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怡女勻
這個世界,一切都是以黑、灰及白所組成的單調世界,天空是灰色的,如紙片單薄的云是空虛的白……連同生活于此的人都是這三種顏色。
對于單調的世界,人們并沒有太多不滿,顏色的多寡并不影響他們的生活,況且,他們一出生便只接觸這三色,對于其他顏色一點印象、感覺都沒有。
從事農業(yè)活動的人仍然工作著,從事商業(yè)活動的人仍然工作著,從事教育活動的人仍然工作著———顏色對于他們,根本就無所謂的啊。
然而,在灰色天空比往常更陰暗的那一天,未曾有過的顏色出現(xiàn)在某個小鎮(zhèn)入口。
———是晴朗的天空藍。
穿著正式西裝,手上拖著沉重的行李箱,存在突兀且明顯的男人踏著輕巧的步伐,搭著輪子偶爾輾到石子所發(fā)出的喀喀聲。
其他人紛紛向其投出好奇的目光。
那個人身上的顏色截然不同,皮膚、頭發(fā)、眼珠、衣著……每一處都與他們不同,他的身上大都不是黑、灰或白。
“您好,與眾不同的先生。”小鎮(zhèn)里最不懼怕外來事物的鎮(zhèn)民走上前,掛著和善的表情向其打招呼。
天藍色的男人禮貌地拿下帽子,回以親切:“日安,我親愛的朋友……又或者該是夜安?”
這里很陰暗,就像是雨天或是夜晚,可是這里并不潮濕,天空也沒出現(xiàn)無以計量的閃亮星子。那么,現(xiàn)在該是何時?
“現(xiàn)在是白天,但是今天的烏云蓋過了大部分的陽光?!辨?zhèn)民回復。
而這名猛然出現(xiàn)的男人,其存在就有如今日的美麗陽光。
迷路于此的男人早在進入單調色彩的世界時,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不同了,這里沒有其他顏色,自己似乎將這世界所有的色彩都收歸于己。
“我想問個問題?!辨?zhèn)民不太好意思地開口,“請問您身上都是什么顏色呢?
他們不知道黑灰白以外的顏色,沒看過、沒遇過,自然也就不需要其名稱。
男人眨眨眼,將自己的帽子遞給一臉好奇的人:“這是藍色,天藍色,就跟天空一樣的……噢。”他忘了這里的天空沒有藍色。
好奇心一下子積到最高點,鎮(zhèn)民又是撫又是嗅地把玩著對他來說是新奇的事物。躲在一邊的其他鎮(zhèn)民見外來者沒有敵意,紛紛聚集到他們身邊,對男人提出一堆問題,請求端詳他身上的異處。
天藍色的男人耐心地為所有人解答,他只慶幸今天身上只有少少的幾個顏色,否則他一定會被纏到隔天或是更久。
小鎮(zhèn)所有人很是歡迎外來的訪客,由鎮(zhèn)長安排,男人住進了鎮(zhèn)上最好的一家旅館,當然也是由三種顏色組成。
由于男人身上是他們所沒有的彩色,所以鎮(zhèn)里的人都稱呼他為“彩色先生”。
隔天,天空該是略微偏黑色色調時,已經起來出門準備要去工作的農人們一一發(fā)出大大的驚嘆聲。
農人們的驚呼逐漸喚醒小鎮(zhèn)里沉睡的人們,大多數(shù)被吵醒的人推開窗,睡眼惺忪地想大罵外面的人安靜點。可是話還未出口,他們就被農人所詫異的事物給吸引了。
本該是灰色色彩的天空竟然變換了顏色,比昨日彩色先生所穿的衣服還要深沉一些,但還是看得出來那是美麗的藍色。
眾人的睡意頓時全消,雙眼蹦出驚喜的神采。
他們的世界有色彩了!
這件事驚動了所有人,每個人都張大了眼睛,目光一刻也不愿意離開這令人驚奇的轉變。
大家都認為這一定是因為彩色先生來到這兒,因此世界開始被繪上顏色。
“彩色先生!您看!那就是您眼中的、天空的顏色嗎?”昨天先與彩色先生示好的鎮(zhèn)民亞爾文,興奮地拉著對方的手,一手指著比稍早前還要更加清澈的青空。
“哦!是我所熟悉的天空??!”
一聽見彩色先生的聲音,眾人紛紛回頭并上前,感謝這個帶來好事的訪客。
當然,他們并沒有忘記去注意今天彩色先生的穿著。
不同于昨日,是暖和的榛色。
“彩色先生、彩色先生,今天的顏色叫作什么呢?”牽住母親布著厚繭的手、綁著兩條三股辮的小女孩漾著笑容,伸出另一手拉著彩色先生的衣袖。
彩色先生揉揉小女孩的頭,引來對方陣陣發(fā)笑。
“今天是榛色,是堅果的顏色?!闭f著,彩色先生一把接住從前方丟過來的幾顆果實,“美麗且飽滿的榛色?!?/p>
“果實的顏色!”小女孩高興地大叫。
這么一來,明天的果實就會漆上顏色了!
大家都抱著愉快的心情如此想著。
果不其然,榛色也出現(xiàn)在小鎮(zhèn)里,飽滿的顏色讓眾人的心情更加歡樂了。
他們發(fā)現(xiàn)到彩色先生穿著什么顏色的服裝,世界便會被涂上什么顏色———天空的藍色、果實的榛色、葉子的翠綠色、柑橘的橙色……本來只有黑色、灰色與白色,但現(xiàn)在已經被不少顏色給填滿。
這個世界是如此的繽紛且耀眼———
唯一讓人們感覺可惜的是,他們的身體并沒有顏色。
在過去的某一天,彩色先生穿過與他皮膚相似的緊身衣,雖然大家一度認為彩色先生的衣著品味令人不敢恭維,但他們能擁有膚色的事更為重要。
不過,那樣的顏色沒有于每人的肌膚上綻放,他們身上仍然是接近白色的淺灰色。
眾人不解,而為世界填上顏色的彩色先生更是不解,他本來就不知道為何世界會有變化,更別說一直以來的改變?yōu)楹瓮V埂?/p>
只能抱著失落,但沒有人怨恨彩色先生,畢竟那也不是他可以控制的。
“彩色先生,你認為我們該怎么辦呢?”亞爾文略微失望地詢問。
雖然小鎮(zhèn)里幾乎所有人都與彩色先生相識,不過與他最好的仍是第一天最先上前攀談的亞爾文。
拿著典雅的純白色茶杯,杯緣以淡粉色繪制了如裊裊炊煙的柔軟線條———亞爾文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能看見自家的器皿擁有那三色以外的顏色,里面咖啡的顏色甚至是褐色的!
對此,亞爾文相信眾人都是相當感謝彩色先生的,只不過眾人現(xiàn)在有了更加希冀之物……鎮(zhèn)民們的表現(xiàn)似乎越來越怪異。
他不知道該怎么說……不,是他不愿意如此去想罷了,因為大家的生活與態(tài)度一直都是那樣的單純。
彩色先生也持著相同款式的茶杯,喝了一口褐色的液體。幸好現(xiàn)在的咖啡也有了色彩,否則要他喝一杯與其他飲料都差不多顏色的東西,他都覺得自己快要受不了了。
“亞爾文,你指的是哪方面的問題?”就彩色先生來看,雖然一開始最有問題的是世界的顏色,不過當眾人得到了,之后有問題的就不再是色彩了。
他被人們喜歡著,因為他會帶給這世界原先沒有的事物,可是當他使世界繽紛起來,同時也讓原先單純的人心添加了各種不同的情緒。
亞爾文瞄了彩色先生一眼,對方今天穿的是米白色的西裝。“今天是什么顏色?”
“米白色,亞爾文,你還沒記住各種顏色的名字嗎?”
由于是第一次接觸,其實大多數(shù)人尚未完全將各種顏色的名字記憶起來,看見時多少都還是會詢問。
“你不能要求新生兒記住父母、兄弟姐妹們的名字。”亞爾文理直氣壯。
彩色先生失笑一聲:“聽見三十歲的大男人說自己是新生兒還真是可怕?!?/p>
用鼻子哼了聲,亞爾文這才想起剛剛的問題:“差點被你唬弄過去。所以,你認為我們該怎么辦?”
將杯中的咖啡飲盡,彩色先生呼了口氣:“我不知道該怎么讓你們的皮膚擁有顏色?!?/p>
“我想也是,我只是想問問看?!眮啝栁闹耙部催^他人請求彩色先生多穿幾次膚色的服裝,雖然大家都很希望自己身上也有顏色,不過要他來選的話,他還是希望彩色先生別再穿上那種像是裸著的衣服。
像是知道對方在想什么,彩色先生苦笑:“別那樣,我沒有其他膚色的衣服啊。”
“你的品味真是糟糕。”亞爾文徑自下了結論。
“才沒有!”
之后,彩色先生還是依他人要求,勉強換上被人側目的膚色緊身衣,但期望仍是一次次地落空。
“其實我不認為膚色對我來說很重要?!?/p>
曾經,亞爾文這樣說過,而且也從未祈求過。
自己身上有色彩,并不是很能理解他人的想法。而他人從原先的零到有,最后就只剩下一種……彩色先生并不是不能猜測他人的想法,可是結果就是如此,他已經讓自己換上丟人的衣服好幾天了,沒有辦法就是沒有辦法。
他們何時會選擇放棄呢?
“唉?!辈噬壬鸁o奈地嘆氣,撐著頭。
今天他穿著大紅色的無領長袖T恤,鮮艷的色彩與他憂郁的心情成反比。
“今天不是穿緊身衣,你怎么心情一樣很差?”亞爾文坐在彩色先生對面,順手擺出一盤點心在兩人之間。
“沒有人愿意放棄?!辈噬壬腙H著眼,“不肯服輸這點很好,可是在無法成真的事物上執(zhí)著就令人疲憊了,尤其那份執(zhí)著還是利用他人達成自身所祈愿之事物。”
亞爾文搔搔臉頰,無法給予任何回應。他也是屬于受惠者的一員,最初他也很高興一切的轉變,直到世界變得美麗而他也不再有任何遺憾,他就知道自己已經無所求了。
有時候,生命不需要太過完美。況且,黑、灰與白是他們最初始的世界,他也不想因為有了新事物而失去最初的自我。
只是,這樣想的人似乎只有他,沒有第二人。
吐出心底的一口濁氣,亞爾文驀然起身,拉著彩色先生往外走:“我們出去走走吧,悶在這兒也不是辦法,出去走走說不定心情會好一點?!?/p>
其實彩色先生很想拒絕,因為外面的人就是使他身心靈都感到疲累的人群,不過他不會拒絕亞爾文,因為他是他認定的、唯一對他好的友人,也是唯一對他無所求的人。
一走出門,各式色彩的世界映入眼簾。彩色先生想起第一天他所見到的景色。
雖然那時是灰色的天空、紙片般的白云,可是那樣的景色卻讓他開始懷念起來。
彩色先生不禁懷疑自己對這世界是否有益。
“日安!彩色先生!”
并不像大人帶著些許的失落,小孩們的臉上總是掛著燦爛的笑容。
“日安。”彩色先生揉揉孩子的頭。
“彩色先生,今天是什么顏色?很像是蘋果的顏色呢?!毙∨⒂眯∈帜笾t色的布料,觸感與自己身上或是他人身上的衣服全然不同,柔柔的,很舒服。
“是紅色喔?!辈噬壬卮?,“跟蘋果不太一樣,這個比較像是血的顏色?!?/p>
眨眨眼,小女孩歪著頭:“血?血不是黑色的嗎?”
在世界豐富前,血的顏色是黑色的,小女孩雖然沒有看過自己體內到底是不是流著黑色的血液,但大人們偶爾會因為受傷而流血,那時她看見的是烏漆麻黑的顏色。
想想也是,這里黑色就是以較深一些的顏色替代。彩色先生搔著臉頰,思忖了半晌后,跟亞爾文要了把小刀,忍痛在自己的掌心上劃下一痕。
鮮艷的血珠伴隨淺淺的刺痛從掌心冒出,彩色先生將手掌伸到女孩面前:“這就是紅色,鮮艷的血紅色。”
女孩瞪大了眼:“不、不是黑色的……”顫顫巍巍的小手欲碰觸紅色的血珠,但一碰觸到便立刻縮手。
看著自己的手指沾上了一點的紅,小女孩整個人興奮得快昏厥。用另一只手抹去血,在手指上剩下殘存的紅。
在皮膚上的顏色!
以為自己的皮膚有了顏色,女孩高興地尖叫:“紅色!我的手上有紅色!”
聽聞尖叫聲,附近的居民一擁而上,紛紛拉過女孩的手端詳。
“真的有顏色!”
“雖然不是膚色的,但真的有顏色!”
“我也要顏色!”
注意力轉回到彩色先生,眾人貪婪的視線全都放在彩色先生冒著少許血珠的手掌。
發(fā)覺不妙,本來想逃跑的彩色先生被人抓住,接著便是掌心傳來的撕裂痛感,“啊啊?。 ?/p>
鎮(zhèn)民們像是捉到獵物并享用的獵食者,眼中全是渴望鮮血的瘋狂色彩,他們用手指刨挖著獵物的掌心,血腥的味道刺激著鼻腔,艷麗的鮮血仿佛是助燃物,將所有人的欲望燃到最高點。
“啊啊啊啊———”彩色先生吃痛得大叫,卻沒有任何人注意到。
手掌被抓得坑坑洞洞的,鎮(zhèn)民們的暴力并不因此而停止,反而在看見更多血液后越加亢奮。
沾染上顏色的雙手變得黏膩,鐵銹的氣味也一并附著于上,各種怪異的感覺使得人們覺得惡心??墒牵@些不足永遠比不上滿足欲望的歡樂。
噴灑而出的鮮血越來越多,就著空隙不斷滴落于地,積在地上幾乎可以成為小池塘。
“給我!我的臉上還沒有顏色!”某個在比較后方的男人大叫,伸出的手染了滿滿的紅。
“我的脖子也沒有顏色!”某名婦人扭曲了臉,眼內充滿嗜血的狠戾。
人們的呼聲壓過彩色先生的哀號,不過后者也無法發(fā)出太大的聲音,因為他的嘴里也塞滿了如吸血蛭的手指。
被推擠到人群最后方的亞爾文傻愣愣地望著眼前正在分食顏色的鎮(zhèn)民們,與他最要好的人在上一秒還在跟他說笑,下一秒?yún)s成為眾人的美食,而他卻沒能做出任何反應。
喉嚨深處爆出惡心感,亞爾文捂著嘴、忍著嘔吐感,他想離開,雙腿卻不受控制地立定于原處。
噩夢一般的艷紅色不斷噴灑出來,伴著洶涌的濃郁氣味。
眼前所熟悉的人們,已經不再是他最愛的人們了……
那些人就只是暴戾且貪婪的……
這個世界,一切不再是以黑、灰及白所組成的單調世界,天空不是灰色的,悠然于空的云也不是紙片般的白。
對于充滿色彩的世界,人們的心里仍有不滿,無法填滿的無底洞一同被附染在人們的心上。
迷路的彩色先生成為新世界的創(chuàng)造主,真心感謝并思念他的卻僅有一人。
“很久很久以前,世界還是只有單調的黑、灰與白……有一天,某個帶著彩色的男人出現(xiàn)了,他被其他人稱作‘彩色先生……”
彩色先生,你知道嗎?世界從黑白的有聲劇場變?yōu)椴噬哪瑒×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