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鵬舉
中國瓷的美麗源頭,大概可以說是唐代的秘色瓷了。這瓷存世少,文字記載也寥寥落落,因此這瓷就像它的名字一樣不可猜測。今人高阿申寫了一篇數(shù)萬字的《秘色瓷說》,說出了他個人的一種猜測。我以為內(nèi)中有不少很好的見解。譬如前人說秘色瓷的出生,在五代殘?zhí)?,高文提出是在中晚唐,根?jù)是唐人陸羽寫過的“類冰類玉”的越窯杯,其實就是秘色瓷,而陸羽便是中晚唐時人。
高文還說到中晚唐詩人作品中對秘色瓷的描寫很多,因為秘色瓷已進入了詩人階層的生活。這種推測是有道理的。唐代以詩文取仕,有名的詩人,很可能就是唐代干部的第二、第三梯隊。他們的生活中出現(xiàn)作為貢品的秘色瓷是可能的。
說過了這一點,你可以明了唐代詩人詩中所描繪的越窯上品,應該可以讀作秘色瓷。秘色瓷是吳越王進貢唐朝政府的貢品,因其精美絕倫,用來換取錢氏王朝的安寧,應該是物有所值。這一點,高文的說法也是很通脫的。
1972年發(fā)現(xiàn)的陜西的法門寺地藏14件標明“秘色瓷”的越窯器,曾被天下對秘色瓷充滿幻覺的專門家大為失望,因為作為越窯上品的秘色瓷與先前面世的越窯器,相差無幾。由此,法門寺藏物,不被真正讀作秘色瓷??磥黻P鍵是個“秘”字。高文解讀說,這“秘”,一是因為用單個匣缽燒制,有“秘藏”的意思,二是因為薄胎薄釉,容易燒出“類冰類玉(陸羽語)”“千峰翠色(陸龜蒙語)”的效果。
對“秘色瓷”的“色”字,高文解釋為“色目”,及種類的意思,即薄胎薄釉單個匣缽燒制那一類,由此可以從工藝上解讀法門寺藏物就是“秘色瓷”。高文的意見是有價值的。我認為“秘色”兩字,除了從工藝上可以達到“類冰類玉”的程度外,陸龜蒙所說的“千峰翠色”,是說出了秘色瓷“秘”字的真正境界的。最早記錄了“秘色”這個詞的晚唐詩人陸龜蒙的《秘色越器》一詩中寫道:“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
這里的“千峰翠色”是什么色彩?“千峰翠色”是蒼蒼莽莽、郁郁蔥蔥、晴翠煙嵐,回黃轉(zhuǎn)綠,十分紛紜、又十分和諧的顏色。這種顏色因其豐富而不可重復,而這顏色的出現(xiàn)又是不可預知的。
這種不可重復不可預知的“色”,當然是一種“秘色”,而這種“秘色”通過極富變化的薄胎薄釉在單個匣缽中燒制,有人力,又有天意。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巧奪天工”。這個“天工”就是“不可重復、不可預知”,而這個“巧”字,就是人力的控制,人力的“不控之控”。法門寺的藏物,應該就是秘色瓷,因為它正是具備了這“兩不可”的特征。
秘色瓷的“兩不可”特征,非同小可。有著非常瓷器鑒賞能耐的乾隆皇帝,曾寫道:“李唐越品人間無,趙宋官窯晨星看”,應該說是看出了唐代的秘色瓷和宋代五大名窯的奧秘的。宋代五大名窯是一種規(guī)正,一種格局,一種精確。
宋代五大名窯代表了瓷可以到達的一個高度,而這個高度完全控制在高超的人力之中。也就是說宋代五大名窯是可以重復,可以預見的。然而唐代秘色瓷是“兩不可”,是盡人力,借天力。
秘色瓷像中國所有杰出的藝術品一樣,它可以達到的高度,不可重復,不可預見。它可以精彩到無與倫比,而這種精彩程度在許多時候,它自己也達不到。更有一些時候它甚至很不精彩,甚至流同于一般的越窯器。然而這就是讓后人向往不已的秘色瓷,廣而言之,這就是中國的寫意的藝術、寫意的文化。
前兩天讀到翁同龢的一副聯(lián):“吾人所學非章句,凡物可愛惟精神。”改一下可以表達對秘色瓷的敬意:“吾人所學惟規(guī)矩,凡物天然成方圓?!?/p>
選自《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