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
當紅演員、新銳導演、電影評論家、節(jié)目主持人、雜志專欄作者,歸根結底,齋藤工的“關鍵詞”始終還是電影。
“是電影將日本和中國聯(lián)系在一起”
和中國人一樣,日本人也講究數(shù)字的意義。今年是中日邦交正常化45周年,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在今年舉辦到了第20屆,旨在促進電影文化的交流的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日本電影周也迎來了它的第12回,這一切,有意無意的,都讓中日之間這場發(fā)生在2017年初夏的以電影為名的相聚顯得特殊起來。6月17日至26日的短短十天,將近二十部日本電影先后登上上海電影節(jié)的舞臺——這數(shù)字本身就是創(chuàng)紀錄的——而其中就有三部屬于齋藤工:由西谷弘導演,他與上戶彩合作的電影版《晝顏》,由日本知名動作導演下村勇二執(zhí)導、他參演的電影《重生(RE:BORN)》,以及他自己親執(zhí)導筒并最終捧得本屆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亞洲新人獎·最佳導演獎”的《空白的13年(blank13)》。
顯然站在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舞臺上的齋藤工本人,也非常清楚這些數(shù)字背后的意義。在和平影都舉行的《空白的13年》影迷交流會,是他此番上海電影節(jié)公開活動的最后一站。從環(huán)繞著主創(chuàng)們熱情合影的影迷間站起身來的他,在揮手說完再見之后又忽然折返,用磕磕絆絆卻誠意滿滿的中文,向著已經(jīng)開始陸續(xù)離場的觀眾席說道:“是電影將日本和中國聯(lián)系在一起?!薄也恢涝趫鲇卸嗌偃饲袑嵚牰怂闹形陌l(fā)音。隱約意識到這一點的他,連忙用日語復述了一遍,好讓翻譯小姐把他的心聲帶到。某種意義上,這句含混的中文或許比他此前輪番接受媒體采訪時所回答的全部內(nèi)容更加重要——這是作為日本電影人的齋藤工最想傳遞給中國的聲音。
很多人或許并不知道齋藤工與中國電影的諸多“淵源”。他曾連續(xù)兩年擔任日本東京國際電影節(jié)中國電影周的嘉賓,而包括去年的北京國際電影節(jié)日本電影周活動在內(nèi),這已經(jīng)是他第四次來到中國。剛好十年前的2007年,當時名不見經(jīng)傳的齋藤工拍攝了一套以背包旅行為題材的個人紀錄影片,從北京到西安再到敦煌,他把這套紀錄片取名為“尋根(Search for my roots)”。期間他還專程拜訪了西安電影制片廠,指著西影陳列室里的金熊獎獎杯,無限感慨地說這就是張藝謀拍攝《紅高粱》地方。
采訪時問起他對中國電影的看法,齋藤說:“我看過很多中國電影,尤其喜歡吳天明導演,朱旭主演的《變臉》,那真是一部必然使人號泣的中國電影杰作。我也始終相信電影有跨越中國日本文化差異的能力,中國電影和日本電影在審美上有彼此共通的地方,我們在同樣的地方歡笑,在同樣的地方流淚。實際上這次來到中國,我也幾乎沒有身在異國他鄉(xiāng)的感覺?!弊谑茉L席上的齋藤交疊著手指,望過來的目光里有種平和而真摯的力量。他說,電影當然是一種文藝,但是同時也未嘗不是溝通國家與國家、連結民族與民族的一種語言,文化從來沒有國界。
“我們平時所面對的問題所思考的東西,是否已經(jīng)很好地、用溫暖的方式傳遞給了中國的朋友們了呢?其實在這話說出的當口,我就仿佛已經(jīng)感覺到某種力量,要為帶給大家更多新作品而不斷努力。因此我真的非常希望能更多參與中日兩國文化藝術的交流,也期待能與中國電影有合作的機會,這也是我最初選擇做演員時的一個夢想吧。”
撇去被鎂光燈追逐的明星身份,說這話時的他,僅僅是一個本真而純粹的電影人。
“再給我拼著老命地努力個十年”
誰都不會否認,是日本富士電視臺在2014年夏天推出的電視連續(xù)劇《晝顏~工作日下午3點的戀人們》將齋藤工一舉托上了演藝事業(yè)的高峰。從寂寂無聞的小演員到大紅大紫的人氣明星,齋藤用了十五年。如今的齋藤工已經(jīng)成功躋身日本當下最受矚目的明星行列。電視、報刊、雜志、網(wǎng)絡,記者們樂此不疲地追逐著他的各種消息。“性感”“有魅力”“聲音迷人”是大眾媒體和觀眾賦予他的角色標簽,“最想擁抱的男演員”“最理想的結婚對象”之類的娛樂榜單上,他始終榜上有名。
而這次登陸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的電影版《晝顏》正是這一人氣電視劇的續(xù)編。原作積累的觀眾口碑,外加兩位主演聯(lián)袂到場的刺激,讓這部作品成為了本屆電影節(jié)最受影迷追捧的日本電影,簡直到了一票難求的地步。
就像我的媒體同行們不吝筆墨反復形容的那樣,齋藤工說話時的“低音炮”,確實性感得一塌糊涂,簡直教“耳朵懷孕”。就在這次電影節(jié)觀眾見面會的現(xiàn)場,齋藤工只消舉起話筒,便瞬間引發(fā)觀眾席上尖叫的聲浪。有時甚至給人一種錯覺,哪怕只是看著他的臉聽他說話,就已經(jīng)是超高級的享受——套用迷妹們的說法,足以吃下三碗白飯。
與外界輿論的火爆高溫形成巨大反差的,是齋藤異乎尋常的冷靜。
“能夠有幸出演《晝顏》是對我的一種恩賜,托這部作品的福,我獲得了更多的機會,可以更加自由地去做我真正想做的工作。但我想我不應該太自戀了,大家只是喜歡那個角色而已,一旦發(fā)現(xiàn)齋藤工其實并不是北野,大概很快就會把我忘記了?!彼恢挂淮芜@樣說。甚至語氣里還有那么一點困惑:“因為《晝顏》大受歡迎,我好像被限定在某種奇怪的框框里了。別人看到我,說的也是‘哦,你是總而言之很性感的那個誰啊。參加綜藝節(jié)目,走到哪里都讓我‘壁咚,好像我就只有這一個技能。當然對于工作我是奉行來者不拒主義的人,不會說不,但總覺得哪里好像有些不對。”——言辭間投注過來的目光卻是非??隙ǖ?。
“我干演員這行也已經(jīng)快二十年了,自己也導演過了幾部短片。我真的覺得在這個圈子里要是過于相信自己那就完了,要是把那些溢美之詞當了真,那離墜入深淵也就不遠了。我一直這樣警示自己。”
撩人嗓音的反面,是將自己完全置于客觀境地的冷眼旁觀。
不論從哪個角度看,齋藤工都是個妙人。他的身上總是有意無意地呈現(xiàn)出一種非常矛盾的特質,性感帥氣卻樸實無華,冷靜超脫卻主動積極,謙遜過人卻熱情洋溢。而他的演藝經(jīng)歷本身就是一段意味悠長的勵志電影腳本。
成為演員,對齋藤工來說只是一個“結果”。事實上,他最初的志愿是從事電影制作方面工作——“想讓別人看到自己喜歡的電影”,要說入行的理由其實就這么簡單。齋藤的父親曾經(jīng)做過副導演,和深作欣二這樣電影大師也多有合作,他為年幼的齋藤工開出的電影啟蒙片單是查理·卓別林、巴斯特·基頓和哈羅德·勞埃德的默片電影,然后是馬克斯三兄弟的有聲電影——齋藤工就這樣開啟了自己影海巡禮的旅程。平日里,他和姐姐兩個人也會根據(jù)音樂給予的想象,照著之前自己在黑白默片中看到的行動方式,在家里即興表演小品。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樣的童年游藝也許就是齋藤工表演與創(chuàng)作的起點。
所有類型的影片他統(tǒng)統(tǒng)照單全收,看片最瘋的時候,一天能啃下六七部電影,正是當年一根筋式的用功,造就了今天在日本電影評論界都頗有聲名的齋藤工。身為日本演藝圈出了名的“電影狂人”,一個經(jīng)常被媒體拿來說事兒的“?!保闶撬袑W時代企圖“制霸”家里附近錄像帶出租店的嘗試。“出租店的架子是按照字母排列的,我決心要從A開始,將架子上所有的片子都看一遍。但即便只是A開頭的電影也太多了,簡直看不完,因為太多電影用‘愛的XX來做標題了。”在自夸之后緊接一段自嘲,也是齋藤工慣用的敘述模式。
“看得多了自然也想與電影產(chǎn)生一點關聯(lián)。以前父親從事影像制作的時候,也帶著我和姐姐去過攝影現(xiàn)場。電影片尾的滾動字幕里有父親的名字,還有我認識的照明伯伯的名字,當時就覺得幕后工作者真帥呀。高中畢業(yè)的時候想去專門的電影學校進修,但和父親商量后,他對我說,電影不是伏案苦讀得來的東西,要拍電影不如去現(xiàn)場實踐?!?/p>
就這樣,立志從事電影幕后工作的齋藤工成為了一名演員。在影視劇中跑過無數(shù)龍?zhí)?,出演過不少被粉絲形容為“不可描述”的奇怪角色,也在大大小小的戲劇舞臺上不斷磨練自己。就像他給自己定下的規(guī)則那樣,他不推拒任何找到他的角色邀約,在他看來,演員本身就是一個容器,而他所要做的,就是把不同的角色盡可能妥帖地安放到這個名為齋藤工的容器里。
“再給我拼著老命、不管不顧地努力個十年”,這句話是日本演劇大家原田芳雄在2009年的一次合作中送給當時尚不得志的他的建議。事實上,當年的齋藤工正是在見識過原田芳雄先生的精湛演技后,才對演員這個職業(yè)真正產(chǎn)生了興趣?!爱敃r我看了原田芳雄先生主演的《龍馬暗殺》極受沖擊。那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怒意,反體制的意識,和站在弱者一方的表達。我感受到了這份情感,想用一生去追求,去繼承這份演技。”原田先生的話說到今天,眼看著就快十年了,“拼著老命努力”的齋藤工也終于迎來了他遲開的春天?!暗挂矝]有終于被人注意到了這樣的想法,想想十年前的我,當時也并不覺得是在艱苦奮斗。從不名一文到現(xiàn)在,一直沒有離開演員這條路是我的優(yōu)勢,是這段生涯造就了我的基礎?!?/p>
就在這次電影節(jié)的采訪中,《晝顏》導演西谷弘在評價到齋藤工的時候用了“nutural”這個詞。在他看來,作為演員的齋藤工非?!爸行浴?,就像一張白紙,可以按照導演的要求染上任何顏色,要說性感當然是性感的,但誰說這性感本身不是他的一種“表演”呢。
我問齋藤,你覺得自己和北野這個角色最大的不同之處在哪里。他有些靦腆地笑了一下,然后拋出一句:“我覺得我比他要受女性歡迎得多?!?/p>
“考慮和世界的共通點才會有世界意識”
無論在電視娛樂的舞臺上如何光芒四射,齋藤工的原點始終都是電影。
他在日本電影雜志《映畫秘寶》上的影評專欄也寫到了第九年。據(jù)說日本人似乎并不十分欣賞九這個數(shù)字,因為在日語里,它是“苦”的諧音,但在中國文化中,九是最大的陽數(shù),最崇高的圓滿,同時也將在九九歸一之后開啟下一輪的循環(huán)——在演藝圈摸爬滾打多年之后,齋藤工終于從一個電影的評論者,成為了電影評論者評論的對象,某種意義上,也確實算得上是苦勞之后的崇高的圓滿了。
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亞洲新人獎”的評委會這樣評價他在自己電影長片處女作《空白的13年》中的所作的努力:“導演以其獨特、動人、幽默的方式探索了兩個兒子和失蹤多年的父親之間的關系,并通過父親的葬禮揭示并重新發(fā)現(xiàn)了這段關系的種種已知和未知,創(chuàng)作手法微妙細致。盡管敘事本身帶有濃厚的日本氣息,但是流露出的情感卻是普世的,由此可見這位年輕導演的杰出才華。”
評委會在評價中特地將“日本氣息”與“普世情懷”對舉,恐怕正是齋藤工最想聽到的褒揚。就如此番在采訪中一再提及的那樣,以電影為語言,跨越國界、溝通心靈,是他長久以來的電影理想。他之前也曾和園子溫導演談起過,說日本電影描寫到關于日本的問題時不一定和世界觀點一致,“從這個角度上來講,考慮和世界的共通點才會有世界意識,這樣我們也能明白日本的優(yōu)勢在哪里”,而他也一直希望自己能在這個方向上有所作為。《空白的13年》無疑就是齋藤給出的一份答卷。
電影的故事取材于他的作家好友橋本浩二的親身經(jīng)歷。一個在家人眼中怎么看都十分糟糕的荒唐父親,和朋友眼中世上難得的溫柔好人,反差背后勾惹出關于家庭與人生的反思,這確乎是齋藤工會喜歡的故事。而在我看來,這不是一部可以簡單地用好或者不好來評價的影片,卻是一部能夠于無聲處聽驚雷的動人之詩。導演略帶疏離的冷靜的平視鏡頭下,能夠感受到來自創(chuàng)作者內(nèi)心無比溫柔的情感的潛流。無論是結構還是敘事,都以一種看似矛盾卻又理所當然的方式鋪展,提出了問題,卻沒有做任何回答——毫無疑問,這是一部非常齋藤工的電影。
在問及是什么讓他下定決心舉起導筒時,齋藤工以其一貫的謙遜姿態(tài)給出了這樣回答:“我本身是想要制作電影才入行的,作為一個演員,我遇到過很多導演。每次遇到有才能的導演,我都會發(fā)自內(nèi)心地覺得,電影就應該讓這樣的人來拍。真的,在中國也有許多這樣的導演,我甚至也想過電影不該由我這樣的人來拍。但是后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很善于將才能連接起來:將這樣的導演和這樣的主題曲連接起來,將這樣的演員與這樣的演員連接起來。也許因為我喜歡電影,所以很適合做像這樣的將才能與才能兩兩相乘的事吧?!?/p>
善于連接彼此,這是齋藤工對作為導演的自己的評價。電影《空白的13年》的官方推特號翻譯過來就是“齋藤工和他的伙伴們”——劇中出演父親朋友角色的演員是他相知多年的搞笑藝人朋友,扮演父親的利利·弗蘭克是日本著名的暢銷作家和個性派演員,而扮演次子的則是近期因為《民王》《四重奏》等日劇贏得廣泛關注的中生代實力派演員高橋一生?!拔易约壕褪抢壬透邩蛳壬姆劢z,這其實是一個很狡猾的選擇,因為這樣我就可以和我喜歡人一起合作了,”他笑得有些狡黠,“因為故事本身就是非常好的題材,而且我邀請到了自己理想的卡司,換言之,作為導演我所做的,其實僅僅是將他們聚集在了一起而已,所以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有作為導演的才能。”他的臉上再度流露出異常謙遜的表情。
就在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的最后兩日,由齋藤工一手策劃并推進的電影公益活動“移動電影院cinema bird”在九州的熊本舉行。從2014年11月29日在福島地震災區(qū)石卷市首度搭建“移動電影院”,到這一回的九州熊本,齋藤工的“影院小鳥”已然遷飛了五次。他說自己策劃移動電影院的初衷就是“為缺乏電影院的地區(qū)帶去觀影機會”,并“讓孩子們在成長中擁有觀影體驗”。
某種意義上,這也是一種連接:一邊是渴望與觀眾共鳴的電影,另一邊則是渴望被電影點亮的人們。為了切實地實現(xiàn)這樣的理想,他特地強調(diào)此項活動的參與對象限定當?shù)仄胀ㄊ忻?,而非自己的粉絲。作為活動的策劃人,他專門為小孩、青少年和成年人選擇了好幾部不同類型的電影,影片放映的幕間則安排他的各路藝人好友們穿插演出。
以世界為目標的齋藤工,顯然也不會滿足于僅僅將眼光停留在日本這塊狹小的國土上。就在今年年初,他還將“移動電影院”從東亞島國帶到了非洲的馬達加斯加。
“畢竟電影是一種能夠超越國界的語言,我希望能夠將超越語言和民族隔閡的電影作品帶給世界各地熱愛電影的人們。也非常期待能夠將這樣的電影帶到中國。中國有那么多的電影院,真的非常讓人羨慕,而在我,也是真心希望能夠為那些由于條件限制而無法欣賞電影的孩子們,帶去享受電影藝術,感受電影魅力的美好機會?!?/p>
我特別留意到,當話題從“齋藤工”本人轉移到“移動電影院”的時候,坐在我對面的他的眼睛明顯地亮了起來。
2017年,奪得了最佳導演獎的演員齋藤工即將迎來自己36歲的生日。無論是中國還是日本,本命年都是一個特殊的年份。在齋藤工看來,如今的自己“正處于不斷摸索自己和電影之間正確距離感的狀態(tài)里”,而現(xiàn)在最想做的毫無疑問就是“制作電影”。
“每一次都不妥協(xié),帶著責任感投入其中。我想這是我對至今看過的那么多電影負責,或者說是報恩吧。”這是他在接受日本老牌電影雜志《電影旬報》采訪時說過的話。然而于此同時,他不無寂寞地自嘲:“此前我導演的短篇電影《我的世界只有一半》被國際艾美獎提名了,但日本國內(nèi)媒體基本沒有報道此事,給我的感覺是不需要我在這方面有什么作為,是我自己在一頭熱?!?/p>
正經(jīng)歷著這樣的悲哀的電影人,恐怕遠不止齋藤一個。不過我想,此番在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上所收獲的“亞洲新人獎·最佳導演獎”的金色獎杯,應該可以給這位執(zhí)著的電影行者一點實質上的支持與幫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