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拉鋸聲從隔壁的一個木材場傳來,咕—咕—咕。木材唝咚,斷裂。我一個人正在一個小餐館里吃飯。一會兒,手扶拖拉機(jī)嘣嗵嘣嗵碾過砂子,拉著一車木材從場院里出來——像一個蚱蜢。我放下碗,去木材場。
場里堆了一碼一碼的木頭和竹子。木頭全刨了皮,裸著光溜溜的赤黃色。院墻是舊磚塊黃泥砌起來的,黃泥上長了許多苔蘚和蕨類地衣,幽藍(lán)幽綠。幾個工人坐在簡陋的工棚車間里抽煙。將沉的斜陽熾熱地焚燒。大鄣山的余脈緩慢地奔跑。新鮮的木香從空氣里擴(kuò)散,有太陽的烘烤味,和深山泥土的惺忪氣息。這是南方初秋的傍晚,鄉(xiāng)民還沒晚歸。斜陽把山脊的投影拉長,放大,水一樣漫過來,最后將蓋過整個田野和小鎮(zhèn)。也蓋過一個漫游者的沉睡。我站在場院里,斜陽剛剛掛在屋頂?shù)穆N角,屋頂有了一層閃閃的麻灰色,彌散的光暈給這個小鎮(zhèn)籠罩上了薄薄的晚霞,有了幾分恬淡。地上翻曬了很多木屑,細(xì)細(xì)的顆粒木屑把自己珍藏多年的體香,貢獻(xiàn)了出來,坦誠,無辜,相親相愛般美好。隔壁巷道里,有一個酒廠,陳舊的廠房有些晦暗。酒糟味撲降下來。那是老酒廠,出產(chǎn)當(dāng)?shù)鼐?。鐵門半開著,片狀的鐵銹顯得過于沉默。我上午去過。一個老舊的院子,蒸汽在蒸房里翻滾。更遠(yuǎn)一些,是一條從密林里淌流出來的河流。河流呈半橢圓,繞過小鎮(zhèn)。密林沿河岸生長,有洋槐、香樟、柳樹,還有一些灌木和蘆葦。蘆葦葉油綠,壓在低低的風(fēng)里,嘩嘩嘩,和寂寞的水流聲交織。蘆葦在深秋會開一支穗狀的花,白白的,堅韌而孤獨,獨自擺著眉梢——給人暗喻,衰老是不可避免的。在還沒抽穗之前,我看到了光滑柔和的葉片上,殘留著還沒消失的陽光和我自己部分的陰影。鳥從對岸匯集而來,是一些山雀和鶯,嘰嘰喳喳。
在木材場轉(zhuǎn)了一圈。我準(zhǔn)備搭最后一趟班車返城。我聽到了二胡聲。我怔怔地站在場院門口,分辨二胡聲來自哪里。二胡聲是游過來的。我辨不出那是什么調(diào),輕快,明亮,悠揚。我循聲而去,到了彩虹橋。拉二胡的人坐在橋下的石埠上,穿一件灰白色的短袖,低著頭,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也判別不了他的年齡。夜色完全降了下來,水面涌上滑溜溜的清爽。
埠頭從一塊菜地邊一直伸到河里。河石的臺階和青石板的洗衣埠,掩藏在一棵樹下。小鎮(zhèn)稀稀拉拉地亮起了白熾燈,從窗戶,從半掩的木門里漏出來,斜斜的,輕輕的,以至于這個夜晚沒有重量。菜蔬和熟稻露出淡淡的疏影,臨近的山巒有模糊濃黑的弧線。埠頭下,有一條石頭堆起來的水壩,矮矮的,水可以漫上去,有了白色的水花和叮叮咚咚的水聲。水壩下,是一塊小小的河灘,疏淡的柳樹和幾叢枯瘦的蘆葦,在水花的映照下,有別樣的幽傷感,假如河灘站一個人,衣衫單薄,秋風(fēng)吹奏,月色朦朧,會是怎樣呢?屋舍有稀稀寥寥的人聲,有小孩在啼哭,有辣椒嗆起來的噴嚏聲,有劃拳聲。不時有鳥掠過,呮呮,呮呮,孤單柔和的嗓音,并不急促,仿佛常年適應(yīng)了形單影只的生活。在閩北、贛東北、皖南,有一種黑頭鵲,就是這樣叫的。黑頭白羽尾長,喜歡在屋檐、菜地、河邊啄食昆蟲和蚯蚓,從不成群結(jié)隊,巢筑在灌木枝椏間,是一種投宿很晚的鳥。
廊橋上,只有我一個人。我坐在廊里的長木凳上,斜靠著。水生昆蟲嗡嗡嗡,在四周飛舞。偶爾有路過的人,提著籃子或端一把鋤頭,穿走路會響的涼鞋。弄堂里,有自行車鈴鐺叮叮叮響起。有人在石埠上洗臉洗手,用手掬水,吸一口,咕嚕嚕,潽出來,散散的線狀,落在水面。拉二胡的人始終坐在石埠上,略躬起身子。他已經(jīng)拉了好幾個曲調(diào)了,但似乎沒有要走的意思。我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廊橋是木質(zhì)的,寬闊的橋頂落下厚重的黑影。河水從不遠(yuǎn)的彎口轉(zhuǎn)來,沉靜了下來。它再也不想走了。它要安歇一下一直在路途上的身子,安歇一下最終會無影無蹤的身子。現(xiàn)在,它是一條堰臥的蟒蛇,在夜晚清晰的天光里,吐出長長旳信子,油滑的鱗片發(fā)出熒熒的藍(lán)光。廊橋把整個投影沉入了水里,在水的蕩漾里,露出了遠(yuǎn)古的前生。
月亮出來了,杜若花的顏色,野薔薇的形狀。
我不知道,拉二胡的人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個夜晚,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河邊?,F(xiàn)在,他拉起了《二泉映月》。我站了起來。月光重重落下來。我似乎看見了深冬的南方小鎮(zhèn),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凍雨,在逼仄的巷道里,幽暗,腳步聲有長長的回聲,屋檐掛著冰棱,冰棱滴著水滴,水滴在下落的過程中,變大變圓,下降的速度越來越快,啪,碎在地面上。蒲公英一樣的雪花來了,旋轉(zhuǎn)著,飄下來。從街角轉(zhuǎn)來一個拉二胡的人,破舊的短襖積滿了碎碎的雪花,他一邊走一邊拉著二胡,雪花在他的兩根弦上,融化,雪水滴滿他的衣襟。
人生多苦重,莫若死之輕。
心痛如湖水,痛也似斯平。
人眼皆上翻,哪見蚯之弓。
為此作六曲,曲曲心中鳴。
聞之路人哭,聽之鳥無聲。
一曲道路難,難于上天青。
二曲言情苦,苦似蓮心蓬。
三曲問世人,迷惘如蟻哄?
四曲愈心冷,暖風(fēng)吹不融。
五曲憶離苦,月下鄉(xiāng)無影。
六曲無所事,隨處隨起聲。
……
當(dāng)然,傷感是難免的,但我并不獨自悲傷。我倒頭在長凳上小睡了一會兒。我瞌上眼,聽到了月光落在水里,落在瓦楞上,落在草葉上,落在石埠上,落在路人頭發(fā)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你y鈴脆響。星江靜默的流淌聲漸漸悠遠(yuǎn)而去。拉二胡的人何時離去,我已無從知曉。
“清溪縈繞,華照增輝”是一個多么動人的夜晚。我去過很多次清華鎮(zhèn)。第一次是在一九九五年暑期。古樸的街道,有肉鋪,有谷酒鋪,有竹器鋪。在街口圓角的拐彎處,有布匹店,舊式青磚的門,石灰把純白色褪去,淺黃淺黑的歲月醬色滲出來,店堂里有兩根木圓柱,明瓦透出稀薄的光。小鎮(zhèn)安靜,黃狗在巷道里搖著尾巴,走來走去。屋舍墻根底下,有淺淺的排水槽,青苔暗長上來。雨季的雨水從屋檐沖瀉下來,嘩嘩嘩,路面一下子漲滿了油亮亮的天水。門檻是青石條,契在兩個青石墩之間,厚重的木大門有兩個鐵環(huán),風(fēng)拍打的時候,嗆嗆嗆,清脆邈遠(yuǎn)地響徹巷子,像是外出的人,經(jīng)年不歸,突然而至,叩擊門環(huán),吧,吧,吧,夾帶著沿途的灰塵和心跳,似乎只有這扇門,被叩響,他才得以安歇。若是大雪之夜,他身上的大氅還有積雪,夜歸的人會獨自慟哭一晚。遠(yuǎn)遠(yuǎn)亮起來的暗黃色的燈,從窄小的窗戶透出來,映照著留有多年前體溫的弄堂,那個窗戶,就是不曾忘記的眼睛,默默地注視,默默地等待,默默地祈愿,夜歸的人鼻子發(fā)酸,腳步緩下來,手撫摸門,再撫摸,一次又一次,摁住門環(huán),把臉貼在門上。他的臉涌起河流的波浪,山巒開闊,野花昨夜已凋零。
清華鎮(zhèn)是唐開元年間婺源建制縣時,縣府所在地,隸屬歙州,被殘月形的星江所包圍。鎮(zhèn)南,有狹長的山坳地帶,肥沃的田疇以梯形和扇形的方式分布。彩虹橋跨江而起,取意于《秋登宣城謝眺北樓》:“江城如畫里,山晚望晴空。兩水夾明鏡,雙橋落彩虹。人煙寒桔柚,秋色老梧桐。誰念北樓上,臨風(fēng)懷謝公。”彩虹橋始建于南宋,橋長一百四十米,寬六米五,是古徽州最古老、最長的廊橋,有條石壘成的四個巨大橋墩,橋墩上建亭,橋墩與橋墩間以廊相連,形成六亭五廊的格局。一九九六年初秋,我從思口、秋口到清華、鄣公山,孤身旅行了四天。在我未成婚之前,我常常毫無準(zhǔn)備地外出,去各個鄉(xiāng)野游玩。去德興,去鉛山,去婺源。有時一天,有時一個星期,有時三個月。包里帶一本軟皮抄一本書,在鄉(xiāng)野的小旅館或鄉(xiāng)民家里留宿。
我對寞然的鄉(xiāng)野,懷有一種敬畏,走進(jìn)一片原野,能聽到萬物在生長,也能觸碰到萬物在死亡。人世間,大的境界在鄉(xiāng)野里:茫茫的雪,從山梁拉扯過來的滂沱雨勢,深秋大地上聳起來的芽霄,黑夜中山道上獨行人的手提松明燈,墻縫里一枝抽葉的菖蒲……牛背上的牧童,廳堂里突然響起來的嗩吶聲。在清華鎮(zhèn),在黃昏與夜晚合攏之時,我與一個拉二胡的人不期而遇,雖然未曾謀面。在弓與弦之間,雛菊綻放了,夜鶯沉默了,星江緩緩流過他的指尖,時而奔騰時而凝滯,如泣如訴,如歌如吟,時而嘈嘈時而切切,和田野里的蟲鳴互為應(yīng)和,夾雜在水流里,湍湍,潺潺。對岸的水磨房,水車在兀自轉(zhuǎn)動,咿咿呀呀,像一年又一年的歌聲在傳唱,一年又一年的秋風(fēng)在刮過。
瓶子里的魚
“你真會買菜,這幾根苦瓜,這一把韭菜,羞嫩羞嫩?!蔽胰バ〉曩I黃酒、白糖,老板娘說。菜一把把地分類放在菜籃子里。我提著菜籃子,站在她貨架前。這個小雜貨店,在菜場轉(zhuǎn)向小區(qū)的西門口,我經(jīng)常光顧,買鹽、醬油、牙膏等。小店門前擺放了兩張破爛的小桌,桌上堆著廢紙盒、空塑料瓶。門店很小,三個小貨架,一張舊辦公桌,一張小方桌。貨架上,都是一些日用品,如礦泉水、啤酒、煙、袋裝瓜子、毛巾、低價白酒、調(diào)味品等。煙的最高價格不超過三十元。毛巾價格不超過三元。老板娘通常坐在靠墻貨架與舊辦公桌之間。沒零錢的時候,給她一張百元鈔票,她連忙站起來,說,這么大張的,把手抄進(jìn)褲兜里,摸,摸出一把鑰匙,又坐下來,把桌子右邊抽屜打開,點出找給我的零錢。老板娘偏瘦,鼻唇溝深深塌在兩邊,手指短,衣袖長,頭發(fā)有些干黃,遮住了兩邊的肩膀。有一次,我買了一只鄉(xiāng)下送來的白番鴨,去菜場找人殺鴨拔毛,問了好幾個人,都不愿干。一個廣豐賣菜的老太太,正收拾攤子,見我束手無策的樣子,便說幫幫我。老太太來到我家,幫我殺鴨拔毛。第二天,老板娘問我,殺鴨花了多少錢。我說,二十塊,老太太人好,還執(zhí)意不收呢。老板娘說,第二次有雞鴨,我?guī)湍銡?。過了幾天,我老母親托我侄子送來了一只八月雞,給我女兒吃。我女兒十四歲,我老母親說,驄驄吃了八月雞,長身體。我提著雞,給老板娘殺。我去菜場賣完菜,她便把一只雞料理干干凈凈了。我說,老板娘,你殺雞這么快,可以開一個賣家禽鋪,一天可以掙好幾百塊呢。
賣菜的人,都認(rèn)識我——我是唯一一個提竹籃子買菜的人。菜場不大,三分鐘可以轉(zhuǎn)一圈。買完菜,到小店買雜貨。老板娘有一次問我:“你家怎么不買米的呢,吃什么呢?”我說,米太貴,吃不起,干脆不吃,吃菜算了?!澳窃趺纯赡??你家不吃米的?”老板娘說,“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全家不吃米的人呢。”過了兩天,我去店里買礦泉水,在門店里打牌的三個人,異口同聲問我:“你家不吃米的?”我笑笑。我說,看看你們技術(shù)誰好。他們在打三,一老年男一青年男一肥胖中年女。打三是上饒撲克牌的一種玩法,二打一,以“3”為固定主,“2”和“王”為常主,翻“3”為色主,撿分。每天,這張小方桌,有人打三,五塊錢一把。老板娘說,你別看,再開一桌,你也打。我說,五塊錢一把,太大了,我哪敢玩呀,五塊錢可以買一斤螺螄呢。青年男,我常見,其他兩人,不常見。青年男二十七八歲,瞇瞇眼,我穿短袖了,他還是穿一件灰色夾克。他每次抓牌,手在牌面停頓一下,手指骨拱起,伸直,狠狠地把牌抓上來。似乎每一張牌,都被他寄予了很高的冀望。似乎他對每一張牌,都抱有飽滿的激情。抓完了牌,他把牌列成扇形,豎起來,他嘴巴里的廬山煙,正好碰到牌面,煙灰落他滿身。我發(fā)一圈煙,繼續(xù)看。他拿起我的煙,看看煙屁股,夾在耳背。我是每天去買菜的,假如我沒外出的話。有時我七點去,有時九點多去。每次去,我都看見這個瞇瞇眼。他要么坐在牌桌上,要么站在小店門口抽煙。他用指甲摳著煙紙,吸煙的時候,喉管癟進(jìn)去,吐煙的時候,喉管鼓起來,煙抽到海綿蒂了,扔在底下,黑皮鞋在煙蒂上用力踩,轉(zhuǎn)半圈??戳藘扇ε疲姨嶂嘶@子走了。
又有一次,老板娘幫我殺雞。我買了半斤糯米、半斤豌豆、半斤板栗,燜雞糯米飯吃。我喜歡吃。老板娘又問我:“你家真的不吃米飯?那吃什么呢?”我說,你是執(zhí)著的人。她看看我,繼續(xù)給雞拔毛。正是暑期,老板娘兩個孩子在院子里玩。我說,你兒子讀小學(xué)了,那雙腳,黑不溜秋,好像從水田里上來。老板娘說,小孩哪管得了那么多呢。又問我:“你是干什么的,看你天天買好菜,你真是舍得吃,吃那么好?!蔽艺f,我是廚師,職業(yè)就是做吃的,這兩年失業(yè),就在家里做廚師。她說,做廚師好,做廚師真好。
這個小店,是年前才開的。在進(jìn)菜場路口,也有一家小店賣日用品。路口小店是一對父子經(jīng)營,父親是六十多歲老頭,負(fù)責(zé)從貨架找貨、取貨,兒子三十多歲,戴眼鏡,負(fù)責(zé)收銀。兒子整天看手機(jī)視頻,一個人靠在椅子上,有時看得哈哈大笑,讓人莫名其妙。他找錢的時候,手在點錢,眼睛在看視頻。他的雜貨店臨街,顧客也多,貨物也多,種類也多。我也常光顧。老頭兒媳負(fù)責(zé)燒飯,用飯盒,提來。父子便坐在收銀臺上吃。店的側(cè)邊,有幾家早餐店。店門口,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婦人,賣豆?jié){和饅頭。豆?jié){灌在開水瓶里,現(xiàn)磨的,分無糖和有糖。無糖,一塊錢一小紙杯,有糖,一塊五一小紙杯。饅頭是早蒸好的,用白布蓋著。我去買豆?jié){,自帶一個保溫壺去。我出門坐車,經(jīng)過她攤位,她也會笑一下,表示彼此熟悉。我沒入住這個小區(qū)之前,她便在這里賣豆?jié){了。我問她:“一天能賣四百杯嗎?”她說,能賣兩百杯就不錯了。她穿白色的廚師圍裙,嘴巴里啃著饅頭,抱怨似的說,天天四點鐘起床,賣這幾杯豆?jié){,站這里要站四個多小時,腿都要站斷了。她騎一輛腳踏三輪車,賣完了,把桌子、豆?jié){機(jī)、開水瓶,拉回家。去年暑假,她問我,你認(rèn)識上饒中學(xué)校長嗎?我說,我認(rèn)識他,他不認(rèn)識我。她笑起來,說,不可能,那個開鉛山湯粉店的人說你認(rèn)識?!皽鄣昀习迥镌趺粗牢艺J(rèn)識?”我問。“你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我女兒初中畢業(yè),考得不好,又想去上饒中學(xué),我又不認(rèn)識人,我一個賣豆?jié){的,哪認(rèn)識他們呢?!彼f,“我戶口又不在這里,一中又進(jìn)不去,下半年,我女兒去哪個學(xué)校讀書都不知道?!蔽艺f,我是真不認(rèn)識,不是推辭,你問問老公,他也許會有辦法。賣豆?jié){的婦人,低下頭,嘟嚷著:“他的事,別提了,除了撲克,什么都不認(rèn)識。”
湯粉店,是鉛山人開的,一家三口,兒子做廚師,婦人端碗洗碗,男人清理桌子,收錢。米粉燙得不好,吃的人也不多。我跟她兒子說了幾次,你料太少,湯不入味,不要怕客人吃,可以加價,你看看電信局門口那家,吃的人排隊,一碗粉賣十七八塊,你也去吃一次,嘗嘗別人的。小伙子是個帥哥,戴頂白色廚師帽,性格溫和。他說,我記住了,明天就去吃,改一改。一年過去了,還是一年前的湯粉。婦人嘴巴尖尖,嘴巴很厲害。她老叫我給她兒子介紹老婆,說,兒子都二十三了,還沒對象。我說我哪有這個本事,有的話,我也想找一個。我喜歡吃她粉湯里的肉絲。我多給她三塊錢,加肉。帥哥用一個鐵勺,在湯里,攪動,撈肉絲,攪了幾次,肉絲也撈不上來。我說,你別撈了,我看著就難過。婦人多話,粉店一般上午十點歇業(yè)。她便在院子里竄來竄去。這個菜場,原來就是一個舊廠區(qū)的院子,住戶基本相熟,和我住的小區(qū),一墻之隔。我吃了晚飯,也會下來溜達(dá)。賣菜油的,賣粉的,賣清湯的,賣熟菜的,聚在一盞路燈下,打牌,吹牛,喝茶。男男女女,天熱的時候,男的打赤膊,女的穿吊帶背心睡衣。我估計,這些人,原是紡織廠職工,后來改制,他們便自謀職業(yè),在菜場營生。
也有周邊村鎮(zhèn)的人,挑擔(dān)子來賣菜。都是自家種的,藕,黃瓜,絲瓜,苦瓜,白菜,辣椒,白玉豆。也有從大菜場批發(fā)來賣菜的。挑擔(dān)來賣菜的,有時,也把家里的雞鴨帶來,雞蛋鴨蛋帶來,葛粉帶來,梅干菜帶來。金銀花開了,采摘了,他們也帶來。南瓜花、木槿花、薔薇花,也常有。
菜場有一個市場管理員。這是我入住前就認(rèn)識的人。我想不起他名字。也是我唯一認(rèn)識的一個人。二十年前,我常和他吃飯。他和我一個老哥是結(jié)拜兄弟,在一家油脂化工廠任廠長。后來,不知什么原因,大家都沒任何來往了。在菜場,沒看見他的話,我想,我的世界里,這個人和沒存在過是一樣的。反之亦然。我第一天去買菜,便看見他了。他穿一件藍(lán)色的襯衫,脖子上掛一個哨子,哨帶是紅黃相間的布帶。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看見了我。我也沒和他打招呼,蹲在地上挑辣椒。但我一看到他,我便記起來了。他兩撇黑黑的胡子,聲音粗啞,走路搖著身子。過了幾天,他在湯粉店吃粉。我也在。我發(fā)了煙給他。我故作第一次見他的樣子,問:“老哥,好多年不見了,你現(xiàn)在去哪兒發(fā)財了?”他提起哨子,搖搖,說吹哨了,看菜場。我說,看菜場好,清閑。他說,你還在報社嗎,什么時間好好聚聚。我說,我還在報社,只是不上班了,閑人一個。他說,大哥出殯,都沒看到你。我說大哥出殯,我在外地,都不知道。他說,大哥風(fēng)光了幾十年,死得那么凄涼,人沒意思,想到人要死,便安心了,開開心心過生活。
早餐吃得我難過。我回到家,打開電腦,想寫幾行字,想想,還是把電腦關(guān)了。寫字有意義嗎?沒有。這個社會,最不值錢的,就是文字,最被人輕視的,是寫字人。我是不會寄望我的孩子,去寫文字的,寧愿去學(xué)木匠,也不要做一個寫文字的人。文字,就是菜場里剝下來的菜葉,一把羊鏟,鏟進(jìn)垃圾車,拉到垃圾窖去。我看到微信群里,有些寫文字的人,趾高氣揚,我便感慨,認(rèn)識自己所處的時代,是一件多么難的事啊,承認(rèn)時代賦予寫字人的難堪,是一件多么難的事啊。寫幾行字,不如實實在在做一餐佳肴來得重要。我去菜場買菜,便特別用心,選上好的食材,精心準(zhǔn)備,用食物去犒勞自己。沉重的肉身,在沒有腐爛之前,比任何佳作都重要。這樣想,我也安心了。
菜場一般在十一點,便散了。攤鋪空空。也隨即被清洗。有幾個菜賣不完的人,坐在一個雨棚里,剝豆的剝豆,刨皮的刨皮,菜分類擺在塑料皮上,一排排。也有到了晚邊,還沒賣完的人,坐在板凳上,看見路過的人,便仰起頭,用方言問:“買點菜吧,便宜,最后一點了。”過路的人,幾乎不搭理,匆匆而過。我發(fā)現(xiàn),晚邊還沒賣完的人,通常是相同的兩個人,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男人有一張長臉,滿臉胡茬,天天有剝不完的青豆。他架開雙腿,低著頭,剝豆,豆自然地落在一個不銹鋼碗里。他不停下手,假如不照顧客人的話。他剝豆快,大拇指指甲,像推土機(jī)一樣,把豆肉從豆殼里鏟出來。女人臉胖,頭發(fā)剪得很短,半百半黑,穿一件和她身子完全不相稱的寬大衣服。我有時會想,這個男人和這個女人,可能有一個和其他買菜人不一樣的家庭,每天必須要賣完多少菜,才能回家,他們各自的家里,也許有重病的人,也許有年過三十還未娶親的兒子,也許,每一斤菜,都是他們生活最繁重的作業(yè)。這樣想,我買他們菜的時候不再還價。那個二十年前的廠長,現(xiàn)在的市場管理員,在菜場歇業(yè)的時候,便趕幾個繼續(xù)賣菜的人走。嘟,嘟,嘟,他鼓起腮幫,吹著哨子。他還保持著原來任廠長時的風(fēng)度,打領(lǐng)帶,頭發(fā)溜光,只是皮鞋有了菜場特有的黑泥漿。在早晨,村鎮(zhèn)挑擔(dān)來的人,還不熟悉這個市場,擔(dān)子隨便擺在路口,這個前廠長,使勁吹哨子,嘟嘟嘟嘟,吹哨子不管用,他撩起衣袖,把菜擔(dān)子掀翻。
院子是敞開式的。賣低價衣物的,賣劣質(zhì)碗具的,賣葡萄蘋果的,賣草席的,突突突,開著三輪車來了,擺在地上。民營醫(yī)院做義診的,保險公司招員工的,民間融資機(jī)構(gòu)融資的,也拉起橫幅,掛起高音喇叭。發(fā)傳單的,手上抱著一大疊,看見人,塞一張。發(fā)露天黃色演出票的,看見人,塞一張。賣蟑螂藥的,站在榨油帳篷的門口,喊:“蟑螂藥,蟑螂藥,殺死一切蟑螂,回收一只五塊錢?!彼臄U(kuò)音器,嗞,嗞,嗞。新來的,賣熟豬內(nèi)臟的小伙子,在低頭刷微信,蒸鍋里水燒干了,他還不知道。賣橘子的駝子,拉個板車,吆喝:“十塊錢三斤,三斤十塊錢?!彼荒茉亳劻?,頭已經(jīng)俯到褲襠去了。一個躺在地上滑輪車的人,在唱:“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滿園花草香也香不過它;奴有心采一朵戴,又怕來年不發(fā)芽……”一個老婦人在自言自語:“這個菜價,天天漲,該死的天,也不下雨,辣椒也要七塊錢一斤,沒天理?!倍自谛^(qū)鐵門邊的保安,正在打電話:“錢過兩天打過去,你放心。你也要體諒我,這十幾期六合彩,我一次也沒中。晚上還要壓的,明天一起打過去。放心好了,你還不相信我?!遍_雜貨店的老板娘在喊:“打三的,快來,湊桌了。”
打牌的人,來了,十來個。雜貨店可只有兩張桌子,一桌在飯廳,一桌在門店。上桌的人,開始點煙,抓牌。沒上桌的人,抄著手,站在桌邊,看??纯催@個人的牌,看看那個人的牌,脖子伸過來,又伸過去。瞇瞇眼,常常坐在墻壁邊上,緊靠貨架,牙齒咬著煙??吹娜?,看個三五圈,便散了。也有不散去的人,等其他人散了,端一條凳子,坐下來,手肘子撐在桌角,巴掌托著下巴,看兩邊的牌,另一只手,理順撿起的分,5,10,K,理得平平整整。老板娘穿一套燈籠裙一樣的睡衣,拖一雙大拖鞋,站在門口,看見相熟的人,打招呼:“菜就買好了呀,來坐坐?!?/p>
我提著一個竹籃子回家。把菜洗凈,分揀好,米泡在水里,打開電視,看電視劇,遙控器一直在按。一套《延安頌》。四套《五星紅旗迎風(fēng)飄揚》。八套《炮神》。安徽衛(wèi)視《獨狼》。江蘇衛(wèi)視《飛哥大英雄》。湖南衛(wèi)視《偽裝者》。遼寧衛(wèi)視《二炮手》。廣西衛(wèi)視《神槍》。浙江衛(wèi)視《中國好聲音》。山東衛(wèi)視《飛虎隊》。頻道轉(zhuǎn)了一圈,固定在少兒頻道《熊出沒》。我給一個朋友發(fā)了一條短信:每一個人的痛苦,都是有原由的?;貜?fù):怎么啦。我回復(fù):我們的痛苦在于沒人知道我們痛苦,還以為我們很幸福,這是痛苦的根源?;貜?fù):你又發(fā)神經(jīng)了,你吃穿不愁,痛苦什么。我靠在沙發(fā)上打瞌睡,迷迷糊糊,又來了電話,是一個老友的,問我:“什么時間,我們?nèi)ン虮炭纯窗桑抢镉猩钌?,適合隱居,我們?nèi)フ乙粔K地,看看能不能做房子?!蔽遗杜秲删洌f,隱居之前,要賺很多錢,沒錢,怎么隱居。想想,買了幾條活鯽魚,還養(yǎng)在菜池里,我又起身,找來一個大瓶子,灌滿水,把魚塞進(jìn)去。瓶子有一個滾圓的長肚子,鯽魚游來游去。瓶肚子不夠大,魚直不了身,魚身成了半弧形。把瓶子擺在桌子上,我低下頭,瞧瞧,魚又變得很大。瓶子像個魔術(shù)師,把魚變得不那么真實,有些虛幻。看著魚,我一個人,傻子一樣,咯咯咯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