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安慶
出租車停在我面前,打開車門一看,稍感意外——是位女司機。女司機側(cè)頭看我,“走不走?”我說走,就上車了。告訴她我要去的地方,她“嗯”了一聲直奔三環(huán)而去。車窗外的北京城浸泡在抹布水一般顏色的霧霾里,空曠的馬路上路燈吐出一蓬蓬好似長了毛的光團,車里的我們沉默不語。其實我是一個很愿意跟司機師傅聊天的人,可以從敘利亞的局勢聊到南太平洋的島國,從北京的道路改造談到美國白宮的八卦秘聞,但他們都是男人。這位女司機沒有說話,只有廣播里在說,今天的PM2.5值爆表。
我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她四十歲上下,隨便扎了一個馬尾辮,臉看起來胖軟松弛,眼袋沉重,穿著男式的灰黑色帶帽羽絨服,握住方向盤的手指發(fā)黃,應該是經(jīng)常抽煙的結(jié)果。車過安華橋時,放在吸盤式支架上的手機響起了鈴聲,我一聽是很耳熟的旋律,但一時間又沒想起來是哪首歌。她伸手劃了一下接聽鍵,是一個小男孩的聲音:“媽媽,你怎么還不回來啊?”她說:“洋洋,媽媽在開車呢。姥姥不在家???”小男孩說:“姥姥看電視睡著了。”她“唔”了一聲:“那你把姥姥叫醒,讓她去睡覺,你也要好好睡覺好不好?”小男孩答應著:“媽媽,我想等你回來。”她說:“媽媽可能會回來晚一些,你先睡覺。”
她又囑咐孩子睡前要刷牙,上完廁所要沖馬桶,睡覺要關燈,不準看電視……小男孩連聲“嗯嗯嗯”,頓了一下,又說:“媽媽,親我一下,我就睡?!彼@時看了我一眼,我忙裝作看著窗外?!把笱?,媽媽在開車呢?!毙∧泻⒄f:“好的,我親媽媽一下?!蹦沁呿懫稹癿ua”的聲音,“媽媽,我去睡了。”她說:“睡吧。記得關燈?!蹦沁呎f了一聲“好”,電話掛了。車里又一次沉默了。我聽到她深深地呼吸了幾下,用一只手搓了搓臉。我冒昧地問了一句:“你的孩子???”她“嗯”了一聲,轉(zhuǎn)頭看我一眼,才反應過來,“呵,是。六歲了,淘氣得很。”我“噢”了一聲,她接著說:“非要等我回去才睡?!蹦菚r已經(jīng)是晚上十一點半了,我說:“你回去都很晚了吧?”她說:“沒辦法,生活嘛?!?/p>
等紅綠燈時,她從口袋里掏出一袋面包,“不好意思,我吃點兒東西,你不介意吧?”我搖頭說不介意,“怎么,晚飯還沒吃?”她扭開保溫杯的蓋子,喝了幾口,“忙忘了?!本G燈亮起,她忙把保溫杯擱在一旁,開動車子。我說:“以前坐出租車,很少碰到女司機?!彼α诵?,“是少。我也沒想到自己會開出租。以前我老公是開出租的?!蔽业攘艘幌?,她沒繼續(xù)說下去,我便問:“那他現(xiàn)在不開了?”她搖搖頭,“不開了。他到另一個世界享福去了。所以,我接著他開?!彼f話時語氣非常平靜,我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接話。她接著說:“人在的時候啊,天天吵。人一不在啊,又覺得吵吵挺好。”說完又笑了笑,“不好意思,說這些有的沒的?!蔽艺f:“沒有沒有,只是覺得你真不容易?!?/p>
她的手機鈴聲又一次響起,是她媽媽打來的電話?!拔疫€得好一會兒。洋洋睡了沒有?”她媽媽說睡了,然后打了一個哈欠,“我也睡了。燉了排骨湯,你回來記得喝了?!彼班拧绷艘宦暎娫拻炝?。我問她:“是不是張瑋瑋的《米店》?”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嗯?”我指了指她的手機,“你手機的鈴聲?!彼f:“我不知道這是什么歌。這手機是我老公以前用的,歌也是他選的?!彼D了一下問:“是叫張什么?”我說:“張瑋瑋?!彼班蕖绷艘宦?,“今天才知道是這個人唱的,就覺得還蠻好聽的。我老公以前也喜歡唱歌,他唱得不比這個張瑋瑋差。他啊,”她笑了笑,“也算是個文藝青年,喜歡唱歌,還去崔健的演唱會,拉我去,真是吵得要死,所有人都在吼——吼得我頭疼。我當時要走,他不肯走,還大著嗓門兒跟著唱……”她默想了一下,“就是那個什么‘我想在雪地上撒點兒野,反正也記不得了。演唱會結(jié)束回家,那時候我們還沒洋洋呢,我跟他吵了一架,說我忍了一晚上。他就說我不懂。我們吵啊吵……”
我看到她臉部的表情柔和了很多,話也逐漸多起來。她又隨手拿起面包,啃了幾口?!澳阏f這事情也是,吵架的時候恨死他了,現(xiàn)在一想起來就覺得有點兒對不住他。說老實話,他也不是什么好老公,愛吹牛,瞎折騰,又自私,又小氣,還動不動說自己受到了傷害。”她一只手拍了拍胸口,模仿她老公的口吻,“你們女人懂什么?懂什么?”說著她撇撇嘴,“就這德行,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他過一塊兒了。他這人,對家不管不顧的,晚上開完車,也不回家,跟他幾個哥們兒去擼串兒吃涮肉,打電話給他吧,他就說馬上回馬上回。幾個小時后回去了,倒頭就睡,也不洗澡也不洗腳。”
她手指叩著方向盤,頓了半晌又說:“我們吵得多兇啊,所有東西都砸?!彼瓢闪艘幌伦欤坝幸淮纬忱哿耍f這個家我待不下去了,我走了。走就走,誰也不攔你。我抱著孩子坐在沙發(fā)上,他走到鞋架邊上換鞋。他低頭系鞋帶的時候,我覺得我的心一下子軟了,你知道那種感覺吧?”她瞥了我一眼繼續(xù)說,“就覺得這個男人啊,真可憐。一出門,誰要他???沒什么本事,長得又矮又胖的,脾氣又不好,誰要他呢?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心疼他,就叫他別出門了,睡覺吧。他就立在鞋柜那里,不說話。我抱著孩子就走到臥室里去了,他呢,不聲不響地也換了睡衣進來睡了?!彼f到這里,笑了一聲,“后來我跟他說這個事情,他打死都不承認自己可憐。他就是個死要面子的人?!?/p>
車子到了我住處的附近,但我沒說話,她繼續(xù)說:“現(xiàn)在我清靜了,也沒人跟我吵。他走就走了,人遲早不都是這樣么?早走晚走,都是個走。他的車子我現(xiàn)在開著,手機也是他的,我這身上的,”她拍了拍羽絨服,“也是他的。挺好,就跟他這個人還在似的。”她把車子拐上岔道,停到我家小區(qū)門口,“是不是這里?”我說是的,準備掏錢給她,她搖搖手說:“不用給了。今天晚上讓你聽了這么多廢話,真是抱歉?!蔽颐φf沒有,一定要把錢給她,她不得已接了,說了聲:“謝謝。”我站在那里,看著她的車子消失在路口的拐角處。走在回家路上,我小聲哼起了那首《米店》:“三月的煙雨飄搖的南方,你坐在你空空的米店。你一手拿著蘋果一手拿著命運,在尋找你自己的香。窗外的人們匆匆忙忙,把眼光丟在潮濕的路上……”我在想,她會不會有時候也會哼起這首歌?小區(qū)的樓群多是黑的,在這樣的深夜,大家都睡熟了。
(步步清風摘自豆瓣網(wǎng),沈 璐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