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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俠·歸期

2017-08-07 18:54趙晨光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7年7期
關鍵詞:副官舞陽松原

趙晨光

章一

一張紙,一支筆,紙上橫七豎八涂抹著些字跡。

這本是司空見慣的一種場景,只是此刻卻也并不尋常,蓋因坐在桌前拈筆沉思的不是旁人,乃韓鳳亭韓少督是也。

一年之前,這位韓少督西瓜大的字還認不得一擔,今天卻可以提筆寫字,委實是難得至極。而他之所以能如此,全要歸結(jié)在他的老師,新聞記者盧秋心身上。

自他拜師這一年多以來,發(fā)生了許多事情,韓鳳亭也由一個紈绔無知的少年變得有所擔當。然而韓鳳亭并不滿足于此,他自覺年已弱冠,須得做一番事業(yè)。然而究竟當為何事,就是他目前的躊躇之處了。

與父兄一般走那行伍生涯?韓鳳亭搖一搖頭,他對軍事并無多少興趣,又因受了盧秋心影響,隱隱覺得父兄做法并無多少可稱道之處,便在“從軍”二字上重重地畫了一條墨線。

又或是從政?以韓督軍的勢力,為韓鳳亭謀一個有油水的職位也不是什么難為的事情,然而韓鳳亭卻也有自知之明,他師從盧秋心識字、學武不過一年時間,若真去做事,自己并沒有那樣的能力,空占著職位領錢,這又算得什么?因此思量一番,又畫去了“從政”二字。

這兩件事,畢竟還是他家中有這樣的背景,尚可做到的。若換成其他,譬如像盧秋心一般去做新聞記者,如岳劍塵一般去做教師,則更是他能力之外的事情。想到這里,韓鳳亭不由煩悶起來,把筆往紙上重重一戳,戳出偌大一個黑點。

恰在這時,蝶影送茶進來,她原是韓鳳亭一時誤會,為盧秋心贖回來的清倌人。后來韓鳳亭知道盧秋心并非傾心于她,仍是把她留了下來,也并未當作仆役對待。

此時他心緒煩亂,忍不住便向蝶影問道:“蝶影,你說做個什么事業(yè),才算是對人有用呢?

蝶影一怔,不知道這位韓少督因何問起這樣一句話,便笑道:“我哪里懂得這些個事?!?/p>

韓鳳亭催促道:“你心里怎樣想,怎樣說就是?!?/p>

他既這般說,蝶影也就想了一想,道:“我雖不懂什么,但據(jù)我這點淺薄的見識,一人過活,總離不開衣食住行,這總該是有用的?!?/p>

這倒是給韓鳳亭提供了一個新的方向,他先前所想,總是些大的作為,但如今蝶影一說,又覺做些貼近的事情也是不錯??蓺w結(jié)到實處,他又躊躇起來,衣食住行說來簡單,可自己如何去做?開個飯館子?給人蓋房子?難道自己要去做這些?

韓鳳亭悶坐在書房里一個下午,直到晚上開飯時方走了出來。

李副官見他心情不好,忙過來賠笑道:“少督,今天廚子特意做了個雞包翅,我看著火候不差!要不要再拿點酒過來?”

韓鳳亭擺一擺手:“不用?!?/p>

他來到飯廳,盧秋心正坐在里面看報紙,飯桌上滿滿一桌菜,除了李副官說的雞包翅,還有肥鴨、火腿、海參這樣大菜。盧秋心放下報紙笑道:“今晚怎的這樣豐盛?”

韓鳳亭未免有些不好意思,曉得是李副官疑心他煩惱,特意為之,便含糊道:“也沒什么。”可又一想,自己這點心思,未必就能瞞得過,等老師問到自己,可就不好了,這般想著,便把自己這個下午的念頭,一五一十說了一遍。

盧秋心聽了,并不曾取笑他,反而認真籌劃起來,道:“其實蝶影所言很有道理,衣食住行看著尋常,其實是涉及到國計民生的大事,能從這方面著手,也是好的。”

韓鳳亭不解道:“那我怎樣做?難不成開個飯館子?”

盧秋心道:“也不用如此?!敝敢恢缸郎弦坏谀⒌?,“這個味道怎樣?”

韓鳳亭很喜歡這道菜,道:“自然是鮮的?!?/p>

盧秋心笑道:“口蘑雖鮮,可也還不到這個份兒上,你吃著它鮮,是里面加了味精的緣故。”

韓鳳亭道:“這我知道,菜里加了它便好吃,只是吃多了口渴?!?/p>

盧秋心道:“正是。這個東西,是從日本傳過來的。試想要是中國人自己研究出這個,又是怎樣?”

見韓鳳亭若有所悟,盧秋心又道:“再比如我們住的這棟房子,從前蓋它用的是磚頭瓦塊,現(xiàn)在卻少不了水泥。如今進口水泥大行其道,若是中國能自行生產(chǎn),豈不是要比進口好上許多?”說著推過面前報紙,“這上面恰有一篇文章,你可以看看。”

韓鳳亭便接過報紙,上面“實業(yè)救國”四個大字正映入他眼簾。他從前多用洋人的東西,并不覺得有什么,如今聽了盧秋心一番話,又看了這一篇文字,便生出了許多雄心壯志。

然而他心氣兒雖高,歸結(jié)到實處,還是不知如何著手。試想味精也好,水泥也罷,又或是其他種種,韓鳳亭自己不懂得技術(shù),也不識得這方面的人才,真是老虎咬刺猬——沒處下嘴。

說來也巧。這番談話之后沒兩天,恰有一個銀行家的公子請韓鳳亭吃飯,此人姓賈名世驥,出身本好,又是確有幾分真才實學的,因此韓鳳亭雖與許多舊日的朋友斷了交,和此人倒還保持了來往。

菜未上齊,忽然間賈世驥道:“田博士,你何時從德國回來了?”便站起身來,韓鳳亭隨他目光看去,見到一位青年博士,西裝筆挺,架一副金絲眼鏡,只是體格略有些瘦弱。

賈世驥握著青年的手道:“少督,我向你介紹,這位乃是田啟新田博士,在德國研究化學,是一位很有學識的人。”

韓鳳亭并不懂“化學”研究的是何物,只聽他是國外留學回來的,不由得心念一動,向那田啟新道:“你在外國留學,你懂得怎么做水泥么?”

田啟新并不識得韓鳳亭為何人,然而見賈世驥對他的態(tài)度恭敬,又稱呼他為“少督”,料定這是一個有身份的人,便笑道:“我學的雖不是這個,但也略懂得一些。”

韓鳳亭道:“略懂是個什么意思?你能做出來么?”

田啟新說“略懂”,其實是一種謙虛的說法,沒想到這位少督倒當了真,他心中不滿,只是這位博士的個性柔軟,并不慣于發(fā)火。

賈世驥便笑著打圓場:“少督!田博士為人謙遜,他的學識我可以作保,絕對沒有問題?!?/p>

賈世驥此人倒不是那種說大話的,但茲事體大,韓鳳亭便向田啟新道:“你這位博士,這次打算在北京住多久?我有意請你吃個飯?!?/p>

田啟新眨一眨眼睛,有些不明所以,賈世驥笑道:“田博士,你有所不知,這一位乃是韓鳳亭韓少督,我料想你也聽過他的名聲,他說要請你吃飯,必是真心誠意的?!?/p>

田啟新雖然還有些疑惑,但韓少督相邀,又有賈世驥作保,總不成拒絕,最后便答應下來,因他另有他事,便先告辭。

田啟新一走,賈世驥便笑問道:“少督,你素來不喜歡和這類人來往,今日怎的要請這田博士吃飯?

韓鳳亭含糊道:“我看這田博士很好,想和他結(jié)交。”

賈世驥自然不信,心里便做了打算,日后須得與這田啟新多加來往才是。

你道韓鳳亭為何要請?zhí)飭⑿鲁燥垼吭瓉硭牭锰飭⑿聲鏊?,有意請他幫忙,可又怕此人并沒有什么真實本領,因此借吃飯之名,請盧秋心來鑒別一二。

等他回家和盧秋心說了此事,盧秋心不由失笑:“我哪里懂得這些。”

韓鳳亭堅持道:“老師總比我懂得多,你又會看人,倒看看這個田啟新是不是瞎說大話的。”

盧秋心到底還是答應了下來,他并不懂這些,便先尋了些相關書籍翻閱一二,待到那一日時,他與田啟新在飯桌上交談,看出這位田博士確是一個有能力的人。交談深些,又發(fā)現(xiàn)這位田啟新原也是蘇州人,與盧秋心恰是同鄉(xiāng),不由更是親密了幾分。

原來這位田博士出身于蘇州富戶之家,他的父親是崇尚新學的,因此兒子長大后便送去外國留學,這田啟新又是一個會讀書的人,就一直讀到了博士的學位,如今學成歸國,想著北京是個人才會集的地方,便來到京城,打算做出一番事業(yè)來。

他這個目的,正與韓鳳亭的想法相合,韓鳳亭便把自己要做實業(yè)的打算一說,這田啟新年紀也還輕,聽了韓鳳亭的意思,不由也躊躇滿志起來,賓主雖是初識,卻也相談甚歡。

因了田啟新是個留學的博士,這一頓請的是西餐,飯后,上來栗子面拌奶油的甜點,這時正事談畢,恰好說些閑話。

盧秋心畢竟是個新聞記者,便談些近來的時事,田啟新聽得津津有味。后來盧秋心又說到京城里的一些新聞,道是兩日前有個銀行職員,傍晚時分血流披面死在一條胡同里。

按說偌大一個京城,死一個人并不是特別稀奇的事情,但這個職員死時天還沒黑,那條胡同也不是什么人跡罕至的地方,可他偏就死在那里,且是一刀斃命,周圍人連個聽到聲的都沒有,因此才上了新聞。

田啟新猜測著道:“難不成真是鬼怪作祟?”

韓鳳亭嘲笑道:“你一個留學的博士,怎的說這樣話?”

盧秋心則笑道:“鬼怪怎會用刀?那人確是被一刀斃命的。”

田啟新便問道:“那怎么一點兒聲音也沒有?”

盧秋心思量著道:“若刀極快,人當即斃命,確有可能不發(fā)出聲音。”又道,“還有一樣詫異處,從刀痕看,那刀很是古怪,當是一把極長、極鋒利的刀,就是中國的武林也少見這樣的武器,倒像是倭刀。”

這個時候,北京城里是很有一些日本浪人的,這些人風評并不好。田啟新吃了一口西點,皺眉道:“怪嚇人的,且不談這些。”盧秋心便笑了笑,轉(zhuǎn)談起其他話題。

雖有這樣一個插曲,倒也算是賓主盡歡。餐后,盧秋心私下對韓鳳亭道:“這位田博士確是有學識的,你可與他多談談?!?/p>

韓鳳亭點了點頭,又問:“老師,你們是同鄉(xiāng),倒不多聊聊?”

盧秋心笑道:“報館里還有事,我就先走一步。”

這韓鳳亭倒不好阻擋,盧秋心戴了呢帽,轉(zhuǎn)身離去,只是他并非如與韓鳳亭所說那般前去報館,而是進了街邊一家酒館,那里面坐了一個落落大方的女子,卻是曾救他一命,江湖上人稱龐二當家的龐冬秀。

章二

盧秋心這半生識得的女子也多,可只有對這一位龐冬秀是感激中帶著些敬意,敬意之外又有些欽佩與自嘆不如的心思。

盧秋心武學根底不淺,這位龐二當家武功卻更在他之上。初識時她翩然而入,與盧秋心合作識破周幻身份,聯(lián)手取回《平復帖》。后來又因他這相助之情,在大王莊外救了他與韓鳳亭的性命。

盧秋心與龐冬秀見面不多,相處亦不算久,盡管不會時時念起,然而偶一相見,心中亦會搖曳不休。

此時這番相見,卻是龐冬秀與他相約,盧秋心并不知她相邀自己所為何事,進到小酒店里,卻見龐冬秀已點了幾個小菜,又要了一壺燒酒。見得盧秋心進來,便斟了兩杯酒,笑道:“盧先生,請?!?/p>

盧秋心忙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隨后笑道:“龐姑娘太過客氣?!庇中Φ溃斑@頓酒原應我請才是?!?/p>

龐冬秀笑道:“原也是要你請,因我要離京了。”

盧秋心倒是一驚,未曾想這竟是一場餞別的宴席,忙道:“龐姑娘何時走?”

龐冬秀笑道:“我買的是晚上的票?!?/p>

盧秋心道:“今日?”龐冬秀便點一點頭。盧秋心只覺心中翻涌,喝入口中的酒都不知是個什么滋味,又問了一句,“那龐姑娘是往何處去呢?”

龐冬秀笑而不答,盧秋心知道她不肯說,自也不會強問,他已吃過了飯,便斟了酒,雙手捧了,敬給龐冬秀。

龐冬秀微微笑著,并不曾拒絕,她酒量倒似比盧秋心還要好些,連喝了數(shù)杯,臉上一些顏色也沒有改。

盧秋心卻覺得面上有些發(fā)燙,他不愿在龐冬秀面前失態(tài),便要了兩個熱手巾,熱氣一撲,這才定一定神,看一眼外面的天色道:“也不知龐姑娘是幾點的車,只怕誤了事。”

龐冬秀道:“還來得及?!庇忠艘粔責岵?。

這酒肆的茶,自然不是多么好的,一壺茶里加了幾個陳年的茉莉骨朵兒,便叫做香片,釅釅地沏了一大壺,喝著還燙嘴。

盧秋心也不在乎這些,倒在杯子里慢慢地喝,熱茶碰上冷酒,合著外面膠皮車上的鈴鐺兒響,激得腦子里一陣陣的氤氳如夢。

這一杯茶喝完了,龐冬秀就站起身,盧秋心忙也隨著站起,又會了賬,心知此時與龐冬秀一別,也不知何年何月再能相逢,忍不住便道:“岳……”

他是想問岳劍塵是否與她一同離開,但只說了一個字,便覺自己僭越,這句話自己實不該問出。事實上,若非盧秋心喝了幾杯酒,就這一個字他也說不出口。

龐冬秀卻微微一笑:“盧先生是說劍塵?”她稱呼很是親切,下一句卻是,“早年里雖有那一層因緣在,然而大家并非一路,我來京一次本為復仇,事情已了,自然也就該回去了。”

在大王莊時,盧秋心曾見得岳劍塵與她相處,他看得分明,那青年對她實有情愫,卻未想龐冬秀這般灑落,這些感情并不在她心上。思及至此,他也便端正了神色道:“是,龐姑娘處事果決,那便就此別過。”

龐冬秀卻笑道:“盧先生,我還有一件事與你細說,請隨我來?!?/p>

她當先帶路,盧秋心不解她是何意,忙跟在后面,只見龐冬秀越走越快,可也越走越是偏僻。足走了一刻鐘,兩人停在一條胡同的盡頭,這里雖有些房屋,可因著年久失修,半面墻都塌了,里面的屋子也是破舊不堪,倒空出好大一塊場地來。

龐冬秀輕巧巧地翻過那斷瓦殘垣,盧秋心也隨著她進來。

這時天已經(jīng)晚了,圓白的一個月亮掛在天上,四下里安安靜靜的,只遠處隱約傳來一兩聲犬吠。龐冬秀站定了腳步,笑道:“盧先生?!?/p>

她原生得豐秀,這月下的一笑,盧秋心也不知怎的,心竟怦怦地跳了起來,暗忖:她是要與我說些什么?面上卻控制了情緒,道:“龐姑娘有事請講?!?/p>

龐冬秀道:“盧先生,你知道我是一個飄零江湖的人,得意的武功原有兩樣,一是顛倒掌,它的本名叫做‘顛倒夢想,這個我已教給了劍塵;另有一套腿法,喚做如意腿,我心里的意思,是想請盧先生學了這套功夫?!?/p>

盧秋心萬沒想到龐冬秀請他來是為了這樣一件事,便道:“這是龐姑娘的好意,只不知這套功夫,尊師可容許傳到外面么?”

這時雖是民國時期,但武林中人不少還守著舊日的規(guī)矩,故而盧秋心有此一問。

龐冬秀聽了笑道:“我曉得盧先生的意思。只是我教盧先生這套腿法,難道還要定什么師徒的名分不成?

“這些功夫會的人原已不多,我之所以請盧先生學它,也無非是想多一個合適的人會使這功夫。譬如有一日我死了,可還有劍塵會使顛倒掌,盧先生會用如意腿,不至失傳而已?!?/p>

她看了天上的月亮,嘆一口氣道:“我也不是沒想過正經(jīng)收一個徒弟,只是這年頭,尋一個肯沉下心又心性好的,實在是太難了?!?/p>

故而,她教授盧秋心武功,還要用上一個“請”字。盧秋心聽了這番話,再不能辭,便行一禮道:“承蒙龐姑娘授藝?!?/p>

二人當下便在月下拉開架勢,授起了這套腿法。

盧秋心功底本就扎實,這套腿法又不甚繁瑣,不出一時半刻,也便學完。他演習一遍,并無偏差,龐冬秀贊道:“盧先生好悟性?!北懔⒍松碜樱虮R秋心行了一禮。

盧秋心一時不解,連忙還禮,這一個禮尚未行完,他忽然反應過來,這當是辭別的禮節(jié),忙站直身子,一個“龐”字尚未出口,面前的女子已在十幾丈外,再一展眼,鴻飛渺渺,伊人已去。

盧秋心立于月下良久,方才舉步前行,他心中明了,這一次分別之后,若說再次相逢,幾是不可期之事。

他方踏出第一步,忽聽遠處傳來一聲冷哼,他循聲看去,卻見胡同處立了個十分高大瘦削的東洋浪人。

逆著光看不大分明面目,卻也只這一眼,待盧秋心走到胡同口時,那浪人便已不見了。

韓鳳亭自從結(jié)識了田啟新,便大張旗鼓地張羅起了這件事。

他手下這兩個人,田博士是一個行家,李副官又通實務。至于他自己雖是任事不懂,好在有錢又有勢,雖不過籌劃了三兩分,新聞記者早已是鋪天蓋地地宣揚開了。韓鳳亭本是個喜好張揚的,見得如此,心下很是得意。

私下里,田啟新也為韓鳳亭講些眼下國內(nèi)的狀況,例如北方早就有了一家啟新洋灰公司,南方也有人建了水泥廠,還有日本在大連建的一家水泥廠也是大有名氣。

韓鳳亭聽了半晌,問道:“這么說,咱們要是再建,還能賺錢嗎?”

田啟新笑道:“怎么不能,就這些廠子加在一起,一年到頭也做不出一百萬桶水泥,咱們偌大一個國家,四處都要建設,這點子水泥哪里夠了?!?/p>

韓鳳亭聽了,也覺有理,便和田啟新商量起選址的事情來。田啟新便提議為著運輸方便起見,還是選在有港口的地方較為合適。

韓鳳亭聽了道:“那是在天津了?我有個叔叔倒在那里?!庇窒胱约哼@位叔叔也是個紈绔的,只怕幫不得什么。

正尋思時,田啟新卻笑道:“再有一月就要過年,現(xiàn)下也是天寒地凍,少督不如先選了址,春暖花開時再動工不遲。”

韓鳳亭一想可不是這樣,這時光荏苒,竟又是華歲之時了。

年節(jié)將至,北京城里大小宴會也便多了起來。往年韓鳳亭要么自家赴宴,要么帶一個李副官,今年他為了宣揚自己的事業(yè),便把田啟新帶在身邊,田啟新也樂得多認識一些人物,并不拒絕。

今日里,韓鳳亭來參加的便是一個金融家華之廷的宴會,這一位華先生本是崇尚文明的,娶的太太更是一個羅曼蒂克的人,故而田啟新到了這里是如魚得水,韓鳳亭見他去恭維那位華太太,很是自如的樣子,自己便找了一個地方坐下,倒了一杯葡萄酒喝。

這一杯酒還沒喝完,門口忽然傳來了一陣喧嘩的聲音。

韓鳳亭抬頭一看,見到一個矮胖的日本商人走了進來,這日本商人穿著雖然富麗,態(tài)度卻有幾分儒雅,也還罷了。他身邊可還跟了一個人,看那身份像是個幫閑,穿著甚是時式,左顴骨處有一顆豆粒大的紅痣,很是顯眼。

這人交際很廣,全場的客人他倒好像認識十之七八,和誰都能說上幾句,見了年輕漂亮的女子,那更好似逐了血的蚊子,恨不得撲了上去。待到那日本商人叫他時,又是一副極其謙恭的態(tài)度。韓鳳亭看了,心里便覺得不樂。

恰好那賈世驥也來赴宴,韓鳳亭便問他道:“那是個什么人?”

賈世驥看了笑道:“那是松原潤一郎,新來北京做生意的。聽說這個人和一般的商人不同,對漢詩很有研究,倒不知真假?!?/p>

韓鳳亭道:“誰要問他!我是說他旁邊那個,看著很不像話?!?/p>

賈世驥一怔,笑道:“少督怎么也注意起這樣人了,無非是個幫閑罷了,我聽說似乎是叫什么梅若水?!?/p>

韓鳳亭皺了眉頭道:“這么個東西,倒有個雅致名字,他也配。”

賈世驥心道,你韓少督還知道“雅致”兩字如何寫法?口里倒不好說。

如梅若水這樣人,平時實不在韓鳳亭眼里,無奈這個梅若水就跟只花蝴蝶兒似的四處亂躥,到后來竟撩到了韓鳳亭旁邊的一位小姐身上。

韓鳳亭雖經(jīng)過這許多事情,那性子卻還是張揚激烈的,一杯水便潑到了梅若水面上。

梅若水被他潑得一怔,張口就要罵人,再一抬頭見是韓少督,那壓在舌尖的話也只得收了回去,賠著笑道:“原來是少督!少督今兒心情不好?”

韓鳳亭沉著臉道:“我看見你心情便不好,少在我面前晃蕩!”

這話說得十分不客氣,梅若水可也不敢多言,自掏了塊手絹擦臉,便躲到了一旁。

又一會兒吃飯的時候,說來也巧,那位松原潤一郎恰安排在韓鳳亭的切近,他的態(tài)度倒很是文靜,又說得一口好漢話,輕聲細語地和身邊一個人談著漢詩,韓鳳亭聽他念什么:“何處生春早,春生曙火中。星圍分暗陌,煙氣滿晴風?!弊约喝珱]聽過,也就吃菜喝酒,不理這些。

酒過三巡時,華之廷便向眾人介紹這松原潤一郎,眾人聽了,自然也都寒暄幾句。

也有人問道:“松原先生不知打算做什么生意?”

那松原潤一郎便笑瞇瞇地道:“是打算做水泥的買賣?!?/p>

這一句話灌到韓鳳亭的耳朵里,他眼睛跳了一跳。

原本,他聽田啟新說日本的水泥在中國賣得好時,心中就很不舒服,這松原潤一郎偏也要做水泥生意,又兼跟著松原的梅若水是個他看不慣的,這幾樣事加在一起,他便冷笑道:“巧了!我也正打算做這個,可要小心了!”

他這幾句話說得很不客氣,那松原潤一郎也不惱,只很注意地看了他一眼,見是個華服少年,便微笑著請華之廷引薦。

華之廷是主人,自也不愿兩方起沖突,連忙上前打了幾句圓場,那松原潤一郎的態(tài)度也很是婉順,故而這不過是宴席上小小的一個插曲,并未當真釀成什么沖突。

然而韓鳳亭的心中到底有些不平,歸來之后,他還向盧秋心抱怨了幾句。

盧秋心凝神聽了,卻并未就此事多做評論,只靜靜地喝了一杯茶,片刻,方道:“鳳亭……”卻是說了半句欲言又止。

韓鳳亭倒少見老師這般,忙問:“老師你說什么?”

盧秋心又猶豫片刻,道:“你肯做事自是好的,不要冒進為上?!?/p>

他內(nèi)心深處,實在是覺得韓鳳亭的做法有些張揚求快,只因遇到一個田啟新,便貿(mào)貿(mào)然定下了目標,行事實不算穩(wěn)妥。

然而,這卻又是韓鳳亭立志以來做的第一件實事,若言語失當打擊了他的信心,卻也不好。因此即便是盧秋心,言語上也不免謹慎了起來。

韓鳳亭倒也不是不明白盧秋心的意思,只是他這時正是一身的干勁兒,聽是聽了,并不以為意,只笑道:“老師你就等著吧!”

又過數(shù)日,年關將至,田啟新原是蘇州人氏,此時也要歸鄉(xiāng)探親。他已買好了車票,韓鳳亭便預備好為他踐行,誰想在西餐廳等了良久,并不見田啟新的人影。

韓鳳亭等得不耐煩,便叫個聽差去問。半晌那聽差回來,面色卻有些改變,道:“少督,田博士已走了,只留了封信?!闭f著,便從口袋中拿出一封信來。

韓鳳亭此刻也頗識了些字,便拆開信封,那封信并不長,韓鳳亭只看了前面幾行,面上便變了顏色,待看到后來,便怒氣沖沖地把信摔到桌上:“他什么意思!”

盧秋心見他神氣不對,便拿過信紙來看。

原來田啟新在信上寫道,家中忽有事,因此提前回去,年后恐怕也不能回京,水泥生意無法參與云云。

這也難怪韓鳳亭生氣,好好的事業(yè)剛開了個頭兒,田啟新便要撤手,誰能樂意?說什么家有要事,真要有事,還差這一餐飯的時間不成?不過是一種敷衍的說法罷了。

李副官在一旁也看到了這封信,他看韓鳳亭面色不好,忙道:“少督莫要氣惱,說不定那田博士家里真出了什么大事……”

話音兒沒落,盧秋心忽道:“這封信有問題。”

章三

這句話吸引了幾人的注意,韓鳳亭第一個湊過頭來:“什么?”

盧秋心指著信紙道:“看這里。”

韓鳳亭便細看過去,見信紙上有一塊字跡被墨水模糊了些,除此并無其他。

盧秋心又指一指另一處,韓鳳亭也沒看到什么,只是盧秋心手指之處,折疊得略有些歪斜。

盧秋心道:“田博士是在德國留學,那里的風氣最是嚴謹,田博士也沾染了這等一絲不茍的習慣,你看他就是切個牛排,都要切得方方正正,怎會把信紙弄成這般模樣?”

李副官也看到了,猜疑道:“莫不是田博士真有急事,一時疏忽也是有的。”

盧秋心又指抬頭道:“那田博士為何這樣寫?”

韓鳳亭見那上寫的是“韓少督臺鑒”,奇道:“這又有什么問題?”

盧秋心嘆氣道:“田博士不是也給你留過條子?他口頭上雖稱你為少督,落在紙上,還不是稱呼你‘韓鳳亭先生的?”

韓鳳亭仔細一想,可不真是這樣,便又不明白了:“他怎么寫的和叫的還不一樣?”

這個緣由,盧秋心倒是隱約能猜到一點。

田啟新畢竟是個留學的博士,身上還有些清高的習氣,平時雖從眾叫一聲“少督”,但韓鳳亭何曾帶過兵,這句少督其實是奉承的說法,口頭叫叫也就罷了,真付諸于筆端,他便不愿意這般寫了。

然而這些話卻也不好多說,盧秋心只道:“且不管這些,只看這個稱呼,就可知不是田博士素日風格?!?/p>

韓鳳亭略一思量,面色也變了:“老師是說,這條子不是田博士寫的?”

盧秋心道:“字是田博士字跡,只我疑心這其中有緣故,不如去看上一看?!?/p>

事不宜遲,幾人匆匆趕到田博士住處。

原來田啟新來京未久,為圖便宜,就在旅館里包了一個房間,幾人趕到時那房間正在清掃,恰有一個茶房經(jīng)過,韓鳳亭把他攔住,塞了一張鈔票在他手里,問道:“這里住著個田博士,什么時候走的?”

那茶房見韓鳳亭這樣的神氣,不敢怠慢,想一想道:“我是沒有看到,可我有個同伴在這里伺候,多是看到了,我這就叫他過來?!?/p>

韓鳳亭便又掏出一張鈔票來:“你那同伴若能說上來,這個就給他?!?/p>

那茶房忙又叫了一個青年茶房過來,這人長的就是一副機靈相,行了個禮道:“這位田博士先前在房間里收拾行李,后來有兩個客人過來拜訪,說是田博士的朋友,敲了門就進去了。房間里安安靜靜的,過了好一會兒,那兩位客人才帶著田博士一起出來??晌铱刺锊┦康臉幼?,好似昏昏沉沉的,被扶著上了門口一輛汽車,行李也被拿走了?!?/p>

幾人一聽都變了顏色,莫不是說田博士被人劫走了?盧秋心便問:“你可記得那兩個客人長什么樣子,那汽車又是什么顏色?”

韓鳳亭隨手又掏了一張鈔票,卻只在那青年茶房面上晃了一晃。

那青年茶房忙道:“我都記得清楚!那兩個客人,一個有二十七八歲,穿的是西裝,打了個玫瑰紫的領結(jié),很是齊整,長得也漂亮,只是身形不高。另一個比他大幾歲,穿得更加時髦些,左顴骨處有一顆紅痣?!?/p>

韓鳳亭聽到這里就是一驚,前一人的描述還含糊,這后一個,不正像是那梅若水的樣子?那青年茶房又續(xù)道:“那汽車是黑色的?!?/p>

韓鳳亭一聽,不免有些失望,這原是最尋常的一種顏色,青年茶房窺得韓鳳亭神色,連忙又道:“那號碼牌末尾一個數(shù)字,我也記下來了!”

李副官擰著眉毛道:“那有什么用,你知道這北京城里有多少汽車?”

盧秋心卻道:“也不盡然?!表n鳳亭和李副官都看向他,盧秋心道,“我猜想這兩人自己未必有車,就算有也未必會用,多半是在租車行租的汽車?!?/p>

這一句提醒了李副官,若有這些線索,去租車行里查詢可不是難事,忙和韓鳳亭道:“少督,我就去查?!表n鳳亭點頭應許。盧秋心又走進房間,細細查看了一番,出來時面色微沉。

韓鳳亭上前問道:“老師看到什么了?”

盧秋心嘆口氣道:“并沒有什么,我只是疑心……遇到了一個熟人?!表n鳳亭想要追問,看盧秋心不像想回答的樣子,又閉了嘴。

李副官那一邊卻是動作很快,說來也巧,他剛查到第一家租車行,就遇到一輛黑色汽車回來,朝司機一對,正是剛才去那家旅館的汽車,又問了那汽車帶田博士去的地方,卻也是一家旅館,忙稟了韓鳳亭,帶了護兵上門。

一到那旅館門口,韓鳳亭就見那梅若水斜倚著,正和一個少年女子閑扯,他一見韓鳳亭下車就變了顏色。

韓鳳亭哪還容他,兩步來到他面前,一拳就打了過去。這一拳力道不小,又打個正著,梅若水的面上霎時開了油醬鋪,那少年女子見到斗毆,忙逃走了。

韓鳳亭打了一拳,心中怒火猶未平息,一拳又要打來,梅若水卻把身子一閃,這一下動作奇快,原來此人竟也是有功夫的。

然而韓鳳亭隨盧秋心學了這些時候的小擒拿手,便把左手一伸,一把捏住了梅若水的腕子。按說梅若水本來功夫不差,只因?qū)嵨聪氲竭@個素來有紈绔之名的少督竟也有些身手,竟被他叼住手腕,又挨了一拳。

這個時候,李副官帶著護兵也趕了過來,梅若水見到這般聲勢也不打了,一轉(zhuǎn)身就往后面跑,誰想才跑了兩步,一只手已牢牢地抓住了他。

這一招與方才韓鳳亭抓他并無差異,可力道手法卻是天淵之別,他心中噔地一下,這是個行家!也不轉(zhuǎn)頭,一腿向后一掃,抓他那人卻把手一松,拎住他腳腕子朝后一帶,梅若水“咣當”一聲已栽到了地上,只摔得頭暈眼花。待要爬起來時,已被李副官用槍抵住了下巴。

也只這時他才看到,制住他的人竟是個容貌斯文的書生。

盧秋心兩招制住了梅若水,也不耽誤,見到一個茶房便問他道:“這客人的房間是哪一個?”那茶房見這許多人進來,又有護兵,疑心是梅若水做了什么犯罪的勾當,忙指給了盧秋心。

李副官覺得叫盧秋心沖在前面實在不好,便把梅若水交給旁人,自己先帶頭沖了過去,只是剛到那房間門口,卻被盧秋心一把拎住衣領甩了回去。

這動作委實不甚雅馴,李副官茫然地站直了,還沒等說話,就見盧秋心一派如臨大敵的架勢,站到了那房間門前。

他沒敲門,房門卻自己開了道縫,一個二十七八歲的俊秀青年站在門前,一身西裝甚是時式,玫瑰紫的領結(jié)里夾了金絲,一動一晃眼,后面的韓鳳亭看得分明,叫道:“周幻!”

盧秋心卻是道一聲:“果然是你?!?/p>

這俊秀青年看得溫和無害,實則卻是心狠手黑,視財如命,又會一種西洋的催眠術(shù),端的是精明厲害至極。

盧秋心和他打過幾番交道,曾見他為一個財字,置退隱多年的黑道中人宋翼于死地;又曾盜走《平復帖》,導致大儒謝蘭圃郁郁自殺,并重傷了盧秋心的好友岳劍塵;后來在韓鳳亭被懸賞的時候,他也插了一腳,要不是盧秋心使空城計嚇走了他,只怕兩條性命都要折在他手里。

兩人間的淵源,怎復雜兩字了得。

而盧秋心看到田啟新那封信時,心中其實就已經(jīng)有了疑惑,若說田啟新是被人脅迫,因此故意留下稱呼上的破綻,那信紙上的問題又不可解。

但聽到茶房對來人的描述后,盧秋心心思一動,想到若說這人是周幻,那么他以催眠術(shù)操縱田啟新,按照自己的指示寫下這樣一封信,催眠術(shù)中人有恍惚,弄臟了信封信紙,那一切就都可解釋了。

周幻的神色也并不見驚惶,他理一理袖口,垂下眼睛道:“接了這筆生意,我就知早晚要對上你,只是沒想到這么快。你反應不錯,運氣也實在是好。本來再過一刻鐘,我們就要走了?!?/p>

這句話倒也沒錯,只要李副官在租車行那里略晚一會兒,這里便是人去樓空。盧秋心沉了面色:“不必說這些,田博士可是在你們的手上?”

“在?!敝芑命c了點頭,忽然閃電般從袖口處抽出一把手槍來,就要指向盧秋心。

誰想盧秋心自他理袖口時就一直注視著他的手,這動作雖然奇突,卻并沒有出乎盧秋心的意料。他飛起一腳,周幻手中那柄可納入掌心的掌心雷直飛到空中,未等落到地上,盧秋心又飛起一腳,掌心雷被他踢到遠處。

李副官忙伸手撈起,贊道:“好精致,這樣小巧的槍倒不多見。”

周幻一擊未中,面色就是一變,他知道自己的真實功夫不及盧秋心,外面又有護兵,如今自己這張牌也未成功,他看著盧秋心,忽然笑了起來。

“我猜,自《平復帖》那件事之后,你一直想殺我吧?”盧秋心還未答話,周幻又道,“來,談個交易,我剛才給田博士吃了點兒藥,我走,解藥給你。”

盧秋心微一皺眉,周幻這話真假難辨,但萬一是真,豈不是傷了一個無辜之人?他回頭看向韓鳳亭,兩人同時點了一下頭,盧秋心道:“藥拿來,你可以走,待田博士確實無事,再放梅若水?!?/p>

周幻不在乎地道:“他關我什么事?”隨手扔了個白紙包過來,“分成兩份,用水沖了給他喝,先喝一份,過半天再喝一份?!?/p>

周幻說完便向前走去,直到了旅館門口,才笑道:“我知道盧先生說話算數(shù),再送你個消息,你猜這事兒背后的人是誰?梅若水的主子又是誰?我不怕告訴你,就這藥,也是他給我的?!?/p>

韓鳳亭面色當即就變了。

田啟新果然在房間里面,人昏昏沉沉的。盧秋心探察了一番,不由失笑,原來田啟新中的是種最尋常不過的迷藥,就不用什么解藥,喝些冷水也就醒了,到底還是上了周幻的當。

但不管怎樣,田啟新能安然無恙,總是一件好事。

他這邊看護著田啟新,一轉(zhuǎn)眼卻不見了韓鳳亭,不由詫異,卻見一個護兵跑進來道:“盧先生,少督去找那個叫松原的日本人了!李副官攔不住跟了上去,要我告訴您一聲?!庇值吐暤?,“李副官的意思是請您也過去看看,少督的那個脾氣,您……也是知道的?!?/p>

盧秋心啼笑皆非,問了地址,連忙在門前叫了輛膠皮車預備趕去。

可上了車才發(fā)現(xiàn),那拉車的車夫一臉白胡子,卻是個老人。盧秋心又不好催促,行了一段后索性下車,尋那人少的道路,施展輕功到了松原潤一郎的門前。

縱然是他內(nèi)功高明,又在冬日,一頭一臉也都是汗水。

他深呼吸數(shù)次,這才進了大門。

一進正廳,就見松原潤一郎、韓鳳亭、李副官等人都在其中。

松原潤一郎雙手捧著一杯茶,恭恭敬敬地向韓鳳亭道:“韓少督,這件事雖然是一場誤會,但畢竟是我的不對,中國有句老話,‘不打不相識,我這里敬一杯茶,謹向少督賠罪?!彼恼Z氣和態(tài)度都是十分誠懇,令人難以推卻。

韓鳳亭坐在他的對面,手里也拿了一杯茶,臉上的表情有些膩味,一見盧秋心進來,他便高興起來,笑道:“老師,您怎么來了?”順手就把手里的茶遞到盧秋心手里,“老師怎么一頭的汗,喝杯茶解渴?!?/p>

松原面上的神色便有些不好看起來,他敬茶賠罪,韓鳳亭卻將茶遞給別人,很是不給面子。但韓鳳亭這一舉措,畢竟還是借著尊師重道的名義,卻也指責不來。便笑道:“這位原來是少督的老師,真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p>

此人能夠脫口而出詩經(jīng)中的詞句,可見確實是有文學造詣的人,盧秋心也覺難得,他微笑一下,便喝了幾口茶。

這種茶與他素日喝的不同,茶水呈淡綠顏色,入口極苦,良久方有些許回甘,他曾聽聶神通講過日本茶道與中國不同,也不以為意。

韓鳳亭見盧秋心喝了茶,覺得自己卷了松原的面子,很是得意,就道:“這件事先撂在這兒,是不是誤會,日后走著瞧!”便帶人走了。

待到回去之后,李副官悄悄地告訴盧秋心,原來韓鳳亭一到松原家里,松原便馬上承認是自己派梅若水前來,卻只說是一場誤會,自己不過是請?zhí)飭⑿逻^來相談而已。

梅若水辦錯了事,韓鳳亭想怎樣罰他都成,他自己又放下身段,極其懇切地向韓鳳亭賠罪。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韓鳳亭畢竟年輕,被松原這樣賠了半天不是,倒也把這事兒放了過去。

盧秋心聽罷久久不語,以他的心思,自然并不愿韓鳳亭把事情鬧得太大,然而松原如此,他卻隱隱有種此事未了的感覺。

田啟新恢復之后回了蘇州,梅若水被韓鳳亭揍了一頓后也扔了出去,周幻影蹤不見。眼看著就到了過年的時候,韓鳳亭雖不去山東,但他有個叔叔在天津,叔侄關系不錯,以往韓鳳亭都是到叔父那邊過年,今年也是如此。

盧秋心卻不知為何,這幾日里身體總是有些不爽,他自己也通些醫(yī)術(shù),猜測是染了風寒,隨意抓了些藥吃,卻是時好時壞,他自己不甚在意,也并未同韓鳳亭說起。

韓鳳亭這邊卻不知為何,心下總有些不愉,往年他不識得盧秋心也就罷了,如今既與盧秋心有了師生的情誼,想到自己到天津一派繁華熱鬧,卻把老師一人落在這里,總覺不好。

盧秋心笑道:“你看我可是喜歡那些的?你只去就是了。”

這話韓鳳亭可也沒法反駁,一步三回頭地上了火車,李副官等人自也和他一同前往。

盧秋心留在韓宅中,想著要過年了,大部分聽差也被他放了假,只有蝶影無處可去,小姑娘含羞帶怯的,想到和盧秋心一同過年,心中很是喜歡,買了許多魚肉,恰有一個廚子是揚州人,也不曾回去,加意奉承,做了一大桌子菜。盧秋心雖覺有些過奢,但畢竟是除夕之夜,也便沒有多說什么。

吃飯的時候,盧秋心見蝶影換了一件水紅色的袍子,愈發(fā)襯得一張小臉雪白。

他不免想起從前想讓蝶影讀書的事情,只因《平復帖》、韓鳳亭被懸賞幾件事連在一起,竟把這事擱置了,此時舊事重提,道:“蝶影,你原是一個聰明人才,我想為你報名一個學校,不知你的意思是怎樣?”

這番意思,盧秋心從前也隱約向蝶影透露過幾次,只是蝶影的心中,對盧秋心實在是十分傾慕,如今見盧秋心勸她讀書,又是二人獨處的時候,忍不住就道:“多謝先生的好意,我寧可侍候您一輩子?!?/p>

她這兩句話說得十分誠懇,中間又有一種脈脈的深情,盧秋心也不免為之震動,他正想一句妥當?shù)幕卮?,忽覺一陣頭暈目眩,竟然險些坐之不穩(wěn)。

他定一定神,拿起面前的一杯酒喝了,誰想一杯酒下肚,那頭暈的感覺更加嚴重,他把酒杯放到桌上,驚見杯子底竟有了一絲血痕,忙把杯子倒扣在桌上,道:“我酒喝得有些急了,且去躺一下?!?/p>

蝶影卻心生誤會,以為盧秋心是因她這番話避開了,羞紅了一張臉,并不敢跟上去。盧秋心扶著墻,跌跌撞撞回到自己房間,人幾乎摔倒在床上。

然而倒在床上之后,他的情形并沒有因此而好轉(zhuǎn),又過片刻,他忽覺嗓子眼里一腥,連忙盡力地俯身向下,一大口血就這么噴到了地上。

他躺回床上,只覺全身乏力,一時間竟連雙眼也無力睜開,窗外白的雪對了黑的天,一串串的鞭炮聲音此起彼伏。

而這房間里雖是錦帷玉帳,又溫暖如春,卻被襯出一陣冷清的意味。

盧秋心也不知自己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多少時候,只覺那鞭炮聲時斷時續(xù)良久,他雖未睜眼,卻忽覺床邊多了一個人。

章四

這人決不是蝶影,盧秋心并未睜眼,可不知怎的,已有這樣的覺察。他勉力向外看去,隱約覺得床頭這人應是個男子,然而聽差是不會隨意進他這房間的,難道是韓鳳亭,可他又怎會在這大年夜里回來?

蒙蒙眬眬地,盧秋心又暈睡過去,昏沉之中,感覺似乎有人大力搖晃著他,聲音惶急:“老師、老師!”

又有人道:“趕快請大夫過來!”

先前那惶急聲音便道:“這時候哪有大夫,趕快拿汽車送到外國人的醫(yī)院里去!”之后,盧秋心便再不記得什么了。

而等他再度醒來,則已是三日之后。他自己躺在一張醫(yī)院的病床上,韓鳳亭守在一邊,熬得雙眼通紅,見盧秋心醒來,眼淚險些掉下來,又一疊聲叫醫(yī)生過來。

盧秋心欲待開口,只覺喉嚨火燒般痛,竟連一句勸慰的話都說不出來。

不一會兒,醫(yī)生就趕了過來,這外國醫(yī)院的規(guī)矩,醫(yī)生檢查的時候,旁人是不準在里面的,因此韓鳳亭也被請了出去。

這番檢查頗花了一段時間,之后醫(yī)生又為盧秋心打了一針,這一針之后,盧秋心昏昏沉沉地又睡著了。

待到他醒來的時候,就見到李副官坐在床前,見到他醒來驚喜道:“盧先生,你可算醒了!”

這一次盧秋心總比先前有了些氣力,道:“這……是怎么一回事?”

李副官拍了腿道:“說起來真是奇了,少督原在天津守歲,不知怎的就覺得心慌,嚷著說怕不是您出了事要回來,我們起初都不信,誰想一回來,就看到您……哎喲,床上、地上吐得都是血,這是怎么鬧的??!”又道,“也虧得少督趕回來,那外國醫(yī)生都說,再晚一會兒,只怕人就救不回來了。”

盧秋心沒想自己獲救竟有這樣一番緣由,不免也很是感動,可是又心生疑惑,自己怎的忽如其來這樣一場大病?若說前段時間染了些風寒是有的,可似乎也不至于如此,便問:“鳳亭呢?”

李副官道:“少督在您病床前熬了好幾天,才被我攆去睡覺。那外國醫(yī)生說,盧先生您似乎是食物中毒,留下來那揚州廚子已被關起來了?!?/p>

盧秋心忙問道:“蝶影可有事?”

李副官一怔:“蝶影姑娘?她自然也是很擔憂您……”

盧秋心截斷道:“她有沒有中毒?”

李副官道:“沒有啊,她挺好的?!?/p>

盧秋心長出了一口氣,隨即道:“不是廚子?!蹦翘焱砩系哪暌癸?,他并未吃幾口,而他吃過的菜,蝶影也都吃了。

李副官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詫異道:“不是?那是怎么一回事???”盧秋心這場病來得奇怪,韓鳳亭回來得也有些奇異,他忍不住道,“難不成……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盧秋心不免失笑,他忽然想到一事,問道:“李副官,鳳亭他回來之后,是一個人進去我的房間,還是你們一起進來的?”

李副官不明所以,道:“少督先前是一個人進來的,可一進來,他就看到了四下里的血,便喊我們進來?!?/p>

一個人進來……隨即就有李副官等人進來……

盧秋心忽然醒悟過來,大年三十那一晚,先前立在他床頭那個男子,決不會是韓鳳亭,可那個人又是誰呢?來到自己的房間是所為何事?他盡力回憶,然而彼時他病得嚴重,只依稀想到,那個男子身形高瘦,腰間似乎掛了一物,卻無論如何想不起是什么了。

盧秋心這一場病來勢洶洶,去得可也并不順利。

初住入醫(yī)院的幾天里雖好了些,可時隔不久卻又惡化,那吐血的癥狀是克制住了,卻又常?;杷恍?,那昏睡的時間更是一日比一日長,醫(yī)生也沒了辦法,韓鳳亭急得嘴上的燎泡一層層起了老高,卻也是無法可施。

盧秋心報館的同事也都知道了這件事,好友陳燕客便前來探望,一進病房,只見盧秋心人都削瘦了一圈,面上顏色蒼白,心中不由難過。因盧秋心還昏睡著,便坐在一邊守候。

過了一會兒,盧秋心好容易醒來,陳燕客便抹一把臉,做出個歡喜的模樣,道:“窗外日遲遲了!怎的才醒?”

盧秋心面上也露了個笑影:“你這張嘴?!?/p>

陳燕客道:“我這張嘴怎了,沒說你一句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便算好的了?!?/p>

盧秋心指著他,又氣又笑,陳燕客又與他說些近來報館的新聞,諸如除卻先前那被一刀斃命的銀行職員外,又有一個果子鋪里的伙計也是一樣身死等等,不過是給盧秋心解悶的意思。

說了一會兒,見盧秋心神思困頓,便笑道:“我先回去了,你安心養(yǎng)病,那許多稿子我一個人且看不過來,還得等你回來?!?/p>

盧秋心卻握住他的手,嘆道:“我知曉你的好意,只是我的病只怕不好,你知我母親在蘇州,之后的事情還是要托付于你?!?/p>

陳燕客心頭便是一緊,強笑道:“你胡說些什么?!?/p>

然而抬眼見盧秋心病骨支離,又是不忍,便反握住他手道:“你心頭須放開些,不要總想那些無謂的事情。無論如何,我們這一班朋友同事都是在的?!?/p>

這最后一句,內(nèi)里其實還是應了盧秋心的意思。盧秋心便笑著點一點頭,陳燕客與他交往多年,不由心酸不已,匆匆告別而去。

他離開時心神不屬,險些撞到門前一個服飾華貴的青年,陳燕客隨口道歉了一句,并不曾放在心上。

那青年可也沒有與陳燕客計較,他立于病房門前,卻并沒有進去,只看了一眼,隨后,便揚長而去。

他出了醫(yī)院的大門,上了一輛黑色的汽車,來到北京城里有名的一家飯店門前,直接進到二樓的一個房間里。

這原是個套房,他脫了大衣掛在外間,聽得里間一陣陣的大說大笑聲音,他腳步便頓了一下,但隨即便走了進去。

這里間里原有三個人,離門最近的一個便是梅若水,他口沫橫飛地正在說著什么,手邊放了一杯酒也不及喝,這房里的聲音倒有一大半是他弄出來的。

在他身邊坐了個日本人,和他年紀相仿,穿得也很闊氣,但是一張臉生得狹長,人中又短,是個急躁易怒的相貌。此刻他正向梅若水問道:“你就這樣跑出來了?”竟說的一口好漢話。

梅若水哈哈地笑道:“可不是,姓韓的小毛孩子哪里知道我的本事,尋個機會我便大搖大擺地出來了,連個阻擋都沒有?!?/p>

那日本人便也狂笑起來,道:“他們這些新興的軍閥也不過是這個樣子,血統(tǒng)畢竟是低賤的,那血統(tǒng)高貴的人就是落泊了,身份也比他們高上一等。”

梅若水笑道:“就是這個理兒?!北隳闷鹕磉叺木票?,和那日本人喝了一杯。這一杯酒下肚,他才和那青年道,“你來得可晚了?!?/p>

那青年沒有理他的話,自顧坐到沙發(fā)上,把領結(jié)扯開幾分,向后一靠。

梅若水笑道:“真不愧是在法蘭西喝過洋墨水的,看你這派頭兒!”

青年眉頭擰了下,反唇相譏道:“什么大搖大擺,姓韓的哪有時間理你?多半是他把你轟出來的吧?”

梅若水嚷道:“周幻,你這么說就沒意思了?!痹瓉砟乔嗄暾侵芑?,他靠在沙發(fā)上一副懶洋洋的樣子,并不搭理梅若水。

梅若水看了他一會兒,自己先笑起來,拿著酒杯坐到他身邊,用肩膀推了推他道:“咱們兄弟幾個,別鬧這個脾氣。你知道么,道上的人給咱們起了個綽號,叫‘酒色財氣,我覺得有點意思?!?/p>

那日本人便問:“什么叫酒色財氣?這是怎么個解法?”

梅若水便笑道:“老大正如那戲本里的英雄,喜好美酒寶刀,自然就是酒;我喜歡女人,這個叫色;周幻喜歡錢嘛,那就是財?!?/p>

那日本人忙問:“那我呢?”

梅若水笑道:“你坂本五郎最有氣性,自然是氣?!?/p>

坂本五郎一聽,倒很得意,覺得甚好。周幻哼了一聲,卻并沒評論什么。梅若水又問他:“今天你可去醫(yī)院了?那盧秋心怎樣?死了沒有?”

周幻沉默了一會兒,道:“沒有,不過當是快了?!?/p>

梅若水一聽,哈哈大笑,自己就倒了一杯酒,給坂本五郎也倒了一杯,兩人一碰杯,又都大笑起來。

梅若水起身來又要給周幻拿杯子倒酒,周幻卻把手一推:“我現(xiàn)在不想喝。”

梅若水便拿著酒瓶,來到房間最里面一個人面前,笑道:“老大,旁人我不敢說,您可是最好這一口的?!?/p>

這個人一直未曾言語,他穿的是倭人的衣服,坐得極端正。而他雖是坐著,也可看出這人十分高瘦,身邊則擺了一柄武士刀。

他聽了梅若水的話,并沒有答言,過了好一會兒,方緩緩開口道:“那個盧秋心,我見過他練武,此人,是個豪杰。”他的漢語,可就不如坂本五郎那樣流暢,很有些生硬。

梅若水倒沒想他竟夸起盧秋心來了,拿著酒瓶一時倒不知要說些什么,卻聽那人又道:“豪杰,都是要死的?!彼闷鹕砼系奈涫康?,沖著坂本五郎點一點頭,兩人一起出了門。

這兩人都出去了,梅若水歪歪斜斜地往床上一倒:“媽呀,可算走了。坂本那孫子傻不傻啊,還真當我夸他哪!”

周幻冷笑道:“說你的那又是什么好詞了?”

梅若水笑道:“不是好詞,可也沒說錯啊,我就好這一口怎么了,那楚霸王身邊還有個虞姬呢。倒是你,我也弄不明白了,那么死要錢是為了什么?按說你孤身一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你對女人又沒興趣,也不怕大洋在手里漚爛了?”

周幻沒答話,梅若水又道:“要說你家里當年,那是真有錢啊。我心里可還記得,小皇帝剛倒那兩年,你家?guī)讉€長輩在美國飯店里跳舞,那一身金剛鉆披掛的,風頭真叫十足。這也沒多少年的光景啊?!?/p>

他見周幻臉上的神氣逐漸地不好起來,嘴可不停:“我家還不如你家,我家家底早空了,就算小皇帝還在上面,了不起我也就混個鎮(zhèn)國將軍當當。你可不一樣,你家,那叫世代簪纓!

“家底多厚啊,也就是你爸爸那一支不爭氣,外加你上面兩個老人,一個毒,一個賭,沒兩年就把家底敗光了,你原在法蘭西念書,念到一半也只能回來……嘖嘖嘖,也難怪如今你對錢財這樣看重。”

周幻面色鐵青,梅若水卻似全沒眼力見兒一般,湊到周幻面前:“你說,你難受不難受,心疼不心疼?”

周幻不耐煩地把他一顆大頭撥開:“你喝多了!”

梅若水笑起來:“喝是喝了點兒,也沒喝多少。我是聽了坂本今兒的話不痛快。就他,一個小日本的浪人,自個兒的國家混不下去了,才到中國來,他懂什么叫血統(tǒng)高貴?你這樣的,才叫真正的貴人!”

他忽然又頹喪起來:“可有什么用呢?看看你,再看看我,我看不上坂本,還不是得和他合作拿錢?人這輩子啊,就這么回事……”說著,又躺回到床上。

房間里一時安靜下來,過了好一會兒,周幻忽然開口,說的卻是句不相干的話:“那個盧秋心,家世當年似也不錯?!?/p>

梅若水道:“盧秋心?我正是要說他,我看他要死了,你倒不是很歡喜的模樣,現(xiàn)在你又這樣說他,難不成從前你們還認識不成?”

周幻又沉默了一會兒,方道:“雖不算認識,倒打過幾次交道?!?/p>

他不愿意多說這個,那梅若水看著沒成算,實則心思卻很細膩,道:“你莫不是看著那盧秋心家里也是落泊過的,有些同情的心理?我和你說,就先不論咱們和他的糾葛,那就是個傻子!誰搭上韓鳳亭不往死里撈錢?。烤退甯??”

周幻似是不愿多談這個話題,道:“那個什么‘酒色財氣,是你自己編的吧。”

梅若水本也對一個要死的盧秋心沒多少興趣,聞言挑指笑道:“了不得,這都被你猜到?!?/p>

周幻道:“你雖為松原辦事,我可只和他們兩個合作了這一樁事,道上哪兒那么快有傳聞了——你編這個做什么?”

梅若水笑道:“俗話說得好,單絲不成線,獨木不成林。一個人到底不便,那坂本雖是個王八蛋,可在日本人里人頭熟,老大個性雖然古怪,本事倒真是厲害,我的意思,是咱們四個就此合作起來,又怕他們兩個不應,因此先造一個勢?!?/p>

他話還沒說完,周幻已經(jīng)拂袖而起:“要合作你合作,我沒那興趣?!?/p>

梅若水被他嚇了一跳,叫道:“你發(fā)什么癔癥!叫喚什么?就此合作有什么不好?”

他看著周幻的臉色,猜測道:“你不樂意他們是日本人?”

周幻道:“我沒心思和你多說。”劈手把梅若水揪起來,“本就是我定的房間,我困了,要睡一會兒?!?/p>

梅若水嘟囔了兩句,卻也沒走,只到了外間,蹺著二郎腿坐著。周幻和衣睡在床上,不久便傳來細弱的呼吸聲。

梅若水自語道:“這小子睡得倒快?!?/p>

起身準備要走,忽聽里間一聲大叫,梅若水被嚇了一跳,忙進了屋,就見周幻坐在床上,滿臉都是冷汗。

“你怎么了?”

“我……夢見了一只白狼?!?/p>

梅若水吃了一驚:“你們家老祖宗也夢到過一只白狼……”他閉上嘴巴,這個夢不久,那人便一病死了,這事連梅若水都知道,周幻更是一清二楚。

周幻沒有說話,眼睛里全是倦意。

就在這兩人對話的時候,韓家大宅門前停下了一輛汽車,一個青年男子走了下來,他眉眼生得銳利,一張臉曬得黑黑的,外面披著的大衣甚是華貴,里面露出雪白的長衫衫角。

章五

這人來到韓宅門前,定睛看了一看,門房見到此人氣勢不凡,不敢小覷,上前正要招呼,卻又聽見汽車響,原來是韓鳳亭同了李副官剛從醫(yī)院回來。

那人掃了他們一眼,道:“韓少督,李副官?”

韓鳳亭抬頭一看,并不識得他,卻也覺得他氣派不同,迥異常人,便問:“你是什么人?”

那人微微笑道:“說起來,你倒要叫我一聲師叔,我姓凌,名舞陽。”

韓鳳亭不由“啊”了一聲,十余年前盧秋心與凌舞陽在香港結(jié)識,共歷生死,結(jié)為兄弟,這一番經(jīng)歷,盧秋心是同他講過的。

后來凌舞陽隨金針神醫(yī)聶雋然去了南洋,盧秋心與他還時有通信,沒想到,這凌舞陽竟來了北京!

韓鳳亭本就對聶神通十分崇敬,如今這凌舞陽既是師父的義弟,又是聶雋然的傳人,他馬上便叫了一聲:“師叔!”

凌舞陽倒也沒想到他說叫就叫,怔了一下笑道:“大哥呢?”

韓鳳亭聽他提到盧秋心,眼睛不由一紅,道:“師父在醫(yī)院里……”一句未了,眼淚險些流下來。

凌舞陽道:“不要慌,出了什么事情?”

李副官忙上前來,將盧秋心除夕發(fā)病至今的事情說了一遍,凌舞陽聽得雙眉緊皺,道:“在哪一家醫(yī)院?我這就去看他?!?/p>

他行李也沒放下,隨著韓鳳亭便趕去了醫(yī)院。

陳燕客走后,盧秋心在病床睡著,不知日月輪轉(zhuǎn),醒來時卻見床邊坐了個人,這人生得長身玉立,一派銳氣英風。

他覺這人眉眼莫名有些熟悉,腦中偏又昏沉,正思量間,那人卻笑起來:“大哥!”

這一聲喚起盧秋心往昔記憶,他忍不住“哎呀”一聲,道:“小云南!”

盧秋心忙坐起身來,這原是凌舞陽少年時在街頭的綽號,凌舞陽笑得眉眼彎彎,便搭住了盧秋心的肩。

盧秋心又驚又喜,問道:“你什么時候來的北京?聶大夫可還好么?阿虎他們現(xiàn)在又怎樣?”他一口氣問了這幾句話,便有些氣喘。

凌舞陽笑道:“我是剛來北京,師父一家都好,師母最近喜歡侍弄蝴蝶蘭,師父專門騰出一間房子給師母擺花?!?/p>

盧秋心聽著便笑了,凌舞陽又道:“阿虎、田雞還在香港做事,良子嘛……”

他有意拖長了聲音,盧秋心忙問:“良子又怎樣?”

凌舞陽笑道:“她上個月嫁給我了?!?/p>

盧秋心甚是歡喜,凌舞陽與良子結(jié)識于微時,是患難生死的交情,如今又結(jié)為良緣,實在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情,遂道:“這樣的好事,你竟不寫信給我?!?/p>

凌舞陽笑道:“這樣的好事,須得親口說給大哥才有味道?!?/p>

兩人又談了幾句家常,然而盧秋心身體虛弱,只說了這些就有些氣喘。

凌舞陽拿了一個枕頭,拍了拍墊在盧秋心身后,隨后道:“大哥你要是累了,就好好休息,我改日再來。”

盧秋心微笑頷首,又問:“你在北京幾日,住在哪里?”

凌舞陽笑道:“這都是小事,只是大哥你除了這些,倒沒有別的要和我說?”

盧秋心詫異道:“還有什么事?”

凌舞陽道:“你真沒什么要說的?”

盧秋心想一想道:“你還沒有說,你來北京是為了什么?”

凌舞陽忽然上前,一把拽住了盧秋心的領子:“大哥,你中毒了吧?為何不肯明講!”

這一句話說出,一直坐在一旁不曾言語的韓鳳亭先跳了起來:“中毒,什么毒?”

盧秋心怔住,凌舞陽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緊緊盯著他。

盧秋心終于嘆了一口氣,道:“我也是前兩日才醒悟到自己應是中毒,只是一來分辨不出是什么毒素,二來中毒已深,正所謂‘病入膏肓,說了又有何益?”

韓鳳亭又要跳起來,凌舞陽卻道:“我也是跟隨了師父這些年的,大哥你卻不應小覷我。”說罷,他放開手,將三個指頭搭在盧秋心的手腕上,左右手都看過后,又查看盧秋心的眼底舌苔,面色肅然道,“原來是……”

韓鳳亭忙問:“是什么?”

凌舞陽不答,反問道:“你可聽說過霍元甲霍大俠?”

韓鳳亭是崇尚英雄的人,自然知道,連忙點頭。凌舞陽道:“都說霍大俠是因病過世,其實江湖上都知道,他是中了日本醫(yī)生的毒藥,吐血而死。盧大哥中的這個毒藥,和當年霍大俠中的毒藥同出一源,不過似乎是經(jīng)過了些改良,發(fā)作慢了許多而已。”

韓鳳亭大驚失色:“那老師豈不是……”

凌舞陽卻微微一笑,道:“無妨?!?/p>

韓鳳亭見他神態(tài)高深莫測,不由起了敬畏之心,只聽凌舞陽道:“這毒藥經(jīng)過改良,發(fā)作雖緩,效力卻也不如先前猛烈,這是其一;大哥雖然發(fā)作,卻被及時送到醫(yī)院,這外國醫(yī)生雖不能根治,可也緩解許多,這是其二;其三么……”

他有意停頓一下,韓鳳亭忙問道:“其三是什么?”

凌舞陽傲然道:“其三自然是我在這里?!?/p>

他說這句話時,頭昂得高高的。盧秋心不覺想到當年那個白臉黑發(fā)的驕傲少年,他年紀雖長了許多,氣質(zhì)卻究竟未改。

盧秋心不免微笑道:“我自然信你。”

凌舞陽與韓鳳亭都是那說做便做之人,當日便給盧秋心辦了出院的手續(xù)。凌舞陽開了一張藥單交予李副官請他幫忙采購,自己則給盧秋心先施了一次針灸。

說也奇怪,這次針灸之后,盧秋心的神態(tài)明顯便松快了許多。眾人見了,皆以為神醫(yī)妙手。

韓鳳亭在房間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半晌停下,問李副官:“那凌舞陽現(xiàn)在做什么?”

李副官笑道:“他給盧先生針灸之后,又看著熬了一服藥,現(xiàn)在多半是回去休息了。說起來,人家也是一路上舟車勞頓,又忙活到現(xiàn)在?!?/p>

他說這話的意思,自然就是希望韓鳳亭若有話,且等等再說,畢竟現(xiàn)在也沒有什么要緊的事情。但他也知自家這位少督的個性,只怕是不肯耽擱的。

未想韓鳳亭卻道:“你說得是,我便明早再去找他。”

李副官倒不免驚訝,心道少督這脾性,竟是和從前也不大相同了。

一夜無話,次日清晨,韓鳳亭起得極早,卻見院中已多了一人正在練功,正是凌舞陽。

此時仍是寒冬,正是呵氣成霜的時候,凌舞陽卻只穿了雪白的短衣。

韓鳳亭看得瞠目,他素日也見過盧秋心練功,然而盧秋心的身法是中正平和,這凌舞陽卻是柔韌中又多了一種剛銳之意,譬如平淡一掌揮去,草木竟可一折兩段。

凌舞陽一掌畫個圓弧收尾,道:“韓少督,早。“

韓鳳亭老實答道:“平日倒也沒這般早,原是想著見師叔的?!?/p>

凌舞陽不免笑道:“我這大哥,倒收了個誠實弟子?!庇謫柕溃澳阏椅沂菫榱耸裁词??”

韓鳳亭握緊了拳頭,道:“老師那毒,我想到是什么人下的了!”

凌舞陽眉鋒就是一挑:“你倒說說,是怎么一回事?”韓鳳亭還沒說話,他又道,“說得細些?!?/p>

韓鳳亭便把自己前些時日有意做些實業(yè),宴會上遇到松原,田啟新被劫等事一五一十說了。末了道:“師叔昨天說到是日本的毒藥,我便想到了松原,下毒的除了他再不會有旁人,雖不知他怎樣下毒……”

剛說到這里,凌舞陽打斷他道:“你再說一遍?!?/p>

韓鳳亭方才那一番話說得可是很長,他腳都有些凍麻了,心道:這師叔可也奇怪,怎的又讓我再說一遍?雖然不愿,可還是道:“我之前要做些實業(yè)……”

凌舞陽道:“我沒讓你說這些,只說你剛才那一句?!?/p>

韓鳳亭便道:“雖不知他怎樣下毒……”

凌舞陽冷冷道:“你前二十年的白米飯都是白吃了,還沒看出來你老師是替你中了毒?”

韓鳳亭“啊”的一聲,張大了嘴巴,腳麻都忘了。

他原也聰明,凌舞陽這么一說,他當即便想到:盧秋心與松原哪有多少接觸?若說有,最近的一次無非也就是自己去找松原算賬,盧秋心擔心自己追了過來,在松原家,自己把松原斟茶賠罪的那一杯茶遞給了盧秋心!要說松原和盧秋心本無實質(zhì)上的沖突,他意圖毒死自己才是真的!

想到自己親手把毒藥給了盧秋心,韓鳳亭不由得痛徹心扉。

凌舞陽見他面上有痛悔之色,心中暗自點頭,又道:“其實你與松原之間的糾葛,我之前便已了解得分明。”

韓鳳亭不由驚訝抬頭,凌舞陽道:“你道我來北京城做什么來了?我在南洋原也做些生意,這次回來,就是要研究水泥、火柴等幾樣生意哪些可做,事先自然要有一番調(diào)查,你和松原之間的事情傳得也大,我自是清楚。

“松原這個人,他在日本的時候就有個綽號,叫做‘鬼松原,下手又快又狠的一個人。現(xiàn)在看來,那周幻和梅若水多應就是他派出來的,釜底抽薪弄走了田啟新,你的公司便做不下去??墒且坏┍话l(fā)現(xiàn),他面上裝作誠懇歉意,隨即就向你下手,可見他的決斷狠毒。

“要知道這藥發(fā)作是很緩慢的,如我一般能看出的人也是極少。到時候你要真是死了,誰又能想到是他動的手?”

韓鳳亭聽到這里,心頭一震,他可又多想了一層,這凌舞陽能想到的事情,盧秋心就想不到?師父不說自己是中毒,固然也是因為中毒已深,說之無益,可另一方面,師父也怕自己知道這中毒的真實原因后內(nèi)疚難過。

他不禁便道:“老師一定也想到這些,他是因為我才不說的!”說罷,忍不住便落了淚。

凌舞陽倒是一怔,這一層原因,他并沒說出來。

沒想韓鳳亭自己倒說出口,凌舞陽心里想:大哥收這徒弟,雖不曉事,到底還有良心。便道:“我去吃早飯,等會兒去看看你師父,上午你要有時間,我和你談談?!?/p>

早飯后兩人一同去看了盧秋心,凌舞陽看著盧秋心喝了一碗藥,笑道:“等下我再來為你針灸?!倍趲拙?,方離開了房間。

韓鳳亭引他去了自己書房,自有聽差奉上茶水點心。

韓鳳亭揮揮手要他們出去,凌舞陽方問道:“大哥與我信中寫道他收了一個學生,又有許多贊揚的言語,然而我看你出身很是顯貴,為何想要拜大哥為師呢?”

凌舞陽這個問話,卻引起了韓鳳亭許多回憶,他道:“起初原不是我要拜師,我也不知他懂武功,是李副官看中老師的學問,所以請了他過來教我……”

便把自己如何與盧秋心結(jié)識,自己偶然發(fā)現(xiàn)盧秋心會武,如何在相處中欽佩盧秋心的品德為人,盧秋心又怎樣救過自己等事一一告知了凌舞陽。

末了道,“我覺得自己過去這些年一無是處,因此想做一番事業(yè)出來,沒想?yún)s害了老師,我……”說到這里,不免又是慚愧又是難過。

凌舞陽倒是聽住了,心中暗想:我原當這韓少督辦事潦草笨拙,不想一年前他還是個紈绔子弟,照這樣說,他能做到如此,竟已算得是不錯了。

凌舞陽自己是貧賤出身,原是云南刀客的徒弟,后又在香港打拳討生活,能至今日,那是實實在在經(jīng)過一番掙扎拼斗的。也正因如此,他對那些上進的青年就格外有好感。再看韓鳳亭時,目光就和從前不同。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心中又想:大哥性情溫和,對這弟子未必能狠下心腸;再說大哥是個讀書的人,對這商賈的事情又非很懂,我既然逢了這個機緣,索性就幫他教導一番。

想到這里,凌舞陽就把茶杯一放,道:“你有這個心思,當然很好。我看你也請了人,想必是確要做事的,只是有幾件事,我倒要問問你?!?/p>

韓鳳亭不知所以,只聽凌舞陽問道:“你要做水泥,你可知現(xiàn)在國內(nèi)有幾家公司做這個?各家公司一年產(chǎn)出多少?這些公司一年又要賣出多少,都賣給哪些人?”

韓鳳亭思量一下,答道:“我聽那田博士道,在天津原還有一家公司,南方也有,日本也有公司……”但具體到一個數(shù)字,他卻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了。

凌舞陽笑了一下,又問他道:“那你再說說,建一個公司,制造水泥要選多大的地方,花多少錢買?雇多少工人?一月又要開多少工錢,給多少獎金?”

韓鳳亭張口結(jié)舌,這些事多是李副官在籌劃,他還沒有過問。

凌舞陽又笑了一下:“那你這公司,一年又打算產(chǎn)出多少?賣給什么人?怎么賣,怎么運?賺了錢怎么擴大規(guī)模?賠了錢怎么扭轉(zhuǎn)?你可曾有一個計劃?”

韓鳳亭只覺汗出如漿,凌舞陽說的這些事,字字戳中他的軟肋,他忽然福至心靈,大聲叫道:“師叔你這樣內(nèi)行,定是懂生意的人,要請師叔教我!”

凌舞陽哈哈一笑,不由回憶起當年他在香港與盧秋心初識之事,那時他天不怕地不怕,一副兇狠的樣子,私下里卻與盧秋心講:將來心愿不過是開一間小店,養(yǎng)活自身便可。

待他到了南洋,跟在聶雋然手下,有了自立的能力,竟當真做起生意來。一來身后有個聶神通支援,二來他竟有這方面天賦,頗被他做出一番事業(yè)來。

此刻他見韓鳳亭虛心求教,便道:“你若想懂,我自可教你。”

說著當真和韓鳳亭講了他在南洋做生意時的一些事情,韓鳳亭聽得津津有味。

然而凌舞陽講了一會兒也就收住,道,“這些事情,說難倒也不難,眼下這個不急。倒是你師父的事兒,有些棘手?!?/p>

韓鳳亭不由愕然,他原當凌舞陽一來,盧秋心當是無事。

凌舞陽道:“我在你老師面前那般說,是為了寬他的心!可惜我來得晚了,這毒中得已深,我并沒有萬全的把握?!庇值?,“若我?guī)煾冈谶@里,自然萬事不怕;就我那師兄也有了師父的六七成本事,想來也是可以的。只可惜他們遠在南洋,解救不及。我當年在師父門下卻是以學武為主。唉!”

他長嘆一聲,頗有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的感覺。

凌舞陽又看看天日,道:“我先去給大哥針灸?!北阆茸吡?。

韓鳳亭留在原地,心里想著凌舞陽說的這些事情,若按了他從前的脾氣,怕不就要先沖到那松原的家里,先天翻地覆地鬧上一番。然而此刻他想:就我燒了那松原的家又如何?老師的毒還是一樣無法可解。

他坐在原地怔了一會兒,慢慢理順了思路,抹一把臉,站起身來。

韓鳳亭找到了李副官,對他道:“先撒出人手去,到北京城各個飯店、舞廳里找周幻、梅若水兩個人,有動靜了,立刻告訴我知道。再有,派兩個能干的看在松原家附近,找他落單的時候也告訴我。”

李副官便吃了一驚:“少督這是……”

韓鳳亭惡狠狠地笑道:“老師的毒還沒解呢,那周幻和梅若水是他身邊的人,說不定就會有這解藥,先找出他倆的蹤跡來。至于松原,哼哼!”他冷哼了一聲,“先綁過來再說!”

他心里想著,梅若水和周幻的手里未必就有解藥,因此要兩面下手,至于那松原交了解藥,自己要不要放他,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大踏步走出去,險些又撞到一個人,一抬眼卻是蝶影,一張雪白的小臉上,兩只眼睛爛桃子也似。

韓鳳亭奇道:“你怎么在這兒?”又道,“老師沒事,可也需要人照顧,你便去照顧他吧。那凌先生原也需要人打下手。”

蝶影聽了以為有理,忙匆匆地去了。韓鳳亭看著她背影,自嘲笑笑,想到自己卻也會在旁人面前虛飾太平了。

那松原潤一郎人極警醒,李副官盯了他幾日,竟未尋到一個空隙,反而是在幾日后的一個宴會上,韓鳳亭偶然見到了周幻。

章六

觥籌交錯,燈火輝煌,周幻一張俊秀的面龐在里面卻顯得暗淡。韓鳳亭走到他身后,一拍他肩膀,朝他使了個眼色。周幻一見是韓鳳亭,倒是毫不詫異的樣子,跟著他就走了出去。

兩人一前一后來到小花園里,這里寂寂無人,韓鳳亭開門見山道:“你知道我老師中了松原的毒吧,你有解藥沒有?若有,開個價出來。”他知道周幻好錢,因此直接就點了出來。

周幻倚在花樹上,擦火柴點著了顆煙卷,似笑非笑地說:“韓少督倒不怕我拿了錢走人?”

韓鳳亭道:“老師教過我預防你催眠術(shù)的法子,我不怕中招。若說動手,這里許多名流人物,你卻不敢?!?/p>

這幾句話,他說得很是鎮(zhèn)定,周幻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韓鳳亭又道:“你給那松原辦事,無非是為了一個錢字,他給你多少,我翻個倍給你?!?/p>

周幻抽了一口煙,定定看了他一眼,忽然就笑了。

他把煙卷按在樹干上慢慢碾滅,道:“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兒?我還真為松原那個日本人弄死你老師不成?”說著從內(nèi)懷口袋里掏出個小藥瓶,擲給韓鳳亭,道,“就這一顆,給你老師吃了吧?!?/p>

韓鳳亭大喜,便掏出支票本子要寫支票給他,周幻卻道:“錢我也不要你的,你手上那個翡翠扳指倒還不錯,給我就是了。”

這倒是出乎韓鳳亭意料,他過去喜好奢華,手指上常戴三兩個金剛鉆的戒指,拜盧秋心為師之后,這習慣自然要改上一改,但畢竟舊習難去,這個翡翠扳指是他花了五十塊錢在東安市場買的,綠茵茵的一圈,看著不如金剛鉆那般顯眼,也沒那般貴重,因此他才戴在手上。

如今聽周幻一說,自然毫不猶豫就摘下來,遞給了周幻。

周幻接過扳指,哈哈一笑便離開了。這時李副官便從樹影后走出來,抹一把頭上冷汗道:“少督也真是膽大,您就怎么料定他會把解藥給你呢?”

韓鳳亭道:“他手里有沒有解藥我可不知道,但我想他若真有,定會給我。你還記不記得老師給我講《平復帖》的事情?”

李副官道:“《平復帖》不是周幻一手策劃的么,聞說謝蘭圃就是因為這個才自殺的。可見他是個心狠手辣的人?!?/p>

韓鳳亭道:“這是不假,可老師也說過,當日里《平復帖》本已到了那日本人手里,若不是周幻通風報信,是怎樣也搶不回來了?!?/p>

當日里,盧秋心也疑惑過這件事,對此,周幻只說了一句:“好歹,我也是個中國人?!?/p>

思及至此,韓鳳亭抬頭向李副官道:“他究竟是個中國人?!?/p>

李副官“啊”了一聲,還沒說什么,韓鳳亭笑道:“先不提這個,既有了解藥,先拿去給師叔看看,沒問題就給老師吃了?!闭f著大笑著率先走了出去。

他們回去的時候,凌舞陽卻并不在家里。李副官忙詢問一個聽差道:“凌先生人呢?”

那聽差也不清楚,道:“凌先生方才出去了,卻不知去了哪里。”他也知道這回答是不如人意的,忙又道,“前些時候不久,曹大個子帶著人也出去了?!?/p>

曹大個子是韓鳳亭手下護兵中的一個頭目,雖是這樣一個名字,為人倒是很警醒的,韓鳳亭派人看著松原家附近,就是派他負責的。

韓鳳亭心里想著:難道是出了什么事?心中正疑惑著,卻聽門外一片嘈雜,原來是凌舞陽等人回來了。

凌舞陽尚好,曹大個子等人卻十分狼狽,尤其是曹大個子一只手都險些被人砍斷。韓鳳亭吃了一驚,曹大個子叫道:“少督,那松原手下有個高手!”

原來曹大個子奉命查看松原蹤跡,說來也巧,今日里恰就是那松原一人出門,他打電話回來告知,卻因韓鳳亭與李副官出去赴宴,一時難尋。

他一想,那松原只有一個人,錯過了這個機會未免可惜,就帶了手下兩個護兵意圖把松原綁回去。

不想松原潤一郎表面上是一人出行,其實身邊暗自跟了個高手。曹大個子幾人都被打傷,幸而凌舞陽聽說這件事,及時趕了過來,不然,這幾人恐怕都要死在那里。

這件事韓鳳亭竟不知道,他先謝過凌舞陽,又忙問道:“那高手是個什么人?”心里卻想:難道是周幻?不對啊,明明我才看到他。

凌舞陽道:“是個日本人,生得高瘦,刀法真是不錯。我早年的啟蒙師父在云南做刀客,較他還遜色一籌?!庇值?,“不過更難得是他那把刀,這東洋的刀也不知是如何鑄的,好生鋒利?!?/p>

實際上,若不是他及時攔了一攔,曹大個子那只手就要廢了。

李副官聽了驚道:“若真有這么個厲害人物,他要是傷害少督那還了得!”

凌舞陽笑道:“他雖厲害,我卻也不懼他。你們少督在家里,是不必怕的。若是出門,我且畫一張圖出來,你們見到這個人,小心就是了?!?/p>

原來他在南洋日久,學會了西洋的畫法,當下便尋了紙筆,畫了一張圖形出來,曹大個子看了稱贊道:“凌先生這圖畫的,竟和真人一樣!”

韓鳳亭等人也圍過來看,見紙上畫的是一個高瘦的日本人,一張臉也是瘦長的,穿的是倭人的衣服,腰間挎著一把武士刀。

雖是圖紙上,也覺得那眼睛銳利的和刀鋒一樣。皆是驚訝。

凌舞陽對這幅圖甚是自許,又拿去給盧秋心看,此時盧秋心經(jīng)他幾日調(diào)養(yǎng),好轉(zhuǎn)了許多。凌舞陽便笑嘻嘻地坐了,把今日事情說與他聽,又拿出那張圖來,不想盧秋心一見之下便道:“這人我見過的!”

凌舞陽聽了大是驚訝,原來當日盧秋心與龐冬秀分別之時,見到那浪人便是此人。

同時盧秋心見了這圖,觸動回憶,想到除夕夜里自己床邊恍惚曾有一人,身形也與他十分相似。

凌舞陽一聽便叫道:“大哥這樣說不會有差,定是他無誤了!”又道,“他定是松原的身邊人,那晚來說不得就是要對你們不利,只是韓鳳亭不在,你又中了毒,因此他沒有出手罷了?!?/p>

盧秋心低聲道:“我另有一事?lián)摹!?/p>

凌舞陽問道:“什么事?”

盧秋心道:“你說他手中刀極是鋒利。我忽然想到之前有兩個普通人被一刀斃命,那痕跡恍惚就是一把倭刀。”

凌舞陽奇道:“大哥是懷疑是同一人?可按大哥所說,那死的都是普通人,他一個武士,殺普通人做什么?”

盧秋心道:“試刀?!?

他垂下眼簾,續(xù)道:“我曾聽聞日本有一種武者,雖秉性高傲,但只有對與他同等的武者方會如此。尋常人的性命在他眼中如同草芥一般。對上這樣的人,是很棘手的一件事。”他皺緊眉頭,思量對策。

凌舞陽食中二指在他額前一抹,笑道:“行啦,你還想這么多,好好養(yǎng)病就是。打架的事,就交給我了?!?/p>

盧秋心笑了笑,猶不放心,他也知凌舞陽跟了聶神通這些年,功夫想必早已在自身之上,然而在他眼中,凌舞陽卻始終是當年那個小云南,須得自己這個做兄長的照拂才是。

他口中不語,心中卻暗自想著若自己遇到那日本高手,當以何種武功應對方是。

另一邊,凌舞陽在照料過盧秋心后,回到自己房間里,把皮箱翻出來,從里面抽出來一把小刀子。

這把刀外形粗陋,刀鋒卻極利,乃是當年那云南刀客留給他的東西。凌舞陽把它一直帶到了南洋。后來聶神通教他點穴等高深功夫,可還是以這柄刀做底子。

我倒盼著他早點上門呢,凌舞陽拿著刀子,刀刃如水清澈,上面映出他一個笑臉來。

他們這邊計較暫且不提,再說周幻給了韓鳳亭解藥,正要往回走,梅若水便走了出來,口中嘖嘖有聲:“那解藥是你好不容易從松原那兒偷來的吧,原是自己留著防身的,怎么就給韓家那小子了?”

周幻沒說話,轉(zhuǎn)著手上的扳指向外就走,梅若水眼尖看到:“這哪兒來的?是老物件吧?”他忽然想到了什么,“這原是你家的東西?”

周幻頭也沒回:“是我家的,不是祖?zhèn)鞯?。?/p>

梅若水追了上去:“什么意思?”

周幻一邊走,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道:“我有個遠房的表叔還是表舅,年輕的時候還參加過革命黨,我還小的時候他來過我家一次,給了我這么個東西——你看這里那一塊綠,像不像一把寶劍?倒沒想現(xiàn)在落到了韓家小子手里?!?/p>

梅若水奇道:“你家流落在外面的物件兒不知多少,就為了這么個玩意兒換了解藥?這不對,不是你的作風?!?/p>

他絮絮叨叨說了半天,直到周幻回了飯店自家房間,也沒問出個所以然來。

周幻被他問得煩了,把外衣一摔,瞪著眼睛叫了一個名字,梅若水一聽他叫這個名字就怔了一下。

原來這是他的本名,他二人都覺用舊日姓氏愧對先人,在外面用的都是化名,因此梅若水一聽周幻叫這個名字,就曉得周幻是真的動怒了。

“得啦得啦?!泵啡羲f,“不說這個,我倒聽說一件事,那個盧秋心別看病成那樣,身邊倒有個小美人兒陪著,你說奇是不奇?要說她是跟韓鳳亭也說得去,就跟我,那也是好得很啊……”

周幻知他素來好色,也不理他。

梅若水又道:“韓鳳亭那里,聽說倒是又來了一個人,我溜了一眼,大冬天穿了一身白,看那步伐,像是個有功夫的?!彼焐想m花,私下里消息倒收集了不少。

周幻一聽,忽然看了過去,問道:“穿一身白?”

梅若水笑道:“可不是,衣衫極單薄,我還想著,這年頭兒難道還有練內(nèi)家功夫的?”抬眼見周幻一張臉煞白,怔了一下忽然想到他之前那個夢,驚道,“你……”

梅若水心里不由也打起了小鼓,心道難道真有這么巧,周幻夢到了白狼,真就來了個穿白衣的厲害人物,難不成真有什么說頭?不由就坐到了周幻身邊,仔細打量起周幻來。

周幻原生得俊秀,此刻緊閉著雙眼,扯松了領結(jié),呼吸間都有幾分急迫,仿佛霜日之花,搖搖欲墜,和他素日的自若鋒芒大相徑庭。

梅若水心里又是一跳,心道:老輩人都說,這人要是將死,那表現(xiàn)和往日都是大不一樣的,難道這真是準的?

但如同他這樣人,江湖混久,心下雖然這般想,口頭上卻萬萬不能這般說,反要尋個不正經(jīng)的由頭說出來。

梅若水便一拍周幻的肩頭,調(diào)笑道:“看你這頹唐的樣子,竟不像平時,也就是我從小認識你,換成旁人,只怕倒要以為你是個女人,看上了那盧秋心,才把松原的解藥給他。”

他知道周幻的秉性很是高傲,若用女人相比,周幻必然不忿,也就不想這白狼的事情,果然周幻聽到這句話,眼睛就瞪了起來。

只是尚未等周幻說什么反擊的諷刺言語,房門忽然被一腳踹開,正是那被梅若水稱為“酒色財氣”中排行第四的坂本五郎,此刻他一只手指著周幻,一張狹長的臉上都是怒氣,惡狠狠地罵了一句日本話出來。

梅若水和周幻對日本話都不精熟,雖然如此,也猜出這應是一句很難聽的罵人話。坂本五郎一句罵完,也醒悟到周幻并不明白,便又換了漢話,叛徒、懦夫地罵了一通。

梅若水知道自己一句話惹禍,急著上前分辯。周幻抱著手,冷冷看著坂本五郎,就好像他說的事情和自己一分關系也沒有。

可周幻這樣的態(tài)度,反而令坂本五郎更加惱怒,他跳著腳,唾沫星子濺得老高,罵道:“沒骨頭的東西,和你的祖先是一個模子!”

周幻的臉色忽然就變了,他從懷里掏出一根藤鞭,又快又狠一鞭子抽到坂本五郎的嘴上,坂本五郎沒想周幻忽然出手,反應不及,嘴唇、舌頭都被抽破,一顆牙齒也松動了。

如坂本五郎這樣人,是決不能忍受自己吃一點兒虧的,他怒吼一聲,從懷里掏出一把匕首,朝著周幻就扎了過去。

這一匕首對著的方向,正是周幻的心臟,而這匕首的鋒刃上閃著寒光,可見坂本五郎這一匕首,明顯就是要周幻的命。

周幻眼角瞥了他一眼,也不退讓,也不躲閃,直到坂本五郎到自己近前的時候才忽然向后一帶,坂本五郎“哎喲”一聲,踉踉蹌蹌向前直沖了好幾步,險些摔倒在地上,那一匕首自然也是全失了方向。

周幻冷笑了一聲:“什么玩意兒!”

這一句話口氣里的輕蔑意味,甚至超過字面上的譏諷。

坂本五郎一跳三尺,舉著匕首又沖了過來,這一次對著的則是周幻的咽喉,又是致人死地的殺招。

梅若水急道:“都別動手,聽我說句話!”

回答他的,是輕悄悄的一聲響。

周幻吹著手里一把小手槍的槍管,那把小手槍上安了消音器,動作間倒是沒什么動靜,再看坂本五郎頭頂一個烏溜溜的洞口,人已經(jīng)倒了下去。

“什么玩意兒!”

章七

梅若水大驚失色:“你怎么就把他打死了!”

周幻放下手槍,面上的郁氣倒是消散了幾分:“他自己找死。”

梅若水一想,倒真是這樣。

依周幻平素的個性,坂本五郎扎第一刀的時候,周幻早就下了手,這還算是客氣的,就道:“按說單一個坂本五郎,也不值什么??上г蹅儸F(xiàn)在正打算和他合作呢,這背后可是一筆大財……”

說到這里,見周幻面色不對,梅若水心下一顫,暗道這人翻臉無情,自己莫惹了他,就改口道:“只他身后的人是松原,我聽說這個松原很是護短,那坂本五郎是他一個表弟還是什么親戚,倒要提防他報復?!?/p>

周幻從懷里抽出條手絹,把手槍仔仔細細擦了一遍,又放回懷里。

梅若水窺著他的臉色又道:“我倒有個主意,韓鳳亭現(xiàn)在不是正和松原作對嗎,坂本又是中槍死的,不如就把這事栽到姓韓的身上,讓他們兩個斗去?!?/p>

他心里未嘗不存著這事抹過,自己還能和松原繼續(xù)合作的念頭,只是這話現(xiàn)在可不敢說了。

周幻沒說話,梅若水就當是同意了,看著尸體又犯愁,心想這里是人來人往的飯店,這一具尸體該如何處理?

周幻卻不理他,拿起房間里的電話,撥到汽車公司叫了一輛汽車過來,又拿起坂本五郎的圍巾,在其頭上裹了幾圈,遮住彈孔和大半張臉,隨后抄起一瓶洋酒,用牙咬開瓶塞,劈頭蓋臉從坂本頭上澆了下去,烈酒味道彌漫在房間里,把那一點血的味道也掩蓋下去。

梅若水看得一怔一怔,周幻卻已架住了坂本五郎一邊的胳膊,不耐煩地道:“還愣著干什么?走?!?/p>

梅若水這才反應過來,忙架了坂本五郎另一邊的胳膊,這么一來,衣著凌亂,一身酒氣的坂本看上去就似一個尋常喝醉的客人,而這樣的客人飯店最是尋常,誰也不會去過問。

坂本五郎的死,就仿佛一塊不大的石頭扔進了水里,石沉水靜,竟沒有發(fā)出什么聲響。之后的兩天,就這般安靜地度過。

早春的風格外硬而干爽,凜冽中帶著一絲絲不自覺的溫度,然而究竟還是冷的。

路上的行人穿著都是厚實暖和,急匆匆地在街上走著。只有一個人,穿的是件雪白的長衫,風一吹,衫角就輕輕拂起,可見質(zhì)地輕薄。再看這個人的面上是一雙入鬢的長眉,一雙眼蘊藏鋒芒,實是一個不凡的人物。

這人原在街上不緊不慢地閑走,忽然間他見到街邊的一間西餐廳里,臨窗坐著個西裝青年,不由露齒一笑,大踏步便走了進去。

那青年正是周幻,他一眼看到進來那人,不由怔了一下,隨即“啪”的一聲,手里雪亮的刀叉掉到餐盤上。

那人笑了笑,指指自己道:“我,凌舞陽?!庇种敢恢钢芑玫?,“你,周幻。”

他看到周幻眼中毫不掩飾的驚駭顏色,心下倒有些詫異,暗道照盧秋心所說,這周幻原是一個了不得的狠角色,現(xiàn)下看來喜怒形于色,倒不見出眾。

但這話他此刻自不會說出,只笑道:“別看咱們是第一次見面,可我猜,你早知道了我,我自然也早知道了你?!?/p>

他忽然出手如電,一把按住周幻的右手:“動什么手?別急?!?/p>

周幻被他一按,就如一把鐵鉗鉗住手腕一般,再動彈不得,不由得心下暗驚。當初與盧秋心對峙時,他也曾有過這等處處被壓制的情形,然而盧秋心為人畢竟溫厚,不似凌舞陽這般氣勢咄咄逼人。

周幻眉頭一皺,暗自踢出一腳,這一腳看似陰狠,其實乃是虛招,他左手已探入內(nèi)懷,意欲拿手槍出來。

凌舞陽卻低聲喝道:“我無意和你動手,何況你難道還有羅師叔那般雙手開槍的本事?”

凌舞陽第一句話,周幻不過聽聽而已,但第二句話卻道中周幻心病,他掏槍委實為無奈之舉,左手開槍委實難為,即使距離這般近也未必能保證。

他慢慢收回左手,一字字道:“你有什么事?”

凌舞陽也放開周幻右手,向椅子上一靠笑道:“我只問你,松原身邊那個高手,是個什么來路?”

周幻看了他片刻,然而并未從凌舞陽面上看出任何端倪,慢慢開口道:“日本有許多刀術(shù)流派,有的極大,有的極小,刀法各自不同,松原身邊的這個人就出身于其中一個極小的門派,聞說這個門派的刀法配上最利的刀,會有無敵于天下的本事。只因并無一人練成,所以日趨衰落,只余一人,然而該門派中刀法竟被他練成,最近松原又送了他一把寶刀,因此他愿為松原效命。

“這個人在日本似乎有個綽號,我只聽他們提過一次,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倒記了下來?!?/p>

說著周幻說了一句日本話,這一句異域的言語,又只聽過一次,難為他竟說得分明,凌舞陽不由也暗贊一句此人聰明了得。

周幻又道:“他真實姓名叫什么,我不清楚,松原只叫他做‘林,不知是不是到中國起了個漢名?!?/p>

凌舞陽笑道:“林也是日本姓氏,想必此人姓林。”

周幻“哦”了一聲,就在這時,梅若水忽然急匆匆地走過來:“我來晚了,松原正……”剛說到這里,一眼看到凌舞陽,不由吃了一驚。

凌舞陽站起身:“我先走了?!币姷絻扇松裆尞悾中Φ?,“你給我大哥一顆藥,我還不能放你一次?”說著哈哈一笑而去。

眼見著凌舞陽的身影消失在門外,梅若水抹一把臉上的汗:“怎么碰到了這個人,還好他走了?!庇值?,“松原托我請你辦件事?!?/p>

周幻聽到松原這名字,不免有些厭煩:“他又有什么事?”

梅若水笑道:“這事情可好,原是他有一個日本的仇人新近來了中國,松原要請你做了他,價錢開得可不少!”說著比了個“二”字,“兩萬,你不接?”

周幻挑眉道:“松原身邊有那樣一個高手,怎么想到了我?”

梅若水笑道:“你有所不知,松原那個仇人原也是一個什么流派的,和林有些淵源,況且林你也知道,殺了人便不管,不比你機智百變,不留痕跡?!庇中Φ溃澳阋怯幸?,這樁生意我也來幫你,大家兄弟,沾點兒甜頭不是?”

他二人從前合作不止一次,周幻思索片刻道:“走吧,便去松原那里看看?!?/p>

他二人來到松原家中,因也是熟客,便直接來到松原書房中,

松原潤一郎正在寫字,周幻見他寫的是一筆行草,乃是“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v他不喜松原,也不由點頭暗贊,一個日本人的書法到這般地步,委實難得。

松原見他進來,便含笑擱筆,道:“周君,我聞說你在書法上有很深的造詣,不如就來續(xù)下后面兩句?!?/p>

周幻一怔,他少年時確曾精研書畫,然而無此閑情已是多年,然而見到面前筆墨皆是精良,一時間也起了興致。

思量片刻,拿起羊毫向后便續(xù),起初兩句略覺生澀,到“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兩句時便已甚是流暢,寫到結(jié)句時揮灑自如,一句“何日是歸年”被他寫得逸興橫飛,風流四逸。

他放下毛筆,從頭審視一番,初覺歡喜興奮,之后卻不覺意興闌珊。

松原卻不由擊掌贊嘆:“好字,當浮一大白!”他尋思四周,然而書房無酒,便倒了一杯茶,“當以此為慶!”

周幻接過茶杯,喝了一口,便放回桌上,面上又恢復從前神態(tài),道:“這樁生意當如何做,松原先生便請說吧?!?/p>

松原潤一郎笑道:“周君來前,梅先生未對您說明么?”

周幻道:“大略一談,并未細說,譬如那人姓甚名誰,住在何處,又有何等要求,松原先生還請細細說來。”

松原笑道:“這事不急,周君,你不如再看一下這幅字?!?/p>

周幻不知他是何用意,但仍是依言低頭看字,誰想甫一低頭,只覺頭暈目眩,他暗叫一聲不好,尚未反應,喉頭便是一陣發(fā)咸,一口血直噴到白紙黑字上。

茶里有毒!這同樣的一招,之前曾用在盧秋心身上,如今中招的則是周幻,只是這毒藥發(fā)作卻要快速許多,周幻又吐了一口血,面色已是蒼白若紙。

松原潤一郎謹慎地后退數(shù)步,藏身于梅若水身后,與此同時書房大門打開,又兩個日本男子快步小跑進來,這兩人皆是五短身材,肌肉虬結(jié),護衛(wèi)在松原前面。

電光石火間,周幻已看穿一切,他勉力看向梅若水,冷笑出聲:“松原給了你多少錢?”

梅若水扭過頭去,不敢看他:“我原說是韓鳳亭殺的人,只是松原先生竟看出來了……生死事大,你不要怪我?!?/p>

周幻低聲道:“好個生死事大……”他似已無力支撐,整個人慢慢癱倒在地上。

梅若水松了一口氣,來到前面探看,卻也不免心酸,嘆道:“我們也是打小的交情……”

一語未了,周幻忽然一躍而起,右手一柄手槍應手而出,梅若水原已離得近了,這一槍幾已觸到了他胸口。

梅若水大驚失色,就要后退,周幻左手揪住他領子,向前一拽,右手同時開槍,只聽槍聲不絕于耳,梅若水一聲慘呼后再動彈不得,周幻卻不停歇,一把槍里的子彈都打在了他身上,才把手槍一擲,松開梅若水的衣領:“我只和人有交情,不是你。”

這一變故來得忽然,也直到梅若水一死,松原才反應過來,連忙朝門口退去,周幻忽地彎身,身子閃電一般直沖過去,那兩個日本男子見他來勢洶洶,向前便擋。

然而周幻沖到他二人面前時,手里卻忽然多了一把小小匕首,左右一抹,兩條血線直沖屋頂,兩個日本男子喉管皆被劃開,左右栽倒在地,露出后面的松原潤一郎來。

這時的周幻,體力可也已到了極限,他喝的茶原不多,因此還有余力,然而那毒藥卻也實在厲害,到這時不過是憑著一口不甘之氣硬撐下去。

他喘一口氣,抹一把面上的冷汗,握著手中還在滴血的匕首,慢慢向前走了一步。

松原直愣愣地瞪著他,此時的周幻衣領散亂,衣襟上還帶著血漬,前額的發(fā)都披落下來,一半遮住他的眼睛,猶遮不住其中幽幽的寒光。

周幻原生得俊秀,此刻便格外有了一種奇異的美感,松原也知書房門便在后面,再退兩步便可逃出,然而看著周幻此刻眉目懾人,竟移不動步子。

周幻又向前一步,眼見他匕首就要遞出時,書房大門忽被打開,一個高瘦人影大踏步走了進來,他手臂一動,一把雪亮如銀的武士刀已出現(xiàn)在他手里,下一刻便見血光四溢,周幻一條右臂已經(jīng)掉到了地上。

中毒斷臂,按說這時周幻本該已支撐不住,未想就在斷臂一瞬,他腳尖一踢,竟將那把匕首踢起,左手一抄抄在手中,再度向松原一擊而去,松原萬沒想到他竟能如此,只嚇得全身發(fā)抖,林卻在此時再度揮刀,一條銀線潑灑而下。

一道縱長血線破空而起,淋漓房中,更有不少濺在那張字上,許多字跡均已模糊,唯有結(jié)尾兩行還依稀看得清楚。

“今春看又過,何日是歸年?!?/p>

凌舞陽回到韓宅,先換了衣服陪盧秋心閑話,他笑道:“今天不想倒見到了那周幻,我和他打聽了那日本高手的事情?!?/p>

盧秋心也有些興趣,問道:“周幻都說了些什么?”

凌舞陽就把周幻今日所說言語說了一遍,末了道:“師父當年是在日本留學過的,我從他也學了些日語,只不大精,那姓林的綽號,大抵是什么‘關中之狼的意思。”

章八

兩人談笑一段,也便罷了。盧秋心如今精氣神兒都很不錯,但凌舞陽還是看著他又喝了一次藥,這才囑咐幾句離開房間去尋韓鳳亭。

韓鳳亭正等在書房里,興致很高,這些時日盧秋心恢復得好,他的心情也好了很多,見到凌舞陽便笑道:“師叔,你再與我講講做生意的事情?!?/p>

凌舞陽一撩長衫坐下,笑道:“這些天也聊得差不多了。其實也簡單,如你這般的條件,就更加容易些,無非是利用自己的優(yōu)勢,去擠對旁人的不足。譬如你是一只螃蟹,便用鉗子去夾;是一條鯊魚,便用牙齒去咬;若是只墨斗魚,那便噴墨汁去迷惑對方。若你是螃蟹卻要用口去咬,那便不對了?!?/p>

他住在南洋海畔,因此也多用這海中的動物舉例。

韓鳳亭皺眉道:“那若是條小魚,豈不是沒有翻身的機會?”

凌舞陽道:“誰說的?小魚可以偽裝成大魚,再不然,就是那尋常的小魚,在海中也不是沒有生機。”

這一句話,韓鳳亭便不能理解,凌舞陽挑眉笑道:“你可知道,我在南洋最初是做什么起家?”

韓鳳亭自然不知,凌舞陽笑道:“我最初是做水果罐頭出身?!?/p>

在韓鳳亭看來,水果罐頭是極微小的一種事物,他不懂這如何可以賺錢。

凌舞陽笑道:“南洋水果是極多的,因易腐爛,價格也低,可若制成罐頭,便可儲存很久,賣到外埠又是一樣新鮮事物,別看它小,卻是極賺錢的一樣買賣,我的第一桶金,便是從此而來。

韓鳳亭恍然:“原來如此。”又好奇道,“那師叔是怎么想起做這等買賣?”

凌舞陽笑而不言,神思卻飛到十余年,那時他與盧秋心在香港初逢,幾人去街邊吃車仔面的事情。

他在街頭長大,這些小食便是他記憶中最為溫暖之事。因此成年后做生意,尋的也是這些身邊常見的水果。

韓鳳亭見凌舞陽不答,又想到另一件事,便問道:“師叔,你在南洋的生意做得怎么樣?”

凌舞陽恍過神來,笑道:“我在南洋做的是橡膠生意,過去聽到張弼士先生事跡,甚是向往?!边@位張弼士乃是廣東人氏,十八歲下南洋謀生,生意做得極大,人送綽號叫做“南洋首富”,美國人更叫他做“中國的洛克菲勒”,凌舞陽特意提出這一位人物來,就可見他的能為心氣。

韓鳳亭還想再問,凌舞陽笑道:“先不說這些,你師父現(xiàn)在已沒了性命的危險,咱們報仇的事情,也該著手做上一做了。”

這件事一直壓在韓鳳亭心頭,以他的性子,若不是顧忌盧秋心身體,一早就動手了。此刻聽到凌舞陽這般說,不由得摩拳擦掌。

凌舞陽笑道:“你先別急,動手不難,難的是如何動手。我也聽說過你從前的事情,然而若是直接沖進他家中動手,未免不太講究,傳揚出去,對你老師的聲名也不好?!?/p>

韓鳳亭不由道:“但若是要送他去局子,一來無甚證據(jù),二來也弄他不死?!?/p>

凌舞陽笑道:“沒錯,我之前和你談過許多做生意的事情。你不妨把這事也看成一件生意,如何能做得圓滿,做得過癮,就看你的了?!闭f罷,竟自去了。

韓鳳亭看著凌舞陽背影,怔了一會兒,他低下頭看著桌上的硯臺,那硯臺還是盧秋心的,過去他有一次發(fā)作,曾將那硯臺上摔出了好大一條裂紋,此刻他摩挲著硯臺,片刻后站起身,從里面關上了書房的大門。

門這一關,就是整整大半天,晚飯也不曾出來吃。李副官看得著急,想去敲門,凌舞陽卻笑著說:“他想出來的時候,自然就會出來的?!?/p>

李副官急道:“不吃飯怎能行呢?”

凌舞陽道:“餓一頓又餓不死人。”

李副官被這話噎了一下,心道這凌先生雖是盧先生的師弟,為人可真不如盧先生溫厚。但這話也不好說,就在這時,書房門忽然被推開,韓鳳亭拿著一張紙走了出來。

李副官一見大喜,道:“少督……”

卻見韓鳳亭搖一搖手,向凌舞陽道:“師叔,我想是想了,你倒看看我的主意?!闭f著舉著那張紙向凌舞陽指點。

凌舞陽看了一眼,只見一張紙錯字、白字占了一半還多,至于那字跡也就不必再說,不由搖頭。韓鳳亭見他搖頭,手就不由動了動,凌舞陽卻指著上面一行字道:“你怎么知道定會如此?”

韓鳳亭道:“先前我對松原出手一次,我猜想以他的個性,一定會這樣做。”

這要是換成旁人,說的當是“多半會這樣做”、“大抵會這樣做”,韓鳳亭卻是語氣肯定,凌舞陽不由點一點頭,覺得這小子的脾氣很對胃口。他又接著看下去,失笑道:“你怎么把我也算進去了?”

韓鳳亭道:“師叔剛才還說,須得利用自己的優(yōu)勢,擠對他人的不足,師叔就是我的優(yōu)勢,怎的不用?”

凌舞陽哈哈一笑:“你這說得很對,就這樣去做。”想了想又笑道,“這事先不用告訴大哥知道,你辦成了,再與他說。”

松原潤一郎家中連死了數(shù)人,殺人容易,處理一干相關后續(xù)卻要繁瑣許多,況且常為松原辦事的梅若水也死了,就更加要麻煩一些。松原好容易弄清爽后事,可就已經(jīng)過了好幾天的時間。

他來中國,原是為了辦廠的大事,先前已耽擱了許多時候,這時就要繼續(xù)著手起來,可是再度出門的時候,就處處碰壁。他覺得不好,就去向熟識的那個金融家華之廷探問。

華之廷嘆道:“你先前可不是惹了韓少督,他那個脾氣,北京城里都是有名的。原是他叫嚷出來,誰若和你搭訕便是和他過不去。他是一個少爺,你先不要理他,過幾日也就好了?!?/p>

松原聽了,心里暗自尋思。他對盧秋心下毒之事,因自詡毒藥隱秘,發(fā)作又慢,并不知有個凌舞陽看出了端倪。

而曹大個子等人綁架他時,并未穿軍裝,他也不知是何人的手下,北京城里幫派地痞也多,綁架富人也是有的,因此過去這些時候,他并未懷疑到韓鳳亭知道了下毒的事情。

此刻他聽了華之廷的話,就想莫非這韓少督到底是看出來了?不由出了一身冷汗??赊D(zhuǎn)念又一想,不對,如韓鳳亭這樣的出身性子,若是看出來,一早就要打上門來,哪容得這時才緩緩地說?

這時,華之廷就提示道:“你也知道,像韓少督這樣人,要的就是一個面子?!?/p>

松原恍然,他也知中國人的秉性,在許多人眼里,面子要比里子重要許多。這韓少督身居高位,想必更是如此,自己先前劫了田啟新,卻只在自己家里賠罪,想必韓少督并不滿意,便賠笑道:“我明白了,我有意大大地請一次客,就請華先生幫忙多多地邀請客人,我當面向少督賠罪?!?/p>

華之廷笑道:“這事好辦,就包在我身上,你也不必在外面請客,我愿意把花園借你?!?/p>

華家的花園原是京城有名的,松原連聲道謝,又道一切費用都在自己身上。

到了請客那一日,果然賓客皆至,韓鳳亭很晚才到,身后帶了許多護兵,聲勢赫赫,松原見了,暗自慶幸?guī)Я肆衷谏磉?,不由得就回頭看了一眼,見林高瘦的身影在身后,內(nèi)里的衣服透出那柄武士刀的影子,便安心幾分。

酒過三巡,華之廷向松原使個眼色,松原便捧著酒杯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向韓鳳亭道歉。韓鳳亭翻一翻眼睛,道:“玩虛的可沒意思,本少督平生最愛快槍寶刀,我聽說你有個手下人有一柄好刀,你若肯送給我,便算是真心賠罪。”

眾人起初聽了,都覺這韓少督未免有些欺人,松原這般落下面子賠禮,他還不依不饒。可又一想,韓少督可不就是這樣紈绔少爺?shù)男宰?,若非如此,可也不是他了,再說不過是一個手下人的刀,就給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便有人上前勸說松原:“是什么刀?少督就愛這個,送了他也好?!?/p>

松原面上滲出汗水,換成旁的,他也不會在意,但林一生視愛刀如性命,就連跟在他身邊,那也是因為他贈了林這把寶刀,令林刀法得以圓滿之故,這話可實在不好說。他便笑道:“少督想是聽錯了,我手下人并無什么寶刀,少督若有意,我便去尋幾把來送與少督。”

韓鳳亭冷笑道:“你糊弄誰呢?”使個眼色,站在他身后的一個護兵就上前來,去撩林的衣服,“不就是這人挎的刀嗎?”話音未落,眾人只見一道寒光閃過,林手中的長刀已抵到了那護兵的脖子上,韓鳳亭大喝一聲,“你想動我的人?”

松原一看不好,連忙和林說了幾句日語,林這才勉強推開那護兵,但長刀仍未入鞘,燈光之下,眾人看得分明,只見那把長刀刀身似雪,從刀尖到刀柄,宛如一條水線直流下來,就是再不懂兵器的人也看得出這是一把寶刀無疑。

再看林,只見他手里仍擎著刀身,面上全無表情,眼神一派冷硬,不少人心里就打了個突兒,心說這是個手下人?怕不是那殺人越貨的主兒吧?

韓鳳亭站到前面,冷笑道:“我看你也做不了他的主,這樣吧,我就給你點兒時間,讓你和你這手下單獨談談,看看這刀讓是不讓?老華,你這偏廳旁邊不是有間屋子么?”

華之廷家中這偏廳里確是有間屋子,不過是要一兩個客人休息之用,也不甚大,此刻也無人用,到這個時候,華之廷也只好答應下來。韓鳳亭把個金殼鑲鉆的懷表往桌上一摔,道:“一刻鐘后,出來見我。”

松原潤一郎雖不情愿,卻也想找個機會和林單獨談一談這件事,又兼有些時間拖延,說不定還能想出些對策,便也贊同,就帶著林一同走了進來。

一刻鐘轉(zhuǎn)瞬即過,然而松原與林均未出來,韓鳳亭帶著人就往偏廳走,華之廷身為主人生怕出事,忙跟在后面,許多客人本著看熱鬧的心思,也一同跟了上去。

然而一推門,眾人卻都吃了一驚,只見松原潤一郎血流披面倒在地上,竟然已經(jīng)身死,再看地上扔著那把長刀,上面滿是血跡,林呆站在一旁,直到眾人進來后才忽地反應過來,尚未開口,韓鳳亭已叫了出來:“你竟殺了人!”

這一句話一出,眾人皆是贊同,心道此人真是膽大包天至極,林喃喃了一句日語,眾人皆未聽懂是什么,韓鳳亭身邊的護兵卻都已舉起了槍,華之廷更是使眼色給身旁人,叫他速去給警察局打電話。

這一通忙亂,這一番生死。

章九

凌舞陽坐在窗邊,手里拿著一把日本刀,正在給盧秋心展示。

“這就是那把刀?”盧秋心嘆道。

“正是?!?/p>

林已被逮捕入獄,這把刀凌舞陽借著辨認證物的機會借了過來,誰知對照之下,果然無誤,先前那銀行職員與果子鋪的伙計也是死在這把刀下。只怕真如盧秋心所說,乃是為了試刀之用。

林在警局中一語不發(fā),然而就不算這兩人,松原之死也是證據(jù)確鑿,因此他也是難逃一死了。

盧秋心問道:“這都是鳳亭的主意?”

凌舞陽道:“可不是,大哥你猜那松原是怎樣死的,原來是他抓我做勞工,要我事先躲在那房間門后,林一進來,我先點了他穴道——要說這也算是我偷襲,不然沒這般輕易。松原可是我拿刀殺的?!彼济粢惶簦按蟾?,我可為你報仇了不是?”

這倒是要個贊揚的意思,盧秋心不由失笑,道:“是,大哥多謝你?!?/p>

凌舞陽便很得意,笑道:“后來他們進來的時候,林的穴道剛解開不久,身上還沒力氣呢,故而也反抗不得。

“說起來,你這學生出這主意時,我還問他,你怎就知松原定會帶林在身邊,他便說,先前松原險些被綁走,看此人是個膽小的,定會如此。這倒也不錯,只是這計劃中,問題卻也不少,雖說人都知是林殺了松原,可一問原因,必也有會人議論是他引起的事情。又有那華之廷與他并無串聯(lián),萬一那房間另有他用,我來不及趕去,也是麻煩,再有其他種種漏洞也不必多說。”

他話音一轉(zhuǎn),嘆道:“話雖如此,他這樣一個出身,能想這樣一個主意,又做得不錯,卻也是難得了?!?/p>

盧秋心道:“這都是你的功勞,我聽李副官說道,這些天你教導鳳亭不少,我知自己過于守舊不前,而你為人進取,鳳亭方能如此?!?/p>

凌舞陽笑著搖頭:“錯啦,那韓少督先前是個什么人,大哥你當我不知道???也只有你這樣的人,才能一步步引著他走到正路上來,又有了一番雄心。雖先前激進些,不通事務些,然則不過是世間常情,少年人哪個不是如此?我所做的,不過是最后推了他一把罷了?!?/p>

盧秋心搖一搖頭,可又笑了。

凌舞陽又道:“可惜那梅若水和周幻竟不知哪里去了。這兩個人,我還沒有找他們算賬?!?/p>

盧秋心微微搖頭:“罷了?!?/p>

他沒有再提周幻,而終盧秋心一生,也沒有再提過周幻一次。

凌舞陽看他一會兒,又問道:“那我之前問你的話,大哥怎么打算?”

盧秋心道:“就依你的說法?!?/p>

凌舞陽笑道:“這可好極了,就是有一點,蝶影那小姑娘大哥是怎樣想?你可別說你不知,連我都看出來了。要說我都成家了,大哥你年紀長于我,也該想到這事才對?!?/p>

談到這個,盧秋心卻正色道:“是,我也要說到此事,我想和她談上一談。”

凌舞陽哈了一聲,興致勃勃道:“擇日不如撞日,我便去尋她?!闭f著竟起身就走,不一會兒便把蝶影尋了過來,笑道,“你們談,我出去走走。”說罷,竟做了個鬼臉。

盧秋心笑罵道:“小云南你這家伙!”當年凌舞陽在香港時,也沒這般頑皮過,盧秋心心想:這些年在聶大夫身邊,看來他過得不壞,性情也疏朗了許多,又見蝶影羞怯怯地進來,沾一點兒椅子邊坐了,便微笑道,“蝶影,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與你說。”

蝶影怔了怔,除夕夜里她與盧秋心說的話,已經(jīng)近乎表白,之后只因出了許多事情,盧秋心并未就此回應,心里不由忐忑,暗想莫非盧先生是要與我說這件事了?面上不由紅得更甚。

盧秋心雖然看到,只作不知,只從懷里取出一個信封來,遞給蝶影,蝶影打開一看,卻是樹人美術(shù)學院的簡章,又有一疊鈔票,不由怔住,盧秋心笑道:“這個學校頗有些名氣,且岳劍塵先生也在里面任職,我已和他說了這件事,你原有功底,錄取當不困難。這些錢便是你的學費?!?/p>

蝶影萬沒想到盧秋心和她說的竟是這件事,一時情急,不由就道:“先生,除夕夜里我和你說的話,原是真心實意!”

盧秋心卻問她道:“蝶影,你如今是多大年紀?”

蝶影不知盧秋心問到這個,便道:“我今年是十六歲?!?/p>

盧秋心微笑道:“這就是了,我已近三十,年紀幾乎是你一倍。”

蝶影急急道:“先生,我并不在意這個……”

話音未落,卻被盧秋心打斷,他道:“蝶影,你的感情,我并非不知。”

蝶影又是一怔,盧秋心道:“你年紀尚小,又因早年經(jīng)歷,因此對我有些特別情感,這原是尋常之事,然而我不過是個落伍之人,并無特出之處。待你年長之后,自然也就將其視若平常,況且,”他正了顏色,“你此時年少,正是求上進的時候,且不要為感情的事情羈絆。”

他之于蝶影,原有師生之分,這一正了顏色說話,蝶影不由就站起身來,低聲道了個“是”。

盧秋心笑道:“這就是了,入學的事情,這一月內(nèi),岳先生便會去與你聯(lián)系,你且去溫習一下功課吧?!?/p>

蝶影站起身來,只是垂首不語,忽然間她抬起頭來:“先生……”這一聲還很低微,但下一句卻慢慢堅定起來,“先生剛才說的都有道理,那要是五年之后,我學業(yè)有成,心志不改,先生又當如何呢?”

盧秋心怔了一下,隨即無奈笑道:“那自是另當別論。”

蝶影眼睛便是一亮,她向盧秋心行了個禮,轉(zhuǎn)身正要出門之時,房門忽然被一腳踢開,一個高瘦身影幽靈般出現(xiàn)在門前,披頭散發(fā),裸露出的肌膚上都是血痕。蝶影驚叫一聲,卻見那人手里拿著一把短刀,朝著盧秋心就刺了過來!

蝶影這些時候照料盧秋心,知道他雖然有凌舞陽的救治,身體還是虛的,一時間也不及思索,上去便擋在了盧秋心前面。電光石火之間,那刀刃上的血味兒都沖到了鼻端,她心中究竟還是害怕的,便閉上了雙眼,只覺面前一陣風聲掠過,又一聲重響,不由得睜眼一看,卻見那高瘦身影竟已摔了出去。

生死關頭,盧秋心一腳飛出,將那人踢了出去,正是龐冬秀傳授他的如意腿。

這一腿踢出,盧秋心自己亦是虛軟,他大口喘著氣,那一邊那人卻已爬了起來,惡狠狠地與他對峙,正是林。這樣的緊要關頭,盧秋心卻忽覺一陣惆悵,心道:龐姑娘,你竟是又救了我一次。

房門忽然再次被踹開,這一次卻是凌舞陽出現(xiàn)在門口,他向林冷笑道:“方才警察局打電話來說你越了獄,這速度還真快!我大哥病體未愈,有本事,你出來和我打過!”

林舔一舔嘴唇,執(zhí)著那把短刀沖窗外就跳了出去。凌舞陽卻不曾動,他看得分明,林手中那把短刀多應是臨時搶來的,上面銹跡斑斑,便一抬手,將房間里林原先那把武士刀擲了出去:“用你趁手的兵器打!”一句未了,他翻身也躍出了窗外。

月下小園之中,兩個人影兩相對峙,凌舞陽冷笑道:“我聽說你門中的刀法十分了得,現(xiàn)在不妨見個輸贏!”手一展,從袖中擎出那把外表粗陋,刀身如水的小刀子來。當年在香港打拳時,他的諢號叫做“刀子”,便是從這把刀上而來。

林握緊刀柄,平平舉起,一道月光直照到他的刀刃上來,他一腿向后,一腿前屈,眼前似有殺氣迸射,忽地大喝一聲,直沖上來,速度之快,實所罕見。

然而就在他沖到一半的時候,忽地頓住腳步,手中寒氣四溢的刀子也落了下來。他身子又搖晃兩下,便栽到了地上。

在林的咽喉間,插著一把鋒利至極的小刀子,而就在他沖出的一剎那,凌舞陽擲出飛刀,正中要害。

三日后,韓鳳亭在書房里看信。

這封信卻是田啟新博士自蘇州寄來的,原來田啟新雖然是個留洋的博士,膽量畢竟不大,經(jīng)歷這一番事情,究竟還是害怕,因此寫信給韓鳳亭,道是自己要留在蘇州一段時間,辦廠一事,暫且擱置。

換成從前,韓鳳亭就要惱怒,說不定還要喪氣灰心,可經(jīng)歷了這許多事情之后,他覺自己尚未準備好,且凡事皆可從容行事,因此并未就此失望。

他把信收好,正在思量下一番行動的時候,卻見盧秋心和凌舞陽一起走了進來,他忙起身笑道:“老師,師叔?!?/p>

盧秋心猶豫一下,并沒有開口。凌舞陽便笑道:“得啦,還是我說,韓少督,我們得和你辭行了?!?/p>

韓鳳亭一驚,忙道:“這是什么意思?”

凌舞陽道:“你老師身上的毒,還是余了不少作用,我的能力也就到這里了。因此我是想,趁他身體還成,帶他去一次南洋,讓我?guī)煾附o他徹底治治?!?/p>

韓鳳亭驚道:“這是怎樣說?不是弄來解藥了么?”

凌舞陽笑道:“傻孩子!你可真是武俠小說看多了。你老師中毒那么久,那毒素都浸入五臟六腑,雖有解藥,不過是緩解一二,哪能真就根治了?你老師看著現(xiàn)在尚好,其實底子已虛了不少,時間一長,他這些年的武功也都廢了。除了我?guī)煾?,我想不到什么人再能治好他?!?/p>

這么一說,韓鳳亭再無法反駁,他這才注意到盧秋心已收拾好了箱子。凌舞陽道:“這事不宜遲,我已定好了火車票,一會兒就出發(fā)?!?/p>

韓鳳亭沒想到他們速度這樣快,可這事又是絕沒法阻攔的。

盧秋心這才開口道:“鳳亭,你已是一個大人,我看你最近所為,也沒多少可擔心之處,便在這里祝你今后鵬程萬里,好好地做一番事業(yè)。”

韓鳳亭怔怔地點頭,凌舞陽就扶著盧秋心出了房門,韓鳳亭看著兩人身影消失在門外,不由跌坐在椅子上,又過片刻,他忽然反應過來什么,“啊”的一聲,忙沖了出去。

外面,凌舞陽已經(jīng)雇好了一輛汽車,盧秋心也已坐了上去,韓鳳亭三兩步跑到門前,扒著車窗叫道:“老師,老師!你剛才那話什么意思!”

盧秋心驟然把眼睛轉(zhuǎn)了開去,韓鳳亭叫道:“老師你是不是不回來了?”

凌舞陽拍開他的手:“南洋不錯,你老師一干朋友都在那里,再說他身體不好,在那里休養(yǎng)不是挺好?其他的也不必擔心,就你老師這一支筆,一身本事,又有我在,他必能過得好好的?!?/p>

韓鳳亭固執(zhí)地又把手放回了車窗上:“老師,你是不是真的要走了?”

盧秋心終于抬頭看著他道:“鳳亭,你我?guī)熗揭惠d,已是意外緣分,聚散離合,世間常事,順其自然便可,望你珍重?!?/p>

韓鳳亭叫起來:“什么叫順其自然?我偏要問個清楚!老師你去南洋也好,休養(yǎng)個幾年也好,我只問你日后還回不回來,我還能不能再看到你?”

凌舞陽道:“你這小子好不啰唆!你們師徒緣分一場,好聚好散的豈不甚好?至于將來能不能見到,天下這么大,這誰說得準?”

韓鳳亭也不理他,只固執(zhí)看著盧秋心,良久,那汽車司機都有些等得不耐煩了,盧秋心終是開了口,聲音輕而堅定:

“必有一日,再會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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