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順法
三九姓肖,是1967年全家下放來我們小隊的。因為是犯了問題下來的,地位比其它知青低了一個等級,所以就讓人看輕了。即使象我們八、九歲的小屁孩,也從不叫出他的輩份。全村上下不分男女老少,都直呼其名——三九。
三九是硬不起來的,他犯的是作風(fēng)問題。讓你意想不到的是他的老婆王蘭英,長得就如鮮花一樣漂亮,尤其是她喉嚨里唱出的歌,也如百靈鳥一樣好聽。她也同樣是在作風(fēng)上栽了跟頭,但他倆的作風(fēng)問題沒有發(fā)生在下半身,而是全出在兩張嘴上了。
三九是城里人,一家始終在做著祖?zhèn)鞯囊粋€行業(yè),便是在蘇南宜興的大村小巷唱“灘簧”,有些人直接叫他們是“唱灘簧的”。這“灘簧”也不知在宜興風(fēng)行了多少年,反正在我小時候就知道,小城丁山有不少班唱“灘簧”人。這“灘簧”戲一般是雙人演出,夫妻檔、全家檔居多。除了小鑼、二胡,其它大慨也沒什么太多的樂器,所以夫妻檔除了還要帶一只“汽油燈”之外,沒有太多行頭。那時沒有電視,電影也是個把月才看到一場。他們每夜轉(zhuǎn)戰(zhàn)各個鄉(xiāng)村角落演出,活躍了群眾的文化生活。而聽“灘簧”的人是不買票的,唱的人在演出期間,還會不時推出一些小孩吃了會打下蛔蟲的“梨膏糖”,賺錢養(yǎng)家。但他們?yōu)椴┛纯脱矍?,往往是黃段子一個接一個,煞是吸引人。那時文革已開始了,三九所處的居委,正有下放任務(wù)沒辦法完成,逮著了他們正在唱“黃調(diào)”的機(jī)會,定性為宣傳“封、資、修”的黑貨,必須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硬是把他們?nèi)蚁路诺搅宋覀兩a(chǎn)隊。
就這樣,夫妻倆帶著三九的一個老娘、三個丫頭等一大家子落戶在我們小村。見平時常下鄉(xiāng)走村串巷唱戲的來了,全村人喜笑顏開。大家開心啊,這夫妻倆開口便是妙語連珠,句句讓你捧腹大笑,是送歡樂的人喲!生產(chǎn)隊里,特地把八間倉庫隔出兩間讓他們安了家。鄉(xiāng)下人實在,知道他們唱戲的干不了重活,隊長盡分配些諸如曬場、拔草這些“輕巧”活給他們外,連挑大糞、挑豬灰這些臟活也不讓他們干。而這對夫妻的表現(xiàn)也特殊得很,一是每天笑容滿面,哪怕是只有夫妻倆單獨在一起,也是笑臉相待,好象不笑就活不下去了。二是好像他們從來就沒有什么心事,即使第二天早上沒米下鍋,這晚上也必是樂呵呵地入夢。以至于我父親有時在晚上,為一些家事唉聲嘆氣時,母親到了最后肯定是一句——“別多想了,向人家三九多學(xué)學(xué),睡覺!”
哎,你也別說,就沖我母親這一句話,父親總是馬上把愁容一掃而光,笑嘻嘻地吹燈睡覺了。
下放到隊里的第一年過年,三九家兩個勞力,六張嘴吃飯,早就在會計那里的賬本上大大“超支”。大年三十,家里別說菜,連米也至多只有三天的。按一般人來說,這還不把當(dāng)家人急死?別人家在大年夜先要祭拜一下土地,然后或多或少弄幾個菜,來一口酒,全家人吃一口團(tuán)圓飯。但三九夫妻不同,全家人過年的葷菜,只有從生產(chǎn)隊殺豬后分來的兩斤豬骨頭。他的老娘在菜地上拔了兩個大蘿卜,連同菜葉子一起切好,放入鍋中,再加入兩碗米與分到的豬骨,實打?qū)崯藘蓚€小時,熬成了一鍋香噴噴的菜粥,這樣就可以讓一家人吃個兩天了。天還沒黑,孩子啃完骨頭,三九夫妻各自兩碗菜粥下肚,便拿出二胡、小鑼,過起戲癮來了。
他們已大半年沒摸這過去的吃飯家什,感覺有些生手了。先是試嗓子,然后再試小鑼、小鼓,這鑼鼓聲一下子便傳了出去。我們的小村本就在一個小山坳,戶靠戶的,總共也就二十幾戶人家。這三九家雖在村西口,這鼔聲、鑼聲一打起來,早就把整個小村傳遍了。他們不敲鑼倒讓大家忘了,這么一敲,讓全村人驚喜起來——吃完了,快去聽三九唱戲去!
多少年、多少代了,小村人吃完年夜飯后是不出門的,這叫守財。而今這鑼鼓聲一下沖掉了這個習(xí)俗,幾乎家家戶戶的男女老少,紛紛涌向三九的家中。但第一批人到三九家,見那幾個丫頭還在喝著菜粥,已對三九家中的情況知道了一些。鄉(xiāng)下人厚道,知道了三九的不易。便回去有拿了十斤、八斤米的,也有拿來一塊咸肉的。后來變成了家家戶戶送來了年貨及生活用品。三九夫妻從來就是一張笑嘻嘻的臉,第一次在笑臉上還掛了一串眼淚。他的老娘被村民感動得連鍋子還不曾涮,便操起了一把二胡,指揮兩個十歲剛出頭的女兒打起鑼鼓,一場賣力的“雙推磨”小戲便立即上演起來。
這折小戲是“灘簧”戲中的當(dāng)家劇目,說的是解放前寡婦蘇小娥,受盡地主張大有的剝削壓迫,靠磨豆腐為生,過著孤苦伶仃的生活。后碰到了張大有家中的長工何宜度,在巧遇中引發(fā)了矛盾,又一一化解,并沖破了舊禮教的束縛,幸福地結(jié)合在一起的愛情故事。三九扮演的何宜度把一個窮困長工演得維妙維俏,而三九的老婆王蘭英,更是把蘇小娥演出了感情色彩。尤其是夫妻倆的唱功真是了得,以前演出只是為賣藝討生活,總有些應(yīng)付性質(zhì),而今日演出是為答謝鄉(xiāng)鄰對自己一家的關(guān)照,所以非常賣力。這“灘簧”講究的是表演風(fēng)趣幽默,因為是夫妻檔,三九在表演過程中特別夸張。當(dāng)三九表演到兩人牽磨,邊做動作邊唱到“哪里來的渾身勁”時,那磨繩一斷,何宜度須在失去重心后,跌入蘇小娥懷中,這三九竟故意張開大嘴,一口咬向王蘭英的胸口,而王蘭英又故意把大奶向前一挺,這兩個活寶的配合實在演得太到位了,夸張之極的表演讓村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這天小村的“春晚”,讓大家過足了戲癮。但我們不知道,這一出愛情劇,那時已列為黃貨被禁演。而三九也就是因為表演這些而被強制下放的。只因三九實在太賣力了,那一個跌跤動作變成了“啃奶”,讓村民們回去睡覺還在笑。因此,在過了新年后,有的村民把這場幽默的演出當(dāng)作笑話傳了出去。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這事竟傳到了大隊的治保主仼張法坤的耳朵里。這狗日的其實早就對王蘭英動過念頭,只是沒有機(jī)會,這一次聽說三九夫妻在演“黃戲”,他認(rèn)為抓到個機(jī)會了。
麥?zhǔn)諘r節(jié),一天中午時分,蘭英在幫隊里曬麥,太陽光下,蘭英一身汗水,襯衣沾貼在身上。那時女人是沒有胸罩的,蘭英雖生過了三個孩子,但一對大奶依然挺直。這奶子隨著蘭英手里翻曬麥子的翻爬抄動而一跳一動,讓經(jīng)過這里的張法坤看得移不動腳步了。這曬場就在三九家邊上,張法坤借機(jī)問蘭英討口水喝。蘭英見治保主任討水,馬上招呼著到了自己家中。那時孩子都在上學(xué),三九在圩子翻田,偏偏三九老娘又不知去哪里了,家中沒有一個人。蘭英是整天習(xí)慣性笑臉掛著的人,對治保主任更是笑意有加,開門進(jìn)屋,便馬上把早上就泡好的茶倒出一碗遞給法坤,指望著這一碗涼茶能換治保主仼的一個笑臉,今后好相處些。哪知法坤見蘭英家中無人,還對他如此殷勤,誤認(rèn)為蘭英是個風(fēng)騷貨,對自己這個治保主任有些意思了,再也按捺不住心中蓄積了多時的欲望,便在突然間把那碗茶擱在桌子上,雙手便直奔蘭英的一對大奶。這蘭英是見過世面的,反應(yīng)非常快,見法坤手已捏到了自已的奶子,她并不阻擋,而是揮手便是給了法坤一個響亮的巴掌,并迅速退出大門。到了外面。從來是笑不離臉的她,第一次放下了臉,對著法坤罵了一句:“狗日的,你看錯了人!”這法坤半年相思,換來一個巴掌,心里便種下了仇恨,但礙于面子,也只能趕緊灰溜溜地跑走了。endprint
這蘭英也是個愛面子的,吃了這個虧,沒有告訴任何人,只當(dāng)沒有發(fā)生過這件事,依然回到曬場翻起麥來,依然還是在小村過著平常人的日子。
日子很快,眼看年關(guān)又到。小村人的大年三十,因三九的到來改變了習(xí)慣。家家戶戶,大家在白天便送來了豆腐、豬肉、年糕等等年貨。人家三九以前靠唱“灘簧”過日子,咱們?nèi)タ磻?,大過年的,也不能虧待人家,東西送到,禮到情到,坐在那里看戲心里也安心些。因為有“春晩”了,小村人吃年夜飯也提前了,知道三九家板凳不多,大家去看戲,還帶條小板凳擱屁股了。
這一年的三十,從上午一早便飄起了雪花。都說瑞雪兆豐年,到了晚上,雪已兩、三寸厚了,四野已是白茫茫的一片。三九見鄉(xiāng)鄰一年到頭關(guān)照著自己一家,無以回報,能為大家演個一場,讓大家在晚上熱鬧一次,也算自己表達(dá)了對鄉(xiāng)親的一種感謝,所以,也特別作了準(zhǔn)備。他在幾天前便與隊長商量好了,演出放在一墻之隔的倉庫進(jìn)行。畢竟人多,那里大家可以坐得寬一些。尤其是把自己以前演出時用的汽油燈找了出來,并換上了新砂罩。夫妻兩個,為表示演出是鄭重其事的,在天黑前還化了個妝。
天剛黑,三九的兩個女兒便練習(xí)起小鑼小鼓來了。家什離手一年了,總要先熱一下手。那汽油燈照得倉庫雪亮,倉庫里有一丈見方的空地算是“舞臺”,前面便排放了各家拿來長短高低不一的板凳。一群孩子已先期來看熱鬧了,大人也在陸陸續(xù)續(xù)往倉庫趕來。白天里,因大家執(zhí)意還要看“雙推磨”這出“黃”劇,三九再三交代隊長,風(fēng)頭緊,一定要安排人在村口望風(fēng),千萬不能讓外村人曉得。隊長也知道這時正是文革的風(fēng)口浪尖,一旦讓上面知道,便是害了三九。所以,特地安排了四個人在兩個村口輪流放哨。
演出開始后,因為這次有了化妝的效果,又有汽油燈助威,三九夫妻倆演得更加有勁。三九拉磨、蘭英喂磨的動作更加夸張,村鄰的笑聲和掌聲不斷。而當(dāng)磨繩拉斷、何宜度撲到蘇小娥懷里時,那是全戲的高潮。三九又一次張開大嘴,對著蘭英的胸口便咬了過去。正當(dāng)大家放聲大笑時,就見一伙人破門而入,所有在場人員瞬間目瞪口呆,鑼鼓、二胡、演唱戛然而止。而沖在最前面的,是公社的公安劉干事,民兵們手持鋼槍,威武異常。其中四個手抓細(xì)麻繩的民兵,馬上把三九夫妻麻利地雙手反綁,一個掃除“封、資、修”黑貨的戰(zhàn)斗,僅僅幾分鐘便順利結(jié)束。
這一次三九夫妻演出黃劇讓公社抓了個現(xiàn)行,躲在隊伍后邊鬼鬼祟祟的法坤立了頭功。他在幾天前就聽到了消息,其實就是蘭英的美貌惹了禍。那一天他吃了這個巴掌后,就在算計著三九一家了。別看小鑼小鼓,聲音一起,在寧靜的雪夜也傳得很遠(yuǎn),法坤立即在大隊搖了個電話給干事,并又帶著他們避開村口,翻過山梁直接撲向了倉庫。隊長安排放的哨,沒有起到作用。
三九夫妻被民兵推出倉庫,一行人押著他們走向村口。此時夜黑中地上的白雪泛著微光,而天上的雪花仍在飛舞。三九那一直處在驚恐中的兩個小女孩,這才猶如從惡夢中驚醒過來!父親沒了,母親沒了,她們追出了大門,凄慘的呼叫聲彌漫在風(fēng)雪夜中......endprint
北方文學(xué)2017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