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曉軍
年初,接到正式邀請我赴臺灣東華大學做駐校作家的信件。
東華大學是臺灣學門規(guī)模最大的五所綜合高校之一,設文藝創(chuàng)作碩士點,1999年實施駐校作家制度,在我之前他們已聘任23位駐校作家,有臺灣詩人鄭愁予、現代派作家施叔青等。我是聘任的第一位大陸作家。同時,他們還邀請我的夫人作為訪問學者一同前往。
他們會讓駐校作家住什么樣的房子?東華大學華文系主任須文蔚教授在郵件里客氣地說:“本校學人招待所有些老舊了,住宿上有不如意處,千萬別客氣,請告訴我們,系上會盡力協(xié)助改善?!闭写鶗鞘裁礃拥?,是酒店式標間,還是筒子樓式單身公寓?畢竟要在那兒寫作與生活三個月,不同于出差,三兩天將就一下也就過去了。
對關心住宿的在意,可能與我人生的經歷有關。我出生在沈陽,對當年住的房子已毫無印象。父親所在的東北第三建筑工程公司像枚從樹上掉下的核桃,風吹過都不會有個上升動作,經過幾個枝杈,“咕咚”一聲砸在地上。家從沈陽遷到哈爾濱,又從哈爾濱遷到東北邊陲小鎮(zhèn)——富拉爾基。先是住別人家的對面炕,然后是十平米左右的蝸居,再后來住的是整天點燈的陰暗房子……
我成家后,先是跟夫人各自住在單位的單身宿舍,兩處距離不遠,交通卻不便。方便又能怎么樣?不還是沒有家么?后來夫人懷了孕,我們有了家——租了一間六七平米小屋,窗口猶如筆記本電腦,卻不那么豐富多彩,望得見的只有一片黑乎乎、亂糟糟的屋頂。窗戶面北,像招不來商的貧困山區(qū),吸引不到陽光的關注,那一空間總是陰沉著臉。房內除雙人床大小的火炕之外,還有一條“L”形空間,順放一輛自行車,人就別想下炕了。我將炕角為桌,坐著板凳,叉開雙腿,趴在那兒碼字兒,一星期居然碼出七萬多字,我的第一本書就是這么寫出來的。
接著,又收到華文系助理伍老師的信函,說學校還給我提供一間研究室。我想,宿舍肯定是又破又小,像當年的出租屋,有睡覺的地方,沒讀書和寫作的地方。想想當年出租屋住了兩年之久,這也不過三個月,再說還有研究室,白天在研究室讀書寫作,晚上回去睡覺,困難總是可以克服的。對我和夫人這年紀的人來說,到臺灣訪學和做駐校作家不大容易。見年輕教師去美國、英國訪學,羨慕不已,自己卻去不了,一是年紀大,不在國家和學校培養(yǎng)之列;二是訪學要考外語。我中學時學的是俄語,除“打倒新沙皇”,“再踏上一只腳,讓它永世不得翻身”,就是“繳槍不殺,我們優(yōu)待俘虜”。大學時跟著俄語老師學英語,學的又是工程英語,什么“齒輪”“軸承”“潤滑油”,晉職稱復習過幾次外語,那不過是臨陣磨槍,隨學隨忘。
三月初,我們飛到臺北,與文蔚在臺北松山機場見面后,接著飛住花蓮。文蔚是臺灣報告文學研究的翹楚。三年前,我隨中國作家代表團赴臺,他領我們參觀日治時期的日本移民村。在花蓮保存最完整的要數豐田移民村,曾作為示范基地,村里有小學、指導所、神社等。文蔚還建議我寫一部反映臺灣日本移民村的報告文學。
下機后,我們乘計程車抵達學校。我上次參觀過東華大學,這是一所建在最小行政區(qū)域內的高校——坐落在壽豐鄉(xiāng)志學村,又是占地面積最大的學校之一,相當于我所任教學校的三四倍,校園內不僅有湖,還有一片片開闊的草坪和原始叢林。計程車穿過中正路,從后門進入學校,路過壘球場、棒球場和仰山莊、擷云莊等學生宿舍,在一塊“學人宿舍區(qū)”路牌處轉彎,那是一片小區(qū),坐落著五幢三層別墅式小樓,樓與樓間開闊。車在B座門口停下,文蔚幫把拉桿箱搬到二層,掏出鑰匙將2F-1房間打開,抱歉地說,房間舊了點兒,將就住吧。
“沒關系,沒關系。”我說。
樓道整潔,地面鋪著有泛灰的麻紋地磚,門外一實木鞋柜,上面有一花瓶,插著一束野花,可能開著開著就風干了,笑臉還揚在那里,門口鋪著編織的腳墊,有幾分溫馨。
一進屋,我倏然感覺到文蔚說的“將就住”是客氣,我的那句“沒關系”實在是不妥。房間整潔,家具和電器齊全,這是一套兩居室,面積約一百四五十平米,客廳約20多平米,靠門那面墻擺放著寫字桌和電視柜,上有影碟機和56英寸液晶電視,對面是茶幾和拐角式沙發(fā)。洗一把臉就去吃飯,文蔚執(zhí)意要為我們接風。
回來時,天若濃墨,打開燈,在這片臨時私人領地轉一圈兒,感覺不錯。突然,見房門拉手墜一同心結紅墜,頓時有了一種家的感覺。又發(fā)現餐桌有一沓紙,上面有幾把鑰匙,坐下一看,家的感覺濃了,上面一頁寫著本房間的電話號、華文系同仁的電話號,以及WIFI賬號和密碼,備用被子和枕套在哪個柜里,研究室所在的位置,樓下為我們準備的自行車的開鎖密碼,還有校園和壽豐鄉(xiāng)、花蓮市的導游圖。
“這房子太好了?!蔽蚁残斡谏卣f。
“有什么好的,這么大,還不如一個標間?!狈蛉税琢宋乙谎壅f。
似乎我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鄉(xiāng)巴佬。也許她還沒有從期望的小而精制的標間走出來。
次日在鳥鳴中醒來,奇怪了,居然沒有絲毫的陌生感和不適感。爬起來在屋里轉幾圈兒,數了一下,有四個陽臺,主臥的面西,可觀云觀日觀山。云是山的女人,時卷時舒,時濃時淡,纏綿悱惻,風情萬種。客廳有兩個陽臺,一北一南,北臺面對蔥蔥郁郁的樹叢,茂密如壁;南臺方方正正,約十幾個平方,對著草坪和樹木,遠山連綿,如一道淡墨,下有方磚小徑,似藤延伸而去……一幢樓于左,一幢于右,兩幢于前,不觀不覺,觀之則在。
北臺甚合我意,迫不可待地把方形茶幾和椅子搬到陽臺。沏杯茶,拿本書,坐讀幾頁,抬首望去,遠山云霧繚繞;目光收回,三五株非洲欖仁亭亭玉立在旁,這樹亦稱雨傘樹,不論陰晴想想都是浪漫。忽見一樹枝俏皮地伸進陽臺,它來干什么?想看我喝的是臺灣烏龍、西湖龍井,還是黃山猴魁、安溪鐵觀音?還是弄清楚我讀的是《島上書店》《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還是古斯塔夫·勒龐的《烏合之眾》?
既然是家,就要自己收拾一下,將寫字臺搬進南屋,隨之搬過書架,還有書架上的書。寫字桌的幾個抽屜都不是空的,有的有一盒電池和一只電筒,電池有五號的,也有七號的;有的有筆和訂書機、書釘、剪刀、夾子和膠帶。最下邊的抽屜有一沓旅游圖,有花蓮的、臺北的,還有高雄的,還有一摞計程車、民宿、農場的名片。隨手拉開衣柜,有蚊帳、熨斗、熨衣板,夏季的薄被、涼席、枕頭,還有一個打氣筒。
轉到廚房,見鍋碗瓢盆、冰箱烤箱、電磁爐、熱水器、洗衣機、洗衣粉和洗衣液,以及削皮刀、鍋刷、百潔布一應俱全,買來糧油菜蔬即可開伙。主臥有電風扇、負氧離子加濕器、烘干機、吹風機,以及針頭線腦、防蚊乳液和雨傘。這簡直就是一個完整的家!
納悶的是這個家到底是誰給我們備下的?如此合意。在我之前肯定住過一位是北方人,他怕潮濕,每個房間的角落都有除濕劑,客廳里還有一臺烘衣機。還住過一位年紀不大的學者,有一個四五歲,或五六歲孩子,應該是女孩兒,因書架上有兒童畫報,陽臺有把塑料童椅,紅色的??隙ㄟ€住過一位南方學者,他怕干燥,臥室里有臺負氧離子加濕器……
家不同于房子,不是有鈔票就可買到的。它像一雙舊鞋,那種舒適,那種自如,那種貼己,鞋匠制作不出,要靠自己去創(chuàng)造。對此,我深有體會,成家后先后搬過五次家,每次都要從買瓷磚、地板、潔具,到燈具、家具做起,像燕雀似的銜泥筑巢,搬進去還有一種揮之不去的陌生,將其視為新房子,就是不大認可它是家。早晨醒來,“這是哪兒?”那一瞬間猶如決堤,被陌生感淹沒。想了一下,現實與睡前對接上了,這是自己的新房子。這一感覺往往持續(xù)數日,甚至一周,對它的認可才慢慢地洇上來。
這個家不如意的要數冰箱,顏值不低,脾氣不好,不干活沒事兒,一干活就暴躁如雷,像拖拉機似的轟轟烈烈,隔著兩道門都讓你驚心動魄?!伴L得花如玉,不如有個好脾氣?!睕]好脾氣的冰箱即便制冷再好也不討人喜歡。我給它斷過草料——把電插頭拔了下來。剛過半天,我就妥協(xié)了,買的菜蔬和水果沒冰箱不行,只得讓它帶病上崗。這下好了,它像抗議似的猛吼一陣。這家伙到底是什么出身,怎么像造反派似的粗野?看一眼商標竟是松下,在我的印象中,松下家族的電器性情溫和,即便出了大力,流了大汗,也不至于這般無禮。我有點懷疑它出身的真實性,是否被山寨了。
我不禁想到,廚房陽臺的洗衣機可別如此,這倆家伙要是狼狽為奸,勾搭起來,麻煩就更大了。在哈爾濱時讀過一則報道,說某品牌的洗衣機干活時性情狂躁,主人無奈躲了出去,沒想到洗衣機卻在客廳到處亂竄,幸好門銷著,否則就離家出走了。
還好,洗衣機溫柔賢惠,洗得干凈,甩得干爽。烘衣機用過兩次,一次連續(xù)下十幾天雨,房間過潮,被子蓋在身上濕乎乎的,很不舒服。被罩和床單放進烘干機里烘一下,蓋上身上舒適無比。
每天早起,我先跑到陽臺拍一通那山那云,山云相依,云有時像絲巾搭在山間,有時如皤發(fā)飄于山頭,有時若潔白的桌布將山罩住。起風了,云散去,山露出真面目。隨著近處樹上枯葉飄落,嫩芽冒了出來,漸漸舒展,漸漸變大,似乎每片葉子都是風光。早餐后,我會坐在陽臺品茗讀書,陽光從東邊照射進來,打在背上,很是愜意。
半個月后,有友到花蓮,約好遠雄悅來酒店見面,谷歌搜一下,乘公交車去酒店走的是n路線,換一次車,需4小時,計程車走直線,僅11公里,15分鐘??墒?,這被譽為“花東縱谷里的學術殿堂”,卻沒有招手即停的計程車。怎么辦?跟鄰居打聽,B座宿舍樓除我們之外還有一對香港夫婦,彼此不熟,不好上門打擾。無計可施之際,突然想到抽屜里有一摞名片,其中有計程車的,當時還以為是上一位學者忘丟掉的垃圾,差點兒處理掉。我急忙翻出名片,撥通電話,一說住址,對方連說“知道知道”。不一會兒,車來了,吳姓師傅猶如鄰家大哥,笑容可掬。第二天跟朋友去月廬吃飯,又叫一次計程車。回來時,我要先送朋友,朋友要先送我,相持不下,吳師傅說先送我順道,可省350臺幣。我是省了,他卻少賺了,想起在大陸乘出租車被繞道,吳師傅這樣可以稱為拾金不昧了。又一想,吳師傅厚道實在,他的名片留了下來,如若奸詐,早被前邊的學者淘汰出局,哪里還會在抽屜里找到他的名片?
一天,我正洗浴時衛(wèi)生間的燈泡閃一下就滅了,漆黑一片。開門出來,想穿衣服去超市買,身上的沐浴液還沒沖掉,突然想起在電視柜下邊的抽屜見到過燈泡,找出一個換上,亮了。想到母親說的“破家值萬貫”,的確有道理。
“這個家,我越來越喜歡了。”一天,夫人說。
這個家的確越來越讓人喜歡,常常樂不思蜀,把杭州的家忘掉了。三個月過去了,臨走時有點兒戀戀不舍,我們把家打掃一遍,沒用的東西扔掉了。把電磁爐擦干凈,原來那臺壞了,我們又買了一臺;電子蚊拍套上袋,放進柜里。花蓮的蚊子很多,尤其那種像小咬似的小黑蚊,被它咬后就會起包,奇癢無比,我們買了一把蚊拍;碗洗凈,擦干放進碗櫥,碗不夠,我們又添置了幾個……
家是在不斷建設中維系下來的,住旅店賓館可以將就,住在家里不可湊合。每位入住的學者都把它當成家,都為它置辦著,它才是個家。地球也是如此,把它當成家就不會恣意破壞,不會濫采濫伐,不會大肆排放污水廢氣。遺憾的是人類沒把它當成家,于是每年僅倒入海洋的塑料垃圾就高達800萬噸,這種垃圾要450年后才能生物降解,也就是說,我們的塑料垃圾要跟我們的子孫共存,在第12代子孫才能降解掉。人類如果把地球當作家,就要不斷地愛護與建設,把該處理的處理掉,把好的保存下來。
走時,我像前一位學者那樣留一字條,告訴下一位學者,這個家里的東西都在哪兒,希望他會有種家的感覺,并將這里視為家。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