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小凡

曾做過蔣介石高級顧問的陶希圣，是一位北大畢業(yè)生。他1922年從北大法科畢業(yè)后，先到安徽省立法政專門學校當老師，1924年又到商務印書館當編輯。當時，他對自己的待遇頗為不滿：

“像我這樣，北京大學畢業(yè)而有教書經(jīng)歷，月薪八十元，用的是三尺長、一尺半寬的小桌子，坐一條硬板凳。桌上的墨水是工友用開水壺式的大壺分注到若干個小瓷盂中，一人一瓷盂。若是日本明治大學一類學校畢業(yè)回國的人，月薪一百二十元，桌子長到三尺半，寬到二尺，也是硬板凳。如果是日本帝國大學畢業(yè)，月薪可到一百五十元，桌子長到四尺，寬到二尺半，藤椅一把。桌上有水晶紅藍墨水瓶，另加一個五格的木架子。若是歐美一般大學畢業(yè)回國的留學生，月薪達二百元，桌椅同于日本帝國大學。如果是從英國牛津、劍橋，美國耶魯、哈佛畢業(yè)，那就是各部主任，待遇頂了天，月薪二百五十元，桌子上有拉上拉下的蓋，除自己坐藤椅外，還有一個硬凳子，給訪客坐?！?/p>

他的這段回憶非常形象。留日與留美，雖然都是出國留學，卻幾乎是兩種道路，兩種人生。

留美：從幼童到庚款

中國留美幼童指中國歷史上最早的官派留學生。公元1872年到1875年間，由容閎倡議，在曾國藩、李鴻章的支持下，清政府先后派出4批共120名學生赴美國留學。這批學生出洋時的平均年齡只有12歲。

美國方面對這批少年留學生非常重視，大作家馬克·吐溫宣稱是他們的朋友，時任美國總統(tǒng)格蘭特也接見了他們。盡管開始的生活非常艱難，這群孩子還是取得了不錯的成績?；貒?，這批留美幼童分散到政界、軍界、實業(yè)界、知識界等各個領域，皆成為中國近代歷史上的知名人物。

但留美幼童政策很快就終止了。1900年，也就是光緒二十六年，北京爆發(fā)了“庚子之亂”。1901年，李鴻章被迫與各國簽訂了恥辱的《辛丑條約》，同意向11國賠償白銀4.5億兩，分39年付清。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庚子賠款”。1908年，美國國會通過法案，授權西奧多·羅斯?？偨y(tǒng)退還中國“庚子賠款”中超出美方實際損失的部分，用這筆錢幫助中國辦學，并資助中國學生赴美留學。從1909年開始，中國再一次掀起了留學歐美的潮流。

1909年、1910年和1911年，清廷在北京3次面向全國招考庚款留學生。第一批庚款留學生中，就有后來的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

1910年8月，清廷舉行了第二次招考，這次有400多人應考，最后錄取了70人，胡適就在這一批留學生中。同榜中還有后來的語言學家趙元任、氣象學家竺可楨等。到1911年，又招考了第三批，也是最后一批庚款留美學生，一共63人。后來，清華學堂成立，專門培養(yǎng)赴美留學的預科生，首屆畢業(yè)生中有金岳霖、侯德榜、葉企孫、楊石先、湯用彤、吳宓等人。

和留美幼童相比，庚款留學生更為成熟，他們一到美國，就直接入讀一流大學，有不少人讀到了碩士、博士。到1917年，這些人開始大批回國，到北大、清華等大學任教，直接促進了中國高等教育的跨越式發(fā)展。

留日：甲午戰(zhàn)爭后的狂飆

日本自明治維新后，和中國一起成為西方世界的學生，但在1894到1895年的甲午戰(zhàn)爭中，“蕞爾小國”日本讓自詡為“天朝上國”的清王朝以完敗結(jié)束戰(zhàn)爭，割地賠款，受盡屈辱。

痛定思痛之后，清政府也意識到如果再閉關自守將亡國滅種，加上西學東漸之風已經(jīng)勢不可遏，而日本與中國地理相近、人文相親，于是留學日本成為一時之潮流，去日本的輪船常常爆滿。此時中日間的交往進入繼隋唐之后的又一個鼎盛時期，到1906年，留日學生已近萬人。

日本政府對清朝派人留學持開放態(tài)度。一方面，這滿足了日本人的民族自豪感；另一方面，日本政治精英對中國有著長期的野心，他們認為，如果有大批懂日本的中國人存在，將有利于未來日本在中國攫取利益。因此，即使很多留學生在日本卷入政治，呼吁革命，成立政黨，日本當局也是睜只眼閉只眼。

對中國人來說，大規(guī)模到日本留學，有兩個現(xiàn)實的原因。一是漢語與日語相近，即使不懂日語，到日本也可以生活。戊戌變法失敗后，梁啟超逃亡日本，他一句日語都不會說，卻可以用筆接受日本記者的采訪。二是到日本留學，比到美國便宜很多，只需要從上海買一張船票即可。江浙一帶的中產(chǎn)家庭，比如紹興的周家，可以供兩個孩子到日本讀書；四川樂山的地主家庭，供養(yǎng)一個郭沫若也問題不大。

與在美國的留學生大多數(shù)都讀到碩士、博士不同，赴日留學的人，往往對學歷并不在意。像魯迅這樣，學醫(yī)學到一半就輟學搞文藝的，相當常見。在日本留學的人，普遍學習時間較短，但是由于人數(shù)眾多，其中產(chǎn)生了諸如周恩來、董必武、蔣介石、蔣百里等影響中國歷史進程的軍政名人，也出現(xiàn)了魯迅、郭沫若、傅抱石、李叔同等諸多文學巨匠、藝術大師。

政治還是學術？兩種道路

留日與留美，不僅是求學目的地的不同，更是人生道路的不同。留美的學生以從事學術和教育事業(yè)的居多，而留日學生更喜歡從事政治。在政界、軍界，留日出身的名人比例遠高于留美生，而留美出身的大學教授、工程師又遠多于留日學生。

中國留美生在科技學術界的影響十分突出。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較為重要的252位科學家中，有223位有海外留學經(jīng)歷，占總數(shù)的88%。其中留學日本的只有17人，排在第五位，占7.6%；留學美國的居首位，共124人，占55.6%。

和留美學生多集中在文、理、醫(yī)等基礎學科不同，赴日留學的人，最喜歡的學科是法政，其次是師范，另外，軍事也是受青睞的專業(yè)，如蔣介石讀的就是軍校。事實上，留日學生不但日后從政的更多，即使是在讀書的時候，很多人已經(jīng)參與政治了。1911年黃花崗72烈士中，有8人是留日學生。孫中山、黃興等革命家，把日本當作一個革命基地。日本留學經(jīng)歷對學生的影響很大，甚至連周樹人這樣的青年，也對制造炸藥和暗殺產(chǎn)生過興趣。

相比之下，赴美留學生則更多是在安安靜靜地讀書，他們?nèi)〉玫某删鸵哺?。以趙元任為例，1910年7月，趙元任參加第二屆庚款留學考試，成績是第2名，同年8月赴美，入康奈爾大學學習數(shù)學。除了主課，他還選修物理、音樂。1914年，他獲得康奈爾大學理學學士學位。但他沒有回國，而是繼續(xù)深造。1915年，他考入哈佛大學主修哲學并繼續(xù)選修音樂，1918年獲得哈佛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胡適1917年歸國，博士論文已經(jīng)寫完，但是沒有來得及答辯。趙元任沒有像胡適那樣熱切地投入新文化運動，他老老實實地拿到了博士學位，然后在康乃爾大學物理系任教。1925年他回國到清華任教，除了數(shù)學、物理外，還講授語言學和音樂，成為清華大學國學院四大導師之一，可謂文理通吃。后來，趙元任再次到美國，一度擔任美國語言學會主席，在學術層面上，他可以做到和同時代美國教授一樣出色。相比之下，赴日留學的學生中，就很難找到一個在學術上如此出眾的。魯迅、郭沫若、郁達夫等人，作為作家非常出色，但依賴的其實還是母語寫作天賦。

魯迅還是胡適？兩種風格

除了人生道路和職業(yè)選擇外，在性格和為人上，留美與留日人員，也有非常大的不同。這方面，可以對比兩邊的代表人物，比如魯迅和胡適。

魯迅的文風是激烈的、批判的，胡適則是溫和的、建設的。兩個人的性格與各自的文章風格高度關聯(lián)。魯迅主張睚眥必報，臨終的時候，還在強調(diào)“一個都不寬恕”；胡適則主張“容忍比自由更重要”，面對各種攻擊，一直以微笑對待。

留日的學生，受革命思想影響很大，大多憤世嫉俗，即使是搞文藝，也是“創(chuàng)造社”那種，需要浪漫與夸張。而留學英美的學生，則受到自由主義影響，主張寬容與生活品位，即使是搞文藝，也是“新月派”那種，更尊重個人價值。

1917年，赴美留學生開始大批回國，等待他們的是新文化運動和一次思想大啟蒙。而赴日留學生的歸國潮，則延續(xù)更長時間，他們中許多人不但參與了辛亥革命，也參與了其后30年所有的大變革。兩個留學目的地，兩種思潮，也是兩條道路，共同構(gòu)筑了近現(xiàn)代中國獨特的風景。

（流 云摘自《看歷史》2017年第2期，鄺 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