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敏
打開你的全部感官,反復觀察一塊盡可能小的地方,把這里變成你自己的壇城。
森林中空無一人,氣溫降到了零下10℃,凜冽的寒風穿過樹枝,發(fā)出口哨一樣的呼嘯。
哈斯凱爾的圍巾快被吹開了,他的下頜凍得生疼。這片田納西州的森林里只有他一個人,跟往常一樣,他只揣著一個筆記本,一柄手持放大鏡,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一個奇怪的念頭涌現(xiàn),哈斯凱爾突然摘下圍巾和手套,把毛衣、T恤、褲子……一樣一樣扔到雪地里。
“像林中動物們一樣體驗一下這種冷冽的氣候?!比绻隽耸裁匆馔?,人們可能永遠無法想象出,這名生態(tài)學教授竟倒斃于如此愚蠢的念頭。
哈斯凱爾每天都會來到這片森林。他在家旁邊的一片老齡林里隨便找到了一塊野地(“旁邊有塊不錯的石頭,坐起來會很舒服”),用目光劃出一個直徑1米的圓。“壇城”,他借用了一個佛教的概念,人為地把這塊野地變成了一個研究中心,試圖用一年的時間來觀察這個圓里會發(fā)生什么。
“壇城”是佛教中一種充滿了復雜細節(jié)的精美繪畫,喇嘛們花上數(shù)月的時間,用彩色的細沙堆積出一個精細的佛教世界。在最終完成的瞬間,喇嘛又立刻將畫毫不猶豫地掃掉,細沙倒入河流就此消逝。對應到田納西州的這片高山森林,哈斯凱爾把面前的這一小片土地當作一個生命循環(huán)的觀察點,就像壇城一樣,從細微纖末中尋找森林變化的痕跡。
每天一次,或者兩次,哈斯凱爾從自家只有1500人左右的小鎮(zhèn)出發(fā),騎15分鐘自行車,再花15分鐘步行,來到壇城邊靜坐。他的記錄從1月1日開始,目前這里還是一片嚴冬的寂靜景象,周圍的橡樹、楓樹、椴樹、山核桃樹、美國鵝掌楸等落葉樹種都是一派蕭索。哈斯凱爾晴天來,下雪天也來,記錄清晨,也記錄夜晚,盡量讓自己看到不同的場景。
此刻的場景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體驗,他已經(jīng)把自己脫得不剩下什么了,“狂風猛撲過來,體表的灼燒感加劇。接著,更深切的疼痛開始了?!彼箘艃鹤屪约杭凶⒁饬?,鬧鐘飛快地計算出一串數(shù)據(jù):
我比一只山雀重十萬倍;
我暴露1分鐘身體就要凍透了——體重與熱量成正比,體熱的增長量是身體長度增量的立方倍——一只山雀今天應該不出數(shù)秒就全部凍斃;
冬天里鳥兒的羽毛會增多50%,但一二厘米厚的絨毛層,在極寒天氣下,只能換得幾個小時的生存時間;
人體溫37℃左右,降到34℃神智就會錯亂,30℃,器官停止運行……
哈斯凱爾緊急停止了時長1分鐘的實驗,手忙腳亂地套上衣服。他經(jīng)歷過的肌肉抽搐,食物分子和氧氣急劇燃燒、身體顫抖涌出大量溫暖血流……正是一只山雀此時為了保暖也要經(jīng)歷的。小鳥用每天一刻不停地覓食滿足能量攝入,其中一半的能量就用來顫抖發(fā)熱,讓遠比人類龐大的飛行肌肉群制造溫度。
晚上回到溫暖的壁爐旁,哈斯凱爾的工作才剛剛開始。在幾年后出版的《看不見的森林》中,這段經(jīng)歷被記錄在1月21日的篇目里,題名叫“實驗”。
在這一篇日記里,他繼續(xù)講了山雀為什么能從貧瘠的森林中弄到足夠的供給——山雀的視網(wǎng)膜上分布著比人眼致密兩倍的感應器,這是鳥類自侏羅紀時代開始超乎哺乳動物的超能力;山雀冬天要盡量給自己囤積脂肪——然而肥瘦的程度,是山雀在饑餓與被鷹隼捕食這兩大風險之間的平衡;山雀有私密的藏食處;山雀夜里會擠在一起增加熱量;被凍死的山雀是種群內部的一種自我清理,山雀種群數(shù)量下降,會到春季壇城的食物過剩,這正是候鳥飛來的動力……
一群在壇城上空的樹枝里飛舞的山雀,乍看上去只是一團無序地跳來跳去的小鳥,火苗一樣在林中穿梭。在生態(tài)學家的眼里,這種活躍背后有大量可以滔滔不絕講述的科學內容?!犊床灰姷纳帧愤@本書是以日記的方式撰寫的,在春天,哈斯凱爾寫早春花卉,蜜蜂和飛蠅各自不同的傳粉方式;夏天,他記錄滂沱大雨之后真菌如何在壇城上蔓延,長出各色的蘑菇;秋天,飛翔的翅果自帶翼肋,借助上升氣流讓自己飛得更遠;冬天,落葉堆刺鼻的腐爛味中掩埋的土壤微生物群落……每一篇都聚焦于截然不同的地方,最神奇的是,所有這些內容,真的都來自于這個直徑1米的圓周里,而只要這么大的范圍,就足夠了。
閱讀森林是一項神奇的技能。在自然科學界有個常用的比喻,叫“所羅門王的指環(huán)”。傳說中,智慧之王所羅門借助一枚特殊的魔戒,“他可以和蝴蝶說話,就像兩人閑聊家?!薄?950年“動物行為學之父”康拉德·洛倫茨以“所羅門王的指環(huán)”為名的科普讀物,把這個詞組引申為用科學方法理解自然界的能力:“所羅門王可能是極聰明,也可能極笨,這點我不敢說。照我看來,需要用到魔戒才能和動物交談,未免太遜色了一點?;顫姖姷纳耆珶o須借助魔法,便能對我們述說至美至真的故事。大自然的真實面貌,比起詩人所能描摹的境界,更要美上千百倍?!?/p>
作為美國南方大學生物學教授的戴維·喬治·哈斯凱爾,應該算作所羅門王指環(huán)的一位持有者。在南方大學,他同時在教兩門課,一門是現(xiàn)代生物學,按照他自己的解釋,這是一門“綜合研究生命演化、生物多樣性,環(huán)境變化與社會變遷。產(chǎn)生的生命現(xiàn)象與生態(tài)過程”的學科。另一門是自然寫作,他常常帶著學生跑到野外,讓他們記錄自己到底看見了什么。新入學的學生往往在野外不知所措,森林打開了它的經(jīng)卷,可學生們不知從何讀起。在這個時候,哈斯凱爾會讓他們找一個最小的切口:分辨這個區(qū)域在兩個小時內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樣的變化,喚醒自己全部的感官來體會光線、溫度、聲音,記錄當下的一切見聞,并描繪這種感覺——這就是自然寫作的第一步,所羅門王的指環(huán)微微轉動,這也是閱讀森林最直接的辦法。
在《看不見的森林》中,這樣細微的觀察比比皆是。3月中旬的日記里,他記錄了早春花卉獐耳細辛的開放。在4月22日,那一批獐耳細辛已經(jīng)結出了胖乎乎的綠色魚類形果實,每一顆有小豌豆那么大。
哈斯凱爾追蹤了一顆果實被搬走的過程:先是一只螞蟻抓住果實,又丟開;另一只螞蟻碰了碰果實,又丟開——每一次,果實都沒有成效地移動幾毫米,直到半小時之后,一只大螞蟻出現(xiàn)了?!八糜|角拍拍果實,又用嘴巴兩邊伸出的鉤狀下顎咬住。這顆果實同螞蟻一般大,但是螞蟻把果實抬到了頭頂,口器牢牢地扎進果實鈍白的末端?!?/p>
哈斯凱爾身高約一米八,也許就是用那柄手持放大鏡,趴在地上,他追隨著大螞蟻翻過一根根楓樹葉柄,爬出樹葉縫隙,穿過成堆的葇荑花絮,最后到達落葉叢中一枚便士大小的洞口里——整個果實移動的距離大概有一尺,在壇城上,一顆初春的果實就此回歸了大地,當螞蟻把果實外面的油質體吃完,這顆果實就會開始新的生命循環(huán)。
等到第二年,一棵新的獐耳細辛萌發(fā)出花朵,這只是北美大陸上一棵實在太無足輕重、隨處可見的早春野花,但已經(jīng)有人清晰地見證了它的來歷。而數(shù)百萬年里,按照概率算,成千上萬、上億、更大數(shù)量級的獐耳細辛都是螞蟻播種的產(chǎn)物。當讀者再在荒原里看到一朵花莖上帶著小絨毛的紫紅色花朵,這朵被識別出的野花就立刻帶上了親切的溫度,人對植物,對自然的認知與情感,也正是自此開始。
2016年底,因為一個頒獎儀式,哈斯凱爾第一次來到中國。2012年《看不見的森林》出版后,很快拿到了一大串獎項:2012年美國國家戶外圖書獎、2013年美國國家學院最佳圖書獎、2013年普利策獎非虛構類最終入圍作品。2014年被翻譯成中文后,在中文世界也拿到了幾個大大小小的獎項。
這是一本當代的自然文學,作者在中國頻繁被問到的也是當代的問題。在深圳的頒獎禮前后,很多人問他,你怎么有這么多時間去森林里觀察?
“我請了一年的假呀。”哈斯凱爾的回答很簡單。正常的美國大學教授也極少有時間能真正在野外和自然相處,他已經(jīng)在南方大學工作了很多年,起碼積攢了足夠的請假資本。那一年里他與森林朝夕相處,保持每天至少一次的觀察頻率,“這一年的實踐讓我和自然重歸于好。并且反復回到同一塊森林,我的感官也被喚醒了,能更細致地感受、聽見、聞到周圍的事物——當我回到日常生活中時,這種感官的銳度還在,讓我對一些習以為常的事物有了全新的認識。”
在現(xiàn)實社會中,哈斯凱爾也是一個活躍的、要滔滔不絕的教師,每天被手機里各種簡訊、廣告、新留言分散注意力,“上網(wǎng)的時候你甚至可能要同時應對十個人!而且大部分時間總是漫無目的的狀態(tài)?!币贿M森林,他會立刻打開手機的飛行模式,要求自己在接下來的兩個小時內絕不查看郵件或者短信。哈斯凱爾也不帶相機,他承認追求完美照片的沖動會打擾自己的注意力,阻礙他直接面對面的觀察。進入壇城就像一種修行,最好的辦法是做減法。除了筆記本和放大鏡,他說自己帶的就是“眼睛和感受力”(my eyes and senses),每次徒步到這塊密林中的空地,在固定的矮石頭上坐下,哈斯凱爾就像此前成百上千次那樣,迅速進入觀察和冥想狀態(tài),他已經(jīng)練成了這項現(xiàn)代社會里罕見的奇妙技能?!皦恰贝_實變成了他真正意義上的“壇城”。
從森林出來,他的筆記本上帶回了潦草記錄的新問題。那些文章并不是在森林里寫的,哈斯凱爾先觀察,再回到學校的圖書館里查資料,每一篇敘事精巧的文章背后都是一堆論文的集合,有限的寫作時間里,哈斯凱爾先按照時間順序撰寫完一年的書稿,第二年再慢慢修訂。
聊到這里時,我們正在一座叫南昆山的國家森林公園里散步。冬季的廣東依然溫暖如春,滿山的樹林保持著郁郁蔥蔥的繁茂景象。哈斯凱爾從到達中國的第一天,就一直隨身攜帶著雙筒望遠鏡,等車的間歇在酒店門口的灌木叢邊尋找昆蟲。他剛剛在山間的小路上撿到了一顆殼斗科植物的種子,長得很像《冰河世紀》里被松鼠反復追逐的橡子。再轉過身來,他的左胳膊上放著一只碩大的蟬,那只雌蟬有一根手指那么長,掛在他的藍灰色毛衣上安靜地一動不動。
來到地球另一面的國度,換到熱帶、亞熱帶季風氣候,觀察全新的物種自然有巨大的樂趣。但大多數(shù)自然寫作者很少選擇太過遙遠的地方?!渡晨つ暧洝防飱W爾多·利奧波德反復描摹自家野外小茅屋外的自然變遷,他在書中熱情地贊美過一位俄亥俄州的家庭主婦,這位女士花了十年時間,對北美歌雀的細致研究達到了專業(yè)鳥類學家的水平,而她的研究地點就在自家的后院;動物行為學家康拉德·洛倫茨研究寒鴉的語言,搭建水鼩的游泳池,觀察斗魚的行為,都是在多瑙河畔的小村莊里,他總是要以怪異的方式出現(xiàn)在村民面前,一切荒誕的反應都被他自嘲地記錄在書中。梭羅的那本《瓦爾登湖》就更不必說了,哈斯凱爾未來的寫作還是會集中在田納西州自家的小鎮(zhèn)上。
自然文學即便在傳統(tǒng)深厚的美國,也是一種精神寄托式的文學空間?!鞍炎匀晃膶W當作美國的文學傳統(tǒng),這其實是一個悖論。因為美國的自然文學實際上是伴隨著城市化與工業(yè)化而發(fā)展的。工業(yè)化帶來了諸多副作用,如污染、疾病等,因此人們更加渴望自然,并且把自然理想化了,把森林想象成一個純潔美好的烏托邦。”哈斯凱爾的假期結束,回到大學里,他依然也要面對教學壓力。他坦誠地告訴我們,自己選擇了一所不那么頂尖的學校,科研的任務會輕很多,而自己的幾本著作引起了不小的社會反響,學校因此提升了知名度,他也因此得到了更大的寫作空間。
最后一個問題,以中國城市的居住形式,哈斯凱爾的讀者們很難找到自己的那片老齡林。森林,對于現(xiàn)代中國讀者是一個地理和心理上都太遙遠的概念了。我們應該怎么做自然觀察?“形式并不重要,更重要的是反復關注同一件事。比如你可以關注下班時路過的一棵樹,你每天都留心觀察它,看它有什么變化。月復一月,甚至是年復一年,你就能看到之前從未留心過的精妙之處?!惫箘P爾說。
這又回到壇城的意義本身了。
(The Forest Unseen)
副標題:林中自然筆記
作者:[美]戴維·喬治·哈斯凱爾
譯者:熊姣
出版社:商務印書館
出版年:2014年
(The Masters of Nature Photography: Wildlife Photographer of the Year)
副標題:國際野生生物攝影年賽精選
作者:[英]羅莎蒙德·基德曼·考克斯
譯者:錢衛(wèi)
出版社:后浪丨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
出版年:2017年7月
(King Solomon's Ring)
作者:[奧]羅康拉德·洛倫茨
譯者:劉志良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出版年:2012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