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柯
那天放學(xué)后,正上四年級的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當(dāng)時就我一個人,走著走著,我突然看到了矗立在田里的稻草人。確切地說,應(yīng)該叫直立,而不是矗立。它沒有那么高大雄偉,而是有點孤苦伶仃地立在那里,一臉不知所措的表情。
我似乎重新發(fā)現(xiàn)了它,好像它死去了一些時間又活過來一樣,好像隱藏了很長時間突然又冒出來了。其實,它一直在那兒,不聲不響,對人不理不睬,一直存在著,又一直被我們所忽略……
我還清晰地記得稻草人誕生的那一天。大約是一年前的某個星期天,住在我家后院的平子,還有來我家玩的小春,和我一起制造了這個“生命”。當(dāng)時,家里人說:“地里的麻雀太糟蹋糧食了,你們幾個去做個稻草人吧,立到田里!”
這個光榮而神圣的任務(wù)立刻得到了我們的熱情回應(yīng),我們產(chǎn)生了類似于藝術(shù)家搞創(chuàng)作一般的激情,三個稻草人在三個大腦里各自成型,很快便展示出來。
我們挑了一段粗樺櫟木作為它的軀干,又找了一截細(xì)的橫木作為它的胳膊,然后用繩子、鐵絲把它捆扎起來,套上包裝袋,這下,它有了人樣。但是它還沒有靈魂,我們便又給它找了個火車頭帽子戴上,用紙糊上做臉,用紅墨水畫了鼻子、眼睛,還圍了一條舊圍巾……這是我們?nèi)齻€人合作完成的,所以風(fēng)格也十分混搭,都不完全是每個人心目中的樣子,又都有點接近。
我們把它做好的時候,仿佛大功告成。它渾身上下風(fēng)格混搭,色彩斑駁,不男不女,上身短,下身長,手里抓著一根竹鞭。在我們眼里,它談不上是一個精致的“人”,檔次尚在叫花子之下,過于粗制濫造不求細(xì)節(jié),不過也聊以算作我們的同類吧——是直立但不行走的動物。至于麻雀那些低等動物,以它們的智商大概看不出它和我們的區(qū)別了。在它們眼里這也是個人,而且勤勤懇懇,忠于職守,一年四季都在田間看守這片土地呢!
我們?nèi)齻€“藝術(shù)家”,以藝術(shù)家完成處女作的澎湃激情,抬著它浩浩蕩蕩地沖向田里。貓和狗也被這種情緒帶動,一起跑來湊熱鬧。我們很快就把它立了起來,它的腳被埋在土里,腿八字形分開站著,這個姿勢和它手里的鞭子相得益彰,對麻雀形成了很大的威脅——但總體上看,它的臉像舞臺上滑稽的小丑,衣著打扮不倫不類,臉上看不出明顯表情,是空洞漠然的一層糙紙。就這樣以人的姿勢站在那里,不免有點狐假虎威。不過以麻雀們的智商和審美是看不出滑稽感的。
稻草人剛立起來的一瞬間,仿佛生命一下子開始了,我甚至隱約聽到“嗒”的一聲,似乎某個機(jī)關(guān)被按了一下——那是非常隱秘的世界里的神秘啟示,宛如嬰兒出生時的一聲啼哭。
我家的狗圍著它走了兩圈,對其狂吠兩聲,見沒有動靜,經(jīng)過試探才確定這家伙的確不是人——盡管剛才我們制作稻草人的時候它就在身邊,可是,它實在弄不懂人的事,所以以后見了這家伙,不必再搖頭擺尾當(dāng)作主人去討好。貓則顯得超然多了,它蹲在稻草人身邊望了一陣子,沒有干涉,是置身事外的姿態(tài),最后“喵嗚”一聲,從稻草人胯下跑了。
空曠的田地一下有了變化,有了感覺。有了主體和客體的互動,有了護(hù)持、守候、眺望的意味,有了攪動的局和情緒的暗流……這些,都是暗暗發(fā)生的。它是否挽救了莊稼、保護(hù)了糧食、震懾了鳥獸?我們不得而知,或許有一點吧。后來,經(jīng)過風(fēng)吹日曬、霜打雨淋,它的“衣服”越來越破,衣服一破就顯得寒磣了,精神氣質(zhì)和威勢就弱了。都說狗眼認(rèn)衣不認(rèn)人,鳥雀們也一樣,它們漸漸地不再怕它:有的飛落在它頭上去啄,還啄出了窟窿;有的落到它肩膀上,拉屎撒尿……
再后來,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把它遺忘了,有個詞叫“熟視無睹”,就是這樣。直到后來有一天,我又突然發(fā)現(xiàn)了它。
那一天同樣是星期天,是在它誕生一年多之后的秋天,我和平子、小春玩著,突然發(fā)現(xiàn)了它。這時候它更加落魄不堪,破敗、頹喪,帽子都裂成西瓜帽了,鼻子和眼睛也分不清,但還孤苦地、孑然地立在那里。我們看了一會兒,愣了,想起以前我們做成它時它鮮活的樣子和那日的情景。其時,我們手中都恰好握有一根棍子,忘了是誰發(fā)出一聲指令,我們幾個就同時向它敲去,用力地?fù)]舞著,木棍呼呼生風(fēng)。只幾下,它就轟然倒地,土崩瓦解……
沒了,稻草人。你的一生結(jié)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