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恬怡
梅雨季節(jié)。漫天的雨絲淅淅瀝瀝地散亂了一地。一連幾天,街道,房屋,人,傘,都蒙了一層捉摸不透的煙雨。我側(cè)著臉,看雨絲棲息在車窗上,一路蜿蜒著前行。
許久,我才將目光投向手中的書上。書店里最新的漫畫雜志,我是第一個買到的。
扉頁。茫茫的群山,厚重的云霧,孤絕的飛鳥。一切都在山間久繞不散的霧氣中隱去了身形。唯有他,那個孤單卻毅然的身影,即便是在重重的霧靄下,也未失了光彩。云山之巔,巍峨而陡峭的山峰之上,他睨眼看滄海成桑田。
這是誰?
輕翻,第二頁。他張開如鐵般堅韌的雙臂,背對著萬丈的山崖。云霧逐漸向他聚攏而去,在他身側(cè)彌漫不止,徘徊而深訴。他,垂眸,合眼。微擰的雙眉,微抿的雙唇,微握的雙拳。似從容,亦像等待著什么,等待著某種將從他的體內(nèi)噴薄而出的力量……
再后翻,便沒有了。
我不免有些失望。只看到了這開頭,卻怎么也猜不中這結(jié)局。
母親從后視鏡里望了我一眼,見我滿臉的慍色,開口道:“還不滿足嗎?最新的漫畫雜志都買到了?!蔽覔u搖頭,幾近微不可聞的一聲嘆息。揚(yáng)了揚(yáng)手里的雜志:“不是,感覺畫有些熟悉……”
“是什么畫?”母親問道。也許是這幾年來我一直接連不斷地買各種漫畫,她早已被我所影響,畢竟她空閑時也是會翻上幾頁的。
我將書對著后近視鏡比了比,正好是她可以看到的角度。只看了第一幅,她便點(diǎn)點(diǎn)頭,示意我將書放下。
車多了許多,她小心翼翼地把握著方向盤,小心翼翼地開出去許多路。就在我以為她不會再回應(yīng)我時,聲音還是從前座傳來了:“會不會是《山海經(jīng)》里羽民國的后代呢?他們不是很喜歡站在高山之巔,然后乘著風(fēng)起飛嗎?”
車聲轟鳴,喇叭的尖叫穿透了耳膜。我的臉一陣發(fā)熱,不知是得到答案的興奮,還是它沿著我的臉頰,來到我的胸口,極其機(jī)敏地鉆進(jìn)了我的左胸第二至第六肋骨的后方,那個最柔軟的角落。雨,依舊飄飄灑灑,似乎某個時候飄飄灑灑地就進(jìn)到我的心里去了。
——母親,原來還記得。
小時候,最喜歡的就是羽民國了,那個《山海經(jīng)》里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小國度。只可惜《山海經(jīng)》里對它的介紹真的是太少太少了。少到只有極其精練的寥寥數(shù)語:“羽民國在其東南,其為人長頭,身生羽。一曰在比翼鳥東南,其為人長頰”“有羽民之國,其民皆生毛羽”。
我總會在睡前不停地追問放下書的母親:羽民國里的子民是怎樣生活的呀?他們也和我長得一樣嗎?然后硬是將那本早就翻得破舊不已的少兒插圖版《山海經(jīng)》重新塞到母親手里:“媽媽,繼續(xù)講,你講的羽民國太少了。”
母親笑著摸摸我的頭,瑩亮的眸子里是滿滿的愛意。在我萬分期待的目光下,她鄭重地捧起書,卻不打開,指尖輕輕地覆在那上面。復(fù)古的書頁與母親溫潤的裸色指甲相融合……那些故事,我曾當(dāng)寶似的一字不漏地轉(zhuǎn)述給老師和同學(xué)。
同學(xué)羨慕我見識廣;老師夸贊我看書多,小小年紀(jì)《山海經(jīng)》里這樣冷僻的故事都能講出了。
我告訴他們,羽民國的子民都長了一對肉翅,很小,很短,很弱。它們想飛,卻怎么也飛不高。但他們站在高山之巔,看著人世間的種種變幻,一次又一次地告訴自己,為什么飛不起來?我可以,我要乘風(fēng)飛翔!
我被同學(xué)的崇拜和驚嘆圍繞著,就像羽民國的子民站在高山之巔,睥睨而視,引眾生拜伏。我用虛榮和揚(yáng)揚(yáng)得意一次一次地包裝自己,愈發(fā)地害怕失敗,愈發(fā)地害怕從山巔滾落,愈發(fā)地害怕自己會在某一天摔得體無完膚。
老師準(zhǔn)備讓我去參加縣里的講故事比賽。這對于我來說,和在教室之前,講臺之后,給老師和同學(xué)講媽媽告訴我的羽民國的故事是一樣的。老師將我的故事記下來,一字不差,準(zhǔn)備作為我參賽時用的稿子。
進(jìn)一步核對時,卻發(fā)現(xiàn)稿上逐字逐句記錄的故事,我告訴同學(xué)引以為豪的故事,母親睡前鄭重十分說給我聽的故事,所謂《山海經(jīng)》中羽民國子民的故事,竟然……
都是假的……假的……假的……
我無心再去比賽,老師同學(xué)也對我失望不已,他們怨我,怨我沒能為班級爭光……唯有母親,唯有她說,這些故事是她編撰來哄我的,錯不在我,在她。
她說:“沒關(guān)系,失敗了沒關(guān)系,要像《山海經(jīng)》里你最喜歡的羽民國子民一樣,他們即使是粉身碎骨也要重來,絕不認(rèn)輸?shù)摹?/p>
那時我搖搖頭,低垂的眼里已沒了熱度。我只是想,原來,媽媽也已搞不清楚,什么是《山海經(jīng)》里真實(shí)記載的,什么是她杜撰來哄我睡覺的。
家中那本被翻得破舊不已的少兒插圖版《山海經(jīng)》,我已不愿再見到它了。
我想,母親應(yīng)該很快便會忘了這事吧,畢竟她忘性大,而我也不想讓這件事來引她自責(zé)。
只是沒想到——母親,原來還記得。
視線再次停留在漫畫雜志的扉頁上時,似乎察覺到那個英氣勃發(fā)的他嘴角的淡淡笑意,腳底下是茫茫眾生,他只需定眼看滄海桑田,如何不笑?
母親的聲音從前座幽幽傳來,卻擲地有聲:“我想他這次一定會飛上天空的,看他是多么的豪氣!”說的是我嗎?我也會飛上天穹嗎?
我莞爾,母親亦微笑,一如多年前她哄我入睡的夜晚:窗外的蒙蒙細(xì)雨讓一切都蒙了塵,只有屋內(nèi),一派祥和。我在她的懷里,就燈光,映卷讀。
那時,母親笑問我:“你怎么那么喜歡羽民國???”
“他們很勇敢,摔倒了就會再爬起來;無盡的歲月里,他們跌倒那么多次,永遠(yuǎn)飛不起來,卻怎樣也不服輸,多豪氣!他們總有一天會飛起來的!我也要和他們一樣啊?!蔽业哪抗鈪s稍稍有些躲閃。
還有,“羽民”兩個字,和媽媽名字的讀音很像啊……
雨,漸漸地大了,大珠小珠落玉盤的聲響嘈雜卻催夢……
算了,還是下次再告訴你吧。
能與書籍有關(guān)的文字,在本屆放膽作文中是少見而稀有的。而且,文字如此出眾,又能自圓其說的,實(shí)在要引起我們特別的關(guān)注。
眾所周知,《山海經(jīng)》是中國志怪古籍,內(nèi)容主要是民間傳說中的地理知識,包括山川、道里、民族、物產(chǎn)、藥物、祭祀、巫醫(yī)等。保存了包括夸父逐日、女媧補(bǔ)天、精衛(wèi)填海、大禹治水等不少膾炙人口的遠(yuǎn)古神話傳說和寓言故事。
《山海經(jīng)》中羽民國的故事不像上述傳說和寓言流傳得那么深廣,但本文作者卻讀過,可見作者是真正熱愛這部著作的人。以羽民來照應(yīng)親情,觀照成長,更是特別的。
(清 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