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西西
阿南放下電話,望著窗外,突然她眼前閃過一道白光,仿若看到了幾年后的母親。就像醫(yī)生在電話里向她描述的,幾年后的母親已到了老年癡呆的第三個階段,沒有自主意識,像個動物一樣在屋里爬來爬去。但她不知為什么,覺得母親就算變得動物一樣,卻像是到了另一個境界,讓人莫名產(chǎn)生一種向往。
她看到母親身上閃著微微的白光,周圍是斑駁而骯臟的污垢。母親被關(guān)在一個房子里,墻上地上甚至天花板上都是一些看不清的垢跡,但母親是母親,骯臟是骯臟,仿佛與那個環(huán)境毫不相干,那些污垢絲毫近不得她。
這種感覺很奇怪。
阿南開始收拾東西,準(zhǔn)備下班回家,回家后想帶母親去理發(fā),但是想了想,還是覺得不如在家里自己給母親理一下好。似乎又到了超市,想起那一次帶母親去超市,挑選水果時稍沒留神,一抬頭母親就不見了,便丟下水果慌忙去找,卻見母親跟在一個女人背后,一邊抿著嘴微笑,一邊看人家從冰柜里拿食品。一時間讓她想起,她還是個孩童,牙牙學(xué)語的時候,母親好像也是那樣跟在她身后,看她跌倒或者爬起來。
她站在幾米遠(yuǎn)外望著母親,雖然只有幾米遠(yuǎn),卻覺得那么遙遠(yuǎn)而隔絕,像漫漫的路。她心里幽幽升出一種巨大的悲痛,絕望彌漫開來,知道母親把那個女人當(dāng)成自己了。母親已經(jīng)忘記她的樣子,會將任何一個女人當(dāng)成她。她在心里自問,再過幾年的話,母親還會認(rèn)得自己么,還會記得有一個女兒嗎?
走過去,她牽起母親的手,咱們回家吧。母親一看到她,緊緊捏住她的手。母親的頭腦里已反應(yīng)不出她的樣子,什么也記不住了,但心里可以感知到面前的這個人,是那個和自己有著密切關(guān)系的人,知道這才是自己的女兒,而不是那個站在冰柜前的女人。母親微微笑著,緊緊拉著她的手,乖巧得如孩童一般。
出了超市,她與母親橫過馬路,母親力氣非常大,捏著她的手,捏得她有些生疼。遠(yuǎn)遠(yuǎn)看到有車子過來,自己不動,也死死用一只胳膊抵著她的腹部,不讓她向前走一步。讓她覺得很好笑,想起多年前母親走路的樣子。那時母親還年輕,一個人甩著胳膊,只顧往前走,旁若無人,腳踩在地上很踏實,腳后跟稍有點向里扭,顯得鏗鏘有力。如果有人叫母親,母親只是側(cè)一下頭,身子是絕不會轉(zhuǎn)過來的,似乎任何人也不能阻止她要去的地方,任何東西不過是浮云而已。而現(xiàn)在呢,還隔著幾十米遠(yuǎn),看到一部車子,便拉住她停下,強硬而迅速,等那車子過去再穿過馬路。母親的手像鐵鉗一樣鉗著她的手,使她終于感知到母親心里所生出的恐懼。
而在她的記憶里,母親是少有恐懼的……
1
阿南小時候,母親曾經(jīng)抓住過一只貓頭鷹給她做玩物,那時她與母親住在一個大院里,大院在一個村子里,是一家鄉(xiāng)辦企業(yè),院里只有幾戶人家。那只貓頭鷹是如何闖到她家門前的呢?她實在不得而知,只記得母親抓住了它,用一根繩子系住它的腿,放在門前的一個小花園里。夜晚睡覺時,她聽到貓頭鷹在窗戶下?lián)溟W著翅膀,一下,一下,又一下。
第二天傍晚,她看到大院圍墻上蹲著一只大貓頭鷹,便想那會不會是小貓頭鷹的親人呢?那晚小貓頭鷹仍舊撲閃著翅膀,并發(fā)出咕咕的聲音,像有一種怨悶似的。第二天清晨起來,她看著小貓頭鷹,突然間落下兩行清淚,喂給它的食物動也沒動,似乎力氣也沒有了,但仍一下一下動著翅膀,眼睛打瞌睡似的閉著。她感受到了小貓頭鷹的痛苦,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甚至在低頭的一瞬,看到自己腳下也系著一根繩子似的。四歲的她便小心地蹲下,解開小貓頭鷹腿上的繩子,看著它哀哀地一點一點挪走……
從此以后,阿南知道貓頭鷹是一種孤獨的動物,是一個夜行者。母親撫摸著她的頭說,你說的對啊,貓頭鷹是走夜路的人。與月亮為伴,又沒有那樣多的表情來表達(dá)自己,只有夜晚空曠的孤獨。
小時候,她非常喜歡畫貓頭鷹,而且總是畫成彩色的,這樣貓頭鷹看上去便不再孤獨,或者讓它蹲在開滿花朵的樹上,那樣也會很熱鬧。她覺得貓頭鷹是善良的,看起來有點危險,卻毫無攻擊性,只是在夜里安靜地俯沖,飛翔或者降落,履行一個生命基本的職責(zé)。有時她甚至覺得,自己也像一只小貓頭鷹,不喜歡太刺眼的陽光,只喜歡躲在陰暗里,感覺比較安全一些。
阿南小時候一直和母親生活,父親總是在外地出差,半年或者一年回來一次。小時的她老是記不住父親的樣子,只記得有天晚上做了一個夢,夢里的人一直在滿是白霜的路上趕路,走啊走的。早上睜開眼,父親竟然真的回來了。那時她已經(jīng)上小學(xué),記得父親戴著一頂氈帽,眼睛亮閃閃的,如同真的在夢里趕了一夜的路,眼睫毛上還有露珠呢。她躺在熱烘烘的被子里,臉蛋兒微紅地看著父親,父親也在笑瞇瞇地看她。
阿南想罷父親又想母親,她小時候母親的樣子,在記憶里總是一個個影子,而無任何一個明確的表情。唯一有點印象的是,母親若垂下眼簾,嘴角一旦抿起來,那就是母親有了惻隱之心,但是一種什么樣的惻隱之心,她也不得而知。
現(xiàn)在想來,那樣的大院其實是寂寥的,時間像蠶抽絲一樣漫長。夏日的傍晚,住在大院里的幾戶人家將鋼絲床搬到外面,或者找?guī)讐K木板鋪在院里,一直歇涼到凌晨四五點才回屋去。有人拿著扇子,一下一下又一下地扇著,忽然啪地在腿上一拍,那是被蚊子叮咬了。墻頭上常常有一只烏黑的野貓輕巧地走過,或一動不動地看著大院里的人,眼睛墨綠,發(fā)出幽光。但并不影響人們高談闊論,男人在高聲談?wù)撝鴷r事政治。每當(dāng)這樣的時候,她就使勁地想,母親的形象是什么樣的?可就是想不起來,仿佛母親在人群中,在與人交往時淡化成了影子。而只有母親在做一件事,在行動的時候,人們似乎才記起這個人。除此之外,母親真的只是一個影子,誰也不知道這時候她究竟在哪里,如水滴一樣隱沒在人群中,或者她就在那里,卻讓人無法記起。
母親不算是漂亮的女性,作為一個母親顯得太硬朗了,但作為一個女性,在那個年代里又是清新自然的。她記得,家里的鏡子后面曾有過母親的照片,扎著兩把小刷子似的頭發(fā),眉目燦爛如星,有一股明亮的單純氣,微微笑著。但那笑仿若帶著一股驚奇,如同孩童看到春天樹上第一顆嫩芽時的表情,好像從來沒有見過春天似的。
小時候每天母親都要給她梳頭,于是她每天可看到母親那張照片,母親一邊將她的頭發(fā)緊緊扎成兩個小辮,一邊不停地嘆氣,嫌給她頭發(fā)扎得還不夠緊,再重新將她的頭發(fā)散開來扎,以致最后扎好的小辮勒得她頭皮生疼,太陽穴都有點暴起。
那時的母親,非常熱衷于自己的工作,阿南小小一點兒,大約還不大會說話時,便被送到村里一個老奶奶家待著,老奶奶有過五六個孩子,自然也不會把她當(dāng)回事了。她不知這是不是自己的記憶,抑或是她的幻想?大冬天光著腳丫,站在農(nóng)村的土炕上,在窗戶邊嚎哭著,涕淚洶涌,被風(fēng)一吹,蟄得臉生疼。為什么她總是要哭,她也不知道,好像她被世界給扔下了似的。她曾將這樣的記憶告訴母親,母親說那是真的。母親說,每次去看她,都是這樣的。她非常奇怪,自己怎么會在還不大會說話的時候就有了記憶呢?
到她再大一點,能夠記起的事情是母親常常為了工作忘記給她做飯。她記得太清楚了,那樣的午后,放學(xué)后卻發(fā)現(xiàn)家門緊鎖著,母親不知去了哪里。她只有到老奶奶家,站在門前搓著腳尖,老奶奶便將她領(lǐng)進(jìn)屋去,給她盛碗飯吃。這時的她非常難為情,蓋過了饑餓感。她不明白,為什么母親就能忘記自己還有一個孩子,好像這個孩子不存在似的。傍晚母親回來時,與幾個同事走進(jìn)大院,臉上微微含著笑,輕聲與人交談著,是那樣輕快,那樣明朗。那一瞬間給她的感覺,好像母親從來沒有過孩子。
那時的母親,在她工作的鄉(xiāng)辦企業(yè)里非常有威望,還是鄉(xiāng)上的婦女代表和區(qū)人大代表,人們都親切地叫她“藍(lán)主任”,掌握著所有臨時工的去留與升遷。那些村子里的姑娘媳婦都渴望到鄉(xiāng)辦企業(yè)來,因為除了種地再沒有別的收入,只有農(nóng)閑時靠在鄉(xiāng)辦企業(yè)打工賺點錢,買一些生活日用品。再早些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時候,更是能看到母親矯健的身姿,也只有在這種時候,母親的形象才鮮明生動起來,像面旗幟一樣被人記住。
母親是從什么時候起改變的呢?阿南慢慢想起來了,是從離開那家鄉(xiāng)辦企業(yè)以后。可母親是如何離開那家鄉(xiāng)辦企業(yè)的,好像又成了一件模糊的事情。那時父親已經(jīng)回來,不再經(jīng)常出差了,一家三口在大院里度過一段少有的快樂時光,此后父母便漸漸有了爭執(zhí)。有一次她與父親回老家,他們的老家在這個城市另一端的一個村莊里,在那個交通不便的年代,顯得特別遙遠(yuǎn)而漫長。他們穿過一條夾在玉米田中的小路,風(fēng)吹得玉米沙沙作響,那是秋天的玉米,已長得一人高了,結(jié)滿玉米棒子。玉米田很大,她與父親一直走,卻始終走不完,月亮皎潔地掛在空中,給玉米田涂上一層乳色的清輝。她坐在父親的自行車后面,父親對她說,咱們回老家吧,你看那廠里的人怎么欺負(fù)你媽呢,人家在陰地里使手腕兒,你媽還死不承認(rèn)。你看那么大的太陽,明知你媽那樣子,還讓你媽曬紙。這是她記事以來,父親第一次當(dāng)她一個成人一樣,跟她推心置腹地說話,讓她記憶猶深。
那時她大約八九歲,腦海里便浮出一個片斷,母親已經(jīng)懷弟弟七八個月了,在大太陽下戴著一頂草帽,鋪曬一張張黃漿紙。那是庫房里存放的一些雨天被淋壞了的紙,有太陽的時候拿出來曬曬。可那是臨時工干的活呀,她不清楚為什么要由母親去干,而且是在夏日的午后。憑她八九歲的智力,是完全想不清楚這些問題的,她很快就忘記了,熱情地投入要回老家的暢想中。因為父親給她描述了許多關(guān)于老家的趣事,比如有吃不完的黃瓜和西紅柿,比如有很多堂哥堂姐和小朋友同她一起玩。而不像在這里,村里的孩子總是騙她的東西,并不真心和她交朋友。
她沉浸在對未來生活的想象中,無比興奮,甚至想不起母親失去一生唯一的一份工作時的表情,她對未來生活的向往迅速掩蓋了一切……
2
但回到老家的生活,并不像阿南想象的美好,甚至讓她很不適應(y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不開心。老家的一切她幾乎都不喜歡,整個村子總讓她有一種骯臟感,骯臟得很奇怪,混沌而又真實。
沒過多久,弟弟就出生了。弟弟的出生使她更加無人問津,母親對她這個女兒更少關(guān)注了,她仿佛一棵生長在角落里的植物。像村里所有的孩子一樣,在街上逛來逛去,夏天泡在池塘半是泥漿的水里,到太陽西下的時候,一路踩著無數(shù)癩蛤蟆留下的腳印從田埂邊魚貫而過。很快,她發(fā)現(xiàn)了一件讓她懊惱的事情,她頭上竟長虱子了。那時的孩子長虱子,雖說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但仍讓她感到羞愧,覺得自己不該長的。讓她痛苦不堪,認(rèn)為硬是父親將她和母親拖入這樣的生活里,又骯臟又生虱子。父親知道后,找來一種白色粉末的藥給她消滅頭上的寄生蟲,先在頭發(fā)上倒了很多的油,再將類似石膏粉的藥末撒上去。她順從地低著頭,頭皮一片蟄疼,火燒火燎的。母親懷抱弟弟站在一邊看著,全然一副與自己無關(guān)的樣子。是的,母親真覺得和她自己關(guān)系不大,母親與父親一生傳遞給她最重要的信息,便是你要為你自己負(fù)責(zé),沒人會為你負(fù)責(zé)的。
阿南覺得那時自己對母親有一種恨,但那恨是在心底深處的,是不是真恨也不很清楚,只記得她是那樣抵觸生活,可又無能為力,只有將抵觸的力量再回到身體里攻擊自己。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母親為自己后來的病埋下了伏筆,生完弟弟后的母親不知為何,突然變得有些暴力了,常常一不留神就對著她的背給一掌。力氣是那樣大,一掌擊在她背上,差點讓她暈過去。有一段時間,她懷疑母親是恨自己,可又不能確定究竟是什么使母親變成了這樣,使她這樣恨自己的孩子?
母親的反常讓她產(chǎn)生一種感覺,母親心里有一股子怨氣。事業(yè)心一向很重的母親,突然間失去了一切,成為一個家庭主婦,而那種失落和不滿又不愿表達(dá)出來,便只能通過這種方式了。父親對母親的關(guān)心是非常少的,他一直都想讓母親和他回老家,而不是待在那個鄉(xiāng)辦企業(yè)。住在大院的時候,父親經(jīng)常為回不回老家和母親吵鬧,女人從來就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給他就應(yīng)該隨他回自己老家的。她記得他們吵過很多次,甚至連暖瓶都摔了,將家砸了個稀巴爛?,F(xiàn)在,父親終于如愿以償,在他看來回到老家,也是為了母親和她好,但卻是母親悲劇的開始。幾年過去,當(dāng)?shù)艿苌源笠恍?,上了學(xué)前班的時候,母親、她和弟弟的戶口,也終于落到了村子里。村里給他們分了一些地,從此母親又變成一個農(nóng)民。
母親和父親結(jié)婚以前也是農(nóng)民,后來因為能干,便去了那家鄉(xiāng)辦企業(yè)上班,不再跟種地打交道。而現(xiàn)在母親又從頭開始,拎起農(nóng)具學(xué)種菜,種西紅柿、黃瓜、卷心菜和豆角。當(dāng)?shù)艿苌闲W(xué)她上中學(xué)時,女性美的符號已慢慢從母親身上褪去,也就是從這時起,她從母親身上看到一股狠勁兒,從早到晚悶在地里,哪怕太陽落山父親下班回來,仍在地里埋頭干活,從來不去想給他們做飯。她很不理解,地里到底有什么呢,讓母親癡迷得不知回返?每次都是父親下班回來,到地里把母親喊回去的。喊回去以后,一家人才開始忙忙亂亂地做飯,吃完飯也差不多該睡覺了。很久以后她明白,對于母親這樣一個好強的人來說,失去收入就覺得在人前低人一等。這也是母親一生的悲哀,總認(rèn)為自己可以靠自己的努力過上好生活,得到別人應(yīng)有的尊重,而事實上正好相反。
已經(jīng)上中學(xué)的她,有時從母親身上聞到一股在地里干了一天活的汗酸味后,也會幫母親去地里干活,但那一片片的地看了,讓她生出無限的茫然和無望來。母親卻非常有信心,仿佛只要自己努力,那預(yù)想的美好的就在前方等著她。
為什么父親沒有想過給母親找一份工作呢?
這是阿南多年以后心里產(chǎn)生的一個念頭,如果父親與母親真愛過,真了解母親的話,當(dāng)時為什么不幫母親找一份工作呢?別讓母親辛苦而孤獨地在地里勞作。她記得有個晚上,月亮已經(jīng)出來了,清亮亮地照著,母親一個人還在地里栽菜苗。她清楚地記得那是辣椒苗,母親一棵棵栽過去,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似乎栽不完不罷休。她等母親回家,站在不遠(yuǎn)處望著貓腰干活的母親,突然感到一種無所適從的恐懼,覺得母親真的辛苦而孤獨,可她心里又非常清楚,自己靠近不了母親。母親強大的意識已遠(yuǎn)遠(yuǎn)將一切隔離在身外,那種對勞動純潔的信任讓她懂得,母親只有通過行動才能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那個夜晚,不知為什么,她心里劇烈地難過,連胃都一陣陣痙攣,在田邊輕輕嘔吐起來。母親窩在地里的黑影,使她想起小時候的那只貓頭鷹。母親曾說過,貓頭鷹是走夜路的人,可她不也是一個走夜路的人嗎?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她發(fā)現(xiàn)母親常常一個人說話,或是在做飯的時候,或是在地里干活的時候,或是在走路的時候。自言自語的,津津有味的,完全活在一個人的世界里,與周圍環(huán)境里的人毫不相干。有時你已經(jīng)站在她面前,問她在說什么呢?她也只是抬頭看你一眼,絲毫不感到難為情,然后笑一笑沉默了。
每當(dāng)這時,父親在她心里就變得丑惡起來,讓她想起一家人要出門的時候,父親總是對母親的穿著打扮流露出鄙夷的神色,好像母親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不像樣子了。這一點讓她恨透了父親,是你讓一個女人跟著你回老家的,你沒本事讓她過上體面的生活,還要嘲笑她的穿著打扮,就像和你沒有半點關(guān)系似的。母親意識到了父親的不屑,但她還是十分堅信自己,按照自己所想的那樣去穿戴。也就是從那時起,她知道父親對母親已經(jīng)沒有了感情,這也使她對婚姻生活充滿失望,覺得感情是一個多么靠不住的東西。
阿南記得,那時姥姥常來看他們,每次來了看到母親在地里下狠勁兒,連午飯也不回來吃,就焦急地說,日子不是這樣過的,不是這樣過的呀。一遍又一遍催促她,到地里叫回母親來吃飯。但漸漸地,她推翻了自己的感覺,覺得母親在地里下狠勁兒并不完全是辛勞,還有一種別人包括她體味不到的亢奮??簥^的時候,在母親的世界中所有人都離她遠(yuǎn)了,獨自走在一條別人看不到的路上,沉迷得廢寢忘食。
每次姥姥小住罷要走,她去送的時候,姥姥都會淚眼婆娑地說,要給你爸說,一家人過日子要一心啊,不能這樣子。你媽這樣子,我看了心里難過得很。姥姥已經(jīng)七十來歲,眼窩深陷,不停地用手揉著眼淚。她卻完全理解錯了,只當(dāng)是姥姥舍不得離開她們,便不停地安慰姥姥,我和我媽過一陣子就去看你。姥姥聽了看她一眼,大概在想這孩子還小,連她說的話都聽不懂。
3
父親與母親的感情是什么樣的呢?父親與母親又是怎樣走到一起的?
阿南知道母親與父親在那個時代都是晚婚的,一個是因為家里的成份問題,條件好的姑娘不愿意跟父親,而父親也比較挑剔。母親則是那個時代女性中最能干的人,她所在環(huán)境里的男人大約她也是看不上的。當(dāng)時母親已經(jīng)二十九歲,姥姥全家人都在為她的婚事著急。在這樣的時候,碰到父親該是母親最大的滿意了吧?她記得母親用一生少有的帶著微甜的表情,向她講過這樣一句話:“你爸當(dāng)初到紙箱廠來看我時,那么多人都在我面前說,呀,那個人個子怎么那么高???”母親說的時候,就像心里有朵白色的花綻放似的,慢慢地慢慢地開上來,一直開到臉上,清冷而溫和。她很奇怪,其實父親的身材并不高,也不過一米七三的樣子,難道是父親的氣質(zhì)給人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仔細(xì)想來,母親與父親一定有過一段非常美好快樂的時光,母親此后的下半生大概都是為紀(jì)念那段時光而活著的。
父親與母親結(jié)婚不久,就被單位調(diào)到內(nèi)蒙工作,兩人便聚少離多了,丟下母親一人在大院里生活。后來有了她,便與她相依為命。
在阿南的記憶里,父親在外地工作的日子許是非常快意的,與蒙古族人大碗喝酒吃肉的歲月,練就了他豪爽的酒量,也結(jié)交下很多朋友。過了好幾年,她已經(jīng)上學(xué)了,父親終于從內(nèi)蒙調(diào)回這個城市,父親的歸來使她覺得有了依靠,日子過得平靜而安樂。有一次,一家三口在公園里照了一張像,父親與母親坐在椅子上,她卻站在椅子上,樣子開心得不得了,將腳憨頑地蹺起來,那是她少有的一張被笑沉浸的照片。
但是沒過幾年,父母便因為回不回老家開始吵架,吵架常常是在晚上,父親與母親吵完以后,就去院子里歇涼,母親一個人躺在床上生悶氣。父親和她坐在木板上,月亮遠(yuǎn)遠(yuǎn)地掛在當(dāng)空,有幾粒星眨著眼。她看看父親,再望望漆黑的屋里,蜷起身子睡去。
回到老家,弟弟出生以后的一段時間,父親又開始出差,一走就是幾個月。那時她與母親住在老家村子邊上的一個院落里,因為回到老家沒有房子住,村里還沒有分給他們蓋房的宅基地,只能借住在一個同族親戚的院落里。親戚全家人都在城里上班,院子空落落閑著,他們住進(jìn)去也算有個照看。院子很大,后院里滿是竹子和灌木,夜半時總有莫名的鳥在叫,再后面是一片片的荒地,一到夜深人靜,大人小孩都不敢從院子外的小路上經(jīng)過。
阿南和母親、弟弟三個人,在那院里住了整整兩年,晚上守在昏黃的燈下,蜂窩煤爐子上的水壺?zé)_時,地冒著白汽。那時弟弟尚小,夜里斷不了咳嗽,母親便在霧氣里輕輕地,一下一下地,拍打弟弟瘦小的背……
不對!她感到自己的記憶又發(fā)生錯亂了,他們一開始并非住在這里,而是住在一個四合院里。她仿佛和母親一樣,總是跳過那些瑣碎不堪的記憶,選擇并且忘記了那些記憶。起初他們真的是住在一個四合院里,那是同門中的堂叔堂嬸住的地方,他們借住了一個堂叔的一間房子。四合院的生活是這樣的,特別是在家長里短的農(nóng)村,妯娌間的勾心斗角是免不了的。有次該是嬸嬸收了母親曬在窗臺上的腌豆角,嬸嬸卻硬說是自己家的,母親氣不過就同嬸嬸爭辯起來,爭辯著便大吵開了。母親覺得嬸嬸蠻不講理,最后嬸嬸潑了臉說,你住著我家的房子,還有理得不行了?母親睜大眼很奇怪,這是什么道理啊,不能因為住你家的房子,那豆角明明是我曬的,就說成是你的了?父親回來聽了,悶著臉半天不吭氣。這樣的事情又發(fā)生過兩次,父親便決定搬出去住,搬到了村邊上的這個院落里。
過了一兩年,父親終于不再去出差,從工地回來時還帶回一只小狗,名字叫小黑。小黑因為在工地上吃得好,帶回來很長時間不能適應(yīng),常常拒絕進(jìn)食,直到有天被父親揍了一頓,才委曲地開始吃那些喂給它的饅頭。但是很遺憾,小黑和他們沒有生活多久,就在一個晚上橫死在院中,有人給它喂了一只被藥毒死的老鼠。那是她第一次見識動物死亡,死得冰冷而僵硬,帶著一種哀怨氣。
當(dāng)?shù)艿苌蠈W(xué)前班時,她家終于在村子里批下宅基地,蓋房子了。房子蓋好后,父親買了幾大捆鞭炮,連放了三天,慶賀不用再看人臉色,終于有自己的房子了。房子帶給了他們歡樂,也帶給了他們沉重,為蓋房欠下一屁股債,直到幾年后村里賣地,分給他們家一筆錢,所欠的債才算還清。
住進(jìn)新房以后,漸漸地阿南發(fā)現(xiàn)母親多了一個舉動,每天清晨總是頂著薄霧,在新房門前的池塘邊一個人默默走動。她悄悄跟過幾次,發(fā)現(xiàn)母親輕聲說著話,仿佛是在向一些人講道理,而那些道理在現(xiàn)實中她和誰也講不通,可是不講又悶得慌,只好一個人自言自語地講了。母親獨自講道理時,從她的表情上能感受到,她所沉浸的那個世界,是多么簡單、明亮、向上,讓她都產(chǎn)生一種向往,想去母親的世界里看看。
有一天大清早,剛剛六點多吧,她看到母親又沿池塘邊緩緩走著,像往常一樣嘴里絮絮叨叨的。池塘邊是剛松過土的堤壟,母親一腳不穩(wěn)打了個趔趄,她看著很是擔(dān)心,在背后輕輕叫了一聲,媽,你要小心點兒。這一叫,把母親嚇了一跳,回過頭來看著她,仿佛不認(rèn)識似的,又仿佛被她偷看到了什么秘密。母親愣了一下,然后想了想,什么也沒說,順著池塘邊回家了。
母親早晨的情形,阿南誰也沒有告訴過,尤其是父親。這時父親已很少和母親溝通了,即便溝通也無濟(jì)于事,有很多道理和母親是講不通的。母親越是發(fā)狠地下地干活,便離父親越遠(yuǎn)。母親以為這種不靠別人活著的方式讓她活得自尊,卻恰恰是這種方式使她遠(yuǎn)離了父親,甚至包括自己的孩子?;蛟S在母親心里,她認(rèn)為誰也不能理解自己,只有勞動可以給她一種安全感,也是她賴以活下去的唯一方式。
那是一個黃昏,父親下班回來,在村子里找了好久,也沒有找到弟弟,就跑到地里找到母親,問弟弟去哪里了?沒想到母親一臉的茫然,讓父親頓生一種不祥之感,是不是弟弟丟了?同門里所有的親戚都來幫忙找,找遍了整個村子,又找到村外的路邊,在昏黃的路燈下,一個個急得滿臉是汗。直到晚上九點多,才找到丟失的弟弟。原來弟弟跟上一個江湖賣藝的玩去了,多虧那賣藝的老頭是個好心人,在不認(rèn)得他們村子的情形下,帶著弟弟在碰到弟弟的路口一直等著??粗Ф鴱?fù)得的弟弟,母親的眼淚無聲地淌了下來,可也未能使她的心收回家里。
但土地也回饋了母親,常拿著幾個肥美的辣椒從地里回來,喜滋滋地對她和父親說,你們快看看,看看這辣椒長得多大。父親與她只是敷衍了一眼,沒有半句贊嘆,母親激動的表情立刻低落下來,拿著辣椒訕訕地到了廚房。第二天天蒙蒙亮,母親就又下地去了,占水源給菜苗澆水。菜田里的水井很緊張,一定要趕早去占,不然得一直排隊等候,誤了給菜苗澆水的最佳時間。秋天收獲的時候,母親熱情洋溢地扛著一袋袋辣椒,從地里回到家中感嘆道,這一袋辣椒足有五十斤。父親和她依舊表現(xiàn)得冷漠,想想一袋辣椒賣一二十塊錢,還必須一大早用三輪車?yán)皆缡猩腺u掉,這樣大的辛苦值得嗎?
她和父親也會幫母親干活,但只是幫,并無任何熱情。當(dāng)父親對繁重的農(nóng)活流露出恐懼時,母親便用眼角看著父親,如同一個母親看一個幾歲的小孩,然后發(fā)出一聲不屑的嘆息。母親明白,只有她對土地有熱情,父親只是一個有著正式工作和城市戶口的人。
這一幕遲早會出現(xiàn)的,阿南后來常這么想。在她上小學(xué)四年級,母親一頭悶在地里種菜并對土地充滿希望的時候,有天早晨父親又騎著摩托去上班,像平時上學(xué)一樣捎帶她一段路,帶到村外的十字路口后,父親停下摩托對她說,不遠(yuǎn)就到學(xué)校了,今天你自己走上去吧。那個阿姨和我上班是同路,在一個醫(yī)院工作,我順便捎上她一程。那個所謂的阿姨,早等在十字路口邊,她這一生都不會忘記,頭發(fā)燙成一個大大的波浪,在腦后盛氣凌人地盤起來,換給母親一輩子也不可能。父親讓那女人坐到摩托后面,輕輕地?fù)ё∷难?,一踩油門就開走了。她遠(yuǎn)遠(yuǎn)看著,當(dāng)時心里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但剛剛上四年級的她,還不清楚那種感覺意味著什么,只是有一種巨大的失落感。
她小時候是個不愛說話的孩子,并沒有把事情告訴母親,但那情景像記憶里的一枚針,讓她刺骨地銘記住了。父親大約是感覺到了什么,又捎帶幾次后再沒捎帶過那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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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shù)艿苌闲W(xué)時,村子里的地已賣得差不多了,一個人僅剩下幾分,母親在地里干活的時間少多了,但對土地仍一往情深,總想著在剩下的一點地里種點什么。有時拿菜去換點零花錢,有時完全是種給親戚們吃的,幾乎所有的親戚都吃過母親種的菜。每有親戚上門來,母親就提著筐和袋子下地去了,特別是姥姥家的表哥表姐來了,母親都是帶著他們親自到地里,一口袋一口袋把菜扛回來,沒有絲毫憐惜或舍不得,喜滋滋的臉上透著一種成就感。每當(dāng)此時,母親在阿南的記憶里就十分生動,完全是與自己生活在同一個環(huán)境里的人。
雖然母親給親戚們送菜非常慷慨,可對錢財卻無比摳門兒,每一筆細(xì)小的開支都摳得很緊,似乎那錢是堤壩里的水,只要釋放出一點點,便會潰出一個缺口,以致壩里的水一泄而盡,再也回不來了。常常表現(xiàn)在阿南的穿著上,母親是很少給她買衣服的,總覺得她有衣服穿,可那些衣服都不是她喜歡的,要么是城里表姐穿剩的,要么是撿便宜買下的,幾乎沒有一件像樣的。于是,當(dāng)母親給自己做下衣服時,她若覺得好看就想拿來穿,這時母親會立刻變了臉,說那衣服是給我做的啊。讓她非常尷尬,心里五味雜陳,卻又說不出一句話來,慢慢地就有了一種感覺,感到母親之所以不給她買衣服,一方面認(rèn)為她還小,一方面好像是在告訴她,我給自己做衣服是我付出了勞動,那新衣服是我用勞動換來的。
可是很多年過去,當(dāng)她自食其力成人后,她總是給母親買衣服,買了好多衣服,連她自己也搞不清楚,為什么喜歡給母親買衣服。她有時問自己,是不是對母親當(dāng)初的一種報復(fù)?或者說是想告訴母親,你在我身上付出了,也一樣會有回報?現(xiàn)在拉開母親的衣柜,一件一件掛在那里,全是她給買下的,有時手撫著那些衣服,心里會升起一種傷感。那些衣服母親并不常穿,只是放在衣柜里看,直到得病忘記了一切。
說也奇怪,母親和父親自從回到老家,與以前的朋友同事就沒了來往。特別是母親,突然間如同一個沒有過去的人,甚至連她都影響了,懷疑自己過去那些有關(guān)大院的記憶,是不是一種錯覺?母親曾經(jīng)的那些同事朋友壓根兒就不存在?母親一直與他們生活在這個村子里,而大院的記憶只是一種幻覺……
母親的病還要從父親的病說起。
父親腦出血時正洗澡,洗完澡半個身子就不能動了,話也說不出來。當(dāng)時阿南并不在家,正在外地出差,等到她回來后,父親已經(jīng)住進(jìn)醫(yī)院的重癥監(jiān)護(hù)室。那天,當(dāng)她與母親站在重癥監(jiān)護(hù)室外面等父親出來時,她們等待的已不是一家之主,而是一個孩子。父親從重病監(jiān)護(hù)室推出來,一看到她就滿含眼淚地扁起嘴,頗像她小時候的樣子,仿佛全世界的委屈都讓他受了。她的感覺沒錯兒,她和母親等來的是一個小孩,已經(jīng)不是她從前的那個父親了。
父親住院期間,母親總是橫穿半個城市去醫(yī)院,提著給父親做好的飯。每天很準(zhǔn)時,幾乎分秒不差地走出家門,然后坐公交車去,再坐公交車回來,照看家里撿來的一只小貓和一只小狗。她一想起來就懊悔,在父親住院的四個月里,她很少回家看望母親,現(xiàn)在想來母親一個人丟在空蕩蕩的房子里,一個人自言自語地說話,是多么可憐啊。有幾次她回去了,卻怎么也待不住,和母親沒說幾句話,就迅速離開了。有一次回去,母親不知去誰家串門了,廚房的門半開著,盆里扣著剛剛和好的面,大概是準(zhǔn)備給父親包餃子。自從父親住院后,母親每天都在為飯著忙,變著花樣給父親吃。
那時因為她還要上班,并不能天天在醫(yī)院陪侍父親,弟弟已經(jīng)上了大學(xué),一兩個星期才能回來一次。她不知道那四個月的煎熬,究竟使母親的心發(fā)生了怎樣的轉(zhuǎn)變,反正是有些不對勁了。父親出院以后,母親常常表現(xiàn)得心不在焉丟三落四,去菜市場買菜,若是黃昏就有點迷路,費好大勁才能辨別過來。
父親腦出血的后遺癥,是半個身體不能動,說話也不大清楚。從醫(yī)院回到家中,父親最大的轉(zhuǎn)變就是一刻也不能離開人,非常懼怕一個人待在家里,表現(xiàn)出一種令人生厭的依賴感。她若出門買東西,對父親說,我一會兒就回來了。父親會小孩似的含糊不清地說,你不會回來的,你一會兒才回不來呢。然后哀哀地低下頭,非常堅信自己的判斷似的,讓她一句話也回答不上。
對于母親,父親表現(xiàn)得更強烈,不許母親出去,甚至去買菜也不行。如果母親想要出去轉(zhuǎn)轉(zhuǎn),父親會罵罵咧咧的,有時還要摔東西。此時村里的地已經(jīng)賣完,母親已沒有地可種了,以前她還可以在土地上找到自尊,現(xiàn)在只有靠父親的養(yǎng)老金過日了。母親似乎非常明白這一點,于是對父親充滿恐懼,只要父親一發(fā)脾氣,就乖乖地待在那里不吭聲了。偶爾的反抗也是有的,卻絲毫沒有底氣。她有時會為父親的不講理與父親爭吵兩句,母親卻在一旁不停地勸她,你別說了,快別說了,他是個病人,不能再生氣了。母親的遷就使父親像個頑童一樣變本加厲,對母親的控制達(dá)到了一發(fā)現(xiàn)不在便大發(fā)雷霆的地步。
就這樣,她看到母親一天天蔫兒下去,像棵冬天的蔬菜一樣蔫兒下去,如果說以前母親在她記憶里是一個影子的話,現(xiàn)在連影子也不存在了。母親真正發(fā)病是那一年的除夕,正紛紛揚揚下著大雪,她和母親、弟弟出去放鞭炮,鞭炮接二連三地炸響,炸得耳朵都發(fā)麻。母親卻愣愣地站在雪地里,看著鞭炮炸碎的紙屑滿地落下,所有人都把耳朵捂了,唯有她無動于衷似的沒有,靜靜地聽著這一切,像是第一次來到這個世界,接著就轉(zhuǎn)身回屋去了。
回到屋里,看著電視里的春節(jié)晚會,問那是鬧什么呢?這應(yīng)是母親記憶出問題的開始,再往后越來越差勁,連去姥姥家的路也記不住了。每次去姥姥家都要她一起去,否則就不能安全地回來,有可能半路上迷路。有次去一個超市買東西,去了很久也沒有回來,父親和她正急著要去尋找,母親被一個碰上的熟人送了回來,嘴里喃喃著,這是怎么回事啊,路走得好好的就搞反了。送走熟人以后,母親絲毫沒有為自己的行為感到不堪,而是坐在那里看電視,手里抓一把瓜子嗑起來,不一會兒腳下就嗑下一片瓜子皮??粗献悠?,像有點奇怪似的,然后站起來,拿笤帚去掃……
5
這幾年,母親變得越來越溫和,一改年輕時候的樣子,總是笑微微地看著你。此時因為城中村改造,家已搬到一個小區(qū),住進(jìn)了單元樓里。母親的腦子卻一天比一天壞,連她姑姑也不認(rèn)識了,表姐也不認(rèn)識了,甚至自己的名子都不識了。而飯量卻大增,每天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東西,塞得腮幫鼓起兩個大包。像個傻子一樣,不停地往嘴里塞食物,有時咀嚼都顧不上,一入嘴便吞咽下去,噎得脖子一伸一伸地打嗝。
當(dāng)母親忘記一切后,父親的生活變得難堪起來,阿南常??粗赣H想,他到底希望母親得病呢還是不得???如果母親不得病吧,他怕母親把他一個人丟在家里不管,如果母親得了病吧,本已生病的他面臨著還要去照顧母親。父親便在這種自哀自憐的矛盾中,一邊怨罵母親,一邊艱難地生活。
她看著兩位老人,有時會產(chǎn)生出一種奇怪來,以前她總以為母親與父親合不到一塊兒,現(xiàn)在卻完全是另外一種情形,身體已好起來的一瘸一拐的父親,竟陪著母親到太陽下行走,并非她以前認(rèn)為的那樣。母親走著走著就忘了,忘記和父親在一起,一個人自顧自地向前走去,父親在后面跟不上就大喊,你能不能走得慢點兒?母親聽到了,便回頭停下來,笑笑地等著父親。她就看著想,他們總算和好到一塊兒了,可惜的是一個腿腳還好,卻失去了頭腦,一個頭腦沒問題,腿腳卻不能自如了。
她帶母親也去醫(yī)院看過,醫(yī)生問母親,你是不是心里很悶?母親搖搖頭,不知該怎么回答。醫(yī)生又問,你難過嗎?母親聽了先不知所措,接著做出很難過的表情來。她接住醫(yī)生的話,問母親究竟咋了,是難過呢還是不難過?母親的樣子便奇怪起來,一邊的臉像在笑,一邊的臉像在哭,不知到底是哭還是笑。最后醫(yī)生對她說,目前世界上對這種腦萎縮病還沒有好辦法,只能靠家人慢慢調(diào)理有所改善吧。聽了醫(yī)生的話她沉默了,便拉起母親走出醫(yī)院,母親仿佛對醫(yī)院非常討厭似的,快快地走到她前面去,就走就嘟囔,咱回,咱回。
漸漸地,母親越來越不能正常生活,舅舅的去世更使母親陷入混沌狀態(tài)。舅舅死后他們一家去吊唁,母親似乎已經(jīng)不認(rèn)識舅舅了,表現(xiàn)得完全和自己沒有關(guān)系似的,甚至看都沒去看舅舅一眼,只是當(dāng)舅舅的靈柩抬上靈車時,母親才站在那里有所遲疑,回過身去愣怔了一下。原本,她不知該如何告訴母親舅舅的死訊,因為舅舅是突發(fā)心肌梗塞去世的,但母親的表現(xiàn)讓她松了一口氣。
從舅舅家回來,她觀察了母親一天,吃飯還是吃得腮幫鼓鼓的,覺得沒事兒,就回自己住處了。第三天,父親一個電話打來,她便感到不妙了,去了的當(dāng)天晚上,母親不停地去開屋門,說有很多人要進(jìn)來。一會兒把門打開,一會兒又把門關(guān)上,著忙地看著屋門,仿佛真有人要進(jìn)來。母親的舉動讓父親驚悚萬分,兩眼惑惑地疑神疑鬼,到后母親又大哭起來,鬧著要去舅舅家,整整折騰了一晚上。
她被折騰得沒辦法,第二天就帶母親去了舅舅家,指著舅舅的照片說,那就是我舅舅啊,你不是鬧著來要看他嗎?母親反而不語了,靜靜地坐在凳子上,坐了一刻站起來,在照片上撫摸一下,就掉頭催促她,咱回,咱回。
又去了一趟舅舅家,母親的生活就更不能自理了,連交流也十分困難。阿南若對母親說,把那件衣服拿過來,母親會怔怔地看她半晌,不知道她在說什么。再往后,連她和弟弟也分不清了,可是在某一瞬間,又異常清醒地對她說,你小時候,給你捉過一只貓頭鷹,你看見我綁它就哭了。她聽到母親說這句話,像太陽打西邊上來一樣,趕緊說沒錯兒沒錯兒,可是母親再不接她的話,像壓根兒就沒說什么,又拿起食物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
太陽光好的時候,父親就帶著母親下樓去散步,母親的身體遠(yuǎn)比父親要好,剛剛散完步回到屋中就又要下去,鬧得一瘸一拐的父親氣喘吁吁。母親是那么渴望外面的世界,如果父親不愿再陪她出去,就一圈一圈地在屋里打轉(zhuǎn),從屋子的北面走到南面,用手碰一下窗戶再折回去,走得百折不撓津津有味。走著走著想起了什么,就停下來看看門,向父親擺擺手,意思是再陪她出去。被母親早轉(zhuǎn)暈了的父親,氣咻咻地道,我不出去,我走不動了。父親臉上現(xiàn)出萬般無奈,他已經(jīng)盡了全力,仍不能讓母親安靜下來。母親被拒絕以后也不鬧,但是依舊轉(zhuǎn)個不停,從屋子的北面走到南邊,再從屋子的南邊走到北面,到了南邊碰一下窗戶,到了北面碰一下桌子……
母親被送進(jìn)醫(yī)院時,是在一個大冬天。那天下了大雪,父親和母親從樓上下來,原本下雪是不準(zhǔn)備出來的,母親卻非常平和地對父親說,咱到樓下轉(zhuǎn)轉(zhuǎn)吧,你要帶上錢,我想買糖吃。父親聽了好驚喜,他很久沒聽到母親這樣正常說話了,于是穿戴整齊,一手牽著母親,一手扶著樓梯下了樓。小區(qū)外面有一個超市,父親與母親慢慢挪到超市里,給母親買了兩包水果糖,一包是蘋果味的糖,一包是透明藍(lán)的薄荷糖,花花綠綠地很誘人。兩個人往回走的時候,父親給母親剝了一顆最愛吃的薄荷糖,母親吃得很滿足,雪花不時落在臉上,就吃就對父親說,甜,甜。
快到樓門的時候,母親突然站住了,嘴里咀嚼著清涼的糖,父親上前準(zhǔn)備按樓門的密碼,一面伸出手去,一面對母親說,你要是能好好的,天天這個樣子,我天天給你買糖吃。這一天,母親聽懂了父親的話,甜津津地點點頭,接著向前走去,卻不想腳下一滑,仰面八叉地倒下了,正好那里有一個保險杠,倒下時頭碰在了保險杠上,手里的兩包糖撒了一地。
母親倒下去,就像睡過去一樣,嘴里還含著一顆糖。送往醫(yī)院的時候,母親一直也沒有醒來,醫(yī)生們檢查了很久,發(fā)現(xiàn)那塊瘀傷并不嚴(yán)重,不至于讓人長久昏迷不醒。所有的檢查都做了,也弄不清楚為什么,直到阿南急匆匆地趕到醫(yī)院。
她坐在母親的病床邊,守候兩個小時后,母親突然睜開了眼睛,一把抓住她的手說,南,咱回,咱回。聽到這句話,她一下涌出了眼淚,明白母親昏迷不醒,是一直在等著她,等她接自己回家。母親直直地看著她,目光像從一眼深不見底的井中發(fā)出的,完全不是來自母親躺在病床上的身體里,然后從她身上穿過去,射向遠(yuǎn)處的一個地方。她便迅速辦理了出院手序,決定接母親回家。
那個漫長的夜晚,母親的雙手久久在空中抓著什么,又什么也抓不住,直到抓得筋疲力盡徒然地落下。當(dāng)晨曦慢吞吞地爬上窗簾時,母親突然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她,那一看使她明白母親像在醫(yī)院里一樣仍能認(rèn)得她。母親抓住她的手,定定地看著她,接著又用力推開了,騰地坐起來叫道,走,我要走,別跟著我。力氣之大,竟將坐在床邊椅子上的她推翻在地,爬在地上哇哇哭起來。
母親走了,沒有了氣息。
那一場雪下了很久很久,足足有一個星期吧,鋪天蓋地,沒完沒了。母親的喪事辦得匆匆忙忙,因為天寒地凍的實在不便大辦,另外也害怕父親受不了,僅兩三天母親就被送到殯儀館火葬。火葬時,阿南看了母親最后一眼,發(fā)現(xiàn)母親是那么恬靜安詳,笑微微的嘴里像抿著糖,比年輕時還要笑得甜。就在母親火化的頭一天晚上,她奇怪地夢到了小時候的那只貓頭鷹,在似睡非睡中看到它長大了一些,眼睛又圓又亮,毛色也變得光滑。腿上并沒有繩子綁著,張開的翅膀是那樣豐滿有力,然后啪啪地振翅飛起來,在空中滑翔一陣消失了。
母親火化后,去接骨灰的是阿南,她看著紅綢里的骨灰,問自己那就是母親嗎?可別人的骨灰都是灰色的,母親的為什么是白色的呢?當(dāng)冬日的陽光從大玻璃窗上照進(jìn)來時,表面上的一層甚至到了透明一般,連送出骨灰來的人都有點奇異,對她說奇怪啊,你母親是不是一生食素?我在這里這么多年了,還沒見過這樣的。
陪同阿南接母親骨灰的,有弟弟還有幾個親戚,踩著地上厚厚的積雪,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然后由弟弟捧著母親的骨灰,走在幾個人組成的隊伍前面。不知怎么著,弟弟突然身子向后一仰,打個趔趄差點摔倒,手里的骨灰盒掉在地上滾了兩滾,翻落的骨灰迅速與雪融為一體,把所有人都驚呆了。她愣了一下,趕緊手忙腳亂地彎下腰去收拾,曾見過別人的骨灰都是一種灰色的渣狀,母親的骨灰卻是均勻潔靜的白色粉末。她直起身來拍拍原就悲傷不止,此刻又嚇得痛哭流涕的弟弟,重新蹲下去,將那些和雪混在一起的粉末捧起,小心翼翼地放回棕紅色的骨灰盒里,她覺得這樣也是蠻好的。
安葬母親以后,父親的身體又差勁起來,阿南陪著父親的時候常常想起母親,只是直到現(xiàn)在也解不開,母親臨終對她說的那句話,“走,我要走,別跟著我”,究竟是什么意思?好像前面無比地美好,又或者面臨極大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