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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羊湯

2017-08-07 19:30:22曲三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7年7期
關(guān)鍵詞:羊湯酒家平陽

曲三

五更雞鳴,天蒙蒙亮,平陽坊的十里月長街,十數(shù)余酒家,只一二人掃落葉,聲聲寂寥。楚丫開了自家店的門窗,望著空寂到陌生的街道,心下酸澀楚楚。食味江湖的賽選才結(jié)束三天,彼時擦踵摩肩,此刻人走茶涼。

執(zhí)著抹布,拭去店門一夜閑塵,楚丫為門上的那盞夜燈添了最后一點油。只一人高,三人寬的門,在平陽坊的長街上,是最小的門臉,卻頂著平陽坊最重的匾——我記酒家。胭脂紅的匾,嵌金絲為邊,雕金字行楷,“我記酒家”四字飛揚跋扈,字腳還一刻印,印著“三分入骨”。

三日前的食味江湖賽選,我記酒家的老板楚越秋憑一碗羊湯,贏得湯帥送匾。楚丫,是我記酒家的小二,也算是楚越秋的徒弟,她到現(xiàn)在都在回味那一天。那一天自家招牌榮耀加身,聲名遠揚……

平陽坊的坊門頂著“食味江湖”四個大字纏花蕾重重,十里月長街人聲鼎沸,有廚子,也有食客。江湖上廚師三大幫四大家?guī)缀跞巳说綀?,名動天下的食客五老星也來到了這偏僻的酒巷,蔡司令、湯元帥、朱牛九、郭魚雁、酒中仙,不可勝數(shù)。

那時楚越秋的對手是巴蜀名家唐門掌勺人唐問川,也是三河幫的大師傅,他一條小花鰱碼味上漿,短批刀褪骨薄絲,落“金盤白雪”,又暗陳百味,滋麻辣鮮香于頭尾魚雜,吊一碗“落霞余暉”,登鍋上座,魚已熟而鍋仍冷,郭魚雁大師評一句“軟玉披紅霞,純釀?chuàng)Q宿醉,冷鍋魚,不愧巴渝第一味”,也當真實至名歸。

楚越秋也就是從他的手中,贏下了這匾上金印“三分入骨”,僅憑一碗羊湯。

收起回憶,楚丫低著頭,難過世事怎如此令人惆悵。食味江湖完賽,這條平陽坊就讓官家給封了,沒了食客,就算招牌響了又有什么用?更別提老板突然重病,至今不省人事,且不說今日……

“丫兒……”一位花冠青年,攜三五家丁來到我記酒家門前。

一襲藏青色直裾深衣,袖口繡有青鳳鳴啼,束腰暗紋玉蟒遙望頭頂束發(fā)的從紋花冠,斜插青穗文劍。要說這柄劍啊,不用拔出來楚丫也知道,那劍身上刻著二字“平陽”,是平陽家的家傳之劍。這位來者,就是平陽坊的主人,平陽公的長子許鳳揚,街上鄰坊都尊稱他一聲平陽公子。三日前的那場食味江湖賽選,聽聞也是他親力舉辦的。

“越秋他仍然不省人事,丫兒你這幾天可是瘦了不少?!逼疥柟右荒橁P(guān)切。

“多謝平陽公子掛心,丫兒沒事的。”我躬身道了個萬福,自那日食味江湖完賽,自家老板便一病不起,在平陽公子的府上醫(yī)治,三天未醒。

老板啊,你這是怎么了……

“準備怎樣了?平陽坊的今日往后會是如何,可就全看你這一碗羊湯了。”平陽公子的臉上總掛著一副似有似無的微笑,成竹在胸的樣子,可這看在楚丫的眼中,卻沒怎么覺得心安。

那日食味江湖的賽選才剛剛結(jié)束,就來了好多官兵,封了平陽坊。聽聞好似是新上任的城主閑這里吵鬧,便當著平陽公子的面,趕走了一條街的江湖人。

楚丫記得那時平陽公子的臉上忽然就沒了笑,記得喧鬧的月長街一瞬間人去樓空,記得老板去了平陽公子的府邸便再沒回來,記得官兵最后還是送來了這張匾“三分入骨”。偌大的食味江湖,就剩下這一張匾。

“丫兒師從楚越秋,師父不在,丫兒定不辱招牌?!?/p>

道過暫別,平陽公子目送楚丫去深街買菜,本是青蔥少女,不過三天,便沒了裊裊婷婷的伊人模樣。收回目光,看向我記酒家的街對面,那是這街上唯一一座酒樓,燕客樓。

燕依,我對他家二人這般溫柔,你看到了嗎……平陽的心里在問,只是燕客樓的門廊無人。

燕依是燕客樓的老板娘,她適才便坐在二樓,看著我記酒家門前的一切,搖搖頭,清罷壇中酒,走下了樓。

這一路的樓梯上站著好多姑娘,都是燕客樓的侍女,是燕依這幾年在江湖上撿來了孤女,或被人負心,或被賣成奴。燕依收養(yǎng)了她們,保護了她們,還教她們琴棋書畫和詩詞歌賦,只盼著哪一日能有文人才子,能與她們中的某人牽緣,不求能成一段佳話,但求她們能夠幸福。只是她們啊,一個都沒走。

“依姐,楚哥他回來了嗎?”問話的這丫頭叫燕鶯,燕依是從年幫的船上買下的她,她的家人都死于災(zāi)荒,燕鶯小小年紀剪了頭發(fā)扮成一個臟兮兮的小男孩,混在年幫的船上幫工。如今她早已出嫁,雖然只是嫁給了年幫的一個小漢子,沒過上富貴日子,但每一天都幸福得不行。

“沒有,還在平陽府上。我想他今天,是肯定回不來的。”

“那是不是今天平陽和城主的談判,只能靠丫兒姐做湯了?”燕霜是這些姐妹中最小的一個,但長得也是最漂亮的,許多達官貴人一見傾心,好的壞的燕依都替她篩了一遍,可最后到了燕霜那,卻是一句我誰都不嫁,要陪燕依姐一輩子。

“對了,廚老三回來了嗎?”突然記起一件關(guān)鍵事,平日朝市里賣羊肉的錢小二跑了,丫兒今天鐵定買不到羊雜,所以她提前支使自家廚子去買了羊,不知道這時他回來了沒有。

“早回來了,都洗了好幾個時辰了,燕依姐你沒事吧,你都好幾天沒睡了。”說話的人是小燕香,曾經(jīng)是平陽公子的侍女,被平陽公子送來燕客樓,在燕依的眼里她一直沒有將這個小丫頭當成姐妹,為此她還愧疚了許久。只因燕香的眼角和話稍,總有平陽公子的味道,似是她在問著平陽想知道的事,說著平陽想說的話。

擺擺手,燕依下了樓,看向門廊的對面,平陽公子和他的門客仍站在酒家門口,還來了幾個官兵,與他們相談甚歡,想來是城主快到了吧。

“哼,繼續(xù)裝,我看你那張假面,還要戴到什么時候?!崩浜咭宦?,燕依轉(zhuǎn)身進了廚間。她的身影只在門廊露了一剎,可平陽公子仍看到了。

“哎,平陽公子,什么時候才能進店?。侩y不成等我們賀先生來了,也得陪你在這破店的門口站著?”平陽身旁不遠,打頭的官兵大聲地嚷嚷著,他天生的破鑼嗓,這一嚷半條街都聽得來。

“這位官人,咱們平陽坊的規(guī)矩呢,就是燈未滅,客莫入。店家將他們的菜品準備萬全再熄燈迎客,省得那些鉆營茍利之徒,臟了我食味江湖的臉?!逼疥柟娱_了口,他的門客也跟著附和起來。

“我話可說在前頭,賀先生可是城主大人的恩師,有歲數(shù)了,腿腳不大好,咱能站這陪你玩什么臉面,人家可不能,你們那些個什么江湖規(guī)矩,可不是我官家的規(guī)矩!”這位兵頭頭話一說罷,擺了擺手,找了個舒坦地方便蹲了下去,還摸出別在后腰的煙鍋,吧嗒吧嗒地抽了起來,分毫沒把平陽公子放在眼里。

平陽公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剛托人辦妥食味江湖的賽選,便趕上了本城城主的新官上任。新任城主嫌棄平陽坊臟亂,想要這里變成一座食府名坊,初談不妥便派人封了這里。平陽公子無奈,約了這位新上任的城主,于今天,在我記酒家喝一碗早茶羊湯。為了這一談,他連父親昔日仍在朝時的莽公綬帶都帶上了,可連城主本人都等不來,還在這城主手下的兵丁面前碰了一鼻子的灰。

當真窩囊!

“平陽公子!老朽來遲了,還莫見怪。”就在憤懣之間,一架四人轎進了坊落在身前。一聲蒼老的如秋末昏鴉般的聲音傳來。

“賀先生!”平陽一躬到地。

轎子落了簾,賀先生出了轎,頂著虛華白發(fā),抬起頭看著我記酒家的招牌。

“三分入骨,不錯不錯!”

平陽忙上前一步,引著賀先生入了酒家門廊。為賀先生著椅。

“平陽公子,城主大人昨夜改批文改到天明,這早茶由老朽代品,不礙事吧?”

“不礙事……不礙事……您是城主大人的尊師,我們都……”

“平陽公子,你還有個弟弟是吧,我與他同朝為官,記得是征西大將軍,剛平了叛亂,功勛無數(shù),他可曾回家看看你父親哪?”

“他有回來過……”

“平陽公子,你雖然是平陽公的長子,隨隨便便穿了你父親的莽公綬帶,可不妥當吧?!?/p>

一席話,如刀林劍陣,賀先生目光灼灼,平陽公子如坐針氈。

店門外,兵頭頭仍蹲在地上抽著煙鍋,平陽公子的門客站在門的另一旁,不看向兵頭頭的方向,便也看不到那盞仍未熄滅的夜燈。

漫步走在長街之上,迎著瑟瑟秋風,楚丫和落葉都在念著舊時熙攘,主街盡頭,深巷之下,平日喧鬧的朝市,如今只有菜農(nóng)三兩。

蔡大娘的香菜,新鮮一如往常,迎著秋風舒爽,每一葉都滴著露。

“丫兒,賣羊的錢老二去別的坊賣了,今個怕是沒人賣羊了?!辈檀竽镞玖嗖说氖?,像是怕她握不住一樣,“剛摘的香菜都送你了,你留著錢多想想怎樣弄到羊吧?!?/p>

“嗯……”辛酸烈到心口,楚丫忍著淚的臉還未裝出歡顏,一只手便拍上肩頭。

蘊著蔥香的厚繭隔了溫度,一向寡言的莫叔放下煙袋,將他那筐香蔥和白蒜推了來,還剝了一蔥一蒜:“丫兒嘗嘗,今兒的,是最好的?!?/p>

“莫叔,謝謝……”蔥香沖眼,蒜辣燎喉,楚丫覺得,即便她現(xiàn)在流了淚,也再自然不過了。

回店的路上,要迎著風,路過一家又一家店,是一個又一個熟悉的人,老金門燒餅的金爺爺塞來新出鍋的燒餅;米記糧油的米老頭喊老伴裝來新磨的辣椒面,還不少大料八腳;梅柔小吃的梅家姐姐,還特意開最后一壇腌菜……

平陽坊的大家都知道,今日,可能是平陽坊的最后一日。新上任的城主大人嫌這條平陽坊雜亂無章,想要這里變成一座食府名坊;這條街的領(lǐng)屬平陽公子,便請城主大人今日來我記酒家,喝一碗早茶羊湯。

楚丫不知道,不知道為什么為這一碗羊湯,官兵將這平陽坊封坊三天,拒客入坊;為什么自家老板偏偏會在這個時刻忽然病倒;更不知為什么,便是這一碗羊湯,整條街都人心惶惶。

她想起燕依姐說的,你還小,不知江湖。

又怎會不知?食味江湖,就在這平陽坊,天下名刀名廚,一時熙攘。不過三日,三日而已!

淮揚幫大手柳如桐的“瓜雕蟹燈”,蟹粉獅子頭做眼,吞翡翠珍珠湯;濟南幫孔氏兄弟切魚肉成發(fā),燴一碗“白發(fā)三千丈”;也便是那時,老板他憑一碗羊湯,征服了江湖,還讓有著品湯天下一之稱的湯中之帥,為我家留下了他的品湯帥印,三分入骨!

燕依姐,我已伴他征服了江湖,又怎會不知江湖?

路快到了盡頭,我記酒家的門前人影憧憧,似如昨日熙攘,只是物是人非,那群人里,食客無一。

“丫兒!”聽來這一聲喊,楚丫望向來聲的方向,燕客樓。是燕依姐,她就倚在燕客樓的門廊,執(zhí)著一壇小燕紅,雙眼微醺,強抿著嘴角裝笑。

我家的羊湯,燕客樓的燕窩,還有燕窩過后的鶯歌燕舞,是平陽坊的三大招牌,在食味江湖上一炮打響。聽聞城主便是喜歡那里,想以這燕客樓,做平陽坊食府的基底。楚丫曾想過,無論最后怎樣,燕依姐和她的燕客樓都會安然無恙……吧。

燕客樓鶯歌燕舞,是樓里的姐妹們自己學來的舞蹈,鶯姐唱歌大家跳舞,曾經(jīng)楚丫也是其中之一,直到老板搬來至平陽坊,與燕依姐相交問好,她才去了我記酒家?guī)兔ΑH羰窃谄饺绽?,老板在自家忙罷早茶,便會去燕客樓聽歌閱舞,倘若閑時,楚丫也?;厝プ?,和姐妹們偶爾琴棋書畫,偶爾學歌習舞。

“賣羊的錢老二沒來吧,我家廚老三早起了四更出了城,在農(nóng)家買了羊……”燕依引著楚丫向廚間里走,說話時有些顫抖……

“廚老三刀功火候不夠,你師從越秋,當比他要好,所以我只讓他洗了洗,羊肺羊腸泡了有兩更了,也應(yīng)該算夠了……” 自打楚丫去了我記酒家?guī)凸W廚,便跟了楚越秋姓楚,曾經(jīng)在燕依姐那里時,她叫做小燕丫。

廚間里開著窗,兩位伊人才剛剛邁入,便是一陣風,燕依一時措手不及,冷了個寒戰(zhàn)。

“燕依姐你冷嗎?”

她只搖搖頭。

“越秋應(yīng)該回不來了,今天只能靠你,丫兒,可不能給你家招牌丟臉?!钡搅藦N臺旁,燕依姐一仰脖,舔凈最后一點壇中酒,隨即強彎嘴角,笑得人心里一揪一揪的難受。

廚間的小凳上,廚老三一身污漬困睡一旁,廚臺上干干凈凈的心肝肺,和泡在清水中的肚腸,想來這一夜折騰了他許久,楚丫躑躅了半天,最終也不舍得用他的刀,只收拾好心肝肺肚腸,想回自家廚房。才出了廚房的門廊,便撞到了小燕香。

“丫兒姐,燕依姐,我看到公子和一個老者進去了!”碎發(fā)素顏無妝,小燕香如往常一般莽撞。

出了燕客樓,天上已能見得晨陽,平陽坊的月長街只三三兩兩,楚丫回過神,燕依姐仍靠在門廊,仔仔細細一打量,沒了酒她人更憔悴不少,卻還在強顏裝歡,那笑苦得像是吃了苦膽一樣。

楚丫走過我記酒家門前的人群,左八人腰揣長刀聊天大笑,還向她吹兩聲口哨,應(yīng)是城主家丁,是為城主占道;右四人雖掩面低眉,楚丫卻一一認得,因為他們曾陪同平陽公子,做過我家食客。

看著微掩的門,和仍燃放的夜燈,楚丫輕嘆一聲,吹熄了燈,微微堆了一抹笑,推門入堂。堂中三方桌,六長椅,只二人,一老一少皮笑肉不笑。

楚丫頭一次發(fā)覺,自家大堂竟是如此空蕩。

“平陽公子劍眉星目氣宇軒昂,想來志在天下,不在這街門巷坊;城主大人亦眉星目闊,老朽與之相識三年,看他從白面書生一路至今,想來平陽公子亦當如是。”

“賀先生謬贊,小生平陽不過江湖中人,隨風浪蕩怎敢與城主大人相比?!?/p>

平陽公子一句說完,還眨了眨眼,看在楚丫的眼中,惹得她沒來由地一笑,心下寬慰了不少。想來平陽公子談得不錯,他是江湖人,重情義,哪會那么輕易放棄我們。抽了這一眨眼的空,楚丫輕步上前:“二位客官,料已備妥,就待下鍋,我家羊湯可是……”

“一碗羊湯。”沒等楚丫的夸贊說完,平陽公子便打斷了她的話,連頭也未抬,只定定地向賀先生瞧。

“嗯,就一碗?!辟R先生的話,和平陽公子一樣溫和,卻聽得楚丫仿若身處雪漠,“平陽公的身體,可還好?”

“家父年紀大了,身子骨不如往昔,偶染風寒,賀先生有心了。”平陽公子的聲音一如往常,只是那雙眼閉了半圈,似是有些倦了。

“平陽公的尊爵可是先皇御賜,世襲之位,公子身為平陽公長子,頭頂平陽二字,怎還自言江湖人?更何況,你今天還穿上了莽公綬帶,年輕人別老拿樣子,該是你的總會是你的,急什么?!?/p>

平陽公子的弟弟,楚丫到有過一面之緣,猶記得好像是個將軍,雖只來了平陽坊一日,卻是專橫跋扈,人品不怎樣,那種人如何能與平陽公子相比?可這不是楚丫能插話的地方,她只能默默返回后堂,著心準備這一碗羊湯。

進了廚房,給那口羊湯老鍋稍加了加火,卸入干干凈凈的心肝肺肚腸,待侵上一把歲月的清香;來到池前,清洗老板的廚刀:一把厚刃木柄的窄批刀,雪銀的刃口在晨曦下耀來一點青芒,老板稱之青武,專用蔬菜瓜果;一把稍厚一些的批刀,沒有木柄只在刀把處纏滿紅線,刀身不若尋常刀具般雪銀,反倒漆黑如墨,便是老板的愛刀紅文,特工臟器;另有一把前批后斬名為金工的銅刀,用來切肉斬骨,今兒應(yīng)是用不到了。

約摸大半個時辰,老湯香溢滿堂,鍋中心肝肺肚腸酥爛,廚刀也干透了不沾一滴水漬,楚丫勾出鍋中的羊雜。

“羊心切丁,羊肝切條,羊肺切片,這樣一口之內(nèi),羊心的韌道、羊肺的軟碎、羊肝的澀糯能互不干涉各有所長;羊腸、羊肚切絲切條,以圖羊腸的滑脆與羊肚的彈軟互補?!?/p>

楚丫手上忙著刀,眼前卻全是老板教廚的模樣。他就靠在廚堂待門廊,舔著早已喝干的小燕紅,嘴角永遠都在帶俏。

“你少來支使我家丫兒下廚,我讓她來是幫你迎客的!”猶記那日燕依姐來話家常,她摸著楚丫手上的刀傷,眼中滿是心疼的模樣。

可是當燕依喝下楚丫親手做來的羊湯,眼角彎彎,嘴角抑不住上揚,那心疼又自豪的滿面紅桃,楚丫這輩子都忘不了。

楚丫擦了擦淚,收回思緒,看著今天的這碗羊湯,三主料心肝肺齊全,三副料少一味頭蹄肉,嘗一口湯肉,雖非完美之作,但相較老板,也差不上許多。畢竟家里這口老湯,在老板的老楚家熬了有十年余久。

碼好暖褐色的羊雜,擺上莫叔的青白蔥絲,再澆溫黃老湯半碗;備三碟三味,蔡大娘的香菜末青青蔥蔥,老米家的辣椒面紅燦燎燎,還有咱自家的鹽晶霜雪瑩瑩;更少不了金爺爺?shù)南憬馃炦€有梅家姐姐的腌菜墨玉滿堂……端這碗羊湯和配菜上桌,楚丫向著那碗羊湯澆上最后的沸口,這碗湯頓時如鯰魚入塘,湯下的羊雜混著蔥絲,隨沸湯翻涌,孕著蔥香和肉香的氣泡一個輪一個在湯頭爆口,一抹濃過一抹的醇香肆意滿堂。漸漸的,約有片刻光響,一層薄薄泛著些微金光的香油覆在湯面之上,湯香的轟炸終于沉寂下來,先前濃烈撲鼻仿若怒海洶濤的湯香,也終于如詩句海上明月共潮生一般溫柔下來。

“賀先生,請!”平陽公子仍如平常一般笑的溫文爾雅。

“平陽公子,這碗湯,您打算怎么分?”賀先生只是看著平陽公子,任湯香四溢不動如山。

“鍋中還有,我這便去盛……”聽到賀先生的話,楚丫只覺有些失落,正欲轉(zhuǎn)身,平陽公子擺了擺手。

“賀先生,這一碗三紅心肝肺,二白肚與腸,三碟三味青紅雪,難道您就沒有相中的?”公子的微笑一如往昔,在楚丫看來卻覺得有些陌生。

“平陽公子,我要你的心肝肺,但請收回你那肚腸,我家城主愿與你同飲這碗湯,你怎還偷偷把料藏?”

“賀先生指的是?”

“你既有燕窩,還上什么羊湯啊?!?/p>

賀先生一句話,楚丫只覺寒入冰窟,她求救一般看向平陽公子……

“丫兒,去找你燕依姐要一份燕窩來?!?/p>

楚丫只什么希望都沒看到!

“平陽公子那倒不必,我可知你的燕客樓,有的不只是燕窩。燕窩中的鶯歌燕舞,才是你我桌上最好的佳肴?!辟R先生目光灼灼,雖沒看向楚丫,楚丫的身體卻不斷地瑟縮著,她不敢懂賀先生話中深意,也同樣害怕平陽公子的回答,她只低下頭,溫溫地看著那碗湯,堅持著不讓自己的淚流出來。

“平陽公子,今天的你,距離平陽公可當真太遠了?!辟R先生手指敲著桌子,一字一頓。

“丫兒,去找你燕依姐,要一壇小燕紅來?!逼疥柟佑挚戳诉^來,他的笑容,他的眼神……楚丫只覺如噩夢一樣。

她慢慢走出門,艷陽高照,自家門匾上的金邊,閃著刺眼。

望著從我記酒家走來,楚丫那失魂落魄的樣子,燕依的眼前全是楚越秋的模樣。

“哈?把她送給我?guī)凸ぃ磕阆訔壩姨??”那日他的笑是最賤的。

“說實話你家這小燕紅,比你家什么鶯歌燕舞強得多,這么一大票姑娘,你護得過來嗎?累嗎?”那日他的笑是最暖的。

“看到?jīng)],剛從你家店出去就是新來的城主,你要小心了,他身邊那個老人,眼睛邪得很。不過安啦安啦,有我呢!”那日他的笑是最舒心的。

“燕依,愿賭服輸,和唐問川的對決可是我贏了。平陽公子說要為我慶功,晚上呢照顧一下丫兒,這丫頭最近天天晚上磨牙,也不知道在愁些啥。安啦安啦,能有什么事,上次說的城主那事,我正好去提醒他一下。”那日他的笑是最痛的。

生活總有那么一刻,回憶比什么都疼。

楚丫望著街對面,燕依姐,就如老板平日那樣,仍倚在門廊,一臉憔悴的笑,那笑苦得人撕肝裂肺地疼。

燕依姐遞了一壇空空的小燕紅,輕言:“丫兒,告訴那位平陽公子,只有我記酒家的碗,才裝得了我燕客樓的小燕紅。”

楚丫茫然不懂,詢問般地看向燕依姐,可她只輕輕摸著楚丫的頭:“等你有了心上人,你便懂了?!?/p>

回到自家大堂,楚丫如實相告,也將那壇空的燕紅放在了酒桌上。

平陽公子沉默半晌,賀先生不緊不慢地笑,一向平易近人如陽春白雪的平陽公子忽而勃然大怒,抓起那碗羊湯狠狠地砸在地上。碗摔碎的聲音刺的楚丫渾身發(fā)抖,她驚叫著瑟縮著躲去墻角,看著地上漫溢的羊湯,還有印有帥印的碎碗,楚丫抽涕著嗚咽著好怕哭……

“這桌上的東西都是我的!我要什么,就得給我上什么!”平陽公子的臉上,一道道蛆蟲一般蠕動橫行的青筋取代了他平日不變的笑容,額下眼間的陰翳還有鼻尖勾連嘴角如字,隱約若修羅佛魔驚怒之時的縱筆狂草——猙獰。

“平陽公子莫生氣,這桌上的菜啊,現(xiàn)在可是你與我等共食?!辟R先生彎下腰,挑揀著碎碗,半晌選定了一塊碎片,又放回到桌上,“這羊湯雖俗,但招牌還不錯?!?/p>

陽光下,碎碗上的帥印,三分入骨。

“呵,這小燕紅光是聞著就能讓人醉啊!”賀先生把玩著那空空的酒壇,卻見著平陽公子仍一字不發(fā)。

“怎么,平陽公子還繞不過來?你那個弟弟,知道我與你老父的關(guān)系,可沒少往我府上跑?!?/p>

“城主大人要城改,我認;您要薄利,上次說的我三你七我認;您要這燕客樓,變成……變成妓院,我認……”

“當斷則斷,能割能舍,這才有一點平陽公當年的樣子。嘖嘖,這小燕紅真是越聞越饞……”把玩著空壇小燕紅,賀先生的細柳彎眸鉤上一點微彎的眼角,那雕著歲月和時光一如朽木一般的老臉上泛出一朵朵桃光。

“對了還有,平陽公子,你食味江湖的慶功宴上,那個侮辱老朽之人你可要悉心照料啊,老朽我年老體弱,那天可只是拍了他一下而已?!?/p>

“慶功宴上……楚越秋,恃功自傲……言辭,無法無天,沖撞了賀先生……所幸他突感風寒,正應(yīng)了那句老話小人天誅。賀先生放心,此人在我府上醫(yī)治,結(jié)果定讓賀先生滿意?!?/p>

出生朝陽,線光透過門間縫隙,打在平陽公子的身上,他深躬作揖像一只彎曲的大蝦,他眉目鄭重莊嚴卻如粉面猴菇。他隱在陰影下的莽公綬帶,相較那柄肆意流光的平陽劍鞘,只看不清楚。

那一天,楚丫不知道他們是什么時候離開的,她只知道自己一直在無人的堂中撕肝裂肺的哭,直到燕客樓的廚老三找到了她。廚老三提著廚刀,帶著她和燕客樓的姐妹們往城外跑,他一路上殺了許多人,受了好多傷,染了很多血,直逃到城外的一處農(nóng)家,廚老三也就在那處農(nóng)家的羊圈里咽了氣。楚丫沒有找到燕依姐,她聽姐妹們哭著說,燕依被平陽帶去了賀先生的府邸,回來后就上吊了。

那一夜,楚丫終于懂了,她懂了自己只是這江湖中的一條魚,身在江湖,不知江湖。

多年以后,楚丫故地重游,平陽坊的月長街再也沒有擠滿街頭巷尾的熱鬧酒家,只一座掛著“我記酒家”招牌的酒樓,金碧輝煌鶯歌燕舞,額匾上的印,三分入骨;她是去再一次參加食味江湖的,那日的組織者不叫平陽公子而叫平陽公;那日她一樣沒見過城主,只遠遠瞧見了賀先生,聽人說他成了本地最大的商賈;那日最終,還好見到了老板楚越秋的墳?zāi)梗敲芳医憬阍岬?,就葬在燕依姐身旁,墓碑上記著他的死,病死,病死在燕依姐自盡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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