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兢
一
湖口,是江西省北部的一個縣。中國最長的河流萬里長江流經(jīng)這里時,與中國最大的淡水湖鄱陽湖相遇,形成唯一的交匯口。站立高處俯望,但見江流浩浩,江水渾莽;湖面湯湯,湖色青蒼。深淺不一的水色,標識著江湖水交匯時,兩個不同的氣場在拒斥、糾纏、相擁與融合,直到無法分清江水和湖水的色差與質(zhì)地——而彼時,又有新的水流毫無間歇地沖蕩而來,碰撞交纏,形成江湖之間一道涇渭分明的界線。有人曾賦詩形容這一景象:
鄱湖接近長江處,二水相交奇景生;澈液渾流互排斥,濁清界線見分明。
談不上這首詩有多么深奧的意境,但卻以寫實的筆觸告知人們客觀的物理事實,同時,也似乎隱藏了一種暗示:長江中游與下游的分界,就是從湖口開始。
湖口屬北亞熱帶濕潤性氣候區(qū),雨量充沛,四季分明,適宜生命生長,因此,新石器時代,這里就有人類定居——這可以從當?shù)氐目脊虐l(fā)掘中得到證明。按照“禹分九州”的古老說法,上古時期的湖口,屬于揚州境域。春秋時期,各諸侯國紛爭不已,湖口乃至更廣闊范圍的江西(亦曾被稱為江右),便先后隸屬于吳、越、楚國——所謂“吳頭楚尾”的說法,即來自那樣一段爭斗不息的歷史。漢代,高祖派遣大將灌嬰平定南方,灌嬰率部筑城于豫章,其北部置彭澤、梟陽二縣,湖口全境屬彭澤統(tǒng)轄。據(jù)說東晉大名鼎鼎的陶淵明為彭澤縣令時,彭澤治所(縣衙所在地)即在湖口境內(nèi)。如此看來,陶淵明先生的“既軒冕之非榮,豈缊袍之為恥”(《感士不遇賦》),毅然棄官而去的想法,最終即確定于湖口也未可知。湖口山水相映,鐘靈毓秀,但官場之庸俗疲累,酬酢虛偽,讓英雄空懷壯志,徒抱悵惘,不得不慨嘆奈何,于是乎封印掛冠,抽身而去,歸隱田園,躬耕隴畝——從而造就了一位開宗立派的偉大詩人!
南北朝時,始設湖口戍,雖仍屬彭澤縣所轄,但湖口的地位由此得到提升。南唐時期,湖口終于從彭澤縣析出,成為獨立而正式的行政區(qū)域——此時,距今恰好千年左右。
二
湖口為江西、湖北、安徽交界之地,素有“江湖鎖鑰,三省通衢”之稱。如今的交通十分便捷,此處驅(qū)車去廬山,不過半個小時路程。近年劃為廬山旅游區(qū)的組成部分后,湖口著名的景觀石鐘山、鞋山等,自然與廬山一道,進入世界文化遺產(chǎn)名錄。我到湖口,總計有兩次:第一次大約在二十年前,那次曾去石鐘山“覽勝”,可惜這座千古名山,向為軍事要塞,彼時更有多半?yún)^(qū)域列為軍事禁區(qū),閑人不得擅入,故而未能登頂。但行游之時,所聞所見,依然令我感覺驚異并難以忘懷。第二次到湖口則為2016年,前來參加“老虎文學獎”頒獎儀式。這一次,接待方同樣安排了與傳統(tǒng)文化密切相關(guān)的采風之旅。
石鐘山,自是必到之地。蘇軾當年送長子蘇邁赴德興任縣尉職,行經(jīng)此地,父子倆乘著夜色,駕一葉輕舟前往石鐘山考察,寫下不朽文章《石鐘山記》——這一故事我們此番又聽了一遍。只是,現(xiàn)在已知蘇軾提出的石鐘山之所以獲名的理由,早已有人提表達異議,清代名臣曾國藩及其部將彭玉麟就譏諷蘇軾“過其門未入其室”,“笑李渤之陋而不知己之陋”,遂留下一段無法結(jié)案的懸疑,讓我們更理解了歷史的杯葛并非可輕易定論。
這次還去了另一處景觀:鞋山。鞋山處于鄱陽湖中,無陸路可通,唯有乘舟前往。舟行湖中,遠觀鞋山,朦朧煙影,嫵媚蔥蘢,但覺“四面碧波,孤青一點,山水之靈秀,不肯稍許讓人”的妙喻,實在不可超越。蘇東坡為石鐘山留下了散文名篇,也為鞋山寫下了深情的詩句。書法家米芾為鞋山題寫的摩崖石刻“云眠”二字,至今猶為湖口人稱道。地質(zhì)學家李四光考證鞋山為第四紀冰川遺跡,充實了他的學術(shù)觀點。明代嘉靖年間,古人在鞋山上建了一座帶有標志性意義的寶塔,塔勢高聳入云,氣概雄偉壯觀,遠可眺匡廬煙云,近可賞江湖美景,更起到舟船來往的航標作用,登斯塔,不免讓人心生“把酒臨風,其喜洋洋”的感動。
古時交通畢竟不如今時便利,到鞋山賞景觀光者比赴石鐘山的人少了很多,因此,鞋山有了一個特別的景點,即鳥類棲息地。從塔上下來,斜行百余步,即可到一“崖崩路絕”(蘇軾語)處,那里鋪滿一層又一層白色的鳥糞,遠觀如積雪,近觀則讓人訝異不已:凡懸崖上、石壁間、木葉里,幾無空隙,全是積糞,足可見這里已成鳥兒長年盤踞的所在。鄱陽湖畔,向為魚米之鄉(xiāng),這些年因為發(fā)展經(jīng)濟,忽略了環(huán)境的保護,一些物種正在滅絕。但看見此地仍是眾多鳥類的安身繁衍之處,讓我們想到,某種與人類發(fā)展相悖的負面情勢或許正在改觀。
湖口縣是個頗有歷史感的地方。從隨處可見的碑文匾額、摩崖石刻中,從當?shù)氐目h志、文獻里,以及從地方所提供的資料介紹中,可以知道,自古以來,到過湖口的歷史名人如繁星璀璨。《水經(jīng)注》記載“禹治水至此紀功”——其真?zhèn)尾豢纱_考,但三國時赤壁之戰(zhàn),周瑜率吳軍經(jīng)此出征,大破曹軍,則不為虛擬。謝靈運有《入彭蠡湖口》(彭蠡即鄱陽湖的古稱)五言詩;酈道元曾到鄱陽湖口(這里的鄱陽湖口非指湖口縣,因其時湖口縣尚未建立)考察石鐘山。還有魏征、狄仁杰(狄仁杰曾貶為彭澤縣令,一身清氣,深得民心,百姓在石鐘山上為其立生祠。范仲淹專門撰有《石鐘山唐狄梁公廟碑》)、張九齡、孟浩然、李白、顏真卿、白居易、范仲淹、黃庭堅、蘇轍、陸游、周必大、文天祥、劉基、翁方綱……都來過此地?!暗歉吣苜x”的文人氣質(zhì),讓他們?yōu)檫@里留下了大量的錦繡華章,至今在琳瑯的碑林中、在散亂的古籍中,熠熠生輝。
三
可是,我在這里想略費筆墨記述的,則是湘軍名將彭玉麟與湖口的有關(guān)故事。
彭玉麟為湘軍水師創(chuàng)建者,他與曾國藩、左宗棠并稱大清三杰。在與太平天國的作戰(zhàn)中,湘軍之所以最終獲得勝利,除了別的因素之外,與領導者的氣度內(nèi)涵學養(yǎng)品性亦大有關(guān)系。曾國藩給世人留下的家書家訓,足以垂范后世;左宗棠文武雙全,才智并稱。至于彭玉麟,則除了“政治家”“軍事家”頭銜外,還有“書畫家”的美譽。他寫得一手好對聯(lián),畫得一手好梅花,令所謂職業(yè)書畫家也不能不自愧弗如。他曾在石鐘山的昭忠祠旁建坡仙樓,并手書一自撰聯(lián):
石骨聳烽余,百戰(zhàn)河山增感慨;
鐘聲聽浪擊,千秋名士有文章。
其氣概胸襟,足以俯仰古今!
據(jù)記載,彭玉麟一生“不慕名利,不避權(quán)貴,不治私產(chǎn),不御妻妾”,其性“剛介絕俗”,為世所傳。但他的家庭生活卻似乎未能滿意。曾國藩曾在日記中記下與彭玉麟談論家事情景,不免有所感慨。
石鐘山上,有一處令人印象深刻的“梅花塢”,為彭玉麟親自督建。該塢造型即如一瓣盛開的梅花,里面更遍載梅花,以紀念他一生最為珍愛的女人梅姑。彭玉麟棄官退隱之后,在此度過了若干頗值得回味的時光,據(jù)說,還曾“臥吟梅花絕句一百首”。
彭玉麟小時候在安徽外婆家居住,外婆膝下有一位叫梅姑的養(yǎng)女,比彭玉麟只大一歲。二人一起玩耍,兩小無猜,朝夕相處,相濡以沫,彭玉麟對梅姑甚至暗生情愫。大人知曉后,當然反對這種“不倫之戀”,于是以“八字不合”為由,阻斷了他們的戀情。很快,彭玉麟隨家遷回衡陽,與梅姑的聯(lián)絡一斷就是十四年。這期間,彭玉麟受父母之命,結(jié)婚生子,外公也因病去世。他擔心外婆和梅姑的生養(yǎng),派弟弟將她們二人接來居住,不料卻引起妻子的猜忌,于是每趁彭玉麟不在家時,即向婆婆鼓搗,要讓梅姑出嫁。婆婆聽從了兒媳的勸唆,梅姑終于嫁做他人之婦。四年之后,梅姑因難產(chǎn)去世,給彭玉麟精神以巨大打擊。他在梅姑墳前祭拜,且立誓:要畫萬幅梅花圖,來紀念心中的最愛!
彭玉麟的性格是剛毅不屈的,既然立了誓,就一定要做到。從梅姑去世,他開始畫梅花,每畫一幅,都題自作的梅花詩于其上,更蓋一枚印鑒:“一生知己是梅花”。歷四十年,終于完成了繪出萬幅梅花的誓言。彭玉麟筆下的梅花,古拙蒼勁,生趣盎然,有論者謂其“干如鐵,枝如鋼,花如淚”,一時竟與鄭板橋的墨竹,合稱“二絕”。
“頹然一醉狂無賴,亂寫梅花十萬枝”;“平生最薄封侯愿,愿與梅花過一生。”彭玉麟以功名蓋世,卻淹沒了其卓著的詩名與畫名。
徘徊于梅花塢前,追索曾為歷史有意屏蔽,后來終被發(fā)掘而我卻因孤陋寡聞而不曾知曉的往事,不免心有所憾、亦有所感。我想起一位名人為這位人稱“雪帥”(彭玉麟字“雪琴”)的名臣、將領撰寫的挽聯(lián):
不榮官府,不樂室家,百戰(zhàn)功高,此身終以江湖老;
無忝史書,無慚廟食,千秋名在,余事猶能詩畫傳。
誠哉斯言,堪稱蓋棺之論!
四
湖口建縣千年,但它的人文史卻綿延數(shù)千年之久。深厚的文化層積,經(jīng)歲月的淘洗,猶自煥發(fā)著光彩。“老虎文學獎”有一個宗旨,即“尋找被遺忘的作家”。這個純粹屬于民間的獎項,每年頒獎一次,每次只授予一位作家,迄今,該獎項已分別授予馬原、張欣辛、須一瓜等人。去年該獎的獲得者為邱華棟先生。雖然獎金額只有象征性的一元錢,但獲獎者對此的看重并不亞于正規(guī)的官方獎項,哪怕事業(yè)再繁忙,也必定會前往出席。我受邀參加這一儀式,內(nèi)心當然興奮,我意識到,這是對中國文學事業(yè)的拾遺補闕之舉,能彌補主流文學大獎有意無意的疏忽遺漏之憾。2016年“老虎文學獎”的頒獎儀式在湖口舉辦,更讓我聯(lián)想到湖口這個地方的歷史與現(xiàn)實。從歷史上看,湖口有著燦爛的史跡,而現(xiàn)實當中,世人對它的印象卻若隱若浮。在當今“注意力經(jīng)濟”的時代,博取眼球,獲得關(guān)注,是地方事業(yè)發(fā)展不可忽略的戰(zhàn)略手段。湖口,如何應時而起,做好山水人文旅游的大文章,正在有關(guān)方面的謀篇布局中,當可不必多慮。只是,我有一愿:今日之湖口,能承載千年之美譽,重展江右之神韻,則不負古人“長嘯一聲秋月白,寄懷千古遠峰青”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