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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里的虎扣

2017-08-10 21:35婁光
四川文學(xué) 2017年8期
關(guān)鍵詞:屠戶強(qiáng)子

婁光

春錦和秋起一走,虎扣就在家里呆不住了,也下決心離開村子,到城里去?;⒖凼羌依锏莫?dú)子,爹娘都不愿讓他去:在家里有吃有喝,去遭那些罪干啥?

我不是去遭罪,是去干事?;⒖蹱庌q,是去賺錢!

在家里就不能賺錢?爹一臉的不屑。

我是去賺大錢,秋起在村里連屠戶都不干了,在城里肯定賺得多?;⒖酃闹煺f。鄰里八村就這么一個屠戶,虎扣心里挺羨慕的。

一聽這話,爹的眼睛一亮,回頭問虎扣:你是去賺錢?

?。』⒖勰涿畹攸c(diǎn)點(diǎn)頭,怎么啦?

是去找春錦吧!爹說。

虎扣被爹說中了目的,有些不好意思地紅了臉。春錦是村里屠戶的閨女。屠戶既殺豬又殺羊,豬殺得最好,一刀斃命,所以,村里的人都叫他一刀準(zhǔn)。偌大的村子,就這么一個屠戶,生意好得很。后來,屠戶把手藝傳給了春錦的表哥秋起,村里人都羨慕,這小子有了這手藝,一輩子不愁吃穿了,可秋起偏偏不喜歡殺豬殺羊,于是在一個冬天丟下刀跑到城里打工,春錦尾隨表哥也進(jìn)了城。其實(shí)從那時候春錦一走,虎扣在村子里就呆不住了,天天想著進(jìn)城。

小時候,虎扣、春錦還有秋起就是很好的伙伴,上學(xué)時,每天和村里一大群男生女生結(jié)伴而行,從海邊的村子到鎮(zhèn)中心學(xué)校,共有十五里多路,他們經(jīng)常一路歡歌地走進(jìn)學(xué)校的大門?;⒖劭偸亲咴陉?duì)伍的最后邊,他喜歡看春錦走路的樣子,只要上學(xué)的路上有她,虎扣就感覺路不那么遠(yuǎn)。其實(shí),春錦長得不好看,就是個子高,遠(yuǎn)看近瞅,都有點(diǎn)蠢,同學(xué)們叫她柳樹精,也就是說她又高又細(xì)的樣子。春錦比虎扣長兩個年級,也年長兩歲,中學(xué)沒念完就不念了。虎扣經(jīng)常懷念有春錦的日子,做夢都會夢見春錦陪他去上學(xué)。

春錦進(jìn)城半年后,給家里寄回五百塊錢,她爹屠戶站在家門口用殺豬殺羊的手拿著錢一張一張地?cái)?shù),數(shù)幾張就往指尖上吐口唾沫,聲音又響,又夸張,按說,一共也沒有幾張,虎扣記得,那些錢都是一百元的,五百塊錢也就五張,可他老是沒完沒了地站在大門前數(shù)票子,好像春錦天天往家寄錢一樣。有人路過看到了就夸春錦,說她是個孝順的丫頭,知道心疼老人。其實(shí),屠戶并不老,四十多歲,但他卻真的像一位老人那樣咧著嘴笑,慢條斯里地說,這丫頭,不聽話,你說,我在家有吃有喝的,要錢啥用呢。話雖然這么說,臉上卻掛著自豪的微笑?;⒖鄣哪锖芰w慕,回家對虎扣爹說,進(jìn)城真好,有錢花。虎扣心里癢癢地,自此就更想進(jìn)城了。

虎扣本以為春錦進(jìn)城的第一年能回家過年,打算問問春錦城里的事,可是那一年她沒回來,直到今年臘月二十三,春錦才回來,她和表哥打了一輛出租車。車故意在村口停下,虎扣看到春錦穿了件紫色的像貂皮又不像貂皮的長襖從車?yán)镒叱鰜?,右手拉著一個帶輪的皮包招搖走過,一路和村人說笑著打招呼,弄得雞飛狗跳,走起路來也似乎是故意一扭一扭的,在冬日的村街上很耀眼,活像一只小狐貍。她和表哥大搖大擺地從村口走到家門口,百十米的路足足走了半個多小時。

虎扣一直跟在春錦的屁股后邊,邊走邊說,你這衣服像貂皮,不細(xì)看,看不出毛短。跟貂皮一樣好看。

春錦斜著眼看虎扣,撲哧樂了:這叫貂絨,長毛的才幾個錢?現(xiàn)在也就鎮(zhèn)上縣上穿長毛吧,城里時髦的都是短的了。老土。

虎扣馬上說:以后不叫你柳樹精了,叫小貂絨兒吧。

春錦抬腿踢了他一腳:滾。

虎扣的屁股挨了春錦一腳,既沒生氣也沒滾,繼續(xù)跟著她往家里走。他覺得春錦穿著貂絨比以前漂亮了,不到兩年,她的變化很大,不再顯得那么又高又細(xì),突然間,變得秀氣了許多,渾身上下散發(fā)著城里女人的味道,虎扣還發(fā)現(xiàn),春錦的單眼皮已經(jīng)變成了雙的了,以前像亂草一樣的頭發(fā)卷卷著蓋在頭頂,如今直直的披肩長發(fā)像電視里洗發(fā)水廣告,風(fēng)一吹,旗幟一樣飄揚(yáng),還飄來一股淡淡的香氣,很好聞。

虎扣說:你的頭發(fā)真順溜,像緞子。

春錦居高臨下地對他說:能不順溜嗎,燙這個頭我花了差不多八百塊。

虎扣瞪大了眼:這也叫燙頭?這不就是直頭發(fā)么?

春錦又樂了:說你土吧。

虎扣嘆著:八百塊,真貴啊,快趕上我家地里一年的收成了。

春錦把嘴一撇,說:這還貴嗎,做臉,割眼皮,給嘴唇紋線,加起來花了好幾千呢。知道不,韓國的女明星都是這么做出來的,漂唇聽說過嗎?我漂了。

說著,她在村街上站下來,把嘴揪起來給虎扣看,然后問虎扣,好看吧,這輩子再也不用涂口紅了。

正是太陽快落山的時候,陽光暖暖地照在她身上,她的嘴唇在夕陽下顯得更加濕潤、鮮紅。虎扣的心一跳一跳的,就要跳出嗓子眼了,他不由得閉上眼睛,等睜開的時候春錦已經(jīng)拉著她的皮箱走出好遠(yuǎn),箱子的滑輪在地面上擦出一串有節(jié)奏的響聲,唱歌一樣。

虎扣跑了兩步追上春錦,依然跟在她的屁股后。

聽春錦的口氣,好像只要一進(jìn)城,錢就不是錢了,紙片子,那時候,不只是虎扣動心,差不多在場的年輕人都想和她一起進(jìn)城去賺錢,大家像迎接大明星那樣前呼后擁地?cái)D進(jìn)春錦家的院子里。

她表哥秋起掏出硬盒“中華”撤了一圈,大家站在院子里一邊抽煙一邊聽他們講城里的新鮮事。

虎扣說:我也想和你們進(jìn)城打工。

秋起就說:行啊,找我吧。說罷給虎扣留下自己的手機(jī)號。

虎扣說:別到時候不認(rèn)識我。

春錦說:他敢。

秋起就笑,說:不敢,我妹在城里是我姐,知道大姐大吧,她就是。

院子里的人哄笑起來。整個春節(jié),村子的青年人都叫春錦大姐大。春錦還有許多變化,比方說,她和男生在一起也不像以前那么拘謹(jǐn)了,還經(jīng)常和男生拍拍打打的,花起錢來特仗義,像流水,還扯著嗓子唱歌,新歌老歌都會唱,居然還合唱《沙家浜》的片斷“智斗”,秋起唱胡傳魁也唱刁得一,春錦唱阿慶嫂,兩人一唱一合的非常默契。半個多月里,村子讓他們兄妹倆鬧騰得熱血沸騰。

他們走之后,春錦的爹屠戶吵著不再殺豬了,開始張羅著蓋新房,村里的人就都認(rèn)定春錦在城市里真的發(fā)了大財(cái),有人逗屠戶,以后,我們的豬誰來殺呢?

屠戶就笑呵呵地說:你上城里找秋起吧。

春錦是正月十六走的。她走之后幾天,虎扣也進(jìn)城了。

春錦和秋起一起接的站,早上天還是晴的,可虎扣到時,天卻變了,烏云越壓越厚,竟然飄起雪來。雪來得意外,都快春天了,還下雪?

這天真邪乎了。春錦穿得少,覺著有些冷。

也真是,這雪早不下晚不下。秋起也抱怨。

虎扣從車站走出來,春錦禁不住笑了,虎扣的樣子很滑稽,肩上扛著大包小包,身上卻落滿了雪,身子白白的,胖了許多,像個白色的老人,春錦格格笑出了聲:你傻呀,雪光往你身上下嗎?

虎扣憨憨地笑笑,對著天上飄落的雪花說:怎么突然下起雪來了?

先別說了,先吃飯。春錦已凍得直哆嗦了,給他拍了拍身上的雪拉起虎扣就走。他們?nèi)齻€人在車站附近的肉串店喝了啤酒。這么冷還喝啤酒?虎扣說。

老土,人家誰還喝白的?啤酒多文明。秋起說,一年四季都喝啤酒。那是虎扣第一次喝酒,他們一口氣喝了二十瓶。望著大街上閃閃爍爍的霓虹燈,虎扣很興奮,后悔沒早點(diǎn)進(jìn)城。飯吃到中途,春錦的電話響了,她看了一眼電話說,叫我了,我得回去了,我給你請假吧,你帶虎扣回去陪他說會兒話。說罷站起身,走了,在雪中,春錦屁股還是一扭一扭的,虎扣一直盯著她,搖搖曳曳地上了出租車。

秋起用肉串釬子在虎扣的眼前晃:哎哎……

虎扣就笑:真好看。

秋起把肉串釬子收回來,不懷好意地笑:臭美吧你,你,養(yǎng)不起她。

虎扣馬上說:誰說的。

秋起一咧嘴,笑了:行,那你就快發(fā)大財(cái)吧,到時候,我給你保媒。

虎扣說:不用你,我自己去追她。

秋起說:也跟外國人似的,單腿跪地?

虎扣拿起串肉釬子遞到秋起面前:再弄一把玫瑰。

秋起樂了:喲喲,演電影啊,剛進(jìn)城就學(xué)會整洋事了?

虎扣笑了,在酒精的作用下,虎扣幸福得像是真的娶了春錦。

秋起摟著虎扣的脖子親昵地說:人活著就那么回事,錢這東西好,絕對好,在城里,人活的就是錢。有錢了干啥都行。你要是喜歡春錦你就使勁追,哥們兒不攔著。

虎扣說:那行,等我掙了錢就向她求婚。

秋起把嘴一撇說:得了吧,你掙不了那么多錢,只要春錦喜歡你,將來,她能養(yǎng)活你。他說著舉起右手,支起小手指和大拇指說:人家一晚上掙這個數(shù)。

虎扣睜大了眼睛:六十塊啊,我的天。

秋起把他往后一推說:行不行啊,一點(diǎn)也不敢想?大腦要飛起來想問題啊,這是在城里。六百呀。

虎扣立刻覺得腦袋的血往上涌:六百!她做小姐啊?

秋起說:小姐怎么了,你別聽村里人瞎說,她不是做那種小姐,她不陪人睡覺,她只是陪歌,陪酒,陪跳舞,三陪,知道吧。城里人就是傻,在歌廳里玩幾個小時,就扔進(jìn)去幾千塊,那錢就像風(fēng)刮來的,一點(diǎn)不知道心疼。

虎扣不解地問:都干啥呀,要那么多錢?

秋起說:K歌啊,還喝酒,你想,要是十個男的來K歌,不算酒水,一人找一個小姐,一人給六百,那十個人是多少?六千對吧,再喝點(diǎn)酒呢,不能干喝吧,再點(diǎn)幾盤水果是不,那就是幾千塊進(jìn)去了。黑著呢。

虎扣問:你一晚上掙多少?

秋起不好意思地說:我呀?我不行,我只是在K廳里做少爺,他一邊說一邊解釋著,少爺其實(shí)就是服務(wù)生,進(jìn)了歌廳,服務(wù)生都叫少爺了,女服務(wù)員叫公主。春錦得陪客人唱歌,跳舞,她們那樣的叫小姐。

虎扣嘲笑地說:老土,你還是少爺???

秋起也笑了笑說:就那么叫唄,我掙得少,一個月才掙一千五,明兒,我?guī)阋姀?qiáng)子哥。你也能做少爺。

虎扣說:強(qiáng)子哥是誰?

秋起解釋著:管服務(wù)生的,他老給我面子了,我介紹你,他肯定收。

虎扣說:我什么都不會做。

秋起咋咋呼呼地問:會說您好不?會說再見不?

虎扣笑了:我是人,又不是狗。

秋起沖著虎扣拿腔做調(diào)地喊了聲:您好。

虎扣嚇了一跳,睜大眼睛看他。

秋起就又喊了句:再見。

虎扣笑了:就這兩句?

秋起說:還有,你會直直地站著不?

虎扣激動了:就這么簡單?

秋起:沒有在家曬鹽那么麻煩。到時候我教你。人活著就那么回事,只要進(jìn)了K廳,一下子會想通好多事。就像我妹,剛進(jìn)去的時候還不好意思,回來就罵我沒正事,說我把她送進(jìn)了虎口狼窩,罵我推她進(jìn)火坑,可不到一星期,她就美得不行了,非要請我下館子,掙錢是真的,像咱們這樣的,沒能耐,沒背景,老土……可以后有錢了,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操,有錢了咱他媽的回家,就買拖拉機(jī),買皮卡,蓋二層小洋樓,院墻上安上視頻頭,想看誰就看誰。

虎扣說:可你一個月才一千五百塊錢。

秋起腦袋一低,嘆了口氣說:我要是女的就好了,我就干到?jīng)]人要我為止。秋起喝了口酒接著說,不過,也沒啥,春錦也說了,到時候她給我介紹一個姐妹,有人替咱掙錢呢。

虎扣驚訝地看著秋起說:她姐妹是不是也是小姐啊,也三陪呀?

小姐怎么了?說著,秋起端起杯子和虎扣碰了下:兄弟,觀念太重要了,你慢慢轉(zhuǎn)去吧。想通了,這世界就老美好了。錢哪,女人哪,什么都有了。

吃了飯,兩個人勾肩搭背地走在大街上,在雪中走著,留下一路彎彎曲曲的腳印,雪中的街燈昏昏黃黃,遠(yuǎn)看起來迷離得極不真實(shí)。穿過一個紅綠燈,又過了一個紅綠燈,然后搖晃著橫穿大街,再然后拐進(jìn)一條小胡同,繁華的街景立刻從他們的視野中消失了,眼前是一片低矮的平房和東西兩條臭水溝。一陣風(fēng)刮過去,滿眼都是卷起的垃圾。后來,虎扣才知道,這里是貧民區(qū),許多來打工的都住在這里。

虎扣感到很意外,秋起怎么會住在這樣的地方。他也沒想到,城市也有不如鄉(xiāng)下的住處。

他們在胡同里走了好半天,在一個小院前停下來,拉開院門走進(jìn)去,面前是一座很矮的平房,他們彎著腰走進(jìn)屋,秋起一邊拉亮燈一邊說,這里的房租便宜,在城里,干啥都要錢。其實(shí),就是一張床唄,啥地方不能躺人,咱在家還睡過野地鹽灘呢。你說是不是?

兩人身上落滿了厚厚的雪,虎扣邊拍打著雪邊點(diǎn)頭說是,又說:這破天,雪還下得這么大。。

秋起拍完了身上的雪又拍他肩說:你不是要娶我妹嗎,你好好掙錢再省點(diǎn)花。

虎扣醒了,想起剛才說喜歡春錦的話,竟然不好意思起來,說:你可千萬別告訴她。

秋起說:那怕啥,她要是知道一定很高興,有人想娶她是好事。老土。

說罷,他指著一張床又說:你睡這邊,我睡那邊。這個月的房錢就算了,下個月一人一半。說完一頭扎在床上,沒一會兒屋里響起了鼾聲。

這天晚上,虎扣做了個夢,夢見自己真的發(fā)了財(cái),開著皮卡車把春錦拉回村里。早晨醒來的時候,望著窗外明媚的陽光,虎扣的心里美滋滋的。他想,進(jìn)城了,離這樣的日子應(yīng)該不會太遙遠(yuǎn)。他還想,到時候,他自然不會開著皮卡去接親,一定租輛紅色小汽車。要是再有錢,他就租個車隊(duì),那多威風(fēng)啊。

虎扣一覺醒來已經(jīng)是中午了,秋起躺在床上翻了個身說:我請你吃蘭州拉面,吃了飯帶你去見強(qiáng)子哥。

強(qiáng)子哥是個小個子,有點(diǎn)胖,樣子長得有點(diǎn)像香港演員曾志偉,說起話來,脖子上也像勒了一條繩子,笑起來也像,很親近的樣子,他問虎扣:你也會殺豬嗎?

虎扣說:我可不行,我們村里只有屠戶和秋起會殺豬,那是技術(shù)活兒。一般人干不了。說到殺豬,他對秋起很尊敬。

強(qiáng)子哥就樂了,說:知道你不會殺豬,開個玩笑。

秋起就也樂了,討好似地夸著:強(qiáng)子哥真幽默。

強(qiáng)子哥轉(zhuǎn)過頭對秋起說:你帶他吧,一個月八百。

秋起馬上說:放心吧強(qiáng)子哥。

這時,強(qiáng)子哥的電話響了,他瞅了一眼,沒接,而是低頭去喝水,像飲馬一樣,把嘴插進(jìn)杯子里。

秋起捅了一下虎扣說:快謝謝強(qiáng)子哥。

虎扣馬上說:謝謝強(qiáng)子哥。

強(qiáng)子哥叼著紙杯抬起眼皮看了眼虎扣。

秋起探詢的口氣問:強(qiáng)子哥,那我?guī)ハ磦€澡吧。

強(qiáng)子哥放下嘴里的杯子逗著:去吧去吧,別弄得一身大糞味,好像剛從地里回來似的,來這里的都是有層次的人,在這兒干活,身體一定要干凈,當(dāng)然最重要的是手腳必須干凈,做事要認(rèn)真,還要懂禮貌。具體的事情讓他告訴你吧。他手指著秋起臉卻瞅著虎扣,說了最后這句話。

虎扣忙說:我會努力做事的。

強(qiáng)子哥點(diǎn)點(diǎn)頭,收起了笑:好好干。干好了,工資自然會加上去。

秋起拉著虎扣退著走出強(qiáng)子哥的辦公室。

關(guān)上門,秋起馬上說:走,我?guī)闳ズ拐簟?/p>

虎扣:汗蒸是什么?

秋起說:就是洗澡。外國人發(fā)明的,去了就知道了。

虎扣此生頭一次進(jìn)K廳,他有點(diǎn)發(fā)蒙,聽著巨響的音樂,看著走廊兩側(cè)站立的男女,感覺自己像似檢閱儀仗隊(duì),有點(diǎn)不會走路了,走出大門口的時候,虎扣的身上已滿是汗水。

剛一邁出k廳,門還沒有合上,春錦就追了出來,她穿了超短裙,兩條大白腿在陽光下讓虎扣看了有些暈頭轉(zhuǎn)向。天是好了,出了日頭,可雪還沒化凈,春錦就穿成這樣?!

虎扣關(guān)心地問:穿這么個樣子,不冷?

別亂說,老土。春錦白了他一眼,又問秋起:怎么樣?說好了沒?

虎扣被噎了回去。秋起卻把嘴一撇自豪地說:我是誰呀。

春錦又問:你們這是干啥去?

秋起開著玩笑說:走吧,去汗蒸,強(qiáng)子哥說了,他身上一股子大糞味,去去味。

春錦就說:好哇,我都三天沒洗澡了,身上都酸了。

虎扣就樂了,說:你在咱村的時候,一年也不洗一次,也沒聞到你身上有酸味,怎么到了城里,三天不洗就酸了?

春錦說:土呀,在家吃啥,上城里吃啥。我在這兒,天天都能吃上各種水果,在家一年也吃不上幾個。榴梿你吃過嗎?

虎扣搖頭說:沒有。

春錦:量你也沒吃過,老土。

秋起說:臭。可臭了。跟廁所一個味。吃完榴梿一說話一股子大糞味。

春錦打了秋起一巴掌說:你才臭呢。

三個人有說有笑地拐進(jìn)一條街,來到一家汗蒸館停下了。

春錦說:今天我請客。

秋起非常理直氣壯地說:當(dāng)然得你請了,你一天的工資都快趕上虎扣一個月的了。

虎扣問:你怎么不上班?說跑就跑了?

春錦說:我算半個自由職業(yè)者。要是客人不多,沒人管的。

一張門票花了38元,三張就接近120元,再加上洗澡用的毛巾,一次性的浴液洗頭膏,差不多花了150元,這讓虎扣大吃一驚。

虎扣說,怎么洗一次澡比吃頓飯都貴?

春錦:這不是洗澡,是汗蒸知道嗎?算了,你肯定不知道。

果然環(huán)境超出了虎扣的想象。大火炕,燒得滾燙,躺在上面真舒服,跟在家里的一樣,最關(guān)鍵的是,男的和女的都在這一面大炕上躺著,許多女人穿著浴衣光著腳板在炕上走來走去,虎扣進(jìn)來后非常不習(xí)慣,更不敢正眼看春錦,他就閉著眼睛躺在那里想心事。

春錦伸腿踹了他一腳:虎扣,去洗洗,回來再躺著就更舒服了。

虎扣睜開眼睛看她,春錦穿了浴衣,樣子有點(diǎn)日本人,也有點(diǎn)像韓國人。反正不像中國人。他想,自己的模樣肯定也很怪。

虎扣問:上哪兒洗。

秋起在先,虎扣在后,兩人一前一后下樓。春錦也站起身,跟在他們身后,虎扣開始有點(diǎn)心跳起來,想,春錦不會也和他們一起去洗吧?在城里洗澡也都在一起嗎?不分男女了?那怎么洗呀。

可到了樓下,樓梯的左側(cè)貼著男浴,右側(cè)貼著女浴。虎扣懸著的心才放下了,他和秋起進(jìn)了左門,春錦進(jìn)了右門。

半個小時之后,他們又回到二樓的大炕上,洗了澡,身上非常清爽?;⒖坌那楹芎玫乜粗哄\,想唱歌,想吹口哨。

春錦躺地炕上一個勁地抬起胳膊聞。

秋起問:你聞什么呢,跟條狗似的。

春錦說:我怎么老是聞身上有股子煙味呀?

虎扣問:你學(xué)會抽煙了?

春錦說:沒有啊。

秋起就笑了:精神作用,那些客人天天不是酒就是煙的,你不去想,那味就沒了。

虎扣問:春錦,你想掙多少錢回村?

春錦不假思索地回答:一直掙啊,回去干嘛?我才不回呢。

虎扣:一天六百,一年差不多就能掙20多萬,你要是掙十年,那不就是200萬的富婆了?

春錦:我不吃不喝呀?再說了,200萬還是錢嗎?在城里,買套房子就要一百萬,我十年的青春才掙兩套房。

虎扣想了想說:你應(yīng)該知足了,你十年青春就能掙200萬,可我和你表哥秋起呢,我們兩個人的一輩子加起來也掙不到200萬。

春錦自豪地笑了:那倒是。

虎扣說:你不結(jié)婚了?

春錦:結(jié)婚哪?沒想呢,再說吧。

秋起就半開玩笑地說:虎扣著急了,他想和你談朋友呢。

虎扣用力踢了秋起一腳:瞎說。

春錦看著虎扣瞪起眼睛:你啥意思???

虎扣說:沒啥。他胡說唄。

春錦:他胡說?那你的意思就是嫌棄我唄?

虎扣慌了,忙說:不是不是,我可不嫌棄你。

春錦:哦,那就是說你想和我談唄?

虎扣真的有些發(fā)窘:不是不是。

春錦急了:那你是啥意思?

虎扣說:誰會嫁給我呢?在城里,一個月掙八百塊錢。才洗幾次澡啊?

春錦并沒真生氣,也沒往心里去,抬腿踢了虎扣一腳:蠢貨。我知道你打小就喜歡我。

虎扣就樂了,心里有點(diǎn)甜絲絲的,說不出來的幸福感。

春錦說:我比你大兩歲呢,你得叫我姐。

虎扣就開玩笑地說:還是叫你大姐大吧。

這個下午虎扣是快樂的,他和秋起和春錦在汗蒸館一直躺了三個多小時,到上班的時候三個人才走出來,來到大街上,虎扣說餓了,要請他們吃晚飯。

三個人就進(jìn)了一家小面館,一人要了一碗面條。到結(jié)賬的時候,還是春錦搶著付了錢。

虎扣說:這多不好啊,我進(jìn)城是來打工的,又不是來做客的。

春錦就說:你別臭美,還不是因?yàn)槟銊傔M(jìn)城嗎?熱情熱情讓你心里暖和暖和,從明兒起,各管各的。

一進(jìn)K廳,秋起給虎扣領(lǐng)了一套制服,滿廳的少爺們統(tǒng)一穿西裝,打領(lǐng)結(jié),虎扣在鏡子里看自己的時候,真的感覺自己有點(diǎn)像電影里的少爺了,整個晚上,他一直跟隨秋起站在K廳的走廊里等著各包房的媽咪以及媽咪助理們的吩咐,送毛巾送茶水送果盤。他們從料理間端出這些東西,再一樣一樣按照小姐們提上來的單子送進(jìn)各包間?;⒖垡恢备?,看著,一一記在心里。

秋起送了幾趟東西便對他說,看清楚了吧?就這樣,多簡單的事,狗都會做。

虎扣樂了,說:那我們都是狗了唄。

秋起瞪了他一眼說:操,你才是狗。

正說著,那邊有人吵了起來。兩個保安快速跑過去。

秋起說:沒事,準(zhǔn)是喝多了,天天都有。

果然很快就安靜下來。

虎扣問:春錦住在哪兒?

秋起說:她和幾個姐妹拼房。四個人租了一室一廳,人家住的是樓房,夏天有空調(diào)冬天有暖氣,冰箱彩電啥都有,不像咱們住的那么破。

有人點(diǎn)毛巾,秋起被吩咐去送。本來虎扣這會兒有點(diǎn)內(nèi)急,想去衛(wèi)生間,可一聽包房號,馬上改了主意,他眼里心里一直瞄著,知道春錦就在那個包房。工作的時候還能見著春錦,那是多么好的事情啊。整整一個晚上,他一直等著走進(jìn)那扇門。一進(jìn)包房,他看到包房里坐了七八個男的,每人懷里抱著一個小姐,虎扣一眼就看到了春錦。春錦正被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摟著唱歌呢,見虎扣進(jìn)來了,就沖虎扣擠了下眼睛,算是打招呼,然后接著唱。他們唱的是《夫妻雙雙把家還》。唱到興起,那男人把春錦緊緊地抱住了,右手拿著麥克,胳膊環(huán)住春錦的脖子,左手卻順著春錦的腰部往下摸,一直摸到屁股,春錦吃吃地笑著不好意思地躲著,那男人卻死死地抓住她的屁股不松手?;⒖垩矍耙黄:幌伦佑可狭四X袋,他覺得臉有些發(fā)燙,整個人都要爆炸的感覺。

就在此時,歌聲停止。春錦被男人手拉手地牽回到沙發(fā)上坐下。剛坐定,那男人還想動手去摸春錦,這時電話響了,他看了一眼,接電話,說了幾句把電話放到沙發(fā)上,音樂又起的時候,那男人再一次抱著春錦去跳舞了。人們唱歌的唱歌跳舞的跳舞,抱小姐親昵的抱小姐親昵。每個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情。秋起將溫?zé)岬拿硪灰贿f到客人的手上。虎扣也嗖地拿起一塊毛巾,嚇了秋起一跳,小聲問,你行嗎?虎扣咬著牙說,行。

虎扣拿著毛巾走向沙發(fā),遞給一個油光滿面的男人,然后,他回轉(zhuǎn)身,迅速走向衛(wèi)生間,出來之后,秋起已經(jīng)不見了,他推門走出包房,去找秋起,秋起發(fā)現(xiàn)虎扣的手腳有些慌亂。

秋起看著他笑了,問:怎么呀?看著不舒服是吧?

虎扣沒說話。

秋起安慰地說:習(xí)慣就好了。

虎扣不吱聲。

秋起:你還真想和她搞對象咋地?

虎扣瞪了他一眼:你才和她搞對象呢。

秋起笑了笑沒說什么。

后半夜,各包房紛紛結(jié)賬要走人了。春錦所在的包房里卻吵了起來。那個摸春錦屁股的男人吵著說電話不見了,要搜小姐們的身。有人從衛(wèi)生間里把電話找了出來,說掉到馬桶里了,可那人說什么也不走,一定讓歌廳賠電話。沒辦法了,保安們只好去查錄相。

查了錄相,自然就弄明白了。有人立刻把虎扣扔手機(jī)的片斷拿給強(qiáng)子哥看。強(qiáng)子哥看了,氣得把手里的杯子砸在地上。

兩個保安來找虎扣的時候,虎扣正幸災(zāi)樂禍看著那小子發(fā)脾氣,保安上來一把揪住虎扣,并對秋起說:強(qiáng)子哥要見你們。

一進(jìn)門,強(qiáng)子哥站起身就給虎扣一個嘴巴。

然后怒氣沖沖地看著秋起:你他媽的找的這是什么鳥人,他有病啊,把客人的手機(jī)扔馬桶里。

虎扣一聽傻眼了,他不明白,他做的事情強(qiáng)子哥怎么會知道。

秋起:不是,強(qiáng)子哥,肯定是誤會了。

強(qiáng)子哥:閉嘴閉嘴閉嘴,你問他自己。

秋起扭頭看虎扣。

虎扣小聲地說:他耍流氓。

強(qiáng)子哥把眼睛一瞪:我操,上這來的還有流氓?你沒病吧。

虎扣:他摸人家屁股。

強(qiáng)子哥:摸你了?

虎扣不說話了,把頭低下了。

秋起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原因,便說:你傻呀!

強(qiáng)子哥:那是蘋果手機(jī),知道蘋果吧?五千多塊,店里加倍賠了,現(xiàn)在,你們得把這筆錢還上。

虎扣急了:我沒有那么多錢,我們家種一年地才能掙五千塊錢,你讓我上哪去還?

強(qiáng)子哥厭惡地吼著:嘿,嘴還挺硬,送派出所吧。

秋起說:強(qiáng)子哥,別送他上派出所。這錢,他賠。他肯定能賠。

強(qiáng)子哥恨不得一口吃了他:滾滾滾。

虎扣說:我,我在這兒白干活,我不要工錢了行不。

強(qiáng)子哥:我操,還敢用你啊?再用你,明天就得有人來砸我的場子了。收拾收拾走人,還有你,一起滾。

強(qiáng)子哥說著,又指了秋起吼。

秋起:強(qiáng)子哥。別這樣,你讓我往哪兒滾哪?我沒地方可滾啊。

強(qiáng)子哥說:去,報(bào)案。

這時,春錦走了進(jìn)來。他看著虎扣和秋起,媚笑地對強(qiáng)子哥說:哥,算了,啊,算了唄。別報(bào)案,警察來了,虎扣就完了。他還有臉回家嗎?

強(qiáng)子哥:沒臉啊,你們農(nóng)村人還要什么臉啊,這種事都能干出來,還有臉嗎。

虎扣小聲地說:農(nóng)村人怎么了?

強(qiáng)子哥的手下說:還不服,找個地方讓你服,去,報(bào)案。

撲通-----春錦突然給強(qiáng)子哥脆下了:哥,算了吧,看在我和秋起的面上。

強(qiáng)子哥愣住了,但很快就冷靜下來,他兩眼盯著春錦問:你們的面子值多少錢?

春錦不說話了。

強(qiáng)子哥厭惡地說:起來起來。你算干嘛的。

春錦站起身,口氣也有點(diǎn)硬了,她說:強(qiáng)子哥,錢,我賠了,我這就去樓下刷卡。

春錦說罷轉(zhuǎn)身出去了,強(qiáng)子哥看著她背影隱沒在門外,氣也消了一半,坐在椅子上看著虎扣和秋起。

強(qiáng)子哥:我就不明白了,你們農(nóng)村人這腦袋里想什么呢?

虎扣不說話,頭低著。

虎扣一直沒再說話。

次日零晨,強(qiáng)子哥死在了大排檔的餐桌前,據(jù)目擊者說,是一個半大小子干的,用的是老板的剔骨刀,抹在了脖子上,一刀斃命。

春錦和秋起在回鄉(xiāng)的路上,發(fā)現(xiàn)了疾速行走的虎扣。他們下了出租車,春錦一把拉住虎扣,看到了一張滿是淚水的臉。

春錦:要么跑,要么自首,你瘋了,往這走……

虎扣:我要回家。

春錦給秋起使了個眼色,兩人合力拉扯,卻怎么也扯不住牛一樣的虎扣,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虎扣反復(fù)說。

走到了那條他們上學(xué)的必經(jīng)長路上,虎扣突然停下腳步,解開褲扣,對春錦說,我又想尿尿了,你轉(zhuǎn)過去。

春錦扭過臉,秋起也跟著解開褲扣,兩人沖著鹽堿地撒歡兒。上學(xué)的時候,每次走到這兒,虎扣尿尿,秋起陪著,秋起想尿的時候,虎扣陪著。晨霧還沒有散去,遠(yuǎn)處村子的小房只能隱約可見。

晨風(fēng)吹亂了春錦新燙的直發(fā)。很長時間以后,虎扣那滿身是雪的樣子一直在春錦的面前閃現(xiàn),她聽說,虎扣告訴警察,小的時候,屠戶殺豬,他都在一旁瞅著,因?yàn)?,幾步開外,屠戶的閨女春錦正拿著盆等著接豬血,回家做血炒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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