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事前的寒暑假都在外婆家度過,外婆家在山頂上也成了小時候最得意的事情。童年的冬夏全都是深山的味道。
很小的時候都是外婆等我放假了去我家接我,那時候還沒有鄉(xiāng)際水泥路沒有長途車,幾十里的山路我都趴在外婆的背上。冬天雪下得特別大,積雪常有一兩尺厚。田里的積雪一行高一行低還能隱約看出田壟的形狀。和田相接的一座座山也都跟蓋了一層白頭巾似的沉默不語。山上覆蓋的積雪厚薄不一,有些地方還能看出深綠色來。放眼望去,空曠的大地上零星地立著幾所房屋,只能從緊閉的朱紅色大門分辨出它們。偶爾幾只小鳥從頭頂飛過,叫聲還能回蕩好一會兒,外婆說那是麻雀,只有它們不怕冷。一陣風過,路旁的樹枝上簌簌地落下幾行積雪。我雙手離了外婆的肩回頭去看,遠遠的一行全是外婆小小的深深的腳印。我拍著手叫道:“雪地里來了一群小畫家,小雞畫楓葉,小狗畫梅花……”外婆捏了下我的小屁股,“哎喲,我的小祖宗,快給我趴好,抓緊我!”白茫茫的大地上全是我的笑聲。
山上經常下雪,冬天屋外是一片冰雪的世界。除了外公的小兄弟和父母家緊挨著,最近的鄉(xiāng)鄰也在兩里之外。外婆經常帶著我從房屋左邊那條小道穿過兩片小樹林去吳奶奶家。我猜吳奶奶一定是外婆最好的朋友了。吳奶奶家灶屋的構造也和外婆家差不多,黑黢黢的,煙霧繚繞。灶洞里燃著大塊大塊的木柴,等鍋里的飯燒好了就把木柴撤出來,在灶臺前搭起一籠火取暖。她一邊把我往懷里攏,怕我被飛起的火星子燙到,一邊和外婆聊著我聽不懂的家長里短。我隨著一陣一陣上升飛舞的火星子抬頭往上看,它們紅橙橙的,比頭頂上微弱的白熾燈絲精神多了,有的上升到灶頭就忽地滅了,有的飛到頭頂新掛著的熏肉上,停留了一會兒才慢慢黯淡下去。它們隨著吳奶奶手里火鉗的撥動一陣陣地升騰,在昏暗的灶屋里像一群小精靈。過一會兒吳奶奶就從火堆下面扒出幾個大番薯,烤得焦焦的,她慢慢把焦皮剝掉,露出一塊雞蛋黃的番薯肉來,她吹了吹上面冒著的熱氣喂我吃。我看到她粗糙的手上溝壑密布,指甲縫里還有番薯皮和柴灰的混合物,外婆點頭示意了下我才敢把嘴湊上去??痉碥涇浀?,糯糯的,暖暖的。吃到最后,吳奶奶把粘在手指上的番薯肉一把揩進了我的嘴里,我舔了舔她的手指。
我通常在外婆家待到過年的前兩天,再由外公或小姨小姨夫把我送回去。外公高大魁梧,每次從田里干活或者從山里砍柴回來,背好大一背簍東西,威風凜凜。年前外公都會宰殺一兩只雞或者肉兔,等它熏干,當作過年的年貨。我蹲在外公的旁邊,看著他認真地把開水倒在雞身上,然后大把大把地揪掉雞毛扔在面前的簍子里,露出白白的帶著疙瘩的雞肉。他把清洗干凈的一整只雞抹上鹽,用一根棕葉穿起來掛在灶屋里熏肉的旁邊。外婆家的灶屋里掛了好多的密密麻麻的熏肉,都是過年前一個多月才掛上去的,也有前一年沒有吃完的陳肉。我聽媽媽說,外婆家的豬,年年都是村里養(yǎng)得最多最肥的,年末的時候光兩頭豬就夠一年吃的了,還有剩余的肉可以賣掉。我們家的豬肉,也有從外婆家送來的。外公把我抱在懷里給我講故事,那兩只雞和兔的顏色也一天天變深,慢慢地越來越像熏肉的顏色,越來越像外公的顏色?!巴夤?,你好黑呀,就像熏肉一樣黑?!薄巴夤褪呛谕夤。闩虏慌??”我蹭在外公懷里不肯下來,直到長大了我還經常叫他“黑外公”“黑老頭”,經常被媽媽教育“沒大沒小的”。外公對吃很講究,每頓飯前都會去門前的菜地里扯新鮮蔬菜。我跟在他后面,在結了一層薄冰的小路上一蹦一跳。冬天的蔬菜不似夏天那樣種類繁多,在一層薄薄的雪下面,摳出幾棵芫荽,連根拔起來。我喜歡聞芫荽的味道,拔了一棵起來就把它放在鼻子前使勁嗅。外公把一顆大白菜外面爛掉的葉子撕掉,用刀在根底一割,一棵精神抖擻的大白菜就滾進了外公的大手?;氐郊彝馄啪筒煌5亟逃柾夤?,“叫你不要讓她去弄,叫你別讓她用手去摳,說了好多次,手凍出瘡來了怎么辦?”外公就跟我默契地對視而笑。每次直到把我送回家的前一刻,我坐在外公肩上,他還逗我,跟外公回去過年怎么樣,去吃熏兔肉吃魚頭,都是你愛吃的噢。從小到大終究也沒有在外婆家過過一次完整的年。
大一些了有到山腳下的車了,爸媽就把我送到山腳下,外婆外公下山來接我。和外公外婆上山的途中被小徑兩邊茂密的樹叢藤蔓吸引,時不時還用樹葉舀上一兩勺清泉解渴,既不覺得路途遙遠,離開父母的憂愁也全然沒放在心上。上山的兩條道在外公外婆背上來來回回不知道經歷了多少遍,也算不清從門前那幾步青石臺階走進家門過多少回。第一次獨自踏上門前壩子,望著腳下無窮的群山一再推遠的天邊,和夜幕降臨那遙不可及的天邊山上隱現(xiàn)的星星點點的燈火,我問外婆我的家在最遠的那座山上么,那亮著的燈有一個是我家的么?外婆說比那更遠,在看不見的地方。我不知道更小的時候是否因為遠離父母而哭泣過,只記得那是我第一次因為離開父母離開家,感到撕心裂肺的恐懼和痛苦。如果人的成長過程中真有自我意識的覺醒,那便是我第一次切身體會到,我,是和父母完全脫離的獨立個體。孤獨,就這樣一發(fā)不可收拾地進入我的人生體驗,并且隨著年齡的增長向四周蔓延,滲透進身體的每一個毛孔,每一根神經,每一個接觸過的物品。就像新生的嬰兒初次睜開眼睛,一個完全陌生而新奇的世界鋪展在眼前,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清晨從外婆家能看到煙霧繚繞層云萬里,傍晚能領略落日余暉彩霞萬丈的奇景,夜里還能坐在搖椅上數(shù)群山的點點星光。只是所有這一切,都蒙上一層淡淡的惆悵。
夏季,外婆家的視野格外開闊。門前有很大一塊平整的空地,空地的最前方種著一排夢花樹。晚上做了噩夢,外婆就帶著我去夢花樹上打個結,據(jù)說這樣就可以忘掉所有不好的夢,避免不吉利的夢帶來的噩運。后來我有事兒沒事兒都去樹上打結,我很少記得做過的夢,不止一次懷疑過是不是因為在外婆家的夢花樹上打結太多了。空地的左邊有一棵很大的櫻桃樹,我沒有在春天來過外婆家,所以從來沒有看過它開滿花的樣子。不過每次吃著外婆捎來的鮮紅櫻桃時,我都會想象微風一過櫻花飄飛落滿門前空地的樣子。櫻桃樹旁邊還有一棵小垂柳,我經常把它的枝條折了給自己做花環(huán),戴著柳條滿院子跑。在空地下面一兩米的樣子,是一大塊田。每次夏天過來的時候,田里的玉米都和外公一樣高了。在玉米梗上還掛著沒有長成熟的玉米。我墊著腳撕掉一個玉米的皮,想看它長熟了沒。結果發(fā)現(xiàn)它還是亮晶晶的跟魚籽一樣大。我每天都去看一眼魚籽有沒有變大,一天問好幾次外婆到底什么時候能吃。沒過幾天,外婆就開始煮玉米給我吃,直到它長成正常的樣子,日日如此。小姨說沒長成的玉米砍了多心疼啊,可是外婆疼我,看我那么盼它熟就煮了給我吃,讓我長大后也要像外婆疼我一樣孝敬她。
外婆家海拔比我家要低很多,作物水果成熟都比我家早上二十來天。我經常問外婆為什么她家的桃子李子玉米都比我家的熟得早?!耙驗檫@里比你家低啊。”可是外婆的家在山上,我家在山腳下,怎么可能比我家還低呢。沒有讀過書的外婆無法跟我解釋,這個問題也一直困擾了我整個童年。直到學完初中地理我才明白個中緣由。外婆家后面有兩棵桃樹,個子不大,可是年年都果實累累。我放暑假沒幾天桃子就開始紅了。外公爬到樹上給我摘最紅的下來,就在自己衣服上擦擦毛給我吃。外婆家的桃子又紅又甜,足夠我吃大半個暑假的。有時候吃太多吃壞了肚子,外公就在門前櫻桃樹下采幾片紅紅的像荷葉的藥草,擠出汁來喂我喝,喝一兩勺就好了。
外婆家十分神奇,屋前屋后的野草,要么能治病要么能做菜。在通往后山桃樹的那條小道旁邊,長滿了一叢一叢野韭菜。它的葉子比真正的韭菜更寬更硬,有點像蘭花草。外公從田里干活回來經常會順手割一把帶回家,晚飯就能吃到鮮嫩的野韭菜雞蛋湯了。夏末,從綠油油的葉片中還會長出筆直的花莖來,一顆白色的小花立于頂端,像少女蕾絲裙邊的花紋。通常這個時候它已經不能再上飯桌了,據(jù)說是太老了,口感不好。那朵花我猜會結籽長成下年的種子吧。外婆家門前那幾塊地的前面是一片大樹林,林子里藏有數(shù)不盡的珍寶。雨過天晴,外公或者小姨夫會領著我去林子里撿蘑菇,形狀各異顏色不一的蘑菇俯拾皆是,仿佛進入童話世界。我也背著小背簍,學著外公的樣子,發(fā)現(xiàn)一個蘑菇不立刻把它拔掉,而是把它下面的落葉雜草扒開,用手掌護著它的菌面,緊貼地面從其根部掰斷,然后輕放入背簍中。除了林中空地或小徑兩旁這種顯而易見的地方,外公還經常扒開樹根下一堆雜草,發(fā)現(xiàn)一叢一叢的大蘑菇。我跟在外公后面,為外公漏掉好多鮮艷的蘑菇沾沾自喜。生怕外公知道跟我搶,迅速把它們拔掉裝進背簍。野生菌菇是極好的食材,不僅味道鮮美還具有養(yǎng)生的功效?,F(xiàn)在很多人不惜花重金也求不得正宗的“山珍”,而我從小就在外婆家嘗盡了人間的美味。晚飯前我和外公蹲在院子里清洗之前拾來的菌菇,外公把我采的那些美麗蘑菇都扔一邊。我不高興外公不煮我的蘑菇,跑去找外婆告狀,他們笑得合不攏嘴,原來顏色越鮮艷好看的蘑菇毒性越大。我偷偷摸摸采了一兜五彩毒蘑菇。
樹林的另一端是本村的另外幾戶人家。夏季農忙的時候,村里的人為了不錯過農時都會自愿集中到一兩戶人家?guī)兔?。每個暑假我都能趁著這個機會去一趟樹林那邊。去那邊的途中有一株很大的刺樹。刺樹,雖被稱作樹,實際枝葉長得都似月季。刺樹的花朵梨花大小,白中透著粉紅,花形略像月季,散發(fā)著淡淡的清香。盛夏正是刺樹果實成熟的時節(jié)。那一粒粒櫻桃大小的烏紅色果實,被稱作“刺泡兒”。它很像桑葚,只是比桑葚兒要圓,而且呈半封閉型,不似桑葚是顆實在的橢圓球體??诟幸脖壬]匾?,更有水分也更甜。刺樹結滿“刺泡兒”的時候枝條都垂下來,其神態(tài)又如負重的垂柳?!按膛輧骸背墒炱诓畈欢嘀挥卸欤覐男∝澇?,在“刺泡兒”成熟期間,幾乎每天都找機會跑去刺樹那兒摘了吃。先從枝條的最低處吃起,下面都被我風卷殘云般收拾干凈后,就趁小姨夫去林子里砍柴的時候纏著他,讓他把枝條折了給我,以便我能吃到刺樹上端的“刺泡兒”。野生的果子吃得過多,輕則腹瀉,重則中毒。外婆小姨經常囑咐我不要在山上亂吃,不過每天回來她們看著我蓬頭亂發(fā)花著臉,都會故意板著臉教訓我?!翱茨阕齑蕉汲宰狭?,像個豬嘴巴筒子。”小姨就把我胸前全是紫紅色“刺泡兒”汁水的衣服脫下來,漿洗干凈。衣服掛在院子里,在繩子上隨風蕩過來蕩過去,就像媽媽把衣服晾在屋坎的竹竿上一樣。
外婆村子里的人本就不多,人戶分布得零零落落,在山上很難找到同齡的玩伴。隔壁家有個比我小幾歲的“叔叔”,因為是外公兄弟的兒子,輩分上的隔閡和年齡上的差距本就讓我們沒什么共同興趣,再加上因為我當時還理解不了的復雜妯娌關系,外婆和他媽媽關系不好,也不怎么讓我跟他玩兒。整個夏季我的玩伴兒基本分為兩撥,一撥是隔壁家的“客娃兒”。他比我大兩歲,因為也是暑期來別人家做客,十天半個月就走了。另一撥則是林子那頭羅家的小孩兒。隔著一片樹林,平時去羅家的機會不多。趁著外公外婆他們去幫羅家干農活的那幾天,我也可以跟他們家的小孩兒玩兒。羅家是個大家族,孩子很多。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都已經開始去田里幫忙干活了,只能等他們回來吃飯或傍晚干完活的時候才能和他們一起玩。平時陪我玩的都是比我更小的,和一個大姐姐。在她家的時候,我就跟個小跟屁蟲似的,她走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大人們上坡后,她就開始準備一家人的午飯。洋芋是鄉(xiāng)里人愛吃的主食,她最先要做的就是刨洋芋。她左手握住一個洋芋,右手捏著小刨刀飛快地刨動,手里的洋芋也跟著迅速轉動,幾秒鐘洋芋皮就被去得干干凈凈。她坐在小板凳上,將去完皮的洋芋扔進面前一個盛了水的桶里,嘭的一聲水花濺在水桶的四壁上。我趴在桶的邊沿,看著里面刨好的洋芋一個一個多起來,還帶著皮兒上的泥土,她足足刨了大半桶。大姐姐像洗衣服似的給它們一頓揉搓,瞬間桶里的水就渾了,洋芋卻都洗得白花花的。外婆經??渌诳?,干活麻利,說以后誰娶了她都是福氣。她燒飯我就在一旁看,一個人又是燒火又是切菜的,就像個大人一樣。以后過家家做飯的時候,我都是學著她的樣子。大姐姐不聰明,我甚至都覺得她傻傻的,小學都快畢業(yè)了有時候還掛著鼻涕,頭發(fā)也是亂蓬蓬的。她功課不好,聽說我成績好,特別喜歡我。她說還想讀初中,我估計她也不知道初中讀完之后還能讀什么。她說話的樣子特別認真,因為她是女孩子,成績又不好,可能小學畢業(yè)后就再也不能上學了。我再看她都覺得有點難過,特別是當她在頭發(fā)上綁一朵花的時候。她總愛綁一朵花在馬尾上。
山上的世界就跟原始社會一樣,我生活在街道上,山上其他人都和外公外婆一樣,把我當大城市小姐一樣供著,生怕我在山上的生活不適應。和羅家的一大家人吃飯,大家都接二連三地往我碗里夾菜,說一些打趣的話來逗我。他們一一細數(shù)著山里才有城鎮(zhèn)上沒有的好玩東西,給我介紹一些從來沒聽過的趣事。那時太小,理解不了苦了一輩子的種田人話語里的希冀和辛酸,只覺得山里好玩的是比較多,而且相比街上的那些人,雖然他們很土,我還是更喜歡他們一點。不知道是誰家有一臺彩色電視機,吃完飯孩子們和幾個大人就擠在一個屋子里聚精會神地看電視。我和外婆一家在月光下,打著一個鐵皮老電筒往回走。外婆和小姨低聲商量著過幾年要給大姐姐介紹一門親事,據(jù)說那個男生初中畢業(yè)就出門打工了。樹林里夏蟲低吟,時不時傳來幾聲清脆的鳥叫。一陣風過,我打了個激靈,吃飯時發(fā)燙的臉涼絲絲的。
上一次去山上,已經是好幾年前了。上山的路許久沒有人打理,人高的雜草阻塞道路,落葉枯枝橫亙其中。大片大片的田野荒蕪,已經看不出昔日牛耕人作的痕跡。外婆一家是最后搬下山的。臨走時遠遠地望著那大門緊密的空房子,銅把手在朱紅色大門上摔得叮當作響。院子里閣樓上,到處都是年幼時奔跑的影子。山頂上的外婆家,開得正盛的夢花,還嗅得出大片大片夢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