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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8-17 21:14:12吳青科
臺港文學(xué)選刊 2017年1期
關(guān)鍵詞:雪峰桃花

吳青科

仰望庭院里紛飛的楊絮,小月茅塞頓開,暗下決心,今后不再喜歡上誰。

柳絮悠悠然拂過半空。天氣悶熱,一場驟雨即將到來。小月無緣無故為庭院角落一株桃樹擔(dān)憂起來。

恰逢陽春的三月,桃花紅艷艷,毫不收斂地開滿樹。遠(yuǎn)遠(yuǎn)望去,纖弱的桃樹給人拼盡全力之感。

或是山行之后殘余的倦怠,雪峰對那英勇無比的桃樹無動于衷,絲毫不為所動。滯悶的空氣時不時聞到馥郁的花香。

小月,雪峰,時斷時續(xù)的花香,三者之間似乎存在某種微妙的關(guān)系。

那桃花無論綻放得何等芬芳,恐怕很少有人為之心動吧……小月獨自傷感道。

雪峰的苦悶亦在于此。對他而言,雨亭不就是那孤自繁盛的桃花嗎!

與之漫步春意盎然的松木棧道時,盡管并肩前行,彼此聽得見對方輕微的喘息,雪峰反而倍感孤獨。有那么一瞬間,他竟身不由己地加快了腳步,略顯無情地將雨亭撇在了身后,直至松木棧道盡頭。

透過頭頂帷幔般的花藤,雪峰回首看到雨亭依然不緊不慢地走著,迷離的目光始終停留在棧道兩邊的花木中。像是挨了一記耳光,臉頰頓時一片火燒,心中的慍怒隨之煙消云散。

應(yīng)是受到雨亭目光的感染。就在這時,雨亭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從花木叢移落在雪峰的臉上,兩人的目光難得地相遇了。

兩人重新恢復(fù)剛才肩并肩前行的狀態(tài),彼此并未言語。

出了棧道,向右拐向一條林蔭小徑,兩人沉默著走了大約一刻鐘,來到一片開闊地帶,看到幾位老藝人正圍坐樹蔭下吹拉彈唱。

沒猜錯的話,這些老人應(yīng)是從戲團退休的職工吧?雪峰開口說道,溫和的語調(diào)帶有明顯的交流性質(zhì),說話的同時,快步向那幫老藝人走了上去。此時一位老太太正扯著嗓子高聲唱著,嗓音洪亮而渾厚,使雪峰震驚不小。

老太太唱完一曲,二胡、阮咸、揚琴等樂器的伴奏應(yīng)聲而止。雪峰方從中醒悟過來,一臉悵然的神情,連忙向身后尋去,發(fā)現(xiàn)雨亭獨自安然佇立在一片樹蔭下。

看到雪峰的瞬間,雨亭臉頰上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恬淡的笑容。

很抱歉,剛才我竟被戲樂吸引過去了……雨亭妹妹在樂曲方面也很擅長吧?雪峰問道。

只是涉獵而已,還談不上什么擅長,雨亭語氣誠切地答道,我剛才是在聆聽山澗的風(fēng)聲呢。

受雨亭的啟發(fā),雪峰同樣背身過去,面向郁郁蔥蔥的山澗,認(rèn)真聆聽起風(fēng)聲來,卻什么也沒聽到。這時,雨亭已經(jīng)沿著石階往回走了。

望著雨亭熟悉而陌生的背影,雪峰想起初見她時的情景。難免心生疑惑:眼前這位女子難道真是那位擅彈古琴的女子嗎?

獨自漫步山間,半途偶遇雨亭彈琴的一幕,雪峰很難忘記。

四周原本寂靜異常,突然間傳來幾聲琴弦撥動之音。循聲望去,透過敞開的門扉,看到一男二女正專心致志地伺弄古琴。雨亭與另一女子分侍男子兩側(cè),一動不動站立著,目不轉(zhuǎn)睛地看他調(diào)弄琴弦。剛初的琴聲就是那男子撥弄出來的。

男子身穿藏青直裾,卷草文衣緣,外披黑色風(fēng)衣,上飾龍紋刺繡。長發(fā)烏黑發(fā)亮,神情肅穆而專注,手指在琴弦上來回輕撫著,看得出是位有修養(yǎng)的行家。

雨亭身穿一襲白色提花棉三繞曲裾,淺綠衣緣,上面綴有稀疏的竹葉。長發(fā)盤于腦后,發(fā)髻上并排插著兩支桃木發(fā)簪,乍看上去,成了女扮男裝的貴家公子,而另一女子則身穿朱紅色提花綢上襦,翠綠色暗紋襦裙,反倒一副笨訥的丫鬟模樣。

屋前屋后盡是桃樹,正值桃花盛開,花簇與人相映成趣。

雨亭的目光從琴弦移到屋外,落在雪峰身上,隨即又移回琴弦,仿佛只是隨意一瞥,并未察覺旁邊有人。雪峰卻被雨亭少年般俊美的面孔癡迷住了。一時又困惑于她與桃花之間的隱秘關(guān)系。

原本為這桃花所生吧……雪峰不由得暗自言語道,甚至帶有困惑而嘲弄的意思,覺得那人畢竟顯得過于癡迷了。

寒風(fēng)穿過門廊,拂動花枝,發(fā)出一片聲響,不禁有花零落,琴聲亦受到影響,隱隱顫栗起來。那位丫鬟模樣的女子不禁將單薄的衣袖緊套在一起,同時顯出一副凌亂的神情。唯獨雨亭絲毫不為所動,神情依舊很冷漠。

或許過于專注的緣故,凝望她的瞬間,雪峰突然察覺她的雙眸有些潮濕,縈繞著淚水。雖始終向下凝望著琴弦,目光卻變得模糊起來。

于是,雪峰心頭突然冒出另一種無比震驚的念頭,覺得雨亭正受到周圍桃花的無形脅迫。心頭登時涌起不顧一切要解救她的沖動。因這一強烈的念頭,自己的雙眼也被潮涌濡濕了。

那人或是花的奴隸。

兩人熟識之后,雪峰再未見其撫弄過琴弦,更鮮有參加此類同行聚會,就連日常言談中也再未提及過與琴有關(guān)的話題。

起初,雪峰竟自以為她對琴藝只是一時興起,并非由衷熱愛,也就未當(dāng)回事了。

直至結(jié)伴山行那天,看到她面帶恬靜之色聆聽琴聲的情景,方又認(rèn)真起來。遂想起出發(fā)前無意間看到的一幕,心頭再度疑云重重。

雪峰腳履一雙便鞋,興高采烈地踏過庭院的磚砌小徑,正要敲響堂屋的格子木門時,透過淺綠色的紗簾看到雨亭正懷抱著古琴,乍看上去,還以為懷里抱著一個嬰兒。

雨亭背對著門扉,微弓著腰,頭發(fā)蓬亂,俯首琴身之上。

由烏黑發(fā)亮的琴身以及金光閃閃的琴弦,雪峰認(rèn)出了那把古琴,正是當(dāng)初雨亭彈奏的那把。雪峰身不由己地在木門格子上輕敲了兩下。

雨亭像被窺見了隱私似的,突然面目猙獰地回頭瞪了一眼,發(fā)現(xiàn)是雪峰,便連忙將懷中的琴重新藏進了木柜里,神色悄然恢復(fù)了寧靜。

近來很少見雨亭妹妹彈琴喔。行走山間時,雪峰故作隨意一問,該不會以后不打算再彈了吧?

見雨亭并無要回答的意思,雪峰自覺停止了追問,以免自討無趣。

不過,見她剛才癡迷的模樣,對琴藝應(yīng)當(dāng)有著濃厚的興趣才是??!望著雨亭的身影,雪峰獨自感慨道。

每當(dāng)產(chǎn)生雨亭放棄琴藝這一念頭時,雪峰就難免心生惋惜。

盡管自身對琴藝原本無知,屬于徹底的門外漢,卻曾憑借純粹主觀性的感悟博得雨亭的贊賞。當(dāng)時的情景至今記憶猶新。

透過繁密桃花織成的簾幕,雪峰竟然分辨出雨亭彈琴的手法,每一聲琴響都彈落在自己心坎之上。想到這一點,對于雨亭放棄琴藝的念頭更覺惋惜了。

起初,琴弦撥動的瞬間,雪峰自以為雨亭手法略顯笨拙、無力,據(jù)此推斷她只是初學(xué)的新手,連基本的技能還未掌握。彈到三分之一進度時,雪峰對自己的結(jié)論開始有所動搖,體會到琴聲的天然樸拙。

如此質(zhì)樸無華的琴聲不多見呢,雪峰一邊借口搭訕,一邊果斷地定論道,沒聽錯的話,剛才那段《梅花三弄》應(yīng)是你彈奏的吧?比那位男子彈奏得還好呢,不媚俗。

切勿妄論,那人可是我?guī)煾?,彈奏得比我強太多了,我還差火候,有些音輕重把握不穩(wěn),女孩子就是手力不足唉。雨亭突然親切地回雪峰道,之后就又沉默不語了。

不過,盡管雨亭一再為自己的師父辯護,雪峰仍固執(zhí)地認(rèn)為她的琴藝并不亞于師父。

我看未必遜于師父呢,雪峰隨口說道。

梅庵派的作風(fēng)歷來如此……師父的琴聲可能多了些許金石聲吧。

繞過稠密的花叢,雪峰來到屋前的空地上,見雨亭始終埋首胸前,未曾看那桃花一眼,像是刻意躲避著。

途徑一座小荒山,滿山郁郁蔥蔥的亂木,山間的寂靜突然被蜷縮在樹梢上的一只松鼠打破。雪峰見有一條小徑蜿蜒其間,便問雨亭是否有興到山上走走。

就在這時,雨亭也察覺到樹梢上俯就著一只小松鼠,便好奇地問雪峰那是什么。雪峰回答說是松鼠。雨亭聽罷哦了一聲。

月明風(fēng)清之夜,若能在山上撫琴一曲該多好呀!緊接著她又說道,何處不修心,登高自有時,今天就不上去了。

夜晚上山撫琴,你不怕遇見鬼呀?雪峰打趣道,交談的氣氛頓時輕松許多。

正是因為有鬼才要上去呢。

雨亭的回答令雪峰深感驚訝。

然而,那把古琴依舊封存著,始終未見她再彈。

雨亭妹妹很喜愛桃花吧?雪峰繼續(xù)問道,生怕她再度陷入沉默。不瞞你說,你佇立花下的一幕,我至今記憶猶新呢。

無端的殷勤未引起雨亭絲毫反應(yīng),活生生碰了一鼻子灰,雪峰只好尾隨其后默不作聲地走著。

雪峰依稀記得鼓嶺古梅園雨亭撫琴的情形。

雖已暮春時節(jié),倒春寒卻來得猛烈,整座院子被風(fēng)雪覆蓋著。

雨亭在屋前的一株年歲已久的桃樹下?lián)軇恿饲傧?,琴聲從浩瀚的風(fēng)雪聲中脫穎而出,若即若離地相互交響著,仿佛無形中受到風(fēng)雪聲的呵護。

雨亭彈的是一首《憶故人》的曲子。

雪峰無意間仰望見庭院后面雪幕籠罩著的山林,由近及遠(yuǎn),山林密密麻麻重疊著。

浩瀚之聲來自遠(yuǎn)處陰暗的山林吧!雪峰不禁感慨道。

良久,雪峰方留意到那株顯得滄桑的桃樹,繁茂的樹冠幾乎遮掩住了屋門,桃枝蔓延到了木門上面的空格子里?;ɡ俨紳M枝條,仿佛胭脂點綴其上,在蒼白的雪天里格外耀眼。

雨亭對滿樹含苞待放的花蕾視而不見,始終低俯著頭,低垂的枝條觸碰著她的秀發(fā)。房屋近乎頹敗,屋檐下的走廊業(yè)已廢棄,門檻前堆著亂石,旁邊生長著三葉草。

就在這時,雨亭突然中斷了琴聲,像是受到了驚嚇,從樹下退到門前,站立著不動,以冷漠而威嚴(yán)的目光凝視著雪峰。

你怎么出現(xiàn)在這里!雨亭故作嗔怒道

雪峰這才連忙收起散漫的思緒,顯出一副驚慌失措的神態(tài)。

雨亭妹妹,剛才不是彈得好好的,為何突然不彈了?

沒聽到琴聲隱隱不安嗎,原來有陌生人在此……

交談之時,雪峰留意到雨亭站立的模樣,桃紅交領(lǐng)短襖,合歡花刺繡,狐毛衣緣,以及黑色裙裾,一雙纖手絞于腹前。

之后,雨亭執(zhí)意不再彈下去了,安靜得像是凝固了一樣,眼眸盈動著淚光。

正如我常有的那種不詳?shù)念A(yù)感,總覺得她很畏懼滿樹的桃花,同時又很想靠近。說不定,我當(dāng)時正是被這樣一種擔(dān)憂擾亂了心思……

偶爾與小月談?wù)撈鹩晖?,雪峰忍不住將?nèi)心的困惑如實說了出來。

你真的迷戀上她了呀!小月驚訝道,你覺得她長得漂亮嗎?

小月像是巫女,往往輕易就觸碰到雪峰真實的內(nèi)心。他不禁哦呀一聲,隨即又想起雨亭那只碩大無比顯得突兀的鼻子。

從未見女孩子生那樣一副大鼻子呢。雪峰暗自思忖道,像是刻意安裝在臉盤上似的……但看那高大無比的鼻梁,很難想象她竟能彈出那般幽深莫測的曲子。

雪峰一邊自言自語,腦海里一邊浮現(xiàn)出雨亭撫琴的情形。

無論正面還是側(cè)面看去,鼻子如同老漢怡然自樂盤踞臉頰中間,自帶一副傲視天下群鼻的氣勢。事實上,每次他都是先從那副鼻子開始認(rèn)真打量雨亭。

之所以給人如此深刻的印象,說不定也有那副大鼻子不少功勞呢,眼看著鼻頭就要觸動到琴弦……一時間,雪峰腦海里幾乎被鼻子的群像充斥著。

那人之所以如此難以靠近,或許跟那副大鼻子不無關(guān)系吧。雪峰莫名地產(chǎn)生如此荒唐的念頭。

他曾聽小月講到“相由心生”。女人長出那樣一副夸張的鼻子自有它的道理,換句話說,就是內(nèi)心之力量要配得上鼻子的規(guī)格才行。沒猜錯的話,那人的性格應(yīng)該有剛烈怪癖的一面吧。

盡管覺得小月一席話講得頗為神秘,但他又不由自主地暗自贊同。

雪峰記得,封琴不久,雨亭突然迷戀上了射藝,身著唐制圓領(lǐng)袍、黑色裙裾,時常跑到一處廢棄的庭院,對著草靶忘我地射個不停。直至看見她將弓箭拉滿,以鷹隼一樣的目光盯著靶心的瞬間,雪峰才察覺到那副鼻子存在的理由。

也只有練習(xí)射藝之時,那只高挺的鼻子才顯得格外俊朗,甚至令人忘記她原本是女兒身。離開靶場重新回到日常生活中,那只鼻子天生的缺憾就又暴露無遺了。

雨亭并非天生麗質(zhì)之人,算是有氣質(zhì)的女孩子,那只鼻子可謂“功不可沒”。

小月,你不是說她很喜愛桃花嗎?

嗯,她常去的地方往往桃花叢生,桃花凋零時,她基本很少外出。

她果真是有意思的人吶,雪峰感慨道,輕輕倒抽了一口氣。

是呀,每當(dāng)初春時節(jié),看到花團錦簇的景象,我都會想起她,說來也蠻奇怪的……對于她突然決定封琴一事,我也有些捉摸不透呢。

這有什么奇怪的,愛與不愛,往往就在一念之間,原本就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事,如此看待那件事就很輕松啦。

雪峰獨自坐在屋檐下,望著燦爛似火的花簇,一時回想起與小月的談話。

當(dāng)時兩人并肩立在桃樹蔭下,小月還一手扯玩著絳帶般柔軟光滑的枝條,一臉單純可愛的神情。

不知何故,雪峰的心思轉(zhuǎn)移至小月的臉頰上。透過朦朧的陽光,被小月熟悉而陌生的神情完全吸引住了。為了予以印證似的,他輕聲叫了一聲小月,小月很輕快地應(yīng)了一聲。

凝望著小月,雪峰愈加覺得詫異。

有朝一日,小月該不會成為令人捉摸不透的人吧?雪峰暗自思忖道,不由得對她單純無邪的模樣隱隱感到擔(dān)憂。

在小月手中,那絳帶似的桃枝仿佛有了靈性,顯得格外柔順,帶有某種內(nèi)在的情趣。小月的身影在搖曳的光線中漸漸變得模糊起來。

與此同時,雪峰腦海里再度浮現(xiàn)出雨亭熟悉的身影,濃密的烏發(fā)如同一匹綢緞披蓋著琴身,整張臉亦被淹沒。身后的花枝猶如一座牢獄,將她牢牢禁錮著。

啊……雪峰情不自禁感慨一聲,登時淚如泉涌,趁小月不注意,連忙轉(zhuǎn)身離開。

之后,關(guān)于雨亭封琴一事,雪峰再未談起,隨著時光的流逝,他本人似乎也淡忘了那段神秘未解的往事。

一取輕松愉悅的純粹觀賞,在雪峰心目中,粉霞般的桃花變得復(fù)雜難懂起來,很長一段時日,他沒有心思過問桃花盛衰的情況,即便庭院里已是芳菲滿地,雨后又被泥土輕易掩埋。

當(dāng)他撐著一把彩虹傘,從外面走進庭院,無意間望見滿院子蕭瑟的景象時,腦海里最先浮現(xiàn)出的竟是雨亭曾經(jīng)從屋檐拐角處一溜煙小跑而去的情形。

那時,雨亭留著草窩一樣蓬松凌亂的短發(fā),身著淺色短衫和印花長裙,一左一右很夸張地扭動著胯部,拖鞋板吧嗒吧一陣亂響。艷麗的裙裾掠過屋角,轉(zhuǎn)眼間不見了影子。

又胖又丑!看到那情景,雪峰忍不住對她一陣嘲諷。

無端回想起那一幕,雪峰對雨亭肥胖的身材依舊印象深刻,總覺得她像極了俄羅斯的套娃,胖墩墩、傻乎乎的??傊?,對她第一印象就特別差,至于什么時候扭轉(zhuǎn)了對她的印象,他卻毫未察覺。

緊接著他又想起,除了肥胖這一印象之外,雨亭的性情亦很孤僻,帶有顯著的神經(jīng)質(zhì)特質(zhì)。不然的話,眾目睽睽之下,怎會一邊嘴里啃著甘蔗,一邊光腳丫子在雨中肆意奔跑呢,身為女孩子。

雪峰匆匆來到屋檐下,將濕淋淋的雨傘小心翼翼收攏好,跺掉鞋面上的雨水,正要轉(zhuǎn)身進屋時,忽然間看到雨亭又從屋角飛一般跑回來了,一副張牙舞爪的粗野模樣,嘴里貪婪地啃著甘蔗,頭發(fā)、衣服已全然淋透了。

看到雪峰站在門前,她突然停住腳步,嘴巴也停止咀嚼,泛著眼白癡呆地望著他,那模樣令雪峰當(dāng)場愣住了。雪峰從她雞窩般凌亂的頭發(fā)一直打量到腳下拖踏著的裙裾,發(fā)現(xiàn)兩只小腿肚粗壯得嚇人,嫌惡之感再次油然而生。

她骨子里原本就有女阿飛的成分吧。雪峰自言自語道,由她“棄文從武”這一突然轉(zhuǎn)變浮想聯(lián)翩開來。

說她是“女阿飛”并非純粹刻意貶損,事實上,她倒還真有過一段荒唐而失敗的“女阿飛”式的戀愛經(jīng)歷。

你還記得她小時候的模樣嗎?雪峰問小月道。小月輕輕搖了搖頭,表示不記得了,雪峰忘記小月與雨亭年齡相若這一情況了。

那時的她可不是現(xiàn)在這幅模樣,比男孩子還粗野呢,你可能想不到吧。

是喔……小月顯出一副愕然的神情。

所以,對她本人而言,桃花或許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吧,正如古琴。

可她為何又突然放棄彈琴了呢?小月不解地問,該不會又與桃花有關(guān)吧……眼看著桃花盛開的時節(jié)就要過去了。

小月無意的一句話竟令雪峰大吃一驚,不禁轉(zhuǎn)身凝視著小月單純無邪的目光,由于過于用力,令小月有種被逼迫的恐懼感,還以為說錯什么話了。

受了小月的啟發(fā),雪峰回憶起雨亭練習(xí)射藝的庭院,方意識到庭院荒蕪的程度。

由于潮濕,粉了白堊的圍墻布滿了霉跡,角落里堆滿了廢棄的瓦礫、木材等建筑物料,僅有的幾株松樹也顯得頹廢不堪……就在如此荒蕪的環(huán)境中,雨亭卻能集中全部精力練習(xí)射藝,且進步飛速。

該不會純粹為了逃離吧?雪峰思忖道,原以為小月可能有所了解,轉(zhuǎn)念一想,如此隱秘的心事恐怕無人會知曉。

然而,兩人畢竟一起長大,憑借直覺,小月輕易觸及到雨亭真實的內(nèi)心,卻又倏忽而過。

凝望著小月的側(cè)影,雪峰內(nèi)心升起一股復(fù)雜的感受。

風(fēng)雨中,桃花凋零殆盡,芳華盡逝。由那一派蕭條的景象,雪峰不由得聯(lián)想到雨亭本人,仿佛她的韶華歲月也隨之一并化為泥土。

那段時間,為了射藝,雨亭也夠拼的,獨來獨往,像是徹底脫離塵世了,小月疑惑道,不過,怎么說呢,這或許才是她本真的一面吧。說罷,轉(zhuǎn)身仰望著雪峰,晶瑩剔透的目光像是要鄭重地提醒他:雨亭非你幻想的那樣哦……目光中像是還包含著同情與擔(dān)憂。

迫不得已,雪峰只好故作懵懂無知,順勢將目光轉(zhuǎn)移他處。

緊接著,小月開始肆意地貶損起雨亭來,主要以她曾經(jīng)失敗的戀愛為攻擊對象。言下之意,雨亭遠(yuǎn)非表面看起來那樣恬靜坦然,感情生活相當(dāng)復(fù)雜,交往的對象竟是些亂七八糟的人,想想都覺得令人匪夷所思。

然而,雪峰卻倒很樂意聽小月不停講下去,中間一次都沒打斷她,唯恐?jǐn)_亂她的思緒。

我記得她喜歡過一個男的,看模樣也是撫琴高手,搞不好還是她同門呢……兩人平時雖身著古裝雅服,一副仙氣凜然的模樣,骨子里卻與常人無異,時常在眾人面前勾肩搭背、卿卿我我,實在慘不忍睹……簡直玷污了那身衣服!

所以嘛,她那種人,你還是謹(jǐn)慎為好,不要被假象給迷惑了,俗話說得好,人不可貌相,尤其是那種女孩子……

小月越說越投入,令雪峰很是驚訝。

不瞞你說,在我看來,她之所以突然封琴轉(zhuǎn)學(xué)射藝,或許跟她內(nèi)心的沖突有關(guān),她那樣的女孩子,難以抵御“洪水猛獸”的攻擊啊,尤其在當(dāng)下這樣蕭條不堪的時節(jié)……從這個意義上講,對她來說,“棄文從武”實屬無奈之舉,被內(nèi)心吞噬的后果呀……

小月歇斯底里說了一大堆,雪峰幾乎到了啞口無言的地步,看到他木訥的樣子,小月面露自豪的神情。

然而,雪峰腦海里仍舊縈繞著一個無法解開的謎團,望著眼前萬般凋零的凄慘一幕,總覺得背后隱藏著更深的隱秘。同時他清楚地意識到,就連熟知雨亭心性的小月恐怕也難以幫助自己,在這一點上。

難道……雪峰認(rèn)真而遲疑地望著小月道,小月輕易就明白了他潛在的意思,一反親切可愛的模樣,以十分嚴(yán)厲的目光看著他。

雨亭身上你少費心思,到頭來恐怕竹籃打水一場空。小月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道,非但幫不了她,反而深陷苦惱!

說話間,雪峰發(fā)現(xiàn)小月的雙眸在淚泊中不停打轉(zhuǎn),方察覺到她說這話的分量,與其說是警醒之言,更像是赤裸裸地喝止,無形中逾越了她作為妹妹的角色。

也就在這一瞬間,雪峰意識到小月身上發(fā)生的顯著蛻變以及這一變化隱含的對自身構(gòu)成的威脅,他感覺到兄妹之間的關(guān)系正在發(fā)某種變化。

小月迷蒙著兩只淚眼,轉(zhuǎn)身離開了雪峰,向雨中快步走去,毫不顧忌落雨和泥濘,望著小月無辜的身影,雪峰竟突然心生落魄之感,覺得自身一無是處。

雨過天晴,庭院里一片澄凈,繁花似錦的景象宛如一場夢幻,隨著雨天一并消散。正值雪峰在屋檐下覺得寂寥時,看到小月從遠(yuǎn)處向自己走過來了,渾身披拂著艷麗的陽光,雪峰不禁為她嫵媚的身影驚嘆不已。

他忽然想起,前不久小月正是沿著相同的路線背離自己而去的。

一來一往之間,小月似乎發(fā)生了脫胎換骨的變化,宛如截然不同的兩個小月一樣。雪峰為此深陷冥思之中。

天終于放晴啦!小月在雪峰身旁停住腳步,同樣遙望著澄清的庭院,一邊情不自禁地感嘆道,喜悅之情溢于言表。

雪峰的目光從宏觀處漸漸轉(zhuǎn)移至細(xì)微處,由遠(yuǎn)及近,最終落在回廊前的一片低洼處,看到泥濘之中盡是凋零的花瓣,粉紅色已經(jīng)退成了凄白色,在他眼里,無異于一場殘忍的殺戮。

你在想什么呢?目光呆滯,面如死灰!小月挽住雪峰的臂膀,轉(zhuǎn)身俯倒在他懷里,面帶嘲弄的神情望著他。雪峰輕易就被她嫵媚的目光虜獲了。

你擋住我的視線啦,我在看那片凋零的桃花呢。雪峰如實答到,一邊輕柔地捏了捏小月的臉頰,意思讓她復(fù)歸原位。

好吧,多愁善感的年輕人!

小月重新安靜地佇立身旁,目光同樣投向那片泥淖,只是目光里毫無失落的含義,反而顯得格外明亮、犀利。這一點無意間被雪峰察覺到了。

雨亭終于解脫了。沉默一會兒后,小月突然如此言道,像是宣布對她的赦令一樣,語氣中帶有難以掩飾的快慰之感,雪峰為此對小月有些不滿,沒想到她骨子里竟是如此自私冷酷之人。

然而,即便察覺到他對自己的不滿,小月卻毫不在意,自信帶有震懾他的力量。

由于擔(dān)憂小月再次落淚,雪峰只好默默地順從著她。

不知她最近在忙什么?小月問雪峰道,如此得寸進尺的舉動,竟絲毫不顧慮雪峰本人的感受。

……我哪里知道。雪峰敷衍她道。

該不會還在獨自玩樂吧,這樣下去,恐怕琴藝要徹底荒廢了。小月的口吻莫名地變得凝重起來,似要陷入沉思的模樣,這場雨水若遲來一段時日就好了……

小月如此含糊不清的表達一時將雪峰搞糊涂了,不明白她要表達什么意思,只是感覺她是在很認(rèn)真地說那些話罷了。與此同時,他察覺到小月更加親密地依偎著自己,像是害怕被拋棄似的。

你在嘀咕什么呢?雪峰似問非問道。

沒嘀咕什么……我剛才看到雨亭了,身穿桃紅色短襖,還有黑色裙裾,一動不動站在那棵桃樹下。小月邊說邊流下眼淚。

雖為小月反常的舉動感到震驚不已,雪峰卻未言語什么,反而無緣無故心生不祥的念頭:自己被小月與雨亭暗中聯(lián)袂對抗著。

雪峰又隱約感知到,在小月與雨亭之間似乎存有某種不可告人的隱秘,盡管兩人平時很少接觸,甚至連見面的機會都很少。

為了緩和壓抑的思緒,雪峰將話題轉(zhuǎn)移到小月身上,遂以輕松的口吻打趣她道。

小月妹妹來我們家多久了?

快二十年了吧,具體我也不清楚,要問爹媽才是,小月?lián)е┓宓谋郯螂S口說道,絲毫不介意此種敏感的話題,況且雪峰也不止一次問過她,純粹為了逗樂。

小月系雪峰父母收養(yǎng)的孤女,在家人面前已是公開的秘密,小月對自己收養(yǎng)一事似乎并不介意。

聽小月一說,雪峰恍然大悟似地意識到她已是二十歲的姑娘了。在他心目中,小月像是從未長大過,依舊是心思單純的小孩子,以至平時說話毫未顧及到她,現(xiàn)在方發(fā)覺不知被她聽取多少不該聽的內(nèi)容。雪峰思前慮后,將此歸于小月平時對自己過于依賴的結(jié)果。

明年這個時候,桃花盛開時,雨亭會重新戀上琴藝吧。小月自言自語道,語氣有些感傷。

剛安靜一會兒,變了個人似地,歡喜雀躍地來到庭院的墻角處,揀起一把小鐵鏟徑直向遠(yuǎn)處走去。

看到她忘我忙碌的情景,那種疏離感再次襲上雪峰的心頭。

甚至,有那么一瞬間,雪峰竟清楚地看到小月如落紅一般在簌簌凋零。受制于這一不祥的幻覺,雪峰在走廊里一時無法動彈,渾身像是被死死捆綁住了。于是,他只能迷蒙著雙眼,看著小月獨自一人忙碌。

小月竟沉浸于獨自無人的孤獨世界,全身心忙碌起來。將雪片一樣密密麻麻的花瓣一一撿拾起來,放進兜起的裙裾里,而后踩著濕滑的泥濘走到墻角處,將花瓣傾倒進事先挖好的小土坑,再仔細(xì)掩埋起來。

盡管在廊檐下目不轉(zhuǎn)睛地凝望著小月,雪峰卻始終只看到她單純的背影。蹲在墻角掩埋花瓣時,由于費了一些功夫,她那一起一伏的身影令雪峰聯(lián)想到雨天在墻根處避雨的大白鵝。

當(dāng)他恢復(fù)正常的意識時,看到小月已經(jīng)興致勃勃地向自己走過來了。

兩人心照不宣地對剛才的情景閉口不談。雪峰不想抑或不敢去觸碰小月的內(nèi)心,小月亦無勇氣主動交代。唯一心思一致的地方就是,彼此敏銳地察覺到對方臉頰上潮濕的淚痕,就在那一霎,小月的淚腺險些再次崩潰。

后天鼓嶺古梅園有場琴茶集會,你過去找他們喝口茶,雨亭會在那里出現(xiàn),她是那里的???。就在要離開時,小月突然回身面對雪峰說道。

小月話音剛落,雪峰腦海里隨即浮現(xiàn)出雨亭靜止佇立的模樣。

或是許久未想過她的緣故吧。雪峰暗自解釋道。

自從上次山行之后,雪峰就未再遇見雨亭,對她近期的活動一概不知,之前談到想去領(lǐng)略一番琴茶雅集的氛圍,也因此成了空想。

當(dāng)初雨亭似乎心情不錯,曾主動向雪峰發(fā)出類似邀請的建議,說是若有空閑,不妨多去參加下此類聚會。

小月如此不經(jīng)意一說,對兩人間顯得苦悶的交談倒無形中起到了積極的作用,濃云迷霧仿佛經(jīng)風(fēng)輕松一吹,變得稀薄不見了。為此,雪峰還暗自對小月懷有些許感激之情。

是嗎,我早想到現(xiàn)場去體驗下,有空我會過去的。雪峰順勢以輕淡的口吻說道,緊接著又對著小月遠(yuǎn)去的背影補充了一句,小月,你若有空,咱倆一起過去吧。

或許由于距離漸遠(yuǎn)的緣故,小月聽到雪峰在身后說話,悵惘地回了一下身,似乎沒有聽清他在說什么,似答非答之間又轉(zhuǎn)過身去。

轉(zhuǎn)眼之間,空走廊里僅剩雪峰一人站在那里,就連剛剛離開的小月,他都心生疑惑是否來過了。隨即,思緒又回到剛才小月提到的集會一事,具體何種場景或體驗,雪峰一無所知。

莫名其妙地,他腦海里浮現(xiàn)出雨亭參加元宵燈會的情景,只不過,就連稍有印象的燈會也不過是根據(jù)她的講述憑空想象出來的。

奇怪的是,即便純屬主觀想象,江濱燈會繁華的情景,竟如本人親身經(jīng)歷一樣歷歷在目。腦海里浮現(xiàn)出燈火絢麗、人山人海的熱鬧景象。

依據(jù)雨亭提及的具體情形推斷,應(yīng)是前年在江濱舉辦的那次燈會。

原本江濱是歷來舉辦燈會的場所,只不過那年由于夜黑風(fēng)大,一連串的燈籠被刮得無影無蹤。更為恐怕的是,作為當(dāng)年燈會的重要組成部分的燈樓也在狂風(fēng)的肆虐下轟然倒搭,還險些釀成一場火災(zāi)。原本華麗熱鬧的燈會竟因此而草草收場,難免令游人掃興而歸。

即便只是聽雨亭講述一番,雪峰對燈會發(fā)生那樣的意外由衷感到很惋惜,不禁接連唉聲嘆氣起來,反而因此又遭到雨亭的一頓數(shù)落,責(zé)怪他消極傷感成癮。而雪峰卻對她竟能保持如此樂觀恬靜的心境感到有些不解。

身著鵝黃交領(lǐng)襖裙,嫩綠柳葉刺繡,于穿梭不停的游人中,雨亭掌燈佇立的情景,雪峰仍舊記憶猶新。

在雪峰的印象中,她似乎與四周的燈火和行人格格不入。甚至,就連那身少女穿的古服也與她本人有種潛在的不協(xié)調(diào)。

寬大的臉盤加上那只突兀的大鼻子以及憂郁的神情,給人心境蒼老之感。僅就此而論,若果真在現(xiàn)場,恐怕也難以與之順暢巧妙地交流吧……雪峰暗想道。

次年,春寒料峭之時,小月主動向雪峰講起雨亭的近況,說她最近又開始撫琴了。具體情況是,一天,她在出門的途中遇見雨亭肩背那把古琴,身穿古服獨自在街上行走,儼然一副仙風(fēng)道骨模樣。

于是,據(jù)此她斷定,她又恢復(fù)了之前的常態(tài)。講述時,小月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自豪的神情,算是印證了自己當(dāng)初的預(yù)言。

我早就知道了,前段時間經(jīng)過她房間外的圍籬時,就聽到她在里面撫琴的聲音了。雪峰絲毫不覺得驚訝,對了,是她一個人在走路嗎?

嗯,應(yīng)該是去參加古梅園的集會吧。

嗯。雪峰同樣只是簡單地敷衍了一聲。

那天,雪峰的心情似乎特別好,如同寒春里明亮而富有活力的陽光。不過,他是骨子里過于理性的人,習(xí)慣性地想到情況很容易就會發(fā)生變化時,內(nèi)心的輕松愉悅就頓時消逝不見了。

在庭院里徘徊時,他突然在想雨亭最近可能在彈奏什么格調(diào)的曲子。

就在這時,他看到小月興致沖沖地從外面走了進來,腳底上沾了不少泥濘,便問她去干嗎去了。小月徑直回答說去郊外玩了一趟。

田野里的凍土已經(jīng)開化了,路上凈是粘泥,很難走……樹枝已經(jīng)開始泛綠了。小月邊說邊在一處干燥的地方躲了躲腳,試圖跺掉腳底粘的泥濘。

昨天又聽到雨亭在房間里撫琴的聲音了,感覺格調(diào)與以往變化不大,具體情況如何,由于旁邊有雜音摻雜,沒聽清楚,雪峰突然聊起雨亭。旁邊有中年婦女說話的聲音,對琴聲干擾很大,所以認(rèn)真說起來,那首曲子彈得并不怎么好。

在小月活力四射之時,雪峰獨自議論起雨亭撫琴的具體情形,竟未引起她額外的注意。兩人的心思并未交織一起。

小月,你頭發(fā)有點凌亂了,過來我?guī)湍阏硐隆?/p>

郊外風(fēng)大,很容易就把頭發(fā)吹亂了,我出門時打理得好好的。

說真的,我覺得雨亭的琴藝果真有所退滑,那首鳳曲聽起來心神不寧,手力運動得也不到位……可能是受到外界噪音干擾的緣故吧。

她撫琴時老會發(fā)生此類意外,像是與外界不停地格斗著,又像是對自己的琴藝缺乏信心。總之,很少哪首曲子從頭到尾真正靜下心彈完的。整理好鞋子和頭發(fā)后,小月直接將話題切入進來,恰好正中要害。

雪峰未料她對雨亭撫琴的事竟如此用心,看似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樣,這一發(fā)現(xiàn)不由得喚醒了雪峰自身的警覺,擔(dān)憂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被她看破。

說了那句話后,小月突然又沉默不語了,思緒徹底轉(zhuǎn)移到其他地方,似乎對此并未真正用心。

雪峰未再言語,悉心為小月打理頭發(fā),小月微俯著頭,頭發(fā)如同烏黑華麗的綢緞鋪展開來,格外耀眼。

哎呀,你有白頭發(fā)了!雪峰揉了揉濕潤的眼睛,驚訝道。

早就有了,沒什么大驚小怪的。

小月的頭發(fā)真濃密呀!

這已經(jīng)稀少了,之前更濃密呢。

話鋒一轉(zhuǎn),小月突然又談?wù)撈鹩晖怼Uf在她印象中,雨亭看去雖安靜異常,實則缺乏信心,內(nèi)心的凌亂恐是造成她冷漠無情的真實原因。

至于所謂的“內(nèi)心之凌亂”具體指什么,雪峰細(xì)細(xì)追問起來,小月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一味地說是自己直覺如此。

即便小月只是隨口一說,“內(nèi)心之凌亂”卻始終縈繞雪峰的腦際,幾乎成了一種魔咒,出入門庭,醒時夢中,每當(dāng)想到雨亭本人,那五個字就像雨后池塘里的青蛙從腦海一躍而出,以至,他竟忘了那可能只是小月隨意的見解。

“內(nèi)心之凌亂”之后,小月又對雨亭的狀況做了進一步分析,說是可能與她年幼時過于肥胖有關(guān)。聽她如此一說,雪峰不由得渾身顫栗,竟匯聚全部心思精力,凝視著手指間一縷縷小蛇般滑溜的頭發(fā),仿佛上面清晰地鐫刻著她那深奧難懂的心思。

在雪峰的心目中,小月顯得愈加神秘。

歷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瘦下來。直至今日,雨亭還很注意飲食,對她而言,一日三餐基本成了一種自我的苦役。

對于小月這一結(jié)論,雪峰暗中無比認(rèn)同。他清晰記得一次,與雨亭在一家西餐廳就餐,雨亭面無表情端坐對面,大部分時間都在耐心聽雪峰說話,幾乎沒有動過餐盤中的小牛排,給人一種毫無食欲的印象,仿佛那些吃食與她無關(guān)一樣。

看她當(dāng)初走路一搖一晃的笨模樣,誰會想到她竟會出落得如此標(biāo)致呢,有時我也忍不住很羨慕她呀,小月始終低埋著頭,任憑雪峰幫忙打理頭發(fā)。若是當(dāng)初那番模樣,恐怕父母也不會想方設(shè)法安排你們重新認(rèn)識吧……

通往雨亭家是一條石砌小路,路旁的山坡上種滿了桃樹,枝頭上已經(jīng)綴滿了花蕾。

就在門前的屋檐下,雨亭的父親正在沏茶,見雪峰走了過來,便親切地向他招手入座。

雪峰在對面的矮凳上坐了下來,一邊望了望門內(nèi)的情形,由于背對著光線,門內(nèi)顯得有些幽暗。

雨亭的父親將一只白瓷茶杯放在他面前,沏了一杯琥珀色濃茶,他拿起茶杯一飲而盡,杯口吱扭響了一聲。放下茶杯后,又不由自主地環(huán)視四周,發(fā)現(xiàn)并無其他人影,唯有一道山泉自由自地流淌著。

這茶味道不錯吧?雨亭的父親親切地問雪峰道,一副心滿意足的神色。

是挺好的。雪峰隨即應(yīng)答道,其實并不懂品茶。

寶哥,雨亭去哪兒啦,讓她過來下。雨亭的父親對從旁邊經(jīng)過的一位中年男子隨口吩咐了一聲。

從那男子的儀態(tài)來看,所謂的寶哥應(yīng)是家里的雇工吧,雪峰猜想道。

雨亭好像去山上玩去了,我去找她下來。寶哥應(yīng)道,原本想走進門內(nèi),結(jié)果折身沿著山泉下來的方向走去了。

正當(dāng)雪峰開始覺得無聊時,雨亭突然出現(xiàn)在門廊外面,耳畔的發(fā)髻上插著一朵新擷的桃花,手里同樣拿著一枝。與其一道走下來的,還有一位身材修長、面容清秀的年輕男子。

阿利,你也過來喝杯茶吧,雨亭的父親對那年輕男子招呼道。

那男子乖順地在雪峰左邊的矮凳上坐了下來。雪峰基本確信所謂的阿利就是傳說中雨亭的未婚夫了。

就在剛才,雪峰的目光四處游弋時,就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雨亭與阿利手牽手很默契地閑聊。他曾聽小月隱約談及雨亭定親的事。

不過,當(dāng)初小月談及雨亭定親一事,主要是表達她父母對親事不太滿意這層意思,至于原因為何,小月沒有詳細(xì)說明,雪峰自然也就不得而知了。

或許,父母正是在得知這一情況后,才打算讓自己與雨亭重新認(rèn)識吧……雪峰敏感地揣測道。

與此同時,他又留意到,雨亭對自己始終未瞧一眼,像是絲毫沒有察覺到自己存在一樣。

估計是長久未見的原因吧?雪峰又暗自揣測道。

當(dāng)雨亭坐在自己與阿利中間的時候,雪峰故意咳嗽一聲,試圖引起她的注意,結(jié)果仍是徒勞。

在眾人面前,雨亭始終沉浸在獨自的世界,既不喝茶也不與人交談,只顧著在茶桌上玩弄采擷的桃枝,一會兒將桃枝插在白瓷花瓶里,一會將桃枝取出放在茶盤一角。旁觀過去,隱約能察覺到她的用心,經(jīng)過來回一擺弄,倒也營造出某種簡單的意境。

雨亭妹妹最近在學(xué)花藝嗎?雪峰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結(jié)果非但沒有得到答復(fù),反而看到雨亭從茶桌旁一站而起,默不作聲離開茶桌進了門內(nèi)。不久,阿利也尾隨著進去了。

雪峰與雨亭的父親面對面枯坐了一陣子,心里冒出一絲清寂之感,思緒開始有點分散了。

察覺到門廊上面發(fā)出清晰悅耳的滴雨聲,雪峰料想又開始下雨了。雨亭的父親似乎察覺到雪峰的心理,便建議一起到山里走走,雪峰當(dāng)即答應(yīng)了他。

剛走到一處種植牡丹的花圃時,雨勢就大了起來,兩人連忙躲到旁邊的木棚下面。

避雨的當(dāng)兒,雨亭的父親指著腳下一排蘭花向雪峰大談特談起來,雪峰察覺他果真懂得一些園藝之道。那些蘭花的確生長得格外繁茂,郁郁蔥蔥接成一片。

聽您這么一講,這些花草該花費您不少心思吧?雪峰以敬佩的口吻說道。

嗯,這些花草并非一般品種,不好照料哩。

看著眼下生機蓬勃的蘭花,雪峰忽然想起雨亭出現(xiàn)時的情景,內(nèi)心豁然一片開朗,覺得在這山里,一切帶有生命的事物都非同尋常。

既受到悉心照料同時又遭遇囚禁,畢竟不是一般的花草啊……雪峰不禁暗自感慨道,轉(zhuǎn)身離開了木棚。

透過敞開的門扉,雪峰無意間看到雨亭正與阿利面對面跪在地板上玩猜拳的游戲。雨亭抻開的纖細(xì)手掌正托著一片鮮艷的花瓣。阿利由于猜錯,引得雨亭一陣嘲笑。

乍看上去,無論如何也不會覺得二人的關(guān)系有何變故,雪峰暗自思忖道,不由得在門廊外停住了腳步,一時不打算走進屋內(nèi)。等他再向屋內(nèi)望去時,發(fā)現(xiàn)二人已無蹤影,猜想應(yīng)是上樓去了。

雪峰仍舊站立不動,望著空無人影的客廳,仿佛有東西遺留在那里,未被雨亭隨身帶走。條狀的橡木地板反射著漆光,給人格外整潔的印象。這時,樓上的過道發(fā)出急促的咚咚聲,有人在追逐著跑動。

雪峰覺得那聲音聽起來不怎么友善,遂轉(zhuǎn)身離開門廊向更開闊處走去。這時,雨亭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仿佛從空氣中冒將出來,彼此不勝驚訝。

雨亭臉上蒼白,溫潤之色蕩然無存,像是老鼠碰見了貓,木訥地望著雪峰。突如其來的尷尬局面,頓時令雪峰也手足無措起來,一時不知如何辦才好,只是冷漠地回望著雨亭。

大約僵持了一分鐘左右,雨亭突然轉(zhuǎn)身跑進了門內(nèi),再也沒有動靜了。

雪峰離開雨亭家時,心頭彌漫著一絲春雨般的失落與留戀。

雖是意料中事,得知雨亭取消婚約的消息,雪峰不由得感到十分惋惜。

雨亭獨自站在門廊里的情景,突然清晰地浮現(xiàn)眼前。

亦無人再提及兩人見面的事,小月猜想,或是上次見面,彼此沒有特別印象的緣故吧。

若不是后來小月主動提起雨亭生病的事,恐怕雪峰再也不會與之有任何交集了。

當(dāng)年春天,也就是你們見面不久,雨亭就生了一種怪病,尋過很多醫(yī)生均不見好轉(zhuǎn)。小月向雪峰坦言道,后來才得知與季節(jié)有關(guān)。

這事以前怎么沒聽你講過?雪峰對此有點疑惑。

雖說是生病,不過也沒有特別明顯的癥狀,所以就沒打算告訴你,小月解釋道。不過,自那以后,雨亭竟嗜好起喝酒了。由于飲酒過度,又開始出現(xiàn)肥胖的跡象,這才漸漸止住了酒癮……不瞞你說,發(fā)生這樣的變故,或許是急于安排你們見面的部分原因吧。

是嗎,小月何時開始心有城府了?

純屬猜測而已,小月故作生氣道,你把我看成什么樣的人了!說心里話,我擔(dān)憂的是,這樣下去,即便所有人都看好你們,恐怕你們也不會走到一起的……你們有一段時間沒見面了吧……

我覺得雨亭突然蒼老很多,臉看起來有些臃腫,精神也顯得頹廢,更為重要的是,她本人好像也很在意這些變化……之前你們的見面難道真的毫無結(jié)果嗎?

雪峰隱約領(lǐng)會小月話中的寓意,與其說她在自我發(fā)泄,不如說她在替雨亭打抱不平。此時此刻,她與雨亭站到一個戰(zhàn)壕里,共同對抗著雪峰。

不知你們都在想什么……話音落下,見雪峰毫無反應(yīng),小月又忍不住破涕為笑了,一邊依偎到雪峰身邊,雪峰這才發(fā)現(xiàn)她臉頰已被眼淚濡濕了,無論雪峰如何逼問,她都矢口否認(rèn),眼看著真要生氣了。

由于某種緣故,小月每天都盼著春天遲些離去,尤其渴盼聽到古琴聲,說那是生命救贖之音。

果真,琴聲奏響的那天,小月突然獨自外出郊游,又風(fēng)塵仆仆地回到家中,第一件事就是向雪峰講述雨亭重新?lián)崆俚南ⅰ?/p>

經(jīng)過郊外春風(fēng)的吹拂,小月的臉頰變得格外紅潤,如同新近綻放的桃花,看上去迷人極了。

梳理好頭發(fā)后,看到表面的土層已經(jīng)有些干燥,小月又去井邊打了一桶水,將庭院一角撒的一小片香荽灑了灑。和煦的暖風(fēng)在耳邊呼呼地吹著。

對了,你說雨亭在屋內(nèi)撫琴的是嗎?小月突然想起來似的回頭問道。

嗯,好像是。

今年的桃花較往年謝得有些遲呢。小月邊說邊兀自站立著不動,若有所思,香荽還有一半沒灑完。

直至桃花零落凈盡,小月未再透露任何有關(guān)雨亭的消息,像是已經(jīng)將其遺忘。

由于顧及她的感受,雪峰自然不會主動提到雨亭,以至雨亭像是與兩人徹底斷絕了關(guān)系。

小月出嫁頭天晚上,突然風(fēng)雨大作,庭院草木四處橫飛。小月獨自呆在空寂的房間,哭喪著臉,不停地抹鼻涕,仍舊像個單純的小女孩。

雪峰料到小月會不開心,尤其是如此這般的夜晚,便悄悄順著走廊溜了過來。借著電閃雷鳴,發(fā)現(xiàn)庭院已經(jīng)被風(fēng)雨摧殘得不成樣子了。

房間里一片寂靜,沒有半點燈火,料想小月可能已經(jīng)睡下了,正欲轉(zhuǎn)身離開,隱約聽到了抽泣聲,不由得屏息凝神隔著門縫窺看一番。

忽明忽暗之間,可見小月臉上堆滿了哀愁。一副脆弱不堪的模樣,整個人宛若琉璃,一不小心就會粉碎。進屋之前,雪峰故意咳了一聲。

進來吧,我知道你在那里。聽小月如此一說,雪峰一臉乖順地推門進去了。接下來相處的時間,兩人并未圍繞出嫁說一堆傷感的話。

沒想到會有這么大的風(fēng)雨,鬼哭狼嚎似的……小月抬起眼睛望著雪峰道,外面的情形應(yīng)該很糟糕吧……

雪峰背靠一扇門,沒有說話。

我們到走廊里待會兒吧,在屋里悶得心慌,說著小月就拎起裙裾向外走。

兩人在門廊的橫椅上坐下來,緊緊依偎著。

好像有古琴聲,該不會雨亭正在撫琴吧……小月夢囈般說道。忽然又恢復(fù)了正常的語氣,我想,她從內(nèi)心里有些畏懼你吧……

小月又繼續(xù)談到去年春天,雨亭疾病復(fù)發(fā)時的可怕情形。說她好端端突然狂躁起來,像是被厲鬼附了身,蜷縮在地板上,渾身抽搐,口吐白沫。

那次與她會面,見她慌亂的神色,我就明白了,雪峰坦然道,所以再無勇氣去打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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