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剛
這里曾經(jīng)是一片稻田。春播時節(jié),總可以看見滿稻田里忙碌的農(nóng)人,弓著腰,身邊明晃晃的水面倒映著他們的身影,微風吹起,一圈一圈地蕩漾。后來這里就變成了“開發(fā)區(qū)”,稻田被一一填平。仿佛是在一夜之間,一棟棟樓房便聳立了起來:加油站、職業(yè)中學、賓館、文體中心、自來水公司、交警大隊、中醫(yī)院、廣電大樓、電信公司、菜市場、公共汽車站、音樂廣場……在這些樓宇聳立起來之前,一條筆直的大道首先在稻田中間鋪陳出來,站在城邊的高山上俯瞰,恍惚覺著是誰冷不丁往稻田身上砍了一刀過后留下的傷口,巨大而醒目,永不會愈合。大道最初沒有名字,兩邊的樓宇一棟棟聳立起來之后,大道的名字也隨即起好了,就叫向陽大道。聽起來,有一股撲面而來的詩意,很容易就讓人記住了。事實上,所以給大道起這么個名字,僅僅是因為它的所在叫向陽村。但在人們的話語里,依然由著自己的性子,叫這里“開發(fā)區(qū)”。有一次,我從老城區(qū)打車回居于大道旁的家,師傅是個外地人,操著隆重的外地口音問我到哪里,我脫口而出“開發(fā)區(qū)”,師傅也沒再問,徑直將我載到了宿舍區(qū)門口。
從我寄居的宿舍區(qū)出來,是一個十字街口,“十”字橫著的那一筆便是向陽大道。大道這邊分別是一家星級賓館和我供職的中醫(yī)院,賓館的名字響當當?shù)?,叫二郎山賓館,對面則是交警大隊和自來水公司??拷嗅t(yī)院這邊的街角矗立著一座郵亭,亭身后面是醫(yī)院大門前廣闊的草坪,幾棵小樹錯落在綠油油的草間,從栽種下它們的時候起,它們就是現(xiàn)在的樣子,四季都擎著碧綠的枝葉,卻似乎從來就沒有生長拔節(jié)過。
郵亭現(xiàn)在的老板是一對年輕的夫婦。我開始在郵亭訂閱雜志的時候,老板是位中年男人,禿頂,光亮可鑒的前額,不高的個頭,渾圓的肚皮,一說話,喉間就發(fā)出轟隆轟隆的喘鳴,偏偏他還喜歡笑,笑起來的時候喉間的喘鳴就更加的響亮。我每次去取雜志,他總是笑呵呵的,雙眼幾乎瞇成一塊了。我好幾次對他說,你該減減肥了。他知道我是個醫(yī)生,卻總是笑著,對我的話不置可否。后來有一天,我按著雜志到來的時間去郵亭,卻只見郵亭的卷簾門四下里緊鎖著——中年男人死了,就在頭一天,快臨近十二點的時候,在送雜志上一棟樓的途中。那個訂戶住在八樓,中年男人爬到七層的時候突然感覺胸口痛,停下來休息,卻不見疼痛有任何緩解,于是撥通了妻子的電話,可還沒說出一句話就倒了下去,再也沒有站起來。
那是在六月。郵亭因此關(guān)了很長一段時間,我訂閱的當年余下的雜志也因此斷了檔。郵亭重開的時候,主人就換成了現(xiàn)在的年輕夫婦。郵亭重開的當天,我特意跑去問過他們我訂閱的那些雜志還拿得到不,他們很驚奇地盯著我,大約是覺著我這個人有些莫名其妙,卻沒說出來。片刻之后,他們微笑著不約而同地回答:可以啊,補訂吧。我無聲地看了夫婦倆一眼,逃也似地離開了郵亭。隨后,我就為自己的沉默付出了代價——因為接下來差不多半年的時間里無新雜志可讀,我越來越強烈地覺出了一種無法言說的窘境。像身體里隱約存在的癢,撓不著,卻又無休無止。終于熬到了這年的十一月,我迫不及待地跑去郵亭,微笑著要年輕夫婦幫忙訂閱來年的雜志,付錢之前,我小心翼翼地和他們談條件,說,等拿到雜志再付錢,拿幾本付幾本的錢,行不?卻沒想,年輕夫婦相互對了一下眼,很爽快地答應了我。讓我更沒想到的是,此后每當有新雜志來,夫婦倆總是第一時間通知我,有時候還特地送到我的辦公室里。一期也沒落下過。
醫(yī)院外的十字街口往上,還有兩個十字街口,再往上便是舊城區(qū);往下,過一個十字街口便是龍尾大橋。因此也可以說,整條向陽大道的長度,其實就是整個開發(fā)區(qū)的長度。隨著大道兩旁的高樓不斷林立而起,開發(fā)區(qū)不斷擴張,橫跨向陽大道的路連續(xù)筑成,本就熱鬧的開發(fā)區(qū)更顯出繁華來了。
站在醫(yī)院外的十字街口,抬眼就能看到不遠處的廣電大樓。那是縣電視臺的所在。我每天在電視里觀看的本地新聞,就是從那棟大樓里制作并傳送出來的。對于新聞節(jié)目的制作和播出,我一直有著強烈的好奇心。有一次和曾經(jīng)在廣電局工作的朋友聊天的時候無意中說起,朋友幾乎是脫口而出:一二三噻,就像你們醫(yī)生看病一樣的,不也有個一二三么?我恍然。朋友的話自然是沒錯的,世上所有事都有其自身的規(guī)律,我們能做的,就是順應這個規(guī)律,做自己應該做的事情。我已經(jīng)忘了具體的時間和背景,只一直記著朋友說這話時的表情,很有些順理成章、不以為然的樣子。盡管如此,依然沒能徹底消解掉我心底里的好奇,我依然不時想象著,有一天跨進那棟大樓,親眼看看樓內(nèi)的情景。
廣電大樓的樓頂上架著一架巨大的鐘。每到整點的時候,就發(fā)出咚——咚——咚的鐘聲,引得四下里發(fā)出遠遠近近的回聲,悠揚而綿長。站在向陽大道上的任何一個地方,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大鐘上滴滴嗒嗒不停滾動的指針。我一直不喜歡戴手表,最初寄居到這里的時候,我還沒能力購買手機,家里也沒來得及安裝掛鐘,什么時候我需要知道時間,就推開窗戶或者抬起頭來,一望便知。
這樣的情況,持續(xù)到2008年5月12日便戛然而止了。確切地說,是持續(xù)到2008年5月12日14點28分,那場舉世皆驚的大地震。大地震的震中在汶川,這個小城是地震波及到的地區(qū)之一。那天早上,我照例到單位上班,查房,為我的患者們開具了當天的處方,然后換藥。中午十二點,回家為孩子做好了午飯,之后例行午睡。我是在睡夢中被巨大的震波蕩醒的。和往常一樣,我睡在客廳的沙發(fā)上。一醒來,雙耳便充斥著天崩地裂山呼海嘯般的聲響。是爆裂,是撞擊,是破碎。沙發(fā)旁的地板上四處散落著玻璃燈罩的碎屑,就連四四方方的電視機也仰面躺在那里??蛷d的天花板光禿禿的,只剩下幾根殘缺的金屬線,電視柜上原本只擺放電視機,因為電視機的突然離場陡然變得單調(diào)和空曠……我一下就懵了。朦朦朧朧中,我努力著,試圖站起身,想看看是怎么回事,卻發(fā)現(xiàn)樓房在不住地搖擺,腳底像踩著滾滾涌動的波浪,怎么也站不穩(wěn),更不要說挪動步子了。那一刻,我像一個四肢笨拙的溺水者,四周的驚濤駭浪不斷向我涌來,我拼著命,想做些什么,卻發(fā)現(xiàn)什么也做不了,只好就那么呆坐在沙發(fā)里,任由鋪天蓋地的無助和絕望洶涌著,一點點,把我淹沒……記不清過了多久,也已記不清是怎么趕到醫(yī)院的了,只記得趕到醫(yī)院以后,病房里早已是空空蕩蕩的;向陽大道和醫(yī)院門前的草坪上聚滿了人,我的病人們橫七豎八地躺在草坪上。到處是驚魂未定的面孔,到處是此起彼伏的呼喊;可憐的是那些青草和那幾棵似乎永遠長不大的小樹,在一雙雙大腳的踩踏下,再也沒有了往日的生機和活力,紛紛呈現(xiàn)出一種病懨懨的疲態(tài)……時至今日,那些青草和小樹早已恢復了往日的生機,重又變得綠意盎然的了。每次打草坪邊經(jīng)過,我眼前還不時浮現(xiàn)出當時的情形,像一場無聲的黑白電影,一次又一次地在腦海中重放。有一絲油然而生的虛幻感,且略略的失真。
但我清楚地知道,那一切都是曾經(jīng)真真切切地發(fā)生和存在過的。就像廣電大樓上的大鐘。那一刻過后,大鐘的指針便停止了跳動,永遠地停留在了14點28分,它悠揚綿長的鐘聲,也徹底地從小城上空消失了。據(jù)說,有關(guān)部門曾經(jīng)專門請人來修理過,卻不知道什么原因,一直沒修好。有關(guān)部門的領導于是靈機一動,索性讓它保持現(xiàn)在的樣子,靜立在廣電大樓高高的樓頂上。但凡經(jīng)過向陽大道的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大約是為了方便進出賓館和中醫(yī)院的人通行,“開發(fā)區(qū)”的設計者們特地在十字街口靠近郵亭的一側(cè)辟出了一片開闊地,呈扇形,緊緊攀附著筆直的向陽大道,總讓我聯(lián)想到某個人的腸道上贅生的巨大突起——突起的頂端連著“十”字豎著的一端,我寄居的宿舍就在離交叉點不遠的一棟大樓里——從交付使用的那一天起,開闊地上就從沒空閑過。出租,人力三輪,販賣蔬菜、水果和鮮花的臨時攤點,橫七豎八地擁塞在那里;如果是在清晨,則是一溜的早點攤子。攤主大多是這個小城周邊的居民,一張張都是似曾相識的面孔,似曾相識的笑容。
有時候為了趕時間,我會偶爾光顧那些早點攤子。我?guī)缀醭赃^那里的所有早點:豆?jié){油條、鍋盔、鹵雞蛋、饅頭什么的。每次我一走近,他們此起彼伏的叫賣聲便會漸漸高亢起來,隔著越來越近的距離,雜亂無章地竄入耳道。因為事先并不知道自己要吃什么,我走近他們的時候,心里就無端地生出些不知所措來。
春天的時候,早點攤子新增了一個陌生面孔。十七八歲的樣子,兩只眼圈總是烏黑陰沉,活像腦外傷過后的“熊貓眼”。他賣的是鍋盔。他把鍋盔放在一個長方形的玻璃柜子里,玻璃柜子橫擱在三輪車上,柜子向外的一面用紅油漆刷著六個醒目的大字:“山西帥哥鍋盔”。柜子上放著一只小喇叭,擴音器總是朝向中醫(yī)院和賓館所在的方向張著。我隔三差五才光顧一次攤點,時間長些之后,我注意到他并不是每天都出現(xiàn)在這里。他出現(xiàn)在攤點的時候,老遠就能聽到小喇叭里傳出的聲音:“鍋盔,山西,帥哥鍋盔——”典型的本地口音,拖著長長的尾音,彎彎繞繞的,一遍又一遍。這樣一來,他就無需和其他人一樣,張開嘴高聲叫賣了,只站在三輪車旁,顧主光臨,他就伸手推開帶滾珠的玻璃柜子,取出鍋盔,收錢。那天我實在想不到要吃什么,走著走著就走到了他的玻璃柜子前,他也沒問我是否要買,就嘩啦一下推開了玻璃柜子。遞給我鍋盔的時候,他點了一下頭,臉上晃過一絲微微的笑意。我看著他,在他找零的當口開始啃食手里的鍋盔。剛咬了一口,我就險些被噎住了。大約是出鍋時間過長,鍋盔早已變冷,硬梆梆的,像嚼冰渣子,我試了幾次,都無法順利吞進肚子里。他遞過錢來,看到我“狼吞虎咽”的樣子,又一次無聲地笑了。
后來有一天,我突然在有線電視播出的本地新聞和市報關(guān)于他的長篇報道里看到了他。他是報道的主角。電視新聞和報紙上滿是他的圖片和鏡頭,盡管圖像拍攝的是他的裸體,臉部還被處理成了馬賽克,我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看上去,他比我在十字街口看到時更加瘦削,整個一副皮包骨頭的樣子。裸露的皮膚上,到處都是傷痕,新傷疊著舊傷,老傷未愈又添新傷。他瘦骨嶙峋的身體儼然就是一張畫布,上面畫下的全是傷疤,一道道,清晰而醒目。
報道說,他來自山西省運城市絳縣,16歲,叫高雷雷。雇用他的是一個本地人。和高雷雷一起被雇用的還有一位13歲的少年,高雷雷同一個村子的老鄉(xiāng)。今年春節(jié)后,他們一起“流竄”到這個小城,而后被老板雇用。他每天制作并販賣400個鍋盔,他的同伴200個;如果未按時完成工作量,等待他們的便是搟面杖、鋼管、螺紋鋼……這是雇用他們的老板給他們安排的基本任務。為了完成老板的任務,他們每天很早就起床,騎著三輪車,先到小城周邊的村鎮(zhèn),然后回到城里。老板至今未付過分文工資,他們的伙食就是每日賣剩下的鍋盔,并被老板嚴格限量……報道發(fā)出的時候,高雷雷已被送進醫(yī)院,“經(jīng)檢查,全身90%以上軟組織挫傷,兩處以上骨折,體內(nèi)出血,腎功能出現(xiàn)衰竭,已于當日下午轉(zhuǎn)往市人民醫(yī)院進行緊急救治……”怵目驚心,令人發(fā)指。這是電視報道里反復用到的八個字。電視新聞所配的背景畫面,就是高雷雷的裸體圖像,和他曾經(jīng)販賣過鍋盔的地點,出現(xiàn)最多的便是郵亭旁邊的十字街口。
那些時間里,我每次上街總會聽到人們的議論聲。有驚奇,有嘆息,也有憤恨。此時,這個小城已再也見不到高雷雷的身影。但生活總在繼續(xù)。和往常一樣,我還會偶爾光顧一下早點攤子。攤主們見了我,臉上就浮現(xiàn)出似曾相識的笑容,仿佛他們已經(jīng)認識我很久了。
因為是寬闊的四車道,且路線筆直,視野開闊,這在一定程度上麻痹了人的神經(jīng)。尋常時日里,人們駕車打向陽大道經(jīng)過,速度總是不覺間變得很快。走在路旁的人行道上,遠遠就聽得見車身劃破寧靜的空氣發(fā)出的刺耳聲響,配合著不時鳴響的喇叭聲,讓人平生出不寒而栗的恐怖感覺。
真正讓人不寒而栗的是不時發(fā)生的車禍。因為有中醫(yī)院和賓館,出入醫(yī)院外十字街口的人和車自然都多,意外便隨之不時發(fā)生了。有人做過不完全的統(tǒng)計,整個向陽大道,平均每月就有一次車禍發(fā)生,而發(fā)生率最高的,就是中醫(yī)院外的十字街口;有時候這邊的血跡尚未完全風干,另一起更加嚴重的車禍又在那邊發(fā)生了。一天傍晚,我剛剛下班回到家中,便接到一位朋友的電話。朋友是位有著近二十年駕齡的貨車司機。電話里,朋友慌里慌張地問我在哪里,語氣是我從沒聽見過的緊張和急切。朋友開車經(jīng)過醫(yī)院外的十字街口時,一輛摩托車突然從醫(yī)院對面的街角飛快地竄出來,硬生生地撞上了朋友的車身,人和摩托車一起反彈而起,重重地跌落在地。摩托車當即變得沒了完整的形狀,駕駛摩托車的人失聲慘叫著躺在地上,腿上皮肉綻開,血肉模糊,白生生的骨頭樹杈一樣斜刺著。幸好救治及時,那個摩托車駕駛者的腿倒是保住了,卻在醫(yī)院里躺了半年多才漸漸好起來。
為了規(guī)范人們通行,醫(yī)院外的十字街口不久之后便裝上了紅綠燈。紅綠燈安裝在高高的水泥桿子上,不管是步行還是駕車,打老遠就能看到。開始的時候,并不是所有人都習慣紅綠燈的存在,但交通規(guī)則不管這個,它存在的目的就是要規(guī)范人們的行車,直到養(yǎng)成良好的習慣。闖過紅燈的人后來都一一收到了交警寄出的罰單,再經(jīng)過時速度也就很自覺地控制著,走到紅綠燈下也是當停則停,當行方行了。步行的人們再也不用擔心自己被撞得血肉模糊,甚或變成車輪下的無辜祭品。
自從有了紅綠燈,醫(yī)院外的十字街口發(fā)生的車禍確是越發(fā)減少,幾近于無了。但是,不少駕車的人,遠遠看到紅綠燈上不斷變小的數(shù)字,總想趕著,在紅綠變換之前沖過去,以免停在街口,無所事事地等待那六十秒的時間。他們目不斜視地盯著前方,踏在油門上的腳掌暗地里使著勁,車子于是風馳電掣地飛奔起來。大多數(shù)時候也確是如他們所愿,有時候,鄰近的十字街口免不了有人交叉而行,可駕車的人們卻目不斜視,心無旁騖,時不我待的樣子。于是,以前醫(yī)院外不時發(fā)生的慘劇又在鄰近的十字街口發(fā)生了,其頻率似乎更甚,結(jié)果也更凄慘。
一天清早,廣電樓下赫然躺著一個血肉模糊的人影,四周是一攤凝固的血跡。那時候,縣城里的大多數(shù)人都還沉浸在睡夢之中,整條向陽大道,除了晨練的老人和遠處幾個早點攤,再見不到更多的人了。死者是什么時間遭遇到的不測?死者又是遭遇到了什么樣的不測?通過查看監(jiān)控錄像,發(fā)現(xiàn)在早些時候的晚上,曾有一輛中型貨運車以很快的速度駛過,在行駛到廣電樓下的時候,車輛停了一下,隨后以更快的速度駛離了向陽大道。因為光線太暗,更因為貨運車長期從事煤炭運輸,煤屑掩蓋住了車身上懸掛的車牌,監(jiān)控錄像里根本沒法看清,但在相距很短時間的另外一個監(jiān)控里,卻看到了駕駛員的臉。人找到了,車隨之被鎖定。真相于是大白于天下:原來,就在早些時間的晚上,死者和幾個朋友喝了酒,回家時已是夜深人靜的凌晨了,街道上空無一人,死者一個人晃晃悠悠地走著,壓根就沒注意到不遠處正有一輛車疾馳而來……事情迅速傳遍了縣城,人們無不對肇事逃逸的車主嗤之以鼻,而對死者則報以一聲聲深長的嘆息,嘆息中,不少人的臉上掛著潺潺的淚水,仿佛意外殞命的是自己的親人。
又一天的傍晚,雪梅騎著自行車路過廣電樓下,打算去對面的街上辦事。雪梅是一位年近中年的女性,戴一副度數(shù)不低的近視眼鏡,因此她出門一向是小心翼翼的。走到十字街口就要過街時,雪梅停了下來,打算推著車走過去。雪梅耳聞目睹過向陽大道上的多起車禍,知道不久前曾經(jīng)有個人命喪于此,在她看來,推著車一步步看得清清楚楚才走過去,遠比騎在車上雙腳離地強。她下了車,扶著車把手,左右看了看,確定無誤之后,才終于邁開步子。可她穩(wěn)健的步子沒邁出多遠,就聽見耳旁一陣劇烈的轟鳴,等她想再躲閃的時候,已仰躺在冰涼的馬路上,動彈不得。離她不遠的地方,同時躺著一個青年摩托車手。青年在地上掙扎了幾下,慢慢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而后去搬起遠處的摩托車,除了車把歪斜之外,全金屬制作的摩托車居然也是無大傷大礙。雪梅躺在一旁,也掙扎了幾下,可她怎么也站不起身,她想到了大喊,張著嘴,發(fā)出的卻不過是蚊蠅一樣的呻吟。
我見到雪梅的時候,是在醫(yī)院的病房里。雪梅的臉腫脹如瓜,雙唇厚實,勝過非洲的黑人美女。見到我們,她連搖頭加擺手,示意我們坐。我認識雪梅已經(jīng)不下十年,我知道她一定是想對我們說些什么,可是下頜部的骨折和腫脹的雙唇,讓她成了一個無話可說的人。
轉(zhuǎn)眼又是冬天。一到中午,向陽大道上就停滿了車,清一色的大貨車,一輛挨著一輛,首尾相接,像一條長龍攤在向陽大道上,只留下一半的路面,供過路的車輛和行人通行。黃昏來臨,長龍依然沒見蠕動的跡象,焦急的喇叭聲劃破夜色,四面八方傳送。據(jù)說,這和這個冬天長江枯水有關(guān)——因為枯水,運載油料的大型油輪無法通行。沒有了燃料,汽車司機們自然也就只能接受油料緊缺的現(xiàn)實了。
川西南崇山峻嶺中的這個小城,竟然和滾滾長江有著如此緊密的聯(lián)系!這是我從沒想到過的。我猜這也是那些司機們沒有想到的;要不,他們就不會在夜晚來臨時紛紛摁響汽車喇叭,徒勞地宣泄他們心里的焦急。
傍晚時分,我去向陽大道散步。出門的時候,我走的是與向陽大道并行的濱河路,走到濱河路末端與向陽大道相交的地方,折身走上向陽大道,最后經(jīng)過十字街口回家。這是我散步時習慣行走的路線。但今天到十字街口的時候便遇上了麻煩:無所事事的司機們?nèi)齼蓛傻卣驹谄囶^尾相接的地方,一邊大口大口地抽煙,一邊大聲抱怨著該死的天氣。濃密的煙霧裊娜著,在他們的頭頂升起,很快隱沒在越來越深的夜色里。從十字街口這頭走到那頭,我來回尋視了很長時間,才終于找到一個空隙,于是飛快地沖了過去。
沖過去就是郵亭,再往前走一點,就是宿舍區(qū)大門了。站在郵亭旁邊,我不由得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有那么一瞬間,我以為我會回不了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