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捷[廈門大學, 福建 廈門 361005]
韋應物研究(二)
韋應物的暮夜主題
⊙高 捷[廈門大學, 福建 廈門 361005]
唐代詩人韋應物創(chuàng)作了許多暮夜題材的詩歌,這些詩歌選擇了夜間不同的活動,包括夜宿、夜眠、夜行、夜別等內容,表達了他對夜下懷人的情思、“仕”“隱”交替的矛盾以及閑逸自得的雅趣,等等,展現著韋應物特定時期的經歷和心理狀態(tài)。
韋應物 暮夜 詩歌主題
韋應物(737—約792),京兆杜陵(今陜西西安)人,文昌右相韋待價曾孫,出身京兆韋氏逍遙公房,曾經擔任過唐玄宗的御前侍衛(wèi),陪侍從游宴,后進入太學讀書。安史之亂后,韋應物先后任過洛陽丞、河南府兵曹參軍、京兆府功曹、尚書比部員外郎、滁州刺史、江州刺史、左司郎中、蘇州刺史等職,也曾在陜西武功寶意寺、洛陽同德精舍、灃上之善福精舍、滁州西澗、蘇州永定寺等地隱逸閑居。他生在一個有著顯赫的家世和隱逸傳統(tǒng)的家族里,卻又是這個家族中富于藝術修養(yǎng)的詩人,加之其生活的時代正處于唐王朝由盛轉衰的歷史時期,時代與經歷促成了韋應物豐富廣闊的詩歌題材。
韋應物創(chuàng)作了近百首暮夜詩,將他的暮夜詩歌的活動內容進行分類研究,可以發(fā)現在悠長的夜晚有著各種各樣的活動內容,諸如夜宴會友、夜間送別、夜讀求知、月下懷人、夜宿禪院、夜夢追憶,等等,將這些暮夜下的詩卷聯系起來,有憂愁、有悲憤、有沉思、有追求……以下將韋應物暮夜詩以活動內容的不同,結合其生平背景、情感分別論述。
《國風·邶風·柏舟》曰:“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夜晚不寐多半是因為心中郁結難解,韋應物經常有著對不眠之夜的描寫:
反側候天旦,層城苦沉沉。(《夏夜憶盧嵩》)
振衣中夜起,河漢尚裴回。(《冬夜》)
鄰家孀婦抱兒泣,我獨展轉何時明。(《子規(guī)啼》)
如何方惻愴,披衣露更寒。(《秋夜》)
幽人將遽眠,解帶翻成結。(《對殘燈》)
大歷十一年(776)九月,韋應物結發(fā)妻子元萍去世,這對中年的韋應物無疑是巨大的打擊。他與妻子是相濡以沫二十載的夫妻,昔日的枕邊人忽然離去,那種孤獨落寞之情可想而知。因此,對妻子的深切懷念常導致韋應物深夜失眠,在詩歌中表露出“誰念茲夕永,坐令顏鬢凋”(《感夢》)的哀嘆。
韋應物為悼念妻子曾寫下十九首悼亡詩,其中《秋夜二首》《月夜》《冬夜》《子規(guī)啼》等皆為夜間感懷所作。悼亡詩的價值不僅僅在于悼念亡人,同時也在于它能讓人們直視死亡的真面目,死亡的痛苦和冰冷正是人生的殘酷規(guī)律,它能喚醒人們被日?,嵤侣槟玖说男撵`,從而引起人們對于生命意義的重新反思。例如韋應物的“獨驚長簟冷,遽覺愁鬢換。誰能當此夕,不有盈襟嘆”(《雨夜感懷》),中年喪偶的悲痛將死亡的事實無情地展現在韋應物的面前,也讓他注意到生命價值的可貴,親人的逝去讓詩人終于體會到了人類共有的悲劇情感,悼亡詩不僅有無力的頹廢和消極,而且從另一方面看是對生命的追求和留戀。
韋應物還有許多夜晚是在寺院、旅店的寄宿中度過的,我們稱這類詩歌為夜宿詩,夜宿山林也包含著許多的不眠之夜。韋應物夜宿地點中最典型的是寺廟、道觀,例如《聽嘉陵江》中就記錄了詩人一次夜宿經歷,獨宿于幽寧的山林總會讓人產生各種各樣的思考:“水性自云靜,石中本無聲;如何兩相激,雷轉空山驚?”獨醒中聽見水流急瀉沖擊山石發(fā)出巨響,詩人思索著靜物的本性怎么會轉化而成為動的喧囂,對自然的思考上升到了禪學的高空。再看《雨夜宿清都觀》一詩是詩人夜宿于長安清都觀時所作,面對道觀靜謐的夜色,末兩句“豈戀腰間綬,如彼籠中禽”表明自己對世俗官場的厭倦,希望掙脫牢籠,靜心悟道,尋求精神世界里的寄托。
我們發(fā)現夜宿寺廟道觀的詩歌大多展現韋應物隱逸超脫的情懷,夜宿寺廟之夜,似乎正是詩人自我的修行之夜,在遠離塵世喧鬧的青燈古佛旁,在寧靜的夜晚中反省自我?;仡欗f應物的一生,從初仕到歸林,他一直在重復著“仕”——“隱”的道路。韋應物熱愛山水自然,他把自然山水與官宦塵世對立起來,以這樣的方式在山水中求得精神上的愉快和解脫。但與隱逸鼻祖陶淵明不同的是,韋應物最終還是選擇“一種更為通達的、隨遇而安的出世態(tài)度——可官則官,需隱則隱”。自韋應物任滁、江、蘇三州刺史之后,他最終沉醉于自然山水之中,修養(yǎng)身心,選擇了“仕隱”的生活方式。我們發(fā)現其實隱居山林只是他對自然山水與佛理尋求的心靈寬慰與解脫,是每一次長久仕宦生活的靜心修養(yǎng)。即使一次次被官場的現實所打擊,卻泯滅不掉他強烈的社會責任感。韋應物不能做到真正的超脫世俗,他只是“努力在超脫”,因此在寺院、道觀里閑居修養(yǎng),能帶給韋應物內心的平靜,每一次他徘徊于高堂廟宇之間時,每一個夜晚之中的靜心悟道,才能讓他更有勇氣與力量在仕宦道路上走下去。
韋應物還記錄了多次夜間趕路或者夜下游覽的內容,在夜空之下,有清風明月相伴,“丹閣已排云,皓月更高懸”(《善福精舍秋夜遲諸君》),相比白晝是另一番景象。有時候閑來散步:“懷君屬秋夜,散步詠涼天”(《秋夜寄丘員外》);有時候府舍賞月:“官舍耿深夜,佳月喜同游”(《府舍月游》);有時候夜間登覽:“春風偏送柳,夜景欲沉山”(《晚登郡閣》);有時候夜泊異鄉(xiāng):“落帆逗淮鎮(zhèn),停舫臨孤驛。浩浩風起波,冥冥日沉夕。人歸山郭暗,雁下蘆洲白。獨夜憶秦關,聽鐘未眠客”(《夕次盱眙縣》)。
登覽、泊船此等自古帶有情感寄托類的活動,在夜間發(fā)生就更易牽動詩人感時傷事的情懷。這首《夕次盱眙縣》作于建中三年(782)夏,韋應物自京赴滁州途中,因路遇風波而傍晚停船于驛站,所見盡是一片蕭索景象:浩蕩煙波,舟船縹緲,人歸雁下。詩人輾轉生涯如同漂泊無依的舟船,于此時夜聞寒鐘,而故孤獨感愈劇,徹夜未眠,一片思鄉(xiāng)客愁全寓于這片景中。
夜行詩里包含的情感是復雜的,既有淡遠清景的描繪,也有對現實的強烈關懷,如“心期與浩景,蒼蒼殊未收”(《府舍月游》),我們可以從字里行間窺見一個心懷抱負又敏感多愁的士大夫形象,即使經受著現實的打擊仍然帶有憫農悲人的社會責任感;另一方面他又痛恨現實和官場的殘酷,向往著隱逸逍遙、超塵脫俗的自然山水,發(fā)出嗟嘆“息機非傲世,于時乏嘉聞”(《秋夕西齋與僧神靜游》)。正是這種兼懷山水與民生的心境使韋應物不同于大歷詩人,具體來說,在意象選取和寓意上韋應物都要比大歷詩人更加豐富、深遠。大歷詩人雖然重視詩歌的形式技巧,卻在詩歌的意象、結構方面流于單一,體現在各詩人的作品之間也多為重復,沒有超出“色調的灰暗冷漠,氣質的清空幽寂,性態(tài)的輕淡虛凈”的狀態(tài)。韋應物的創(chuàng)作則重視表現個人情感,即使是在夜行、夜游詩中也很少停留于賞景游玩的泛泛敘述,而是能夠從自身體悟去抒寫情懷。例如《秋夜寄丘員外》中:“山空松子落,幽人應未眠”,運用虛實結合的方法,將懷人之人與所懷之人相連,共置于清幽的秋夜之下,語淺情深,讓人體味到了深切的懷思與韻味。楊逢春評其:“悠然有盛唐風格。三四思邱之思己,應念我未眠,妙在含蓄不盡”,可見其中給人玩味不盡的韻味。
崇尚友道是中華民族自古以來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因此詩人們也非常重視離別送友。韋應物一生中歷任縣丞、參軍、員外郎、刺史等職務,期間又多次罷官閑居,因此結交了不少文人雅士,主要人物有如雍聿之、孟云卿、楊凌、孟郊、郊然等二十來人。他們相互贈答唱和,切磋詩藝,互表心跡,留下的離別詩歌也非常多。而古代調遷的頻繁和車馬路途的遙遠,使得賦詩送行成為了交友中的一件重要事情“,人們往往把有無人餞送和餞送人的多少視為對出行者社會評價中的一種尺度”。友人一別則山高路遠,道路坎坷,不知何時才會相見,因此在夜間離別更是令人動容,試看這首《送房杭州》:
專城未四十,暫謫豈蹉跎。風雨吳門夜,惻愴別情多。
古人重視與友人分別,分別之前贈送禮物或作詩留念,設宴踐行的行為也十分為古人所重視,因為夜宴踐行是一種更為儀式感的分別,夜宴送別延長了分別的時間,使得主客的情緒有足夠的時間交流醞釀,郁結的情感和臨別的囑咐便能更充分地吟誦而出,也增添了送別詩的感染力。韋應物有許多夜別友人的詩歌就是以夜間宴會為背景,如“絲竹促飛觴,夜宴達晨星”(《餞雍聿之潞州謁李中丞》)和“置酒慰茲夕,秉燭坐華堂”(《宴別幼遐與君貺兄弟》),這些詩句描繪酒宴上絲竹、飛觴、華燈闌珊,主客賓友盡興宴會。但宴別的歡樂是暫時的,如“平生有壯志,不覺淚沾裳”(《宴別幼遐與君貺兄弟》)一句所描繪的,詩人往往從歡宴的沉醉中清醒過來,回到現實的離愁后轉而為對彼此身世的惺惺相惜。
如果送別時候沒有對如此的宴別儀式或傷懷贈言,與親人、故土離別的時間越久,別情也就越深,情感也就只能從對物懷人、夜晚寄贈的相思之作中抒發(fā)。韋應物每每在夜晚的思念親人更感人至深,因此也產生了很多寄贈親友的詩歌,例如《新秋夜寄諸弟》“兩地俱秋夕,相望共星河”,《冬至夜寄京師諸弟兼懷崔都水》“已懷時節(jié)感,更抱別離酸”等詩句都飽含著對親人深切的思念和感懷之情。
當然韋應物暮夜生活的內容不止這些,還包括了一些“夜寄贈”“夜值”“夜坐”以及純粹的夜景描繪的詩歌,但由于它們數量上零散,所含情感細雜重復,因此在此統(tǒng)為一類。例如《精舍納涼》是一首記錄了詩人閑來無事納涼于山舍的“夜坐”詩;而《詠夜》則是純粹對于夜景細致的抒寫;《冬至夜寄京師諸弟兼懷崔都水》是于夜晚為寄贈親人所作;《夜直省中》則記錄了一次深夜宿直的經歷,現附錄《夜直省中》如下:
河漢有秋意,南宮生早涼。玉漏殘杳杳,云闕更蒼蒼。
華燈發(fā)新焰,輕煙浮夕香。顧跡知為忝,束帶愧周行。
“夜值”指的是官員在夜里值班。在唐朝,官員們往往有夜值的義務,屢次為官的韋應物當然也不例外。此詩寫于建中三年(782)七月,韋應物在長安任比部員外郎。秋夜寒涼,夜值無聊,只得細聽鏤刻滴水聲,身伴燈燭輕煙。“顧跡知為忝,束帶愧周行”一句仍然可見韋應物即使經受仕途坎坷卻放不下的憫農悲人的社會責任感。
有一些暮夜詩歌只是對夜晚的感懷,純粹抒發(fā)韋應物的內心活動,從詩歌字句中我們不能看出其此時此刻的具體活動,但其中包含的情感與詩歌藝術卻不容忽視,例如這首《聞雁》:
故園眇何處?歸思方悠哉。淮南秋雨夜,高齋聞雁來。
此詩是韋應物在滁州任刺史時所作。暗夜里獨坐高齋的詩人,聽著淅淅瀝瀝的秋雨,只覺歸思難禁。韋應物家住長安,離滁州有兩千余里路,即使白天遠眺也望不到故鄉(xiāng),更何況此時漫漫長夜,故鄉(xiāng)好像更加邈遠難達了。由長夜無眠寫到瀟瀟夜雨,寫到歸思難受,對愁苦的傾訴戛然而止于聞雁飛來,讓人浮想聯翩,感同身受。
夜晚是一個容易觸動思緒的時刻,牽動著詩人豐富的精神活動,上述例證說明韋應物暮夜詩囊括的活動主題豐富,因此暮夜詩應是用來洞察韋應物精神世界的重要窗口。
①尚永亮:《血淚哀歌生死戀情——中國古代悼亡詩初探》,《漢江論壇》1989年第4期。
②⑤〔唐〕韋應物著,陶敏、王友勝校注:《韋應物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0頁,第196頁。
③⑥蔣寅:《大歷詩人研究》(上冊),中華書局1995年版,第95頁,第150頁。
④蔣寅:《大歷詩風》,鳳凰出版社2009年版,第108頁。
[1]韋應物著,陶敏、王友勝校注.韋應物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2]孫望.韋應物詩集系年校箋[M].北京:中華書局,2002.
[3]陶敏,王友勝.韋應物詩選[M].北京:中華書局,2005.
[4]蔣寅.大歷詩風[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9年.
[5]蔣寅.大歷詩人研究(上冊)[M].北京:中華書局,1995.
[6]尚永亮.血淚哀歌生死戀情——中國古代悼亡詩初探[J].漢江論壇,1989(4).
作 者:高捷,廈門大學人文學院中國古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學。
編 輯: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