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葉方
摘要:日本漢詩到江戶幕府后期,已經(jīng)進入衰落期。賴山陽起振詩風,雖為日本漢詩放一異彩,但無法挽回漢詩整體衰落的趨勢。至明治、大正間,夏目漱石為日本漢詩文學貢獻了最后的輝煌。
關鍵詞:漢詩;賴山陽;夏目漱石
應神天皇時,百濟獻博士王仁入日講學,漢學始入日本。至飛鳥時代,經(jīng)歷圣德太子改革與大化革新,日本全面吸收漢文化,作為當時中國最具代表性的文學體裁,詩道也在日本發(fā)展、興盛起來。天平勝寶三年①,日本第一部漢詩集《懷風藻》問世,所錄詩中,最早的是天智天皇時大友皇子的作品,其《侍宴》詩云:“皇明光日月,帝德載天地。三才并泰昌,萬國表臣義?!逼錃馄桥c同時代唐太宗的《帝京篇十首》相較也不遑多讓。自鐮倉開幕后,進入五山文學時代,詩風大體宗宋范明,虎關師煉、義堂周信等大家異彩紛呈,甚至上杉謙信等戰(zhàn)國大名也多有佳作。然自元和偃武后,“詩風淳樸未開,率學宋而鄙粗……其流弊模擬緣飾,神骨消亡,而詩乃衰矣。”②正是在這“論密而藝疏,說高而詞卑,萎靡不振”③的背景下,賴山陽的出現(xiàn),以雄健剛勁的骨力,振衰起弊,為日本漢詩別開一生面。
山陽是寬政、文政間人,其時距德川氏開幕已近二百年,幕府已進入后期,而民間尊皇思想也已向上層發(fā)展。山陽所作《日本外史》,即表現(xiàn)出了強大的民族自強思想。當時其西鄰的清國處于乾、嘉、道時期,雖然已在走下坡路,但還沒有被列強轟開國門,對于東亞,還是“天朝上國”。因此,山陽的日本民族自強精神,反映在詩作中,就表現(xiàn)為痛感于“自別東都未十年,詩家纖巧未成篇,不看滄海鯨魚走,獨見蘭苕翡翠鮮”④的浮糜詩風而立志要與漢詩的母國一爭高下。所謂“我國風氣人物,何必減西土。恨余詞鄙俚率薄,不足齒漢兒?!雹?/p>
山陽詩作,肖宋而有唐風,以中華文字,發(fā)東瀛意氣,是“和魂漢才”精神在詩歌領域的代表,其創(chuàng)新精神與藝術特點,諸大家多有論列,茲不贅述。筆者想說的是,在日本漢詩誕生一千余年后,已經(jīng)步入了它的沒落期。當此分際,賴山陽橫空出世,以其對日本民族美學的追求和對漢詩藝術的實踐,創(chuàng)造了一種雄健質樸的詩風,為漢詩真正實現(xiàn)“日本化”奠定了基礎,為明治間“開化新詩”辟出了新路。但可悲的是,這一“日本化”漢詩的實踐,賴山陽雖發(fā)其軔,卻也幾乎同時達到了它的最高峰,所謂高祖亦末主。僅僅在其身后幾十年,清末詩壇宗匠黃遵憲于明治十年至十五年間任駐日使館參贊時,與日本詩人交往甚多,雖對前輩賴山陽不吝贊美之詞,稱“山陽先生器識文章,仆謂日本蓋無流匹”,⑥但對于當世日本詩人的詩作卻持論甚苛。在給其詩友、明治政府官員宮島誠一郎修改《養(yǎng)浩堂詩集》時,去信稱:“此二本殊少佳作,披沙揀金,偶一見寶耳?!睂θ毡緷h詩,謂“仆之蓄于胸中未告人者,曰日本人之弊:一曰不讀書,一曰器小,一曰氣弱,一曰字冗?!雹哂墒怯^之,在黃氏眼中,當時日本漢詩幾無足觀者。明治時代西學昌盛,“開化新詩”運動方興未艾?!伴_化新詩”雖號稱欲以新字面為穩(wěn)雅詩,在內(nèi)容上以電機器械、汽車輪船等文明開化之物入詩,但在寫作技巧上,卻多生吞活剝之弊,至于詠事抒懷,更是遠遜山陽。如與黃遵憲同時,號稱幕末四賢侯之一的福井藩第十六代藩主松平春岳的代表作《偶成》詩云:“眼里年年開化新,研才磨智競謀身。翻愁習俗流浮薄,能守忠誠有幾人?!背制蕉摚@首詩的水平大體類于今日我國之“老干體?!倍绕鋾r,不過山陽之后五十年,而日本詩壇氣象已凋敝如此。此時而有夏目漱石興。
夏目原名金之助,因唐《晉書》中“漱石枕流”的典故,以“漱石”為筆名,原業(yè)英文教師,至三十八歲才發(fā)表第一部小說《我是貓》。夏目氏與紅露逍鷗(尾崎紅葉、幸田露伴、坪內(nèi)逍遙、森鷗外)并為明治、大正時期日本文學宗主。雖因文名太盛,詩名遠不如文名響亮,但卻是山陽之后日本漢詩最后的大家。
夏目氏一生作漢詩約200余首(包括一些未成詩)。除赴英留學、回國后投身小說文藝創(chuàng)作的十年外,自學生時期,即有漢詩問世。作為一名日本人,在其短短四十九年的生命里,有這么多漢詩作品,不可謂不豐。特別是其生命最后六年,在善修寺養(yǎng)病期間,創(chuàng)作漢詩143首,占其全部漢詩作品的七成。此時夏目氏已經(jīng)文名大盛,受到官方與民間的一致崇敬,卻始終與社會保持距離。明治文學深受十九世紀末俄羅斯文學影響,夏目氏也是如此,他的作品一直關心社會現(xiàn)實,認真思索人生,努力通過各種各樣的典型形象反映生活,特別是知識分子的生活。同時也具有典型的“世紀末情緒”,以日本傳統(tǒng)“徘諧”和“落語”的筆法,描摹找不到出路的痛苦,是“含淚的笑”。這一情緒體現(xiàn)到詩作里,就是類似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由儒入佛(道)”。如其代表作之一《 山路觀楓》,“石苔淋雨滑難攀,渡水穿林往又還。處處鹿聲尋不得,白云紅葉滿千山?!币忭嵱崎L,幽寂空曠,置諸中國,許入禪道詩,當無疑義。
夏目氏的詩作,與賴山陽的雄健不同,更近山水田園風格。這或許與其所處的時代有關。山陽之世,幕府政治已至末期,雖然幕政沒落,但民間尊王倒幕思想已盛,整個日本民族正處于紅日噴薄的前夜,而此時西學尚未合法地進入日本,這種情緒就只能通過漢學來表達。而夏目氏之時,日本正處于明治維新大見成效之時,吞韓敗俄侮清,國家處于全盛,但“盛世”之下,民生多艱。對此,夏目氏既然“白眼甘期與世疏,狂愚亦懶買嘉譽。為譏時輩背時勢,欲罵古人對古書”,也就只能“唯贏一片煙霞癖,品水評山臥草廬”了⑧。然而,視睹氣象,其去山陽已遠甚。
此外,與山陽詩相比,夏目漢詩雖多有佳作,但細味之下,卻可以發(fā)現(xiàn)其作品“日本化”的意象淡了許多。有論者以為夏目漢詩中的一些作品放到唐宋詩中都屬上品,筆者對此沒有異議。但這也顯出另一個事實,即夏目氏的詩如果不知其出處,拿到中國來,幾乎很難看出是日本人的作品。有漢才而無和魂,這一點,昭示了日本漢詩自賴山陽之后不可逆轉的衰落進程!
夏目之后,日本漢詩雖時有亮色,但總體而言,已無足觀。即使是公認漢學造詣深厚的谷崎潤一郎,其代表作《牧童》“牧笛聲中春日斜,青山一半入紅霞。行人借問歸何處,笑指梅花溪上家”,雖亦清新,也不過模仿杜牧《清明》之作。到了當代,1978年,時年92歲的漢詩作家松口月城作《長崎之原爆》詩曰:“原爆炸裂天地轟,崎陽滿目猛煙生。大廈高樓瞬時碎,山崩海翻鐵塔傾。須臾焰焰大火起,焦頭爛軀累累橫。夫喚妻兮妻覓子,阿鼻叫喚修羅生。八萬生靈吞恨死,噫,原爆之大犧牲。文化惡用滅人類,平和鐘聲何時鳴?!彪m情感豐沛而詩味已淡。及至近年,更有所謂“平成自由詩”運動,其開創(chuàng)人幡谷祐一的《忘食》詩云“白面書生學筑波,發(fā)憤忘食紙筆耕。桃李滿門邦家豐,紫峰名聲四海奔。”如此漢詩,其藝已不可論。
當然,每個時代都有其代表性的文學體裁,即使是在作為漢文詩歌的母國的中國,舊體詩也僅作為一種個人的興趣保留于少數(shù)愛好者之間,更無論海外之邦。如果以日本文化傾慕的唐朝作比喻,平安、五山時代就是玄宗的開元、天寶時期;賴山陽是憲宗的元和時代,雖然總體已經(jīng)衰落,但還是憑一己之力,實現(xiàn)了短暫的中興;夏目漢詩則是宣宗的大中時代,為一種偉大的文學體裁添上了最后一抹余暉,就如東流之逝水,無日西歸。
注釋:
①公元751年,中國唐玄宗天寶十年。
②筱崎小竹《山陽詩鈔序》。
③同2。
④《日者涌江都諸名家詩有感賦此寄尾藤古賀二博士》。
⑤《日本樂府后記》。
⑥黃遵憲《與宮島誠一郎等筆談》。
⑦黃遵憲《已卯筆話》。
⑧夏目漱石《自嘲,書〈書屑錄〉后》。
參考文獻:
[1]程千帆,孫望.日本漢詩選評[M].江蘇古籍出版社,1988.
[2]夏目金之助.夏目漱石漢詩集[M].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8月.
[3]蔡毅.試論賴山陽對中國古典詩歌傳統(tǒng)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M].《中國詩學》第2輯,南京大學出版社,1992.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