍的“皇后”號軍艦帶領(lǐng)一路小船直闖沙角，妄圖僥幸取勝。當陳連升得情報后，即令全島官兵嚴陣以待，并決定先發(fā)制人，敵艦船一冒頭就打；五艘水師船則分散行動，避開敵主艦的沖擊，伺機側(cè)面進攻；壕溝工事部隊則嚴防敵兵的登陸行動。戰(zhàn)斗打響后，敵主艦還來不及發(fā)炮，便遭到我炮臺炮火的猛烈打擊。當英方得知，守炮臺的又是胡子將軍陳連升，便知道僥幸突破防線已沒有可能，只好命艦船撤退。這次戰(zhàn)斗，應(yīng)該是鴉片戰(zhàn)爭中我方回擊英方的第一槍。雖不稱大勝，但也警告了英方：要想突破虎門防線，不是那么容易的。

風云突變是非混，

功臣一時成“罪人”

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按常理講，英軍即是增兵到20萬，中國也有八旗、綠營兵近80萬。再加上廣東、福建、江浙一帶的百姓已經(jīng)掀起了抗英熱潮，哪怕武器落后，也是有一拼的。但可惜的是當時清廷太過腐敗無能，道光帝走了一條求和茍安的路線，結(jié)果成了清朝第一個割地賠款、喪權(quán)辱國的皇帝。

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后，英軍進攻沙角沒有得逞，可到了六月下旬，增兵已至萬人。他們認為，攻虎門防線、直取廣州，直接對手是林則徐、鄧廷楨、關(guān)天培、陳連升等強硬派，不僅難度大，而且還可能吃虧。所以他們要轉(zhuǎn)變策略，先攻弱處，后打強點。他們獲取的情報是，就海防線而論，福建不如廣東，江浙不如福建、山東不如江浙……那是依次漸弱。于是，便由海軍司令伯麥率艦隊和三個團的陸軍，加上可陸續(xù)到達的后續(xù)部隊，沿海北上，犯廈門、占定海、取吳淞口，直逼天津大沽口，威脅京師。英方的這一行動，使得道光帝一下子就被嚇破了膽，急派直隸總督琦善出面在天津談判。

琦善是滿洲正黃旗人，世襲一等侯爵，曾在多省任巡撫、總督等要職，是道光的重臣之一。在禁煙問題上，又是反對嚴禁、主張弛禁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在同英方的談判中，委屈求和，接受了英方所提出的大部分條件，還給英軍送去220頭牛羊和大量雞、鴨及蛋品，以示慰藉。義律等人依仗炮艦外交策略，提出所謂嚴處“強暴官員”的條件，逼迫道光表態(tài)，于8月下令罷免了林則徐和鄧廷楨的官，罪名是“處理不善”。欽差一職則由琦善接任。本來，林則徐的虎門銷煙和打前哨之戰(zhàn)等行動，都是得到道光支持、并相當滿意的。但彼一時此一時，為圖茍安，他覺得犧牲兩個漢人，值得！至于對陳連升，也有“炮擊郵船”“挑起邊釁”的罪名，但他留了一手：關(guān)天培、陳連升的處置，由欽差大臣酌定。

英方武力外交得逞，英軍再南下返回香港一帶的原駐地，以極其苛刻的條件同琦善談判。

琦善10月赴廣州上任，主要精力是同英方談判、議和。但他也感受到了廣東民眾嚴重不滿朝廷的情緒，所以對內(nèi)政和軍事問題，不敢輕易動作。

林則徐被革職的消息，就如晴天霹靂一般，一下子炸亂了人心。有的罵奸臣，有的罵朝廷，更有的直罵昏君。有的還私下串聯(lián)，要到欽差府去為林大人請愿，去出口惡氣。陳連升當然明白，林則徐沒有錯，更沒有罪，而是忠心為國的忠臣。如果能為林大人伸冤叫屈，自己即是舍命也值。但問題是，自己作為林則徐的愛將，如果站了出來說話，只會產(chǎn)生幫倒忙的后果。他想起了林則徐對關(guān)天培和自己的希望：萬一出了事，你倆也要把前線撐著。所以，當張青麟、伍通標等人提出，要搞點行動，要為林則徐寫申冤書、要向琦善表明態(tài)度，不能服從投降派的指揮時，他的回答是六個字：部隊不能動亂！接著他講了部隊不能動亂的理由：大敵當前，部隊思想一亂，必然士氣大減，這正是敵方所希望的。我們應(yīng)當為林則徐申冤，但以上書、請愿的方式，不但不能達到目的，反而會帶來相反效果。我們?yōu)榱謩t徐伸冤最好的辦法，就是積極備戰(zhàn)，爭取多打勝仗。打了勝仗，就是用事實說明林則徐所堅持的所部署的，都沒有錯。

陳連升通過做軍官的工作、又通過軍官做士兵的工作，把部隊穩(wěn)住了?？墒牵约旱男拇_很難穩(wěn)定下來。他三十多年的閱歷告訴自己，這個清廷及其軍隊，對待農(nóng)民起義有一套，而且能下狠手，但對待外來的敵人，除了軟弱和投降外，別無能耐?；杈谖?，能人無位，奸臣當?shù)?，忠臣必受排擠，這已成為規(guī)律。他曾經(jīng)擔心的事終于發(fā)生，而且比估計的還要發(fā)生的早。此時他最想的事，是能見林大人一面，他知道林則徐還在廣州。但奉旨而下臺的林則徐是不便召集舊部的。如果自己主動前去廣州求見，也可能給林則徐惹上更多的麻煩。思來想去，最終未能成行。

這天，陳連升得知關(guān)天培被琦善召見后，已從廣州回到虎門。他趁著月色，便來到水軍大營。水軍大營的人見是陳將軍要拜見關(guān)將軍，當然十分客氣，招呼他的隨從衛(wèi)士和黑痣在門衛(wèi)室飲茶，便由一軍官領(lǐng)他直入關(guān)將軍的營房。

關(guān)天培見陳連升的第一句話是：快請坐，你來得正好。你若不來，明天上午我就要去找你。

關(guān)天培被琦善召見后，心情本來是沉重的，但此時在陳連升面前，卻極力控制情緒，顯出輕松的神情，笑著問陳連升：給我?guī)Q峰綠茶沒有？我的綠茶快喝完了。陳連升說：今天我走得急，沒有帶。這好辦，明天我叫人給你送來就是，兩斤、三斤還是有的。關(guān)天培又說：我這里有山西酒，還有親戚送的兩瓶貴州酒，走時莫忘記帶上一瓶。陳連升說：遵命，你還是說說赴廣州的情況吧。關(guān)天培問：你最想知道什么？陳連升說：我最想知道的是——林大人的近況到底怎么樣？琦善這人到底屬于哪路貨色？下步我們該怎么辦？

此次關(guān)天培去廣州，時間只一天半，聽了琦善的訓(xùn)話，拜訪了林則徐，也從同行中打聽到一些風聲。他最憂心的是：琦善很可能對陳連升下手。讓這位精忠老將負冤，實在不公啊！但面對這位有戰(zhàn)功的助手，真誠待人的兄長，他又不能有絲毫的隱瞞。

關(guān)天培在說到見林則徐的情形時，表情是喜中帶憂。他說：從表面看，林大人的心情不壞，對銷煙、對打前哨戰(zhàn)、對實行有尊嚴的外交，從來不悔。林大人渴望國亂出忠臣，期望朝廷的大方針不要左右搖擺，對外侮不要過于軟弱。但對琦善的評價不高。林大人特別問到你的情況，要我特別關(guān)注你的處境，要我倆患難以共，撐起虎門防線。

關(guān)天培說：琦善接見我的時間不長，只問了虎門前線的大體情況。他問沙角誰守，我說陳連升老將軍，是位七戰(zhàn)七勝的將軍。他說你老兄他知道，說你有些蠻干，還說沙角不好守，守不守要再看，還說虎門一線要減兵撤防……連升聽到這里，禁不住心生怒火，道：看來這琦善不是什么好鳥，就是個投降派。關(guān)天培說：此人深不可測，不能寄予很大希望。

陳連升又問：按你打聽到的風聲，下一步琦善會不會整到你我頭上？

關(guān)天培只好實話直說：那是肯定的。你看，林大人有“辦理不善”的結(jié)論，你有“炮擊郵船，挑起邊釁”莫須有之罪。我呢，按琦善的暗示，是戴罪立功，但罪名暫時沒有。我最擔心的是你，他們很可能是先整你，再收拾我。

陳連升激動了，說：先整我無所謂，但你要撐住，你比我的位置更重要，不能讓外國人笑話我們。中國的朝廷光會整自己人，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就當勇于抗擊外侵。

關(guān)天培說：我也是這樣想的。

兩人這次交談一直到了深夜。如何對待眼前的局面，共同的看法是：積極備戰(zhàn)，爭取打勝仗；如個人蒙冤、也不消沉，要為保衛(wèi)海防作最后的努力；若琦善放棄沙角，可拖延執(zhí)行命令，若琦善主守沙角，就堅決執(zhí)行命令；對于琦善的軍令，有利抗英的就堅決執(zhí)行，不利抗英的就拖著緩辦或打折扣辦理。

陳連升在出門時，關(guān)天培真給了他一瓶貴州酒，并說：老兄若心情不好，就喝兩口，但要少喝?。?/p>

陳連升呵呵一笑，說：我這人是臨大事也能定神的，你就放心吧。

時隔不久，琦善在前線召見了陳連升，時間很短，對自己人說話也是滿口的外交辭令。琦善說：關(guān)于減兵撤防的事，我已向關(guān)天培指示，整個防區(qū)要減兵二分之一。你沙角守軍有點特殊，可保留精兵600，新招的惠州兵也留一點吧。但靠近你部的陸軍要大踏步后撤。陳連升問：這是為什么？琦善說：外交形勢的需要，我說了你也不懂。陳連升再問：沙角還守不守？琦善有點不耐煩了：不守，還給你留600精兵干什么？陳連升雖然不滿琦善的態(tài)度，但知道了沙角還要守，正合了自己的心意。

陳連升在前線的情況，當時清廷上層、包括道光帝，都是知道的。因為道光帝還為“前哨戰(zhàn)”的勝利表示過欣慰，而核準陳連升的升職。但琦善在同義律等人談判時，義律編造了陳連升無理炮擊英郵船、商船的事，道光為求和讓步也就將“炮擊郵船，挑起邊釁”的莫須有罪名加在了陳連升頭上。但留有余地的是：對陳連升、關(guān)天培具體如何懲處，由欽差酌辦。

10月下旬的一天，陳連升接欽差府令，不準帶衛(wèi)士和武器，只身前去欽差府領(lǐng)旨。陳連升被欽差府里人領(lǐng)走，其實不是去欽差府，而是到了琦善與義律的談判地。那是一棟二層小樓，門外戒備森嚴。陳連升走進屋里，只見同琦善平列而坐的是一個身著西服的中年洋人，一臉的傲氣，他料定這就是義律。今天琦善召見自己，必與外交事相關(guān)，自己當慎重對待。他捻了捻胡須，便按琦善的示意，在對面的靠背椅上坐了下來。琦善向義律介紹：這是我清軍副將陳連升。義律說：我早就知道，或許還在戰(zhàn)場上交過手。琦善又向陳連升介紹：這位就是大英帝國全權(quán)公使義律先生。陳連升說：久聞大名，不曾謀面。

琦善開始問話，說：陳連升，今天找你來，是想查明一些情況，望如實說清真相。陳連升頓時覺得，堂堂大清重臣，竟在敵方面前審問自己人，實在可悲！于是話中帶刺地回答：大人審問，在下一定如實回答。琦善連忙擺手勢：不是審問，是請將軍說明一些情況。陳連升說：那請您問吧。

琦善問：陳將軍炮擊過英方的艦船嗎？陳連升答：炮擊過，去年九月以來，雙方交戰(zhàn)多次，英方傷我軍士兵數(shù)十人，雙方打仗，哪有不開炮的！琦善再問：你是否檢查過、傷及過英方商船？陳連升說：英方商船曾走私煙土，這是我方明令禁止的，當然要檢查。英方的所謂商船，常是全副武裝，我不可能不傷及。義律在一旁覺得琦善的問話未進入正題，便插言問道：以往的不談，就說今年6月那次吧，我“皇后”號船隊，那是郵船和商船，要經(jīng)過沙角時，你竟敢擅自開炮，這是侵犯我通商通郵的自由，你懂不懂國際規(guī)則！陳連升說：國際規(guī)則？我只知道國際規(guī)則是國與國之間都應(yīng)遵守的。你方已經(jīng)宣布封鎖珠江口，已經(jīng)宣布對我大清宣戰(zhàn)，還派軍艦和船隊闖我防線，我防區(qū)還不能開炮，這是哪家的規(guī)則！義律又詭辯說，即使雙方交戰(zhàn)，郵船也是受保護的，你隨意開炮，不認錯不行，不寫保證不行。陳連升也答得干脆：我只知道你“皇后”號是軍艦，沒見過軍艦充當郵船的。琦善見雙方爭執(zhí)起來，便露出一副和事佬的丑態(tài)，說：不爭了，這事雙方都有誤會，你陳連升沒弄清情況先開了炮，就認個錯，表個態(tài)，今后不再炮擊英方郵船，就算了。陳連升已經(jīng)氣得不可忍耐，便大聲說：要我賠不是，寫保證書，我個人事小，只怕丟了大清的臉面?。〗窈笥④娙暨€敢來犯，我作為清軍的將領(lǐng)，還是要開炮的！琦善覺得陳連升這種人根本不懂外交策略，最后就說了句狠話：陳連升，從現(xiàn)在起，你被停職待查。陳連升一聽，起身便走。弄得琦善不知如何是好。

這一場爭辯到底誰是贏家呢？義律覺得自己贏了百分之八十。在之前的多次談判中，每當自己提到要嚴懲陳連升的事情，琦善總是沒有明確表態(tài)。而這次有他“停職待查”的表態(tài)，自己一心要清除這個“蠻將”的算計，離實現(xiàn)就不遠了。

琦善為什么要導(dǎo)演一場“三人對質(zhì)”的外交戲呢？他的目的有二：通過擺明情況，讓義律覺得，交戰(zhàn)雙方相互炮擊，而指責一方，實在不是正理，今后在談判中，不應(yīng)老糾纏處理陳連升的事情；若能讓陳連升軟一軟，認個錯，表個態(tài)就過去了，也算支持了自己的求和談判。他沒想到陳連升如此強硬，所以最后才有“停職待查”的表態(tài)。這個表態(tài)明顯是應(yīng)付義律的。這個“停職待查”和“停職查辦”又略有不同，“查辦”是立即執(zhí)行，“待查”是沒有時間限定的，可以拖延。當陳連升、義律先后離席之后，他又急令身邊人：把陳連升給我叫回來。

陳連升被叫回后，琦善又以重臣的口吻叮囑道：你被停職待查的事情，我還要上報朝廷，你不能向外、特別是不能向部隊透風。對部隊你要正常行使指揮權(quán)，積極備戰(zhàn)。陳連升疑惑不解，說：這叫我怎么做人？琦善不耐煩地說：按我說的辦。

琦善為什么使出這樣的兩面手法呢？因為他知道，自皇上罷了林則徐的官，軍民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思想混亂，怨聲載道。如果自己再向陳連升開刀，引起部隊嘩變，軍事防線崩潰，求和談判還有談的余地嗎？再說，從內(nèi)心深處講，他作為中國人的良心還未完全喪失，覺得這個戰(zhàn)將炮擊來犯的英艦并無大錯。

陳連升被停職待查的消息，陳連升自己確實是絲風未透。他是在想，唯有自己還保留一定的軍事指揮權(quán)，才有可能同英敵拼死一戰(zhàn)，甚至取得勝利。但事情的另一面卻是，義律首先在英軍中傳達了陳連升被撤職的消息，甚至添油加醋的說是“胡子將軍的腦袋是保不住了”。這種消息還被印成傳單散發(fā)，傳的飛快。開始是前線軍中，后來是社會，再后來是廣州的民間社團。有中級軍官和社團負責人到欽差府詢問時，回答是：停職確有此事，殺頭之說不得而知。陳連升部下的張青麟、伍通標、黎志安等人忍耐不住，找了陳連升說：我們也要到欽差府請愿！陳連升還是六個字的答復(fù)：軍隊不能動亂。但他私下對張青麟、伍通標、黎志安交代：如果我真被撤職，你們要把部隊帶好，使部隊仍是一支英勇善戰(zhàn)的部隊，決不能讓英軍看笑話。

林則徐在廣州得知陳連升被停職的消息。他判斷：琦善如此對待一員打了勝仗的將軍，那是他急于求和的需要，是受制于義律的苛刻條件。至于要殺陳連升的頭，即是欽差，不經(jīng)皇上核準也是不行的。這肯定是義律的離間之計。本來，他此時站出來講話，有“維護親信、伺機東山再起”之嫌，但一想到陳連升、關(guān)天培二人的處境，也顧不了許多。他當然不會傻到直諫道光，而是連夜給琦善修函，一說老將軍對朝廷的忠誠和屢建戰(zhàn)功的事實。二說英方義律一貫擅長歪曲事實，編造謊言，施離間之計的特點。三說戰(zhàn)事、外交吃重之時，切不可干親者痛、仇者快的事。

接下來，琦善又收到了關(guān)天培和部分中級軍官的上書，當然都是為陳連升辯護的。再接下來，便是不斷有群眾到欽差府請愿，開始幾十人、上百人，后來發(fā)展到了幾千人將欽差府圍住。不僅打出了“抗英無罪，陳將軍無罪”的標語，而且喊出了“反對屈服英方”的口號，直接刺激到琦善本人。琦善知道眾怒難犯的道理，也知道林則徐在群臣中是德高望重者，不會傻到連林則徐的忠告都不聽。他不愿把事情鬧成一鍋粥，把自己也搭進去。最后令手下出面向群眾承諾兩條：決不會殺害陳將軍；停職是暫停職務(wù)不等于撤職，待查是事后再查。

琦善不愧是頗有政治手腕的人物，在處理陳連升的問題上，竟然用了三手：一是當著義律的面，停了陳連升的職，還承諾之后嚴辦；二是私下給陳連升交代，還要行使指揮權(quán)，要守住孤島，而且在減兵撤防中給沙角留了余地；三是對請愿群眾保證：絕不殺害陳將軍，但事后要查。事后到什么時候，查的結(jié)果怎樣，都是不可捉摸的?？磥?，琦善并非無能之輩，只是他站到了屈辱投降一邊，給自己寫下了不光彩的歷史。

伍通標是個頗有心智的人。在10月人心動蕩時，他指揮加強了營房進出口的崗哨，自己也常在夜間巡察。他發(fā)現(xiàn)一個怪現(xiàn)象：有幾個農(nóng)民、漁民模樣的人，通宵在軍營周圍走動。他們離崗哨約百米之外，并不想進入營區(qū)，而是到了離崗哨近處，便丟下一個包袱。后來他發(fā)現(xiàn)，這圍繞營區(qū)走動的人當中，竟有似曾相識的，其中便有到官涌山慰問的人。于是便主動請來一位，問明情況。事情原來是這樣：當?shù)厝罕娊M織在得知陳將軍被污蔑、可能受害的消息后，便決定，派人輪班夜巡軍營周圍，如發(fā)現(xiàn)有不正常情況，就要采取措施，將陳將軍護住，并送出險區(qū)。而這支夜巡隊，正是曾明義派出的。曾明義擔心自己的決定會影響到陳將軍的正常部署，而沒向伍通標、劉明輝等通報。那包袱里的東西，有魚、蟹、蝦，還有幾封信。信中的意思是，陳將軍是有功的將軍，是當今最能打勝仗的將軍，是百姓要保護的將軍。其中有一封信這樣寫道：您雖是位瘦老人，但您是英軍最害怕的戰(zhàn)神，如有難，請按圖中路線出走，我們會護送。落款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子。這信尾還有畫得歪歪扭扭的路線圖。

伍通標將此信呈到陳連升的面前，陳連升看后，眼里只覺得濕潤潤的，什么話也說不出。

一晃就到了1840年的冬季。對陳連升來說，這一個秋冬是最難熬的時候。他看到了英方義律、伯麥之流氣勢洶洶的嘴臉，看到了投降派的丑態(tài)。但更為感動的是，因自己的事，竟有那么多同事為自己鳴冤，竟有那么多百姓冒死到欽差府請愿，真是“百姓如赤子，最貴是人心”?。∷耄@次能逃過一難，如果說要報不殺不撤之恩的話，只能是報百姓之恩。百姓反對向英投降，自己就要按百姓的意愿去做，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

陳連升畢竟是血肉構(gòu)成的人，在極度憤慨而焦心的時光里，曾經(jīng)養(yǎng)成的緊張中尚能熟睡一個時辰的習慣也被打亂了，他常是通宵失眠。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他數(shù)次帶著兩個兒子、衛(wèi)士、黑痣和黃驃馬，在夜晚來到山下散步。衛(wèi)士說：就不牽馬吧，反正你又不騎。他說：這馬懂我的心，有它在身旁，我能寬心。

南海邊的秋冬之夜，和內(nèi)陸山地不一樣，少見明月照亮的山景，多見薄霧浮于洋面，不時還有海風送來的魚腥味。站在沙角山的山腳，那是望不到伶仃洋的，但他總要對著伶仃洋方向，給身邊的人和馬講文天祥的故事，吟著英雄的詩句：“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他教兒子一定要記住最重要的兩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他還抬手指向東北方說：岳飛“雄氣堂堂貫斗?！钡臍鈩?，你們一定要有！還有我們祖宗敢以人頭換國土的精神，也不能忘記。

陳連升自幼崇拜英雄岳飛，他知道岳飛字鵬舉，帶個“鵬”字。他所理解的鵬程之志，就是精忠報國。所以他給四個兒子的取名都帶“鵬”字。他希望兒子們能“長、舉、展、起”鵬程之志。而今，老大、老二已經(jīng)長大成人。老大長鵬已是把總，成為帶兵的軍官。老二已中武舉，雖是文人氣息較濃，可骨子里并不軟弱，遇事頗有主見。

在父親被撤職的消息傳出后，長鵬曾找舉鵬商量，說：我已和張青麟談過，若真是如此，我就護送父親回增城。但舉鵬卻分析，撤父親的職，十有八九是英方造出來的，即是琦善混蛋，他撤了爹的職，就等于將虎門前線拱手讓給英軍，廣州軍民定會鬧翻天，他自己的烏紗帽還保得住嗎！他對哥說：你不能動，你還有指揮任務(wù)，要動，我可以到增城一趟，安慰我媽。哥問：這事要不要跟爹說一聲呢？弟說：當然要說，不說，他不是認為我失蹤了，這還了得。后來，他倆把想法跟陳連升說了，可陳連升的答復(fù)是：我不能動，你倆也不能動，一動，部隊就穩(wěn)不住了。舉鵬又出主意：由我，或者派一衛(wèi)士去將媽接到前線來住幾天，這不會引起部隊的猜測和動搖吧。陳連升想了想，說：也不行。長鵬問：為什么？連升說：你媽太辛苦了，要操心在南京求學(xué)的兩個弟弟，若來前線，又要為我們父子三人的事情擔憂，這太折磨她了。再說，我們這里說開打就得開打，畢竟不安全。這樣吧，老二代我寫兩封信：一封信給你媽，一定要說明我沒事，請她不要相信社會上的傳言，建議她有可能就去南京住一段日子。另一封信給南京的展鵬、起鵬，說明我們這里一切安好，讓他倆安心讀完大學(xué)，將來為國立功。老二聽父親吩咐畢，禁不住一笑：爹，你說的這兩件事，我前三天就辦好了，信的內(nèi)容跟你說的完全一樣，我也想到了讓媽去南京的事。連升不但沒有責怪兒子，還表揚道：你這個機靈鬼，真會猜摸我的心思。

陳連升之所以帶兩個兒子上前線，當然是想兒子能在戰(zhàn)爭中淬火成鋼，實現(xiàn)兩代人的報國之志。但其中還有具體的理由。老二舉鵬生性機靈，喜好學(xué)文，在二十來歲時，連升就說他：“你的文采可頂你母親的一半”，而他卻說爹：“你肚子里的墨水都是媽倒給你的”。連升將這小子帶在身邊，可當一個文書使用。所以，他曾授權(quán)這小子可代自己寫家書，而且，他自己的親筆家書，也允許這小子審修。至于老大長鵬，那是武功有素，為人忠厚，性情穩(wěn)沉之人，是一塊行武的好料。他二十九歲任把總之后，在湖北鄖陽履職時，與一農(nóng)家女情投意合，相愛甚篤。可結(jié)婚不久，他倆乘一小木船渡江，不幸遭遇洪水，船被掀翻，全船人落水。他在渾水中奮力尋她，沒找著，最后自己被人救起，她卻被沖走了。因這次事故，他一直譴責自己，為什么當時沒一把抓住她，為什么沒能死在一起。后來他媽再同他談婚姻事，他的回答是：我這輩子不想談了。直到隨部隊南下后，兩年以來，他仍是沉迷在癡情之中。陳連升希望，這小子在炮火中過上一段日子，也許就能不再苦惱吧。

在到達虎門前線之后，陳連升同長鵬進行過一次長談。父親說：你不想現(xiàn)在談婚事，也對。男兒有志可晚婚嘛，四十再談也不遲。當下就一心一意想戰(zhàn)事吧。但不能老想著離去的她，人死不能復(fù)生，你老想著，心靈上折磨自己，也不是她所期盼的。兒子說：我聽父親的，一心一意想戰(zhàn)事，打幾個勝仗后再談婚事。父親深情地望著兒子，便亮出了一把明晃晃的長頁刀，說：現(xiàn)在這長頁刀該你接手了！原來，這種長頁刀是土家人自制的幾經(jīng)淬火的好刀。它不是劍而是刀，刀頁寬五寸、長三尺，是獵人對付野獸的大刀。父親說：這是我十五歲坐獨卡打大野豬時，你爺爺教我使用過的那把刀，是我爺爺傳下來的那把刀，當時你爺爺教我，若火槍失準，就掄起刀同野豬拼，敵我絕路相逢，勇者定能取勝！后來我從軍時，你爺爺給我備了一些銅板，我想到家里困難，堅決沒要。你爺爺又說：你這一外出，也不知什么時候能回家，家里一棟房、一點田產(chǎn)，想必你也用不上，那就帶走這把祖?zhèn)鞯拈L頁刀吧，留個念想。我三十多年走北闖南，便一直帶著這長頁刀。因為部隊給我有配刀，長頁刀并未實際用上，但我要時不時拿出來擦磨一番，保持它的鋒利和光澤?，F(xiàn)在交給你，也許你能用上幾次，砍倒幾個如野豬般的夷賊。長鵬虔誠地接過了父親的長頁刀，說：我說過虎將門下無犬子的話，那是我存在心里很久的話。請爹不要擔心我的事，而要多顧自己的身體和安危。父親說：你還有帶兵和指揮的責任，也千萬不要多想我的事。

自此以后，長鵬隨身的武器，又多了一把長頁刀。在遇到戰(zhàn)情緊急時，他就要隨時擦磨這長頁刀，因為他一定要將這長頁刀排上用場。

陳連升之所以能熬過最艱難的日子，除了自身剛強的性情之外，有張青麟、伍通標等人常聚一起，分析形勢，研究對策。兩個兒子也起了一定作用。尤其是老二，他往往對形勢的走向能有一定的真知灼見。他還會用一些趣事逗得父親發(fā)笑。

孤軍拼死守沙角，

血染海防英魂存

英軍用炮艦外交手段北上天津威逼清廷，算是達到了比預(yù)期還好的效果。特別是摧折了廣州一線的幾個“強硬官員”，義律之流極為樂道。到了1841年初，英方增兵至近10萬之眾，尤其陸軍大增，更堅定了他們突破虎門防線，直取廣州的決心。

1841年的元月，正是陳連升將過63歲的時候，忽接關(guān)天培的軍情通報：英軍即將攻打沙角，我水軍大營已無兵可派，請老將軍自定作戰(zhàn)方案。最好先抵擋一陣，再謀保全之策。接下來又接琦善指令：英軍若攻打沙角，陳連升將軍應(yīng)率部迎戰(zhàn)，務(wù)必取勝。

陳連升知道，因減兵撤防，關(guān)天培的處境確實艱難，威遠靖遠炮臺的兵力不會比沙角強，所以回話：我將盡全力迎戰(zhàn)，力爭虎門防線不被敵所破。但他對琦善如此原則的指令，只講“迎戰(zhàn)”，不講若戰(zhàn)情有變當如何處置，更不講派兵增援之事，感到有些寒心。因為當時若能將后撤的陸軍再調(diào)回一部分，以應(yīng)對緊急戰(zhàn)事，琦善是有權(quán)而且能辦到的?？磥?，琦善是將我當作矛擲了出去，并不關(guān)心后果如何。陳連升完全明白，這是一次完完全全的孤軍作戰(zhàn)，不會得到任何支援。

一連兩日，曾明義派漁民來報：這次英軍進攻沙角的兵力，不僅有艦隊，而且有步兵和登陸部隊。陳連升想，這次戰(zhàn)斗，我方不僅是武器不如人，兵力數(shù)量也不如人，惟一能勝過敵人的就只有士氣和勇氣了。擺在他面前的只有三條路：一是先退后打。退至后山，誘敵上島，然后攻擊，這是山地戰(zhàn)的打法。二是打不贏再退，預(yù)設(shè)退卻路線。三是一拼到底！這第一條路根本行不通：上峰有命令，關(guān)天培和其他炮臺有期望，哪怕是暫時退卻，也會招惹出政治風波。這第二條路雖可考慮，上峰沒有理由追責，但一想到國家的危難、老百姓對自己的期望，那也是下策！所以他橫下一條心，選擇了一拼到底的路，要做以熱血換國土的事，不能做愧對江東父老的事。

在軍官會議上，有人提出了這樣的建議：現(xiàn)在將軍的指揮所離沙角炮臺不到半里地，離前沿主陣地不過一里地，應(yīng)當后撤一下，如戰(zhàn)情有變，可確保指揮所的安全。陳連升沒有接受這個建議，他說：打仗就是打的士氣，指揮所不緊緊靠前就不足以鼓舞士氣。臨戰(zhàn)后撤指揮所，那是挫傷士氣的事，不能辦。他還說：即將發(fā)生的戰(zhàn)斗，對我部而言，雖是對水一戰(zhàn)，但要有背水一戰(zhàn)的精神，要有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心。炮臺對付敵方艦隊，壕溝和地雷對付敵方登陸兵，只要做到先發(fā)制人、快速迎敵，我們就有取勝的把握。他要求全體官兵要做到三不：無令不退、不投降、不繳械。

陳連升有個習慣，越是戰(zhàn)事吃緊，越會想到黃驃馬，因為他多次指揮作戰(zhàn)都是騎在馬上。這天，他在黑痣陪同下，又來到了馬廄里。他摸著黃驃馬的頭，像是對人說話的口吻：別怕，馱著我沖上去，讓我用指揮刀砍掉敵人的頭！說來也怪，在以往，只有在他摸馬頭之后，馬才點首表示親候，而今天是他摸馬頭之前，馬就點了幾次頭。它仿佛是在向主人表衷心。以往，陳連升每逢戰(zhàn)事的節(jié)骨眼上，就會安排黑痣喂馬。這一次，他是安排舉鵬。舉鵬向他報告：今天我在豆芽菜里拌了個生雞蛋，它也吃了哩！連升說：那下一頓也照辦吧。

陳連升決不是魯莽的將軍，但在制定沙角之戰(zhàn)的方案時，又確實沒有撤退的預(yù)案，按他對張青麟談話時所說的：我是明明白白地沒留后路，為的是為中國人爭口氣，不讓夷人小看我們。其實，他也想到過“敗”“死”二字。就在元月三日深夜，他伴著洋油燈，親筆為尊敬的夫人貴云寫信。他已三個年頭沒回家了，要說的話實在太多太多。他寫了一大堆感激的話，又說了一大堆父子三人均安好的話，最后只好許下歸期之愿。但寫著寫著，卻寫成了這樣的語句：“問君歸期定有期，出師不捷血戰(zhàn)時”。第二天清晨舉鵬來房一見，心里一驚，覺得是父親的思緒亂了，這種情緒不可傳到母親那里，于是提筆改成“出師大捷退敵時”，并封好信就郵走了。后來，父親問：“我給你媽的信你看了嗎？沒有不妥之處吧，信呢？”舉鵬說：我看了，寫得好，不用改，我已郵走了。

在開戰(zhàn)前的第三日，伍通標找到張青麟，還提出這樣一個方案：自己愿帶一支精干的小分隊，作為游擊機動，如戰(zhàn)事出現(xiàn)險情，便護老將軍撤退。張青麟贊同說：為了不折將，這辦法可行?？墒?，到了陳連升那里，他卻說：你伍通標要給我守住壕溝工事，怎么光想我一人的事？我是置生死度外的，你倆也當如此。還有，你倆要記住我說過的話，如果我萬一有事，你倆就給我頂上去。

當日，義勇隊隊長曾明義來到沙角軍營，找到了劉明輝和伍通標。他向劉、伍二人報告：我組織了五十人的敢死隊，請求參加這次惡戰(zhàn)，為部隊搭個幫手。伍通標和劉明輝一聽，覺得此事在理。但敢死隊如何參與行動，值得研究。劉明輝提出，自己愿意帶一支近戰(zhàn)過硬的軍士，參加敢死隊。伺機行動，形成保衛(wèi)指揮部的衛(wèi)隊，以確保戰(zhàn)斗在最激烈時，也能依靠敢死隊熟悉地形地貌的優(yōu)勢，有計劃地撤退。伍通標表示，這種安排可行，但要經(jīng)過陳將軍同意。

伍通標、劉明輝、曾明義三人來到陳連升作戰(zhàn)室。陳連升一見曾明義，十分高興，說：我早就想和你見見面，今天終于見到了。我感謝你們義勇隊，關(guān)心我們的安危，給部隊提供了情報，打擊了英軍的“毒品戰(zhàn)”。你們?yōu)椴筷犠龅亩啵筷牉槟銈冏龅纳?。曾明義卻說：您不能那么認為，如果不是部隊威震一方，我家里早就被英兵毀了，這事劉明輝最清楚。接著，他就將一紙請戰(zhàn)書呈到了陳連升手上。陳連升接過請戰(zhàn)書一看，上面有五十人的簽名，其中還有的按了血手印。陳連升感動地說：中國人從來就是有血性的，我們部隊官兵也要學(xué)習虎門百姓的氣節(jié)和血性！接著，伍通標就匯報了敢死隊參加作戰(zhàn)的三種方式：一是直接到工事前沿參加作戰(zhàn)，二是由劉明輝帶隊護衛(wèi)指揮部，三是作為大角炮營的后衛(wèi)力量。陳連升聽了，斷然否定了前兩個方案。他的理由是：當兵的要保護百姓，決不能讓百姓在前面為我們擋子彈。當兵的可以不怕死，而要盡可能讓更多的百姓活下來。只有虎門大多數(shù)百姓活下來，我們虎門的防線才有希望。曾明義聽了，還想爭辯和解釋幾句，但陳連升卻說：你不用多講了，我知道你們“敢死”的勇氣，但我只能同意你們“敢死隊”為部隊作后衛(wèi)接應(yīng)的事，不是直接面對敵兵，而是接應(yīng)部隊不得已的后撤。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伍通標只好領(lǐng)著曾明義去找守大角的黎志安接頭。

一月五日，陳連升又叫來伍通標和張青麟，問：你們還記得在鄂西履職時，見到山里人“喝咂酒”的情景嗎？伍通標說：見過！記得！就是許多人圍著一個大酒壇，酒壇里插著一些細竹管，人們唱一則、跳一則，再對著竹管咂口酒……陳連升說：你說的對頭，這就叫做“咂酒”。為什么喝咂酒呢？張青麟說：你不是早講過嗎，土家人的祖先喝咂酒，是在兩種時候：一是在打仗獲得勝利的時候，二是在狩獵獲得豐收的時候?？傊菓c祝勝利、慶祝豐收，喜慶的時刻。陳連升說：你講的也對頭，我看，我們要弄個瓷器壇子，裝上十來斤酒，放在指揮所門前的院壩里。仗打贏了，就請把總以上的軍官來喝咂酒；打輸了，就安排人把瓷壇子砸了，叫做“不為瓦全”。伍通標說：這事我來辦，但愿我們能打贏。陳連升說：我們當指揮官的人，首先要有強烈的求勝欲望，要有求勝的信心，千萬不能泄氣。

事后張青麟對伍通標說：看來將軍是要“不為瓦全”了，這是一種氣節(jié)，我倆也當如此！

攻打沙角、大角之前，英方總結(jié)了以往戰(zhàn)敗的教訓(xùn)，進行了周密的策劃。在兵力配備上，達到了絕對的優(yōu)勢：有14艘軍艦，4艘武裝船共載火炮462門。有三個團的步兵另加炮兵、工兵一部?？傆嫳ΧФ嗳恕Ｔ趹?zhàn)法上，采取了海軍開路，以密集炮火壓制炮臺火力，并威懾壕溝工事的抵擋。更厲害的一招是，陸軍不是常規(guī)的就地搶灘登陸，而是派出部分兵力提前登陸，繞道沙角大角山背后，對守島軍隊形成包圍之勢。

在伶仃洋岸邊，一艘載有登陸部隊的英艦上，義律和一軍官，正同兩個華人一起，對著地圖指指點點地謀劃著。義律指著地圖上的穿鼻灣，對身邊的一華人說：作南兄，你倆必須當好向?qū)?，引領(lǐng)我部登陸，繞道至沙角山后……若大功告成，你就會成為我大英帝國的座上賓。

明眼人一看就會吃驚，這所謂“作南兄”，竟是吳耳之！另一個則是他的小伙計，是曾將煙土泡子傳遞到我新兵營中的那人。

為什么被處決了的漢奸吳耳之又活過來了呢？事情原來是這樣：陳連升部當初沒直接殺了吳耳之，而是交與地方處決。誰知這個混跡江湖的“吳大老板”，在地方官場中也有保護傘。地方政府明明有打了紅勾的布告，但行刑卻是隱密進行，有人做了手腳，并未真殺。事后“吳耳之”就變成了“呂作南”。讓漢奸漏殺、漏網(wǎng)，帶來巨大隱患，這是我部未曾料到的。

沙角、大角之戰(zhàn)發(fā)生在1841年1月7日。上午8時戰(zhàn)斗開始，敵艦向我炮臺和工事陣地開炮，我炮臺炮火猛烈還擊，尤其是張青麟直接指揮的一門重型大炮發(fā)威，打得敵人的三艘主艦不敢正面沖擊，只能迂回到兩側(cè)。企圖登陸的英兵，又被伍通標指揮的工事部隊頂了回去，我陣地前沿的地雷也發(fā)揮了相當大的作用，令敵兵不能貿(mào)然登陸。上午的戰(zhàn)斗，敵方有近百門火炮向我開火。我方只三十多門大炮開火還擊，但敵人并未打亂我方兩個炮臺的陣勢。雙方均有傷亡，但形成了僵持局面。陳連升判斷：這是打了個平手。他傳令張青麟、黎志安：大炮要力求打準、傷及敵人的領(lǐng)頭艦；又傳令伍通標：工事部隊要準備近戰(zhàn)、肉搏戰(zhàn)。

但下午的戰(zhàn)事卻發(fā)生了急劇變化。原來，英軍在正面強行進攻的同時，提前登陸的陸軍由漢奸帶路繞到了沙角山的背后，對我陣地形成了前后夾擊的態(tài)勢。接著，又用一支小股部隊偷襲沙角炮臺，我游擊張青麟在對敵的肉搏中被殺。再接著，敵人的炮火又炸了我沙角山上的火藥庫。陣地上火光沖天，煙霧彌漫，我方的陣線終被沖亂。

陳連升面對萬分危急的形勢，他讓黑痣牽著馬，對衛(wèi)兵和陳舉鵬說：你們跟著我沖出去，和敵人拼殺！我們沖出去后，就集合被打散的官兵一起向前沖！接著，他就舉起腰刀，一刀下去，劈碎了壩子里的那個酒壇……此時槍炮聲已亂成一團。伍通標跑到他面前報告：工事中的部隊已經(jīng)殺了出來，正同敵人肉搏，但傷亡不小。你放心，我們沒有投降繳槍的。陳連升說：告訴大家不要亂，以你和我的沖擊方向為準，向大角靠攏……還要告訴官兵，多殺一個敵人就是多盡一份責任。伍通標向他建議：將軍最好不要沖在前面，別讓自己暴露在敵人的槍口下。但陳連升沒聽伍通標的建議，仍帶著一馬三人，一直沖到了亂戰(zhàn)的中心區(qū)。此時，黑痣、衛(wèi)兵和舉鵬三人，試圖構(gòu)成一個護衛(wèi)將軍的三角罩，陳連升察覺后，立馬令舉鵬：你們?nèi)艘嗷リP(guān)照，我要騎馬指揮。他正欲上馬，只覺有嗖嗖的火槍彈襲來，黑痣倒下了。原來，黑痣是為他擋了兩槍才倒下的。再接著，又有一陣槍彈射來，身邊的衛(wèi)兵和舉鵬也倒下了。他的悲傷早已變?yōu)榕?，試圖又跨上戰(zhàn)馬，舉刀沖殺，剛跨上馬背，自己卻中彈摔了下來。他自知是子彈穿了胸膛，趁最后一點清醒，最后一口氣，猛一掌打了貼在自己頸部的馬頭：你快走！

就在同時，伍通標見陳連升沒聽自己的建議，而是沖到了亂戰(zhàn)區(qū)，急了，便集合幾個士兵試圖沖到陳連升之前時，卻不幸中彈身亡。

陳長鵬得知父親和弟弟陣亡的消息，如五雷轟頂，舉起長頁刀跳出戰(zhàn)壕，一路拼殺，一直殺到了海邊，砍倒了英兵4人。這時有一路英軍向他撲來，并喊話讓他停止反抗、投降，他回答道：中國人不會投降的！最后，他帶著腿傷縱身跳下了海。

堅守大角炮臺的千總黎志安，聽到陳將軍殉國，張青麟、伍通標等人先后犧牲的消息，孤軍奮戰(zhàn)了半小時，自己也負了傷。他覺得完全沒有繼續(xù)守住陣地的可能，想到陳將軍“不繳械”的指令，便命令部下將14門大炮推入海中，帶領(lǐng)200余名士兵沖出了敵兵包圍圈。他希望看到援兵，可始終未盼到。而是曾明義所帶的五十人的敢死隊接應(yīng)并護衛(wèi)了他們。

戰(zhàn)斗結(jié)束，英軍特派一小組尋找陳連升尸體和黃驃馬，輕易地就找到了。因為黃驃馬還守在陳將軍尸體旁，并未走開。英兵找到陳連升尸體后，根據(jù)上方指示，碎其尸，拋入了大海。號稱有紳士風度的義律，并不懂得，他碎了我忠良之將的尸首，卻碎不了中國人的愛國之魂。

沙角、大角的這場血戰(zhàn)，據(jù)后來學(xué)者調(diào)查，我方陣亡軍官8人，除將軍外，還有游擊、守備、千總、把總等重要指揮員，士兵陣亡279名，加上重傷員以及受傷后被俘的，總計損失740多人，新兵中重傷被俘的較多，但無一兵一卒投降的。血戰(zhàn)中英方戰(zhàn)死38人，加上重傷共70多人，都是登陸的步兵。戰(zhàn)后英方軍官承認：“中國軍隊在這里比后來在這條江中任何戰(zhàn)役都要堅持得好些”。英軍“復(fù)仇神”號船的軍官柏納內(nèi)，在回憶錄中稱，凡親眼目睹過中國人在此次交戰(zhàn)中所表現(xiàn)出的英勇，“都不要把中國人當懦夫看待?！?/p>

沙角、大角之戰(zhàn)失敗的原因，戰(zhàn)后即有學(xué)者赴戰(zhàn)場調(diào)查，當?shù)匕傩照J為：一是敗在投降派手里，敗在琦善從政治上將陳將軍逼至絕境、而軍事上不留退路、更不派援兵。二是敗在漢奸手里。英軍步兵繞道登陸沙角后山，是由漢奸帶的路。戰(zhàn)后，琦善呈給道光的報告稱，我方雖傷亡重大，敵方也傷亡了70多人，后來又把這個數(shù)字說成了“數(shù)百”。在說到陳連升殉國后被英軍碎尸時，清廷用“敵以連升最猛，臠其尸”作釋。至于說到失敗的責任，琦善被開脫得毫無關(guān)系，而是將責任推到了關(guān)天培頭上，結(jié)論是“督率無方”，令其戴罪立功。其實，關(guān)天培和陳連升一樣，在此戰(zhàn)之前，在琦善眼里，都是“戴罪立功”之人。

沙角、大角之戰(zhàn)失敗，陳連升將軍殉國，虎門的百姓沉浸在憤怒和悲痛之中。元月7日夜，各群團組織連夜部署，要去尋找陳將軍的尸首，要去安埋將士的尸體。8日清晨，便有數(shù)百人，在化裝后的清兵帶領(lǐng)下，打著救護隊的旗幟，闖過英軍的崗哨，來到了實戰(zhàn)之地。他們帶著怒火和悲傷，甚至不少人是流著眼淚在尋找，但始終未能找到陳將軍的尸首，甚至連黃驃馬也沒見著。但他們找到了幾百具官兵的尸體，搬運到漁村，安放于院落之中，急通知二百里之內(nèi)的軍人家屬前來辨認。這事經(jīng)歷了三日，好在是冬季，尸首并未變形，后經(jīng)辨認，有75人的尸首沒有家屬認領(lǐng)，定是陳將軍在湖北南下時所帶的老兵，只好以75個簡易的木棺，相并排列，安葬在沙角山后。一年以后，便有民間團體出面募資，籌備花崗石等材料，在沙角炮臺的西北側(cè)，建起了一個兩百多平方米的小陵園，陵園的圍欄精致，中間的大墓碑威嚴，上書“節(jié)兵義墳”四個大字，下有小字“節(jié)兵七十五位合葬”。原墳被打開火化，骨灰被裝入75個陶罐，合葬于新墳底。為這“節(jié)兵義墳”四字，當?shù)匚幕诉€用了一番心思：“節(jié)兵義墳”是繁體字，但“節(jié)”字的單耳旁變成了雙耳旁，“義”字下部的我字少了一點，意思是諷刺當朝皇帝好聽讒言，對待軍民缺仁義。

哪怕是在南海邊，冬天也有寒風襲來。在虎門前線，在廣州市區(qū)，人民因沙角之戰(zhàn)的失敗而憤然，因陳連升將軍的壯烈殉國而悲痛。在眾多的群眾團體中，甚至在百姓家里，他們掛起黑紗，一次又一次地為節(jié)將節(jié)兵舉行祭奠活動，而且一次又一次地進行了游行示威活動，喊著“把英軍趕出去”“為陳將軍報仇”的口號。

關(guān)天培首先得知陳連升壯烈殉國的詳情，悲嚎似的長嘆了一聲：老兄到底是先走了一步，我隨后緊跟！在陳連升殉國后的第二十天，他在威遠靖遠的惡戰(zhàn)中，也英勇殉國。

林則徐在廣州得知此戰(zhàn)的全過程，只能一人關(guān)在屋里半天，一邊寫著用語不甚流暢的日記，一邊大罵了琦善的兩面派，最后向桌上猛擊一拳：如此小人當?shù)?，豈能避亡國之禍！他想到自己選調(diào)陳連升赴前線的情景，想到眼下自己的處境，也只能上書兵部、戶部，要安撫陳將軍家屬。

陳連升夫人得知丈夫和兩個兒子戰(zhàn)死沙場，在極度的悲傷中去了南京，不久便辭世。兩個小兒子后來如何，不明所終，只知他們沒有子女。據(jù)虎門鴉片戰(zhàn)爭博物館的同志介紹，林則徐、關(guān)天培的直系后裔都來過館里，但不見陳將軍的后裔。

戰(zhàn)將有節(jié)誓不屈，

戰(zhàn)馬有節(jié)死不降

沙角、大角之戰(zhàn)尚未結(jié)束時，英軍登陸部隊便有一下級軍官報告，說自己帶的小隊以密集的火槍彈擊倒了一個穿將軍服的大官。作為海軍軍官出身的義律擅長特偵那一套，于是派了特別小組搜巡陳連升尸體。他們找到將軍的尸體時，卻發(fā)現(xiàn)有一匹戰(zhàn)馬守在尸體旁，它時而用嘴貼著那尸首的胸部，時而揚頭發(fā)出輕聲哀鳴……英兵首先拖曳穿將軍服的尸體，這馬竟奮起四蹄，大聲嘶鳴起來，將一個英兵踢出一丈多遠。最后，有一自稱是當過皇家騎士的大兵，用猛力捋住韁繩，才最終將馬擄去。

英方義律得知陳連升的尸首已被處理，黃驃馬也被擒獲，便要求英軍在宣傳沙角、大角大捷時，要突出宣傳：凡與我大英帝國作對、像陳連升這樣的蠻將，都沒有好下場；凡是打白旗、投降我方的，都會得到優(yōu)待，不僅人，馬也一樣。陳連升的黃驃馬，投降了我們，我們就將用精料喂養(yǎng)，讓它發(fā)揮作用。

英軍既然宣傳黃驃馬是投降的馬，開頭一段，真也對馬“客氣”，讓它乘軍艦到了香港軍營。海軍司令伯麥指令：這是重要戰(zhàn)利品，重要見證物，交皇家步兵馴服。

英軍營房外的小院壩里，一群官兵圍著黃驃馬，在那里嘰哩哇拉議論著。有的說這馬確實不錯，顏色華美，目光靈動，是個機靈之物。有的卻說這馬雖體格矯健，但不及我大英的純血馬那樣高大。還有的說要承認這是一匹好馬，這馬養(yǎng)得好，說明中國人會養(yǎng)馬。但又有人說中國人會養(yǎng)牛養(yǎng)羊，卻不會吃牛吃羊。你看，琦善在天津送給我們的肥牛肥羊，我們吃起來味道多美呀，可他們自己不會吃。他們也會養(yǎng)馬，可并不會馴馬用馬，你看這馬不是投降了我們嗎？接著，又有自以為能識馬的一個軍官說：這馬是阿拉伯馬，若不是阿拉伯種，就一定是蒙古的汗血馬……他們裝著懂馬，可并不知道中國馬的骨氣。一軍官指令一士兵用精料喂馬，那士兵端著一筐豆芽菜、剛接近黃驃馬時，馬轉(zhuǎn)身一踢，不僅踢翻了筐子，而且傷了這士兵的腰。弄得士兵直呼：太烈性，太烈性！

接下來的幾日，黃驃馬只喝水，不吃食。英兵一走近它，它就躲，就踢，這讓負責管它的英兵無計可施。事情反映到團部，這步兵團團長，自稱有多年的馴馬經(jīng)驗，便親臨馴馬場，對著黃驃馬上下左右地目測一番后，說：有點烈性的馬才算戰(zhàn)馬，這馬馴養(yǎng)好了是可以當戰(zhàn)馬的，我自有辦法。他試圖去摸馬頭，可它卻轉(zhuǎn)頭躲開，他抓把飼料送到它眼下，可它聞都不聞，把頭擺到了一邊。這團長見這一手無效，便使出自己的絕招，一個飛身，就撲到馬的背上，成了前傾騎馬式。誰知道黃驃馬并不就范，只三個蹦跶，就將這團長抖落在地。這團長因大失顏面，震怒之下，竟用軍刀抽砍了馬肚，它只能大聲鳴叫。

步兵團長親自馴馬失敗，后又請來當過皇家騎兵的軍官來對付，仍然無效。更為焦心的是，馬已久不進食，漸顯消瘦。團長向上級報告，馴馬計劃難以實現(xiàn)，若不果斷措施，恐怕連馬肉都得不到，不如殺了它，還可以讓官兵吃頓馬肉。但伯麥和義律的答復(fù)是：不能殺，殺了有失我大英紳士風度，還是繼續(xù)養(yǎng)著。步兵團長接到這樣的答復(fù)，十分不快，說：為馴馬的事，已經(jīng)讓我們用去了多名官兵的精力，不值！于是下令，將黃驃馬放到馬欄外，不再管了，監(jiān)視它的動向就是。

香港市民早已聽說陳將軍坐騎被擄后不屈的事，于是四處打聽黃驃馬的下落。當他們打聽到馬已被英軍放于欄外，便用花生餅、豆莢皮、甜菜等多種配料，制成幾種馬料，手捧著相喂。馬終于開始吃東西了，只是吃得不多。馬吃食的消息傳開，市民們商議，分班輪流上山喂馬，飼料越來越精，雞蛋、牛奶都用上了。市民們在喂馬的過程中，也常受到英兵的干擾，幾個人便站成一排，齊聲喊道：英國人不講文明，連馬都不放過。并請來報館記者照相，將英兵虐馬的圖片登在報上。這一招也算靈驗，使得英兵的粗暴行為有所收斂。黃驃馬能進食，就有希望活下來?？伤駹顟B(tài)并不好，眼神里滿是憂郁、甚至沁出淚水，常站在山崖上眺望虎門方向，低聲鳴叫著。后來又有獸醫(yī)上山，仔細檢查馬的身體，結(jié)論是：馬無病，只是憂傷過度。再后來，香港有民間組織向英軍交涉，要將黃驃馬牽回自養(yǎng)，可英方斷然拒絕?；㈤T方面，亦是有民間組織向琦善請求，在談判中應(yīng)向英方提出交還戰(zhàn)馬的條件，琦善的回答是：不過六畜之一而已，豈能作為談判條件？看來，馬有節(jié)還能硬骨不降，人無節(jié)必屈膝折腰。黃驃馬在英軍的折磨下，雖有香港市民們千方百計地呵護，也只勉強維持了一年另四個月的生命，于1842年5月在極度憂傷中倒下，死時頭朝虎門方向。

陳連升將軍坐騎黃驃馬不屈英軍的事，在香港和虎門一帶，幾乎是老幼皆知，無人不曉。人們稱陳將軍為“節(jié)將”，稱他的坐騎為“節(jié)馬”，節(jié)將節(jié)馬精神一直鼓舞著一代又一代的軍民抗擊外來侵略者的斗志。在1862年底和1863年春，駐守虎門的一位水師參將鄭耀祥和游擊賴建猷，為節(jié)馬的忠貞所感動，請人精心制作了節(jié)馬碑。這碑為肇慶端石，長1.13米，寬0.40米，碑上繪有節(jié)馬圖，那馬形神兼?zhèn)?，栩栩欲飛，昂首提蹄，怒目疾視，表示出對侵略者的憤懣和藐視，這節(jié)馬圖為關(guān)仲山所繪。節(jié)馬碑的碑文則是：節(jié)馬者，都督陳連升之馬也。庚子冬，沙角陷，公父子死之。馬為逆夷獲至香港，群夷飼之不食，近則蹄擊?？鐒t墮搖，逆怒刀斫不從，放置香港山中，飼草亦不食，向沙灘北面悲鳴。飼必以手捧之，若置地，則昂首而去，以其地為夷有也。每華人圍視，指為陳公馬，即淚涔涔下；或呼能帶歸，亟搖尾隨之，然逆終不肯放還，以致饑餓骨立，猶守節(jié)不變。道光壬寅四月，馬卒于香港。

節(jié)馬碑上的文字，還有七言詩，如：逆夷牽向香港中，悲嘶首北難朝東。撫摸叫跳跨搖墮，側(cè)目疾駛仇讎同。貞操恥食夷人粟，只受吾華芻一束。忍饑忍痛骨如柴，山下采薇猶自辱。

這節(jié)馬碑立于虎門寨關(guān)天培祠右側(cè)圍墻邊。1939年日軍侵占虎門，強暴地毀了節(jié)馬碑，石碑被打斷散落在瓦礫中。1954年秋，中國人民海軍駐沙角部隊派專人查找節(jié)馬碑下落，終于在瓦礫中找到了節(jié)馬碑的中段，接著又在一百姓家找到了碑的前段，在關(guān)岳廟橋下找到了后段。三段拼起來變成了完整的節(jié)馬碑，藏于廣州博物館。而用黑色云石制作的長152厘米寬40厘米的節(jié)馬碑，則是供展覽用的復(fù)制品。在沙角炮臺，在陳連升將軍塑像旁，人民則為節(jié)馬鑄造了一尊威武、昂首欲飛的銅像。

節(jié)馬的故事代代相傳，永續(xù)不斷。而人們心目中的節(jié)馬精神，實際上緊連著“節(jié)將”的精神，對節(jié)馬的敬仰也是對陳連升將軍的敬仰，后來人有許多詩文是贊揚“節(jié)將”和“節(jié)馬”的。文人劉炳元《節(jié)馬與陳連升》一文中，有一段詩稱：“馬有馬有，公忠馬忠。公心唯國，馬心唯公。公殲群丑，馬助公斗。群丑傷公，馬馱公走。馬悲馬悲，公死安悲。公死安歸，馬守公尸。賊牽馬怒，賊飼馬吐。賊騎馬拒，賊棄馬舞。公死馬跨，馬死馬髁。死所死所，一公一馬。”這詩雖非文雅之作，卻如實描述了“節(jié)將”與“節(jié)馬”同是錚錚鐵骨，而又相依為命的關(guān)系。

1990年，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的江澤民同志，在參觀鴉片戰(zhàn)爭博物館時，仔細閱讀了節(jié)馬碑碑文，盛贊節(jié)馬了不起，有骨氣。

英雄氣節(jié)鑒千秋，

愛國忠魂育后人

陳連升父子大義殉國，距今已有170多年，但其民族氣節(jié)和愛國精神，仍如豐碑一般留在后人的心間。

清代的愛國詩人張維屏（1780-1859）寫過《三將軍歌》，是吊念鴉片戰(zhàn)爭中三位殉國的將軍，第一位便是沙角之戰(zhàn)中英勇犧牲的陳連升將軍。第二位是1842年在定海殉國的葛云飛將軍，第三位是1842年在吳淞口殉國的陳化成將軍。詩的全文是：三將軍，一姓葛，兩姓陳，捐軀報國皆忠臣。英夷犯粵寇氣惡，將軍奉檄守沙角。奮前擊賊賊稍卻，公奮無如兵力弱。兇徒蜂擁向公撲，短兵相接亂刀落。亂刀斫公肢體分，公體雖分神則完。公子救父死陣前，父子兩世忠孝全。陳將軍，有賢子；葛將軍，有賢母。子隨父死不顧身，母聞子死數(shù)點首。夷犯定海公守城，手轟巨炮燒夷兵。夷兵入城公步戰(zhàn)，炮洞公胸刀劈面。一目劈去斗猶健，面血淋漓賊驚嘆。夜深雨止殘月明，見公一目猶怒瞪。尸如鐵立僵不倒，負公尸歸有徐保。陳將軍，福建人。自少追隨李忠毅，身經(jīng)百戰(zhàn)忘辛勤。英夷犯上海，公守西炮臺。以炮擊夷兵，夷兵多傷摧。公方血戰(zhàn)至日旰，東炮臺兵忽奔散。公勢既孤賊愈悍，公口噴血身殉難。十日得尸色不變，千秋祀廟吳人建。我聞人言為此詩，言非一人同一辭。死夷事者不止此，闕所不知詩亦史。承平武備皆具文，勇怯真?zhèn)闻R陣分。天生忠勇超人群，將才孰謂今無人？嗚呼！將才孰謂今無人，君不見二陳一葛三將軍！

而今有個別學(xué)者，對當時文人所記錄的“節(jié)將”和“節(jié)馬”的文字，似有懷疑的眼光，尤其不相信節(jié)馬的不屈品性。他們應(yīng)該知道，這些文字，都是在作者實地考察、并廣泛聽取群眾的意見后而寫的。是“我聞人言為此詩，言非一人同一辭”。百多年來，虎門、廣州一帶的百姓，每逢各種節(jié)日，總要帶著香紙和食品，前往節(jié)兵義墳園和“節(jié)將”“節(jié)馬”處去祭奠亡靈，他們想的是要不忘國恥，不忘民族英雄。

《清史稿》雖屬有明顯皇族本位的史料，但其本紀也不得不記錄“二十一年春正月己丑，英人寇廣東虎門，副將陳連升及其子舉鵬死之?！绷碓谌宋锪袀髦?，也不得不單獨列傳。在關(guān)天培等人的列傳中，也要講到陳連升。而我們的新版《辭?！分校瑒t有“陳連升”和“沙角大角之戰(zhàn)”兩個單列的辭條，其內(nèi)容都是記載了陳連升將軍的事跡。如翻閱有關(guān)鴉片戰(zhàn)爭的史書，也沒有能夠回避陳連升這個人物的，只是褒貶各異。但正義者都認為：陳連升將軍至今被史書傳頌，更長期列為高考內(nèi)容實不無道理（學(xué)者王鼎杰言）。

新中國成立以后，人民對民族英雄林則徐、關(guān)天培、陳連升等人的紀念活動，由過去的自發(fā)，變?yōu)橛薪M織的自覺行動。廣東省、東莞市及虎門鎮(zhèn)的黨委和政府，在保護戰(zhàn)場舊址、修復(fù)英雄人物紀念標識等方面，做了大量工作，并于1957年建立了林則徐紀念館、后幾經(jīng)加大建設(shè)，成為現(xiàn)在的鴉片戰(zhàn)爭博物館。1997年，該館成為全國百個愛國主義教育示范基地。中央領(lǐng)導(dǎo)劉云山同志指出：鴉片戰(zhàn)爭博物館、中英《南京條約》簽約舊址、圓明園遺址、林則徐紀念館、三元里人民抗英斗爭紀念館，這類以近代史實為主要內(nèi)容的教育基地，記錄著中華民族遭受外敵入侵的屈辱，也記載著中國人民追求自由、不畏強暴、維護民族尊嚴和國家主權(quán)英勇抗爭的歷史。

鴉片戰(zhàn)爭博物館編寫的《虎門魂》一書，是這樣推薦該館的：鴉片戰(zhàn)爭紀念館既有鮮明教育性的文物，又有知名度極高的大型文物遺存。在這里，炮臺列陣、臺堡相連、巷道隱藏；在這里，可以感受中華民族御外辱、揚國威、塑雄風的浩然正氣，領(lǐng)略虎門軍民不屈不撓的高風亮節(jié)；在這里，也可以緬懷陳連升父子及其部屬為國捐軀的光輝業(yè)績，憑吊義兵墳的英靈；在這里，還可以追憶關(guān)老將軍躍馬橫刀、奮勇殺敵的身影……

的確，鴉片戰(zhàn)爭博物館內(nèi)，有專門一廳展示陳連升將軍的英勇事跡；在館外，官涌山、沙角大角炮臺、將軍指揮所、頻海臺將軍塑像、節(jié)馬銅像、節(jié)馬碑、節(jié)兵義墳等舊址和紀念物，都承載著陳連升將軍的愛國精神?；㈤T鎮(zhèn)有一縱貫?zāi)媳薄㈤L達10公里的大道，名為連升路，人們走在這大道上，免不了會浮想聯(lián)翩，肅然起敬。

湖北恩施自治州是陳連升將軍的故鄉(xiāng)，人民為有這樣的愛國英雄而自豪。在陳連升將軍殉國后，恩施人民自動捐款，在市區(qū)為陳將軍建起了一丈多高的功德碑，但在抗日戰(zhàn)爭中被敵機炸毀。當今，在州博物館，有陳將軍事跡介紹，在市中心的硒都廣場，有陳將軍塑像。近些年，不少人專程赴虎門參觀、訪問，收集有關(guān)資料，為的是傳承后人。

陳連升將軍沒有將后人留在鶴峰鄔陽，甚至沒有第三代人留在這世上。然而，他高尚的民族氣節(jié)，卻是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后來的鄔陽人。鄔陽人崇尚陳將軍的愛國精神，尤其崇尚他不畏強暴、不怕犧牲的勇氣。在民國時期，這里便興起了對抗軍閥、對抗土豪劣紳的神兵隊伍。在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的大革命時期，特別是土地革命時期，赫赫有名的鄔陽神兵被編入賀龍的部下后，又涌現(xiàn)了一批革命英雄，最有代表性的便是陳連振、陳宗瑜父子。父親陳連振為第五路紅軍總指揮，兒子陳宗瑜為紅四軍第四團團長。他們?yōu)榻ⅩQ峰縣蘇維埃政權(quán)立下了頭功，后來在戰(zhàn)斗中英勇犧牲，是湘鄂西蘇區(qū)的著名烈士。當然，陳連振父子與陳連升父子，只是同鄉(xiāng)同姓，而不是同一宗祠。但一種氣節(jié)、一種精神的傳承，事實上還高于血緣的傳承。

鴉片戰(zhàn)爭已成為歷史，歷史翻過了一頁又一頁。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中國人進行了艱苦卓絕的民族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最終取得了勝利，建立了新中國，中國人民站起來了！

在天安門廣場，有一座人民英雄紀念碑，那是中華民族的豐碑，它記錄著我們中華民族的榮與辱！在毛澤東主席起草、周恩來總理題寫的碑文中，最后一句是：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從那時起，為了反對內(nèi)外敵人，爭取民族獨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歷次斗爭中犧牲的人民英雄們永垂不朽！

（文中照片均為宋福祥攝）

責任編輯/周武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