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褪色的照片,好像帶給我一點點懷念。巷尾老爺爺賣的熱湯面,味道彌漫過舊舊的后院。流浪貓睡熟在搖晃秋千,夕陽照了一遍他咪著眼……”
夏日午后,慵懶的萎著聽歌,聽同樣節(jié)奏慵懶、歌詞慵懶的《老街》;歌手李云浩唱的也懶洋洋,人越發(fā)困倦。抬眼望窗外,燦若驕陽。還好家里清涼如水,這真是一個慵懶的夏日午后。昏昏沉沉胡思亂想,倘若能穿越,自在選擇生活的朝代,人們會挑什么年代?毫無遲疑,予選宋代。因為那里是文人的天堂,文化的樂土,讀書人的天下。自魏晉南北朝玄學盛行,到唐代佛、道思想流行,繼而再到五代十國佛教風行天下,儒家思想便不再唯我獨尊。而到了北宋,儒學發(fā)展到了新階段,理學誕生。北宋的周敦頤、邵雍及張載開創(chuàng)了理學;隨之程顥和程頤等人繼續(xù)推動理學向前發(fā)展;最終到了南宋由朱熹集其大成,全面完成對儒學的改革。從此新儒學理學,成為了儒家發(fā)展史上的里程碑。文學和藝術背后支撐起的能量來源,源自哲學。哲學上,北宋理學在思想上對封建倫理綱常的強調,某種程度上束縛了人們的思想,像李白“我本楚狂人”式的狂野夸張幾乎消失不見了。同時,衍生出另外一種美學形態(tài),含蓄、平淡、自然,追求渾然天成。宋人的心境左右了藝術的走向,追求書為心畫、注重捕捉詩意與靈感,成為了宋代文學藝術的主流。文學、書法、繪畫、瓷器等均是如此。
雖然隋唐時期就有了科舉制度,但真正被發(fā)揚光大、成為選拔政府要員唯一途徑的還是始于宋代??婆e的完善和有一步登天的理想,使得“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成為天下讀書人的信條。由此,朝廷官員注定是飽讀儒家經(jīng)典的文人,這是政治制度上的保障。士大夫階層,就必然是精英知識分子群體。于是形成一個圈子,諸儒、士大夫、文化精英階層其實都是一撥人。文學家、詩人、書法家、畫家、鑒定家、理論家、經(jīng)學家、收藏家大多是朝廷官員,這撥人朝堂上為皇上鞠躬盡瘁、業(yè)余時間就湊到一塊舞文弄墨。因為他們的出現(xiàn),成為了時代的風向標,左右著文學、書法、繪畫、古物收藏等走向,烘托起整個宋朝成為了風雅的文人時代。這一精英群體由于文藝水準很高,皇上若要在堂前摁住這幫清高狂放的臣子,學問程度也不能差得太遠。故而水漲船高,皇帝們也是身懷才情,而到宋徽宗達到了極致。太祖立有祖宗家訓,“不能濫殺士大夫和上書言事之人”,從而在政治上也保障了這些精英階層的人身安全。文人犯事,最壞的結果也是被流放而非被戕害。諸儒相望,文物興盛,這些人活得很逍遙。民間真正有學問、有志氣的寒門子弟,因為有了科舉制度的選拔也能脫穎而出。范仲淹、歐陽修就出身貧寒艱苦,但二人最終成為文化大家和朝廷重臣。歐陽修扶植培養(yǎng)起了王安石、蘇洵、蘇軾、曾鞏這些頂級文化牛人;隨后蘇軾培養(yǎng)了黃庭堅、秦觀、晁樸之、張耒;曾鞏培養(yǎng)了陸游。這些精英群體由于相互認識,經(jīng)常搞個雅集和宴請的,水石潺湲、風竹相吞、爐煙方裊、草木自馨,人間清曠之樂不過如此。點茶、焚香、插花、掛畫、作詩、參禪、收藏、造園,生活雅得不得了。
宋代,不愧為文人的天堂。追求品質和快樂是人的天性本能,活在宋代便能如此滋潤。在那個文化潤澤、文人舒展的時代,產(chǎn)生出中國歷史上最杰出的文學家、藝術家、哲學家、科學家,甚至有歷史學家認為宋代是中國的“文藝復興”。如此背景下滋養(yǎng)出的書法美學,迥然不同于前朝唐代。文人講究自然隨意,平淡天真,宋代書法尚神、尚意、尚文就成為審美主流。宋人書法,飽含著詩意和書卷氣息。宋代四大書法家也個個是才高八斗、滿腹經(jīng)綸的全才。之首的蘇軾,是百科全書式的通才,也是中國文壇最耀眼的星。黃庭堅是文學家,書法家和江西詩派領袖。米芾是書法家,畫家,鑒定家,收藏家,書畫理論家。最后一位書法家蔡襄,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他是書法家,政治家,文學家,茶學家。作為四家之一,蔡襄是有爭議的。也有一說,把蔡京列為四家行列的,但因為蔡京的政治品格問題而最終把他摒棄出局。故而蔡襄成為書法史上的宋四家之一。蔡襄(1012-1067),字君謨,興化(今福建仙游)人,天圣八年(1030)進士,官至端明殿學士,謚號“忠惠”。《宋史·列傳》稱他:“襄工于手書,為當世第一,仁宗尤愛之”。蔡襄書法在他生前就備受世人推崇,最推重他的是歐陽修和蘇軾。歐陽修把蔡襄書法抬到極致,他在《歐陽文忠公集》中提到:“自蘇子美死后,遂覺筆法中絕。近年君漠獨步當世,然謙讓不肯主盟”。蘇軾在《東坡題跋》中說:“獨蔡君謨天資既高,積學深至,心手相應,變態(tài)無窮,遂為本朝第一。然行書最勝,小楷次之,草書又次之……又嘗出意作飛白,自言有翔龍舞鳳之勢”。黃庭堅在《山谷文集》中談及:“蘇子美、蔡君漠皆翰墨之豪杰”。
作為蘇黃米蔡四大書法家,蘇、黃、米屬尚意派。蘇是風流瀟灑,黃是桀驁縱橫,米是靈動飛揚;三人均以行楷、行草見長,書寫作品更是書寫他們富于魅力的氣質與性格。三人風格鮮明,不拘一格,自成一派。唯獨蔡襄是傳統(tǒng)派,作為傳統(tǒng)主流書家,蔡襄喜歡規(guī)規(guī)矩矩寫楷書?;蛟S這與其人也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蔡襄為人忠厚正直,講究信義,學識淵博。他為官直言敢諫、知人善任、能辨正邪,在經(jīng)濟建設和地方建設上貢獻很大,造福百姓,深得民心。把蔡襄列為書法家,更應把他列入治世之賢臣。蔡襄也不拿書法作為可供炫耀的才能。許將《蔡襄傳》記載:“公于書畫頗自惜,不妄為人”。朱長文《續(xù)書斷》中說:“蔡襄書頗自惜重,不輕為書,與人尺牘,人皆藏以為寶”。蔡襄自己也說:“儒者之工書,所以自游息焉而已,豈若一技夫役役哉”?可見蔡襄是典型的儒臣,他缺少情趣和爛漫的詩意,沒有其他三家的文人藝術范兒。蔡襄不拿書法當要務,不妄為人書,所以傳世作品也較少?!冻涡奶锰罚遣滔宓膫魇雷髌分?,頗能代表他的書風?!冻涡奶锰窞槌郀┘埍?,縱24.7厘米,橫27.1厘米。于1063年書,時年他五十二歲,此帖正是他晚年崇尚端重書風的代表作。帖子全文以行楷寫就,結體端莊中正、字形略微右揚,字的行間距疏松舒適。帖子內容簡短,釋文內容是:“澄心堂紙一幅。闊狹厚薄堅實皆類此乃佳。工者不愿為。又恐不能為之。試與厚直莫得之。見其楮細似可作也。便人只求百幅。癸卯重陽日。襄書”?!俺巍?、“心”、“堂”仨字,清秀干凈,一筆一畫純凈新潔,沒有一絲拖泥帶水的失手之處。其余的字,也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清心玉映,自有閨房之秀美氣息。這樣的美,得益于蔡襄扎實的基本功。蔡襄是老老實實做學問的人,他學書用功甚勤。他主張書法要力學前人,恢復晉唐古意。蔡襄尊崇古意、古法、古質,有著強烈的復古思想。這樣的學書思想,來源于儒家所提倡的“述而不作”。他本分誠懇學書,繼承了二王、楊凝式、顏真卿、歐陽詢、虞世南等多家書學的精妙要義。然而,有一利必有一弊。蔡襄過于注重學習前人、博采眾家之長,但他在融會貫通之后戛然而止。他的書作,總帶著一抹追隨前人陳跡的印跡。讀蔡襄的《思詠帖》,可否讀出懷素《千字文》的氣息?真的很想說讀蔡襄的《自書詩稿》,能讀出王羲之《蘭亭序》的味道。而《澄心堂帖》的章法和筆法,多么像楊凝式的《韭花帖》呵。照貓畫虎也沒錯,蔡襄也沒想當書法界的創(chuàng)新型人才。人家把精力,都用在了修橋種樹、種茶致富、興修水利、造福百姓上了。不過,一碼論一碼。在書法成就上,蔡襄不是開派的書法大家,他有點兒介乎藝術家與書匠之間的那個感覺。不是書匠,是因為他開放學習、博采眾家,在創(chuàng)作時能夠靈活駕馭不同風格和內容的作品。有靈氣,但是靈氣也就處在了“黃金分割點”上。前進一步是藝術,后退一步是匠氣。蔡襄在這個點上,就此剎車,沒有逾越紅線。即是他沒把凌厲的性情,宣泄到書法創(chuàng)作里。所以在書法的藝術表現(xiàn)力上,蔡襄大大遜色于其他三家。簡言之,他的書法,缺少個性魅力。但是,這種“無公害”的書法卻自有一種持重之美,美在無棱角、不尖銳。如果把北宋四大書法家的書風,各自比擬成《紅樓夢》十二美釵中的其中一位,那么芳魂書魂、魂系君心,大致可雷同如下。
蘇軾是才華泛濫的林妹妹,黃庭堅是義氣豪情的史湘云,米芾是我自芳菲的妙玉。她們三人都具備鮮明獨具的性格,美得標青、靚得扎眼。唯有蔡襄書風像薛寶釵,淳厚和雅,溫吞性格,安靜本分做自己。無論寶釵多美,總感覺缺少點兒啥。那個啥,或許就是個性。寶釵那種美的力道向后撤,含而不露,內斂保守。這個同樣適用于品讀蔡襄書法。《澄心堂帖》的每一個字都那么盡善盡美,讓人驚呼perfect!但是,帖子全部通讀下來,但覺好美好美過后,能夠撂得下來。從此,帖子可以與讀帖人,“兩不相干兩相安”。這就是書法藝術最值得玩味之處,亦即書法的真諦所在。梗概之,書法的“道”,蘊含其中。與之極端反差的,則是黃庭堅的書法。黃庭堅書法的典型特點是,把“任何一個字”拿出來讀,都可以說是“敗筆”;按“永字八法”的規(guī)范觀點來論,都是些不合規(guī)范的用筆。但是,黃庭堅的書法,妙就妙在所有不合規(guī)范的書法單字集結到一起,便是最一流、最上乘的書法杰作。悟懂這個,便悟透了書法藝術的“道”。放到現(xiàn)實世界里,讓人過目不忘、魂牽夢縈的,也是黃庭堅那一筆頗“丑八怪”的字。為啥?只因書法是書寫藝術家真性情的一張張臉。張三的這張臉,哭了。如:蘇軾的《黃州寒食詩帖》。李四的這張臉,笑了。如:米芾的《蜀素帖》。王五的那張臉,苦中作樂,思念起心心相印的夢中人了。如:黃庭堅的《松風閣詩帖》。唯獨到了馬六這張臉,嘖嘖,無語了。如:蔡襄的《澄心堂帖》。該臉,面無表情,讓人讀不出個所以然來。該美女那么鮮妍清麗,就是繃著臉,沒表情,沒血沒肉。此時,世人多么懷念那個敢愛敢恨,活生生、熱辣辣的半丑半怪女??!
世人盛贊黃庭堅的書法,就是因為他的書法就是那個敢愛敢恨的半丑半怪女。道理相同,書理就是這個理。蔡襄的《澄心堂帖》,每一行、每一字、每一筆,都精致雍容、秀麗持重、清新動人。字距和行距、章法和筆法,讓“龜毛”并自帶精神潔癖的處女座們,也挑剔不出一點兒毛病,便是如此工致典雅。但是帖子通讀下來,這篇書法的精神含量也就到此為止,可以終結了。盡管蔡襄作書低調,但他做事相當高調。蔡襄政績著實顯赫。他造福一方百姓的事跡,歷歷可數(shù)。他主持修建了中國第一座海港大石橋萬安橋,對福建經(jīng)濟、文化、民生發(fā)展起到巨大作用。蔡襄組織人馬,栽樹700里,從福州始,沿途栽到了泉州、漳州。此舉既可防止水土流失,又可讓過往行人免遭暴曬之苦。蔡襄在泉州興修水利,積極組織百姓抗旱,開展生產(chǎn)自救。他制定《龜湖塘規(guī)》以利農(nóng)耕,保證糧食高產(chǎn)。后人因此為他立了《德政碑》……干了那么多福澤百姓的務實事,別說稱書法家了,說是菩薩轉世也有人贊同。有趣的是,蔡襄作為治世能臣,本該在書風里體現(xiàn)雄偉氣魄;但他書法上的核心精神卻并不陽剛,彌漫了陰柔之美。“清麗”二字,足以囊括他的書法氣質了。夏日午后,咂摸一番宋代彪炳千秋的書法家,不覺昏然欲睡。耳邊,依稀聽聞著慵懶的《老街》。
“忘不掉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放不下熟悉片段?;仡^望一眼已經(jīng)很多年的時間,透過手指間看著天,我又回到那老街,靠在你們身邊漸行漸遠……”
作者簡介:
王彧濃,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省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