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rps
英國人以矜持內(nèi)斂沉默著稱。也許是因為太著稱了,所以益發(fā)要強調(diào)這類角色。電視里的好演員擅長臉色5秒鐘內(nèi)從粉紅到青紫,滿臉上跑眉毛,嘴唇哆嗦,雙手發(fā)抖,醞釀半天側(cè)過半張臉來說一個字。這樣的表演無形中洗腦了整個國家的社交觀和戀愛觀,越是笨拙越代表情深,越是不搭理你,越說明體貼周到。
在人堆里擠慣了,一下落在英國的清靜天地里,的確會覺得鳥語特別脆,鮮花分外香,人類尤其文明,文明到幾乎全靠腦電波交流。公交和地鐵上嘰喳喧囂的只是酒鬼,孩子和外國人。
曾經(jīng)在公交車上目睹一家西班牙人,夫妻兩個帶兩個兒女,每一個人都同時在跟所有其他人說話,媽媽還騰出一只手來打電話。他們的周圍盤旋著一串串又急又快的音節(jié),被上上下下的手勢帶動著飛速旋轉(zhuǎn)。巨大稠密的編了碼的信息在狹小密閉的空間飛舞,越發(fā)壓制得車廂后半截坐著的稀稀落落的英國人靜如死水。每次遇到這樣的場面,因為我反正不懂西班牙語,總是覺得非常有娛樂感。
英國人并不總是這樣沉默。有一年的5月,我趁公眾假期去巴塞羅那,雖然乘的是早班飛機(jī),抵達(dá)以后還是發(fā)現(xiàn)成群結(jié)隊的英國人早搶在我前面擠滿了城市。英國人愛去西班牙,已經(jīng)是當(dāng)代的“英國性”之一。在西班牙的英國人都自動從太陽那兒充上了電,一個個活潑好動,滿面春風(fēng),穿著打扮力求顯得放松愜意。他們在空曠的地方隨意呼朋引伴,大驚小怪地逗弄和管束自己的兒女,仿佛喉嚨里的棉花塞子被拔了出來。足有半天時間,周圍都沒有人講西班牙語,高高低低全是英語的腔調(diào)。也許經(jīng)驗豐富的西班牙人早習(xí)慣了初夏時分來自英國的游客狂潮,躲去了安靜的北歐。在西班牙人還都穿著皮夾克的天氣里,英國及北歐游客在大小公園里鋪開毯子,渾身上下只穿著兩三塊手絹兒,毫無廉恥地在南歐春天尚有幾分清寒的陽光下曬他們的蒼白皮膚。路過的巴塞羅那居民行色匆匆,盡量很紳士地低著頭,或者把臉別到一邊去。
當(dāng)然這絕不說明西班牙人在自己的國土上才是沉默如水的民族。我們在市中心租住了一個老式建筑里的小公寓,樓梯窄到三分之一的美國人可能會卡住。公寓樓里有個窄窄的天井,聲音和氣味從窗子里飄進(jìn)天井,上下激蕩。樓下忽然有粗糙的電子音樂轟的一下炸出來,仿佛是空氣中的隱形潛艇引爆了搖滾樂水雷;響了十幾秒又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粗礪的男聲滔滔不絕的獨白。原來水雷是手機(jī)鈴聲奏起的流行歌。樓上又飄來女人的話語,仿佛是主婦在交代什么或討論什么,跟家人或是跟自己。接著一口油鍋嘩啦啦大爆炸,強烈的橄欖油炒蒜片的香氣充塞了整個天井,洪水一樣從我們的窗子里淌進(jìn)來,香得鉆心剜肺,令我們胃壁上的大小細(xì)胞都隱隱抽痛。我們?nèi)虩o可忍,抓起鑰匙背上包奪門而出,上街找吃的。大蒜的熱香味和大叔的電話獨白兀自在天井里交鋒,難分難舍。
正午時分,從宏大的圣家堂出來,早上的火腿牛角包和咖啡早被5月艷陽天烤得化去許久不見蹤影,街上的小飯館卻一間間毫無動靜,一個個關(guān)著鐵柵攔門。我們餓得發(fā)軟,狐疑亂猜,歸因到天主教國家星期天不開門做生意(很久以后一個巴塞羅那人告訴我們午餐的正常時間是下午3點以后),氣急敗壞也于事無補。好不容易看見一個小酒吧開著門,喜出望外,趕快上去問。門口一個老頭兒看著幾個年輕人在擺桌椅,對我等兩個外鄉(xiāng)客的出現(xiàn)大感愕然,比劃了一番才大概說明白他現(xiàn)在不營業(yè),抬桌子是為著自家的事情。
可能是我們臉上曬得發(fā)紅泛黑又渴又餓的失望表情太有感染力,讓老頭兒心軟了。他給我們指了張角落里的小桌,又拿出一張紙開始手寫菜單,用磕磕絆絆的英語單解釋他的后廚現(xiàn)有什么菜。前菜主菜各有三四樣選擇,他一副“沒辦法,就這些,看著吃吧”的語氣。身體語言勝于其他一切語言,在形容牛膝的時候他以掌作刀,在自己的膝蓋的上下各比劃了一個斬釘截鐵的手勢。在表達(dá)“豬”的時候他從喉嚨和顱腔深處噴出了兩聲深沉響亮富有層次的豬哼哼,鼻翼也推波助瀾,絕非英語電視里輕描淡寫騙小孩兒的oink oink(豬的呼嚕聲)。于是我們吃到了蔬菜燉肉湯,豌豆煮魷魚,蝸牛燒豬腳,紅酒燴牛膝。他又拿出一瓶紅酒和一瓶冰冷的汽泡水,在一個玻璃杯里把它們混合成深粉紅色,說,試試這個。我喝了一口,細(xì)小清涼帶著果皮香的小珠子串串流下喉間,焦渴不堪鬧著要吃要喝的內(nèi)臟一下就安靜了下來。
我們兩個在未營業(yè)的店堂里大吃二喝,盤中骨頭吮得發(fā)白,一瓶酒瞬間見底。身邊不時有伙計端著桌椅碗盆經(jīng)過。老頭兒自己一只腳踩著板凳,把紙上的菜單細(xì)細(xì)抄在小黑板上,悠然自得。吃飽喝足以后,我們真想給老頭兒臉上一邊印一個油膩膩的豬腳牛膝之吻,不過還是被殘余的島國習(xí)慣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