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罪與罰》中的“門”意象意蘊豐富,呈現(xiàn)了拉斯科利尼科夫以智慧和理性與他人角逐的驚險場景,表現(xiàn)了他渴望與人接觸又排斥他人的矛盾心理,同時還通過馬爾梅拉多夫家那扇敞開的門,集中展示了19世紀60年代俄國底層民眾的苦難,并使得拉斯科利尼科夫因和他們的接觸而獲得了融入民眾,走向新生的契機。
關鍵詞:《罪與罰》 陀思妥耶夫斯基 “門”
《罪與罰》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奠定聲譽的代表作,小說內容豐富,思想深刻,技巧精湛,國內外學者專家對這部作品的研究從未停止過,宗教思想、人物形象、作品形式,以及作家的創(chuàng)作心理等都有不少研究。在《罪與罰》中,“門”這一意象多次出現(xiàn),內涵十分豐富,本文則探討“門”這一意象與小說人物、主題等的深層關系。
一、鎖著的門
《罪與罰》中的門首先通過“鎖著的門”呈現(xiàn)了拉斯科利尼科夫以智慧和理性與他人角逐的驚險場景。“鎖著的門”絕對地分隔了空間,將視覺局限在了一定的空間內,但聽覺卻可以透過門到達另一端。在《罪與罰》中,“鎖著的門”是兩方力量角逐的道具,它對占主導地位的一方來說幾乎是透明的,主導者的視界可以抵達門的另一端,他是“觀察者”。同時,“鎖著的門”掩護了“觀察者”,使他處于優(yōu)勢地位,而“被觀察者”則完全暴露于“觀察者”的目光下,處于劣勢地位。
典當婆阿廖娜·伊萬諾芙娜的房門就是這樣一個力量角逐的道具。坐擁巨額財富的寡居老太婆,深知自己力量渺小,她謹小慎微,藏身于緊鎖的房門之后,門是她保護自己的屏障。每次有抵押者來,她都是那個“觀察者”,“房門開了很小一道縫:住在里面的那個女人帶著明顯不信任的神情從門縫里細細打量來人,只能看到她那雙在黑暗中閃閃發(fā)亮的小眼睛”{1},只有當來人通過她的“審核”,才能進入房間,進入房間后,那些抵押者便成了老太婆宰割的對象?!版i著的門”讓典當婆處于一個絕對優(yōu)勢地位。
但是,當拉斯科利尼科夫最后一次來找典當婆時,典當婆與拉斯科利尼科夫都有雙重身份,既是“觀察者”,又是“被觀察者”。自認為處于“觀察者”地位的典當婆實際上成了“被觀察者”,而實際上的“觀察者”拉斯科利尼科夫偽裝成了“被觀察者”,使真正的“被觀察者”放松了警惕,因此拉斯科利尼科夫才是那個真正占主導地位的“觀察者”。他用聽覺代替視覺,“側耳傾聽老太婆住房里的動靜”(罪,71),“于是又一次把耳朵緊貼在門上……不過他突然聽到了仿佛是手摸到門鎖把手上的小心翼翼的輕微響聲,還聽到了仿佛是衣服碰到門上的■的響聲。有人不動聲色地站在門鎖前,也像他在外面這樣,躲在里面?zhèn)榷B聽,而且好像也把耳朵貼到了門上……”(罪,72)這是一場驚心動魄的對峙,門內外的人都隔著這扇緊鎖的門在觀察對方。但門對拉斯科利尼科夫似乎是透明的,他處心積慮地了解了典當婆的習性和處所,掌握了主導權,并利用門來偽裝自己,誤導對方,“他故意稍動了動,稍微提高聲音含糊不清地說了句什么,以免讓人看出他在躲躲藏藏;然后又第三次拉了拉門鈴,不過拉得很輕,大模大樣地,讓人聽不出有任何急不可耐的情緒。”(罪,72)而此時門對典當婆來說卻是一個障礙,她被門外人的偽裝蒙蔽了。在這場角逐中,拉斯科利尼科夫贏了。
同樣的勝利發(fā)生在拉斯科利尼科夫殺人之后,就在他即將離開殺人現(xiàn)場時,來了兩個不速之客。他將門緊鎖,趴在門上側耳傾聽,他與那兩個人的位置關系,與之前他和典當婆隔著房門面對面站著一樣,只是這次拉斯科利尼科夫在門內。我們發(fā)現(xiàn),雖然拉斯科利尼科夫在整個過程中都在門內,但是門外人的一舉一動就如在他的眼前,而“緊鎖的門”保護了他。
但是,拉斯科利尼科夫沒有守住這個絕對的有利地位,在“緊鎖的門”前,他曾兩次被置于“被觀察者”的位置。斯維德里蓋洛夫在索尼婭隔壁的空房子里,隔著“緊鎖的門”,充當著“觀察者”的角色;警探波爾菲里也是一個“觀察者”,波爾菲里在隔板門后安排了一個小市民充當秘密武器,然后與拉斯科利尼科夫苦心周旋,這個隱蔽處的“觀察者”是他的分身策略,借此他最終勝出。拉斯科利尼科夫做“觀察者”的目的只是“進門”或“出門”,而斯維德里蓋洛夫與波爾菲里的目的就要復雜得多,他們的目的是要打開拉斯科利尼科夫這扇“門”,他們或欲了解其人格,或欲了解案件真相,都試圖通過拉斯科利尼科夫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流露出的細節(jié)來抓住他的把柄。
在《罪與罰》中,“緊鎖的門”往往與“偷聽”情節(jié)緊密相連,正是通過“緊鎖的門”以及相關的“偷聽”情節(jié),陀氏既展示了拉斯科利尼科夫過人的智慧與理性,也展示了拉斯柯利尼科夫理性與智慧的局限,隨著心理壓力越積越大,拉斯科利尼科夫的理性開始崩潰,拿破侖式的幻覺徹底破產,從而為他的轉換與新生埋下了伏筆。
二、不鎖的門
拉斯科利尼科夫是典型的雙重人格,他有救世、入世的傾向,又有避世、厭世的傾向,他渴望與人接觸,又排斥他人?!袄箍评峥品虿粦T于與人來往……他總是逃避一切交際應酬……但現(xiàn)在不知是什么突然使他想跟人接觸了?!保ㄗ?,9)但當馬爾梅拉多夫與他交談時,“才聽到第一句話,他就又突然感到厭惡和惱怒了”(罪,10)。他想去找拉祖米欣,但是當他見到拉祖米欣時,他意識到自己“目前他最不愿面對面地會見世界上的任何人”(罪,106),又忽然,“他擠進人最多的地方,看看那些人的臉。不知為什么,他很想跟所有人說話兒”(罪,150)。
除了這些直接描述的句子,拉斯科利尼科夫這種矛盾心理還通過“不鎖門”卻又扣上門鉤來得到很好的表現(xiàn)。通讀《罪與罰》,我們發(fā)現(xiàn)拉斯科爾尼科夫的房門從不上鎖。拉祖米欣與他出門時問道:“難道不鎖門嗎?”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回答是“從來不鎖!”(罪,234)波爾菲里也驚訝于他這一行為,“我來了,可是房門敞著……您不鎖門?”(罪,436)但是不上鎖的門后有一個門鉤,當他一個人縮在這間狹小而低矮的“船艙”(罪,112)里時,他可以選擇扣上門鉤,與世隔絕。比如,他殺了典當婆后回到自己房間,當他從昏睡中醒來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應該扣上門鉤;再比如,他與波爾菲里第一次正面交鋒后,慌張地跑回自己的房子,“立刻扣上門鉤”(罪,263)?!安簧湘i”是對“進入”的一種默許,是渴望與人接觸,但扣上門鉤又體現(xiàn)了對“進入”這一動作一定程度上的排斥。
拉斯科利尼科夫關心社會,對社會不公正現(xiàn)象的反應敏銳。他通過對周圍社會與自己生活的觀察與思考,他認識到自己與其他處于苦難中的“平凡的”(罪,250)人民相近,他個人和他的親人(母親和妹妹)的命運與其他窮人的命運是連在一起的,他深切地同情他們,想要給予他們幫助;但另一方面這些人的遭遇與苦難又使他感到惱怒與憤恨,他有意識地力圖把自己與這些人對立起來。他要證明,他是屬于另一類“不平凡的”(罪,250)人。就是這個矛盾,讓他一方面掏出僅有的錢救濟馬爾梅拉多夫一家,另一方面操起斧子,砍向一個手無寸鐵的老太婆。也正是這個矛盾,讓他一方面從不鎖門,表現(xiàn)自己的坦蕩,一方面又因殺人后反偵察的心理壓力,在熱病之中還惦記著鎖門。
拉斯科利尼科夫殺人之后,進出他那間狹窄不堪的房間的人突然增多:拉祖米欣、扎苗托夫、波爾菲里、盧任、母親與妹妹、索尼婭、斯維德里蓋洛夫……這些人一次次沖擊著拉斯科利尼科夫那扇不上鎖的門,門外的喧鬧的生活流入了他那間小小的斗室,最終“生活取代了雄辯”(罪,533),可以說,正是殺人這一極端行為,讓他擺脫了在兩個極端之間搖擺的矛盾心理,一半自愿一半被迫,開始和廣闊的社會現(xiàn)實接近,最終獲得新生的契機。
三、敞開的門
當然,陀思妥耶夫斯基給拉斯科利尼科夫安排的新生之路,主要是通過與馬爾梅拉多夫一家的交往來實現(xiàn)的,而馬爾梅拉多夫家的場景設置,也和門密切相關,只是這回不再是緊鎖的門,而是敞開的門。拉斯科利尼科夫送喝醉的馬爾梅拉多夫回家看到了這樣一所屋子:“最上面一道樓梯盡頭,一扇熏黑了的小門敞著。一個蠟燭頭照亮了十來步長的一間極其簡陋的小屋;從樓梯平臺上就能看到整個屋里的情況。東西丟得到處都是,亂糟糟的,孩子們穿的各種破衣服更是如此。后半間房子前掛著一條破床單。大概床就擺在床單后面。屋里只有兩把椅子和一張破爛不堪的漆布面的沙發(fā),沙發(fā)前擺著一張廚房里用的舊松木桌子,沒上過漆,上面也沒鋪任何東西。桌邊一個鐵燭臺上點著一段快要燃盡的脂油蠟燭頭……不過他這間房間是條通道?!保ㄗ?,23)這間通道房間讓馬爾梅拉多夫家完全敞開,貧窮面貌一覽無遺,完全“敞開的門”使馬爾梅拉多夫的家就像是一個舞臺,赤貧、奴役、酗酒、賣淫等現(xiàn)實生活圖景都在這個小小的舞臺上展示,可以說這個舞臺集中展現(xiàn)了19世紀60年代俄羅斯底層民眾的苦難生活。
馬爾梅拉多夫家這間通道房,人們可以任意進出,其家庭成員被人任意侮辱。律師盧任為了重獲杜尼婭的芳心,離間拉斯科利尼科夫與杜尼婭兄妹的關系,竟設計陷害索尼婭。索尼婭以前就深刻地明白:“要毀掉她,比毀掉任何人都容易,而且每個人都可以幾乎不受懲罰地任意侮辱她。但在這以前,她還是覺得,只要她在每個人面前都小心謹慎,溫和而且順從,就可以設法避免災難?!保ㄗ铮?93)而事實擊碎了她的幻想,“敞開的門”讓屋子里的人如俎上魚肉,任人宰割。
在這個展示貧窮的舞臺上,馬爾梅拉多夫一家通過“敞開的門”努力發(fā)聲,他們大聲疾呼,控訴著這個社會。馬爾梅拉多夫一出場就滔滔不絕地向拉斯科利尼科夫訴說著自己悲慘的人生境遇,而他的妻子卡捷琳娜一有機會便歇斯底里地向眾人展示自己的悲苦。舞臺周圍常常圍繞著觀眾,醉酒的馬爾梅拉多夫被妻子毆打,馬爾梅拉多夫之死,索尼婭被誣陷……每當舞臺上的苦難因達到一定程度而爆發(fā)時,無聊的看客便蜂擁而至,擠在門口張望。
“敞開的門”取消了私人空間,馬爾梅拉多夫家與社會渾然一體,而這個社會又是怎樣的呢?大街上“擁擠不堪,到處都是石灰漿、腳手架、磚頭、灰塵,還有那種夏天的特殊臭氣”(罪,2),“又是隨時都會碰到的醉鬼,芬蘭小販和幾乎快散架的破舊出租馬車”(罪,89),“又暗又臟”(罪,8)、有著“發(fā)黏的小桌”(罪,8)、散發(fā)著陣陣惡臭的小酒館,干草市場周圍是鱗次櫛比的妓院,工人和手工藝人稠密的聚居地……沒有門的保護,他們被淹沒在了社會疾苦的洪流中。
馬爾梅拉多夫家對拉斯科利尼科夫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可以說,正是馬爾梅拉多夫家敞開的門,讓他產生了持久的心理振動;正是在接觸到馬爾梅拉多夫后,他下定了殺人的決心,意欲劫富供自己發(fā)展,然后再回饋社會;也正是在索尼婭被誣陷后,他下定了向索尼婭坦白的決心;最終,他接受了索尼婭的柔情,開始放棄自身的個人主義英雄夢想,融入人民,走向新生。
前蘇聯(lián)評論家格·米·弗里德連杰爾曾經描述了《罪與罰》的構思演變過程,陀氏原來想分別寫一篇描繪“與當前酗酒問題有關的”“家庭生活情景和孩子的教育”題為《醉漢》的長篇小說和一篇描寫“一樁犯罪行為的心理報告”的中篇小說,但最終將它們合二為一,成為一篇內容更加豐富,更加全面地反映19世紀60年代俄國社會的長篇小說。他精辟地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犯罪中看到可悲的慘劇,它以極大的力量暴露出那些以十分隱蔽的形式為貴族資產階級社會的全部日常生活所固有的、極有害的、破壞力很大的道德——心理傾向和社會傾向,他把犯罪看作是社會上層和脫離人民的知識界的生活和意識中種種矛盾的最突出最鮮明的反映?!眥2}可以說,馬爾梅拉多夫家與拉斯科利尼科夫故事的交叉,非常好地表現(xiàn)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社會關懷,并展示了他的思想傾向:激進的青年知識分子只有放棄對理性的推崇,戒除驕傲,融入民眾,才能新生,而“門”這個意象的使用,對這個主題的表達,顯然起到了一定程度的作用。
{1}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罪與罰》,非琴譯,上海文藝出版社2007年版,第4頁(文中相關引文均出自此版本,為了行文簡潔,僅隨文標出頁碼,不再另注)。
{2} 〔蘇〕格·米·弗里德連杰爾:《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現(xiàn)實主義》,陸人豪譯,安徽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130頁。
參考文獻:
[1] 陀思妥耶夫斯基.罪與罰[M].非琴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7.
[2] 格·米·弗里德連杰爾.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現(xiàn)實主義[M].陸人豪譯.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4.
作 者:章倩,紹興文理學院人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yè)本科生。
編 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