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紅
我不記得那時我多大,只記得當(dāng)時我家的雜志都堆在我爸媽的床底下。我爸媽訂了很多文學(xué)期刊,他們不在家的時候,我就一本本地拖出來看。有一次,我翻到一篇名叫《綠化樹》的小說。
那篇小說很長,我爸媽下班時我還沒看完。這次我沒像平時那樣將它放回床底下,而是藏進(jìn)了我的書包。等爸媽睡著了,我又取出來看。夜深人靜,周遭寂然,只有日光燈發(fā)出細(xì)微的嗡嗡聲,如詩里形容的那樣,“漂白了四壁”。整個世界變成起伏不定的汪洋大海,我在海的最中間,看那個年代久遠(yuǎn)的故事。
凌晨的時候,我終于合上那本雜志。我不覺得疲憊,反而有一種意猶未盡的振奮,仿佛在別人的人生里旅行了一回。同時,我還感到前所未有的饑餓,一種帶有實驗性的生機(jī)勃勃的饑餓。我悄悄溜下床,到廚房里找了個饅頭,大口吃完了。
我后來又看到他的其他作品《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靈與肉》等。平心而論,這些小說沒有讓我覺得那么震撼,甚至多少還有點重復(fù),都是才子(少爺)落難、紅顏相助的故事,但這一點也不影響我對作者的敬意。一個作家,有這樣一部作品就夠了。自己的好作品,像是一個山頭,翻不過去,也算一種無奈的光榮。
2000年,距離我讀張賢亮第一部作品10多年后,我終于見到了他。那一年,他應(yīng)安徽老作家魯彥周之約,參加某白酒企業(yè)贊助的筆會,我很幸運地成為那次筆會的隨行記者。想象了很多回的作家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他的樣子,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他當(dāng)時年過六旬,依舊風(fēng)度翩翩,臉瘦削修長,五官是偏清秀的那種。最讓他顯得卓爾不群的,是他眉眼間的桀驁與淡漠。他也說笑,有時甚至顯得比別人更熱鬧,但那種熱鬧是瞬間就可以收起的,他眼神里馬上就能豎起一道拒人千里的屏障。
他會跟同行的女性炫耀自己的大牌衣履(我后來在別人對他的采訪里也看到了這一點),遭到嘲笑也不在乎。有一次他還吹噓自己非常擅長炒作,有很多得意之筆?!澳銈冎牢易畛晒Φ某醋魇悄囊淮螁??”他細(xì)長的眼睛躊躇滿志地看向天花板。后來寫出《媳婦的美好時代》等作品的金牌編劇王麗萍促狹地接口:“宮雪花那次唄?!彼藗€白眼,不朝下說了。但他的無語并不見得是難堪。
他喜歡女人,也喜歡展示自己的女人緣——據(jù)我觀察,他也真的有。有天早晨,他大步跨進(jìn)餐廳,一路嚷嚷,說是昨晚凌晨兩點,會務(wù)組居然給他打電話,問某女士是否在他房間。他夸張地憤怒著:“別說不在,就是在,你們也不能打電話??!”說不上他是想以此洗刷自己,還是存心張揚這也許是莫須有的曖昧關(guān)系。
那個筆會上有很多著名作家,其中不乏出口成章、能言善道者,但他明顯是人群中的異類,60多歲高齡,卻成為風(fēng)頭最勁的那個。有人琢磨他,有人嘲笑他,也有人嫉妒他。有個老作家私下里對他極其不以為然,說他曾長期受迫害,很壓抑,現(xiàn)在勾搭年輕女孩報復(fù)社會。但這位老作家也愛跟女孩子搭訕啊,只不過沒那么坦蕩罷了。而正是這種坦蕩,使得張賢亮的風(fēng)流只是風(fēng)流,不帶一絲猥瑣。
那次是在九華山,山路陡狹,主辦方安排了滑竿,兩個轎夫抬著兩根竹竿,中間架著一把竹椅。作家都是講究人文關(guān)懷的,讓人抬著難免覺得很尷尬,任主辦方一再勸說,都不抬步,訕笑著左顧右盼,嘴里說著“這怎么好意思”之類的話。那滑竿雖然被主辦方包下,卻得有人坐了,轎夫才能拿到錢,于是轎夫也跟著一路央求。一大堆人堵在路口,你推我讓,人聲喋喋。
就在一團(tuán)熱鬧之際,張賢亮顧自走向一架滑竿。我正好站在旁邊,看見他無聲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百元大鈔,轎夫接過,悄聲感謝,兩人動作一氣呵成,默契如行云流水。他怡然坐到椅子上,昂首坐轎而去,將身后依舊姿態(tài)百出的作家們,比得好不迂腐。
還有一次是在黃山,山高樹多,正是照相的好背景。有個小姑娘摟著一棵大樹,欲做小清新狀,一件極為掃興的事發(fā)生了:她竟然在樹上摸了一手不明黏稠物。同行的男人們憐香惜玉,個個覺得自己有義務(wù)將小姑娘從窘境里解救出來,七嘴八舌地幫她寬心,有說是露水的,有說是樹脂的。唯有張賢亮先生一言不發(fā),從口袋里抽出一張紙巾遞過去,秒殺了那些只會耍嘴皮子的男人。
這兩個細(xì)節(jié)加在一起,湊成了這個男人的魅力。他桀驁不馴,風(fēng)流放誕,更有淡漠的眼神,加上令人溫暖的細(xì)節(jié),傳說中的縱欲,和他口中對佛教的篤信,這些反差,成就了他的豐富——一種無可無不可的大境界,一種想怎么活就怎么活的灑脫。
而這些,跟他小說里展現(xiàn)的前40年的捉襟見肘對照起來,更有一種精彩,似乎他聚集了前40年的能量,只為了釋放得更加充分?!霸谇逅锱萑危谘镌∪?,在堿水里煮三次”,傷筋動骨,從身體到靈魂,每一個分子都重組,成了這樣一個他。
從苦難里趟過來,有人陷入深沉的反思,有人去做不相干的學(xué)問,有人更加唯唯諾諾;只有他,是掄圓了活。而他還說,自己這樣都算落魄的,他原本的理想是做總統(tǒng)。
恕我不恭,這說法讓我想起那個原本想做齊天大圣的孫悟空。他們還有個共同點,就是一點都不抒情。此外,他還像一個怪俠,有時心憂天下如郭靖,有時像嚴(yán)肅版的韋小寶,有時又似段王爺般溫柔與無情兼有。他的多變面孔,引得熱議紛紛。好在,這些對于張賢亮,從來都不是事兒。我心目中的他,永遠(yuǎn)是那個昂昂然坐在滑竿上的樣子。他一言不發(fā),顧自朝前而去,將雜沓的人聲留在身后。
(張曉瑪摘自騰訊《大家》欄目,劉程民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