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多勇
一
宋雅琴手上提著一只包,走出家門,走出樓道,走出小區(qū)大門,一副急匆匆的樣子,不像離家出走,反倒像是一個趕火車快要誤點的倒霉女人。宋雅琴腳下走得疾,一顆心卻遲疑在腳步后面,急切地期盼著男人孩子從身后趕上來,攔著她的人,截住她的包,而后她就有一個臺階下,跟著他們一塊回家去。也就是說,宋雅琴不想真的離家出走,只是想跟男人孩子賭一口氣。到了宋雅琴這個年齡的中年女人,情況大致都差不多,跟男人結婚過了二十多年,彼此心里都有厭倦對方的時候;管孩子管了十幾年,孩子總有反抗與不滿的時候。往日里,男人的厭倦與孩子的不滿,是分開來的,很少交織在一塊同時發(fā)作出來。今日有點特別,因為一件小事,男人孩子一起向她發(fā)作了。
說起原由,就是芝麻粒大小的一件小事。午飯桌上,宋雅琴燒出一碗紅燒肉。男人愛吃紅燒肉,孩子也愛吃紅燒肉,唯獨宋雅琴不愛吃紅燒肉。男人喜歡吃紅燒肉,人長得矮矮胖胖的。孩子喜歡吃紅燒肉,人也長得矮矮胖胖的。宋雅琴自個兒不喜歡吃紅燒肉,人長得瘦瘦條條的。男人喜歡吃紅燒肉不是天生的。小時候男人家里窮,一年到頭吃不上幾頓紅燒肉。過年過節(jié),父母趕集買上二斤肋條肉,回家上鍋烀出來,肋條肉肥肥瘦瘦紅燒一大碗,剩下來的拆骨肉加上肉湯、碎面餅、蔥花油鹽做成面圓子,一根白生生的肋骨粘連一點筋肉就夠他啃的了。那時候,男人不能吃肉,要是連著吃兩塊肥肉,就會醉肉。宋雅琴不吃肉,不知道醉肉這一說法,問男人,醉肉是一個什么樣子呀?男人說,醉肉跟醉酒一個樣子,頭疼頭暈,心慌難受。
男人喜歡上紅燒肉,是跟她結婚以后。男人在淮河岸邊長大,算是不南不北的當地人,宋雅琴在長江岸邊長大,算是一個江南女人。江南女人與當地女人相比,手腳勤快,喜歡操持家務活,也會操持家務活。這其中就包括燒飯做菜,伺候男人和孩子。宋雅琴不吃紅燒肉,卻喜歡燒紅燒肉,這是跟娘家老媽學的。娘家老媽跟宋雅琴一個樣,不吃紅燒肉,卻會燒紅燒肉,燒出來的紅燒肉一塊一塊都吃進娘家老爸的肚子里。娘家老爸是當地一家醫(yī)院的醫(yī)生,退休后活到八十多歲,身子骨依舊健朗。人家問起他的養(yǎng)身秘訣,他說有兩條,一是睡懶覺,二是吃紅燒肉。在娘家老媽的思想里,紅燒肉最養(yǎng)身子骨。
娘家老媽的這一思想連同紅燒肉的燒法一起傳給了宋雅琴。
宋雅琴不斷地燒紅燒肉給男人吃,孩子跟著一點一點吃,不知不覺地喜歡起來。宋雅琴一下子警覺開來,吃驚地問孩子,你怎么會喜歡吃紅燒肉?孩子不知道怎么回答這個問題。男人反過頭來問宋雅琴,孩子怎么不能喜歡吃紅燒肉?宋雅琴說,她是一個女孩子嘛!男人說,一個女孩子怎么就不能喜歡吃紅燒肉?宋雅琴說,我媽不喜歡吃紅燒肉,我不喜歡吃紅燒肉,怎么就單單她一個女孩子家喜歡吃紅燒肉?按照宋雅琴的思維邏輯,吃紅燒肉應該屬于男人的專利,一個女流之輩就不應該喜歡吃紅燒肉。男人說,她是一個特殊的女孩子。
這個夏天,男人的身體出現一些異常,頭暈目眩,走路時兩腳像是踩在棉花上,晃悠悠的,輕飄飄的,一副頭重腳輕的樣子。去醫(yī)院一檢查,血壓偏高,血糖偏高,還有輕微的脂肪肝。男人的這種狀況,說得好聽一點,是亞健康;說得難聽一點,是典型的“三高”前兆。宋雅琴慌了,一張瘦臉上嚇出一層細細密密的冷汗。男人慌了,一張胖臉嚇成白紙一般的白臉。男人滿臉恐懼,嘴巴哆嗦著說不出來話。宋雅琴問醫(yī)生,需要吃什么藥、打什么針?醫(yī)生說,暫時不用吃藥打針,觀察一段時間再說吧。宋雅琴問,要是觀察一段時間還是這樣呢?醫(yī)生說,要是血壓再高,那就說明是血壓高;要是血糖再高,那就說明是糖尿病。醫(yī)生沒有說男人的脂肪肝,宋雅琴不能不問。醫(yī)生說,胖人多少都有一點輕微的脂肪肝,回去后一定要從改變家庭飲食習慣入手,一定要從改變個人生活習慣入手。宋雅琴連忙問,怎樣個改變法兒?醫(yī)生說,少飲酒,少吃肉,多運動。
就是從醫(yī)院回家的這一天起,宋雅琴把紅燒肉從餐桌上刪掉了。
宋雅琴在一家企業(yè)職工醫(yī)院做過護士,想著男人的身體這樣子就是紅燒肉一手造成的,就是自己愚昧無知一手造成的,跟自己的護士職業(yè)一點兒不相配。不注重現代醫(yī)學知識,不懂得科學膳食方法,是男人生病的罪魁禍首。宋雅琴在飯桌上停下紅燒肉,少葷,少油,少鹽,少糖,每頓飯菜清湯寡水的,男人沒有意見,孩子有意見。孩子說,爸爸不能吃紅燒肉,我能吃嘛!宋雅琴說,吃紅燒肉對爸爸的身體沒有好處,對你的身體也不會有好處。孩子反駁說,你聽說過孩子有高血壓、糖尿病、脂肪肝嗎?宋雅琴武斷地說,不會吃出這三種毛病,也會吃出其他毛病。宋雅琴按照她所理解的現代醫(yī)學知識去反駁孩子,按照她所知道的科學膳食方法去處理一家人的一日三餐。
每天傍晚男人下班后,宋雅琴都要陪著他爬一趟山——這是與紅燒肉一起強制執(zhí)行的。對男人來說,下班后跟老婆爬一爬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不那么容易。從前男人十天有九天晚上是要趕酒場的,中間有那么一次回家吃晚飯,像是太陽從西邊出來那么稀罕?,F在男人每天都要設法推掉酒場,有那么容易嗎?誰都明白,酒場哪里只是一個酒場呀,那里是官場的一部分,那里是人氣場的一部分,那里是你生命存在價值的一部分。男人說,哪個喊我喝酒我都不去,你說我還怎么混日子?宋雅琴說,至少這么一段時間內你一場酒不能喝。宋雅琴選擇每天傍晚爬山,可謂一箭雙雕,杜絕了男人喝酒,又增加了男人的運動量。
山一百多米不算高,名字卻很大,叫舜耕山。傳說當年先帝舜曾在山下耕作,休息時就睡在山頂上。舜當年睡覺的地方,今人建一座亭子,就叫舜寢亭。舜耕山離家不遠,出門二十分鐘至山腳,山腳到山頂同樣需要二十分鐘,一往一返八十分鐘差不多。男人身子胖,爬山吃力,走到山腳下,嘴巴就急促地喘、喘、喘,要是再接著爬上半山腰,就會喘得上氣不接下氣,頭上臉上的汗水如雨注如瓢潑。男人不但頭上臉上淌汗,屁股上也淌汗,宋雅琴跟在他后面,能看見男人屁股上的汗跡,一點一點往外洇,一塊一塊往外擴。宋雅琴喊男人歇一歇,喘一口氣,再爬剩下的半截山。男人說,爬山就要有一個爬山的樣子,歇一歇,喘一口氣,效果就會差。宋雅琴說,醫(yī)學書上說爬山是有氧運動,運動量越大對身體越有好處。男人說,我在辦公室上網查過,有氧運動就是燃燒體內多余的脂肪,就是平衡血管里的血壓,就是降低血液里的血糖。身體是男人的本錢,是男人的命根。男人一手去抓本錢,一手去抓命根,每天爬山便不覺得勞累,一天三頓飯菜吃下去也不覺得清湯寡水了。
男人的體重一天比一天下降,精神卻一天比一天昂揚。爬山效果這么明顯,宋雅琴想叫上孩子跟他們一起爬山,孩子不愿意。孩子說,我初三學習緊張,做作業(yè)時間都不夠,哪里有時間去爬山。宋雅琴說,爬山不耽誤學習,這叫勞逸結合,磨刀不誤砍柴工。孩子說,我不吃紅燒肉,身上沒力氣爬山。宋雅琴說,你爸爸不吃紅燒肉,不是照樣天天爬山?孩子說,我爸爸身上有病,我身上沒有病。有病應該是沒力氣爬山的原因,怎么反倒成了有力氣爬山的原因呢?孩子的狡辯能力很強,宋雅琴多次領教過它的鋒芒,也飽受過它的苦頭。宋雅琴說,我該不吃紅燒肉吧,不是也天天陪著你爸爸去爬山?孩子說,那是因為你從來都不吃紅燒肉。
一個月過去,宋雅琴陪著男人再去醫(yī)院做檢查,血壓正常,血糖正常,肝臟上附著的脂肪也在爬山中消耗去。實踐證明爬山是一項好運動。爬山是“三高”的克星,與高血壓、高血糖、高脂肪不共戴天。那么怎樣去理解吃紅燒肉呢?吃紅燒肉難道真的對身體不好,難道真是“三高”的溫床?宋雅琴開始反思紅燒肉對身體是真不好,還是假不好。正好前一段時間電視上天天炮轟張悟本喝綠豆湯這一事件。喝綠豆湯包治百病固然荒謬,吃紅燒肉對身體一無是處難道不值得懷疑嗎?一件沒有經過科學證明的事情,硬說有科學依據不是一樣荒謬嗎?男人不提吃紅燒肉,孩子不提吃紅燒肉,宋雅琴倒是懷念起那些燒紅燒肉、吃紅燒肉的日子了。
宋雅琴懷念的理由有兩條。第一條是自己不吃紅燒肉,卻喜歡吃紅燒肉煉出來的葷油燒蔬菜。蔬菜用葷油與用素油根本不是一個味道。所謂素菜葷燒,就是蔬菜用葷油燒出來。宋雅琴由己推彼,就能夠理解男人孩子為什么喜歡吃紅燒肉了。第二條理由要相對復雜一些。俗話說,一個女人要想籠住男人的心,首先要想辦法籠住男人的胃。同樣,一個女人要想籠住孩子的心,首先也是要想辦法籠住孩子的胃。所謂籠住男人孩子的胃,就是男人孩子喜歡吃什么,女人就要想辦法燒什么。男人孩子喜歡吃紅燒肉,停下不燒紅燒肉,本身就不算明智之舉。孩子心里有意見,嘴上說出來。男人嘴上不說有意見,心里有沒有意見就很難猜測了。打著為男人孩子身體好的旗號,停下紅燒肉一個月。現在男人身體正常,這個旗號還能不能繼續(xù)打下去,宋雅琴心里猶豫了。從理論上來說,比紅燒肉名貴的菜肴多得很,可一個家庭一旦適應某一種菜肴,缺少它就是缺少主心骨,更改它就是更改主心骨。家庭無小事,夫妻間無小事,母女間無小事。這些天宋雅琴受夠了孩子的不滿與敵對,不想男人也背著她到外面的餐桌上去吃紅燒肉。這一天,一個熟人跟宋雅琴說,嫂子,你們家是不是天天吃齋飯,對付物價上漲也不能這樣子呀?宋雅琴急忙問是怎么一回事?熟人說,今天幾個朋友聚餐,端上來一碗紅燒肉,你們家大哥一個人吃掉大半碗。
宋雅琴警覺起來,決定在家里的餐桌上部分地恢復紅燒肉。什么叫部分地恢復呢?就是一碗紅燒肉端上桌子,每人每天限量供應,不是說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不是說你一天三頓想吃都能吃到嘴里。這一天,宋雅琴燒出一碗紅燒肉端上桌子,就把她的限量方案說出來。具體是每人每天只吃兩頓紅燒肉,一中一晚,每人每頓只吃兩塊紅燒肉,一肥一瘦。這是本著少而精的原則,本著寧可不吃而不能多吃錯吃的原則。宋雅琴到底還是低估了一碗紅燒肉對男人孩子的誘惑力。一碗紅燒肉端上飯桌,男人孩子自然沒有意見。一日兩餐紅燒肉,男人孩子似乎也能夠理解。他倆有意見的是,一頓飯只能吃兩塊紅燒肉。宋雅琴服務周全,親手把肥的瘦的兩塊紅燒肉夾出來,分別放進男人孩子的飯碗里。可能紅燒肉在男人孩子心里太香了,也可能男人孩子對紅燒肉的思念太強烈了。宋雅琴的耳邊一陣“稀里嘩啦”的聲響,兩塊紅燒肉就快速地滑進爺倆的肚子里。她趕緊把一碗紅燒肉拉到面前,兩手伸開不由自主地罩上去。
男人問,誰規(guī)定一頓飯只能吃兩塊紅燒肉?
宋雅琴回答說,這是我們事先約法三章規(guī)定好了的。
男人說,這是你一個人的規(guī)定,不是我跟孩子的規(guī)定。男人說這句話時,眼睛不看宋雅琴,卻去看孩子,像是鼓動孩子也應該說一句什么話。
孩子果真質問宋雅琴說,媽媽你憑什么這么規(guī)定?
宋雅琴說,這是為了你倆身體好!
男人說,我身體好不好與吃不吃紅燒肉沒關系。
孩子說,我能吃紅燒肉,就說明我身體好。
宋雅琴說,你倆這是講歪理,瞎狡辯。
宋雅琴一下陷入孤掌難鳴的境地,她知道在這樣的家庭環(huán)境中,與男人孩子是沒辦法論出道理的。論不出道理,宋雅琴就不去與男人孩子論道理,而是直接關注事物最核心的部分,緊緊地護住一碗紅燒肉,不讓男人孩子多吃一塊。宋雅琴在心里暗暗地得意,你倆瞎狡辯去吧,你倆講歪理去吧,今天我就是不讓你倆多吃一塊紅燒肉。
男人不再說話,臉上掛一層不高興;孩子不再說話,臉上掛一層不高興。男人孩子的嘴巴沖著她半張開來,眼睛一直盯著她。宋雅琴在男人孩子的眼睛里看見了嘴巴里的牙齒,在男人孩子的嘴巴里看見了眼睛里的憤怒。男人掛拉出臉色是正常的,孩子暴露出憤怒也是正常的,不正常的只能是她。宋雅琴兩只手松開罩著的一碗紅燒肉,推到飯桌的正中央,使氣地說,你們倆想吃就吃吧,想吃多少我都不會管。女人管男人孩子的手段通常就這些,守著一碗紅燒肉是為了管男人孩子,放開一碗紅燒肉也是為了管男人孩子。守著的目的是不讓男人孩子吃紅燒肉,放開的目的也是不讓男人孩子吃紅燒肉。女人守著,主動的是女人,被動的是男人孩子。女人放開,被動的是女人,主動的是男人孩子。不能說男人孩子不懂女人的這一手段,有時候男人孩子就是要跟女人對著干,就是要跟女人反著來。
男人伸出筷子毫不猶豫地夾一塊肥一點的紅燒肉塞進嘴里。
孩子伸出筷子毫不示弱地夾一塊瘦一點的紅燒肉塞進嘴里。
男人孩子嘴里吃著紅燒肉,兩眼旁若無人,不去盯瞧宋雅琴,只去盯瞧紅燒肉。男人孩子這是對她的漠視,更是對她的挑釁。宋雅琴沒頭沒腦地突然說一句,你倆在家只管吃紅燒肉吧,我走!我離開這個家走得遠遠的!
男人繼續(xù)埋頭吃飯吃菜,不搭她的話茬兒,也不再去吃紅燒肉。孩子像是男人的翻版,也是不搭話茬兒,自顧自地悶頭吃飯吃菜,不吃紅燒肉。宋雅琴卻在男人孩子的一片吃飯聲響里,心里一點一點發(fā)涼,身子一點一點下墜。男人孩子好像在心里不斷地說著這么一句話,你走吧!這個家沒人挽留你!
宋雅琴真的走下飯桌,拉開壁柜,拿出一只旅行包,開始收拾東西。她一邊收拾換洗衣服一邊說,我看在這個家里我是一個多余的人,管男人不讓管,管孩子不讓管,我走,我離開這個家。她一邊收拾洗漱用具一邊說,我走!我離開這個家!我看你倆吃誰家的紅燒肉?
不一會,宋雅琴收拾出一個簡單的旅行包,提在手上。
宋雅琴說,我走,你倆在家吃飯吧。
她說的這句話不傷感,不憤怒,竟有些和顏悅色的成分,像是真的出門去旅行。旅行地是一處著名的風景區(qū),是一處她向往已久的去處。
宋雅琴拉開房門,手上提著旅行包一只腳站在門內一只腳站在門外,回頭跟男人孩子重復一遍說,你們倆在家吃飯吧,那我就走啦?男人孩子埋頭吃飯,沒有一個人的眼睛看著她。此時此刻宋雅琴心里多么希望男人孩子能說出一句話,哪怕說出來的是一句難聽話,是一句嘲諷話,她這個時候也是喜歡聽的。然而男人孩子還是沉默著,沒一個人說話。宋雅琴走出家門,一連走下幾個臺階的樓梯,扭轉臉看一眼家門,家門口空洞洞的,沒見著男人孩子。男人孩子就這么由著她走出家門,走出樓道,她聽不見男人孩子追下來的樓梯響,更是看不見男人孩子的身影。宋雅琴一股氣走近小區(qū)大門,離開家越來越遠,離開男人孩子越來越遠。
宋雅琴自己問自己,我就這么離家出走了?
宋雅琴自己回答自己,我不這樣離家出走,還能自己走回去?
宋雅琴頭一昂,腳一邁,走出小區(qū)大門,沿著人行道,朝東邊走去。這一刻,宋雅琴的眼睛不看著路面,高高地仰起來,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說,我總算走出家門,能夠離家出走了。
二
三年前,宋雅琴從單位辭職做了一個全職太太。
這之前,宋雅琴每天往返于家與單位之間,來來回回地上班,跑了一整年,早已經跑夠了。說起來這只是一個地級城市,因為這座煤炭城市的布局是隨著煤礦的礦井分布開來的,轄區(qū)面積就鋪展得很大,南北四十多里寬,東西一百多里長,分散出東西部。這一點與我們偉大的祖國分布相一致,東部地區(qū)是這座城市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發(fā)達一些,西部地區(qū)就相對落后許多。四年前,男人從西部地區(qū)的一個單位調到東部地區(qū)的市政府工作,隨之家搬過來,孩子轉學過來,宋雅琴的單位一時調整不過來,只好天天來回跑,單趟四十里路,需要一個小時。有一天,男人說宋雅琴,你們單位效益不好,拿不著幾個工資,不如干脆回家算了。孩子也跟著說,我初中三年最關鍵,關鍵的關鍵就是看每天能不能按時起床、吃飯、上學。宋雅琴目前在一家醫(yī)院做護士是臨時性的,最初工作的那家企業(yè)職工醫(yī)院,跟著企業(yè)一起破產,早就不存在了。男人在市政府做公務員,一個小科長,工資不高,亂七八糟的收入有一些,過年過節(jié),相關單位進貢上來的購物卡,其價值就比宋雅琴一年的工資還要多。男人要宋雅琴回家,是因為宋雅琴那么一點工資顯得可有可無。孩子說她初中三年最關鍵,是暗指宋雅琴日常生活照顧得不好。宋雅琴每天早出晚歸上白班,晌午飯菜焐在電飯鍋里,男人回家吃男人的,孩子回家吃孩子的。要是男人中午有飯局,就孩子一個人回家吃飯。宋雅琴早上要趕著去上班,晚上一身疲憊回家也懶得動彈,一家人的日子只能湊合著過,粗枝大葉地過,馬馬虎虎地過。真要說起來,日子馬虎一點沒有事,孩子學習馬虎一點,可就后患無窮了。往眼前說孩子分數要是不夠上省重點高中,就得一次性拿上萬塊“買分”錢,往長遠里說孩子耽誤前程,其損失就沒有辦法估量了。宋雅琴權衡一下孩子的前程,掂量一下自己那份微薄的工資,只好放棄目前這份臨時性工作,回家做一個全職太太。什么叫全職太太呢?就是一個一心一意待在家里照顧男人孩子吃喝拉撒睡的家庭婦女,就是一個舍棄自己而保全男人孩子的家庭婦女,就是一個丟開社會而甘愿窩在家里的家庭婦女。
宋雅琴跟男人說,看來這個家只能犧牲我啦。
男人說,孩子考上高中你再去找一份工作。
宋雅琴跟男人說,那你不要嫌棄我不拿工資整天在家里吃閑飯。
男人說,你是在家里上班,我的工資有一半是你的,你沒有在家里吃閑飯。
宋雅琴說,你不嫌棄我就好,你不說我在家吃閑飯,我就安心了。
男人說,你不要嘮叨就好,我在看報紙呢。
宋雅琴離開男人,走進孩子房間,去跟孩子說話。
宋雅琴跟孩子說,媽媽回家全都是為了你。
孩子說,媽媽就是課本上說的那種偉大媽媽。
宋雅琴跟孩子說,都說天下媽媽最偉大,其實找不出幾個像媽媽這么偉大的媽媽。
孩子說,媽媽就是那個天下第一偉大的媽媽。
宋雅琴跟孩子說,你一定要考上省重點高中,不要讓我們家掏一分錢買分。
孩子說,媽媽你不要嘮叨就好,我要看書學習了。
宋雅琴猛然一下回家來,像一個被單獨丟進曠野上的人,心里空洞洞的沒有一點底,見著男人想跟男人說一說,見著孩子想跟孩子嘮一嘮。說著說著,說話語氣變了,說話視角變了。語氣變成商討式。視角變成仰望式。
說來,宋雅琴辭職回家做全職太太,與社會流行的全職太太還是有一些區(qū)別的。這主要體現在年齡上與家庭經濟上。人家做全職太太的多是年輕漂亮的女人,嫁一個有錢有地位的老公,花錢不用憂愁,家務活不用伸手,整天供養(yǎng)在家里,說是家庭的陳設花瓶可以,說是男人的生活情侶也可以??傊@樣的女人給人一種懸空的感覺、擺設的感覺。宋雅琴有什么呀,是一個已近中年的黃臉婆不說,男人掙一份工資也是顧上不顧下、顧前不顧后。家里買房欠下來的幾萬塊錢總要還上吧?一家三口人每天的一日三餐總要顧上吧?孩子上學的一大堆學雜費總要交上吧?社會上各種錯綜復雜的關系總要往來吧?宋雅琴扳著手指頭盤算來盤算去,這些花錢的地方哪一樣都節(jié)省不下來,唯一能夠節(jié)省下來的就是自己不買新衣服,不買化妝品,不去劇院看電影、聽音樂。沒有單位上班,很少串門走親戚,穿新衣服與穿舊衣服出門沒什么區(qū)別。整天在家面對男人孩子,素面朝天正好,往臉上涂呀抹呀的白浪敗錢。
宋雅琴辭職回家后的每天生活大致是這樣:早上六點鐘起床做好早飯,先喊醒孩子吃過早飯去上學,再喊醒男人吃過早飯去上班。孩子出家門在前,男人出家門在后,一個是七點半鐘上課,一個是八點鐘上班。宋雅琴喜歡下午出門買菜,早上不去菜市場,男人孩子走后,自個兒吃罷早飯,就開始忙家務事,洗刷碗筷,整理床鋪,擦抹家具,清潔地板,一樣一樣地忙,有條不紊地忙,煩瑣而乏味地忙。待這些日復一日的家務活忙利落,差不多到了十點半鐘。接下來就是擇菜、洗菜、切菜、燒菜、燒飯,趕中午一頓飯菜忙出來正好挨近十二點。這時候,男人孩子就要下班下學回家來吃飯。早上男人孩子不一起出門,中午爺倆一起回家的次數很多。那一年,家從西部地區(qū)搬過來,孩子上學從西部學校轉過來,一個小女孩早晚上學下學不放心,宋雅琴來回跑著上班沒空閑,都是男人去學校接送。現在孩子大了,學校近了,不用送不用接,男人卻養(yǎng)成習慣,中午下班去孩子學校門口打一頭,正好能趕上孩子放學一塊回家。孩子跟男人長得像,不是一般地像,五官、身架、腳手,哪個地方長得都像。門一響,門一開,宋雅琴就像看見一只大羊帶著一只小羊,或者一頭大豬帶著一頭小豬,就是怎樣去看都不像爺倆兒。這時候剛過中午十二點,客廳里的電視上正播放著中央一套的午間播報。男人在政府部門工作,晚上七點檔的新聞聯播和中午十二點檔的午間播報,是要每天必須收看的,與吃飯睡覺一樣重要。男人經常跟宋雅琴說,我們這種人有兩個生命,一個是生物生命,一個是政治生命。要是一個人的政治生命完結了,那這個人的生物生命也就完結了。維持一個人的生物生命靠的是飯菜,維持一個人的政治生命靠的就是要從中央一套及時了解國內外發(fā)生的大事小事。男人回到家,總是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看午間播報,先吃政治生命所需要的飯菜,再吃生物生命所需要的飯菜。孩子跟男人不一樣,只有一個生物生命,走進家門,兩眼圓睜,一個勁兒地往飯桌子上直視,一樣一樣地檢查菜肴。
男人說,還是老婆好,早早地打開電視等著我。
孩子說,還是媽媽好,一頓飯燒這么多好吃的。
其實客廳里的電視機從早上到現在一直打開著,宋雅琴在家一邊做家務活一邊要看中央一套的這么兩檔電視節(jié)目。一檔是《夕陽紅》欄目里各式各樣的生活小竅門,一檔是《天天飲食》里各式各樣的美味佳肴。家里的擺設刻板,常年一成不變,電視上的各式各樣生活小竅門學過來,點綴其間,就像荒原上看見一朵野花,能夠愉悅心情,令人眼前一亮。比如說,不穿的褂子后襟剪下來做成椅套,花色不一,式樣不一,時尚而突兀,花哨而實用。對他們爺倆來說,家就是一個睡覺的地方,像旅館里的一間客房,白天一整天在辦公室或學校,晚上回家睡一覺,隔天早上接著往外走。男人孩子最關注的是一日三餐都有哪些好吃的。因而相比較而言,《天天飲食》對宋雅琴幫助會更大一些,也更實用一些。電視上節(jié)目主持人與廚師一起教些什么菜,只要前后過程不是太復雜,只要材料容易準備不是太貴,她都會照著葫蘆畫一次瓢,嘗試著做一下。一樣沒吃過的菜肴端上來,有時候男人孩子說好吃,有時候男人孩子說不好吃。好吃與不好吃,只要男人孩子評價了,宋雅琴都高興。男人孩子對菜肴的肯定,就是對她勞動的肯定。男人孩子對菜肴的否定,同樣是對她勞動的關注。宋雅琴要的不只是男人孩子對自己的肯定,更多還是對自己的關注。
晌午吃罷飯,孩子接著去上學,男人放下飯碗,嘴里打著哈欠就往床上摸。一年四季,春夏秋冬,男人午飯后的一場午覺是從來沒有少下的。孩子下午一點鐘去上課,男人下午兩點鐘去上班。小城市自有小城市的好處,家就像一個道路中途的加油站,男人中午回家加一加油,下午再去上班,孩子中午回家加一加油,下午再去上課。要生在大城市不管上班上學,早上走出家門晚上才能回家。宋雅琴就是那個加油站的工作人員。男人孩子中午吃過飯,這之后的兩個小時,就屬于她與電視機單獨相處的時間。宋雅琴不去聽電視上的新聞,不去聽電視上的音樂會,只看電視連續(xù)劇,只看韓國電視劇??错n國電視劇也是有選擇的,不看韓國愛情劇,不看韓國歷史劇,只看韓國的家庭劇。韓國青年男女在愛情的表達方式上,與宋雅琴他們這一代人的愛情觀差別很大,耳朵聽著對話很別扭,眼睛看著畫面不習慣。那部中央臺播放的《愛情是什么》,宋雅琴看兩集就放棄了。像《大長今》這樣的歷史劇,她同樣是看不下去,韓國的歷史如同韓國的菜肴一樣,虛幻而不真實,花哨而不實用。宋雅琴自己跟自己說,我看這些亂七八糟的干什么?宋雅琴喜歡看《澡堂老板家的男人們》《人魚小姐》《黃手帕》這樣的家庭劇。她不怕集數多,一集趕一集,能連續(xù)看上幾個月;她不怕情節(jié)拖沓,一個場景,幾個人,半個小時不變樣。她喜歡韓國家庭劇的生活基調,東家長西家短,七大姑八大姨,劇里的各色人物就是現實生活中的一個個鄰居。宋雅琴一部趕一部家庭劇往下看,就是與一個個鄰居交往。宋雅琴不是一個冷靜的旁觀者,而是深陷其中,與他們一起生活,與他們一起歡笑。宋雅琴收看韓國電視劇,是她封閉現實生活的拓展,又是她單調情感生活的豐富。宋雅琴做過一個精確統(tǒng)計,中國版的韓國電視劇,《澡堂老板家的男人們》83集,《人魚小姐》190集,《看了又看》158集。收看韓國家庭劇,一集趕一集像是跑一場馬拉松,耗時是耗時,磨人是磨人,就是過癮,就是輕松。
一天二十四小時,宋雅琴差不多有二十個小時待在家里,每天固定的出門就是下午去一趟菜市場。一趟菜市場差不多需要兩個小時,宋雅琴在菜市場上與菜販子不停地周旋,買一點價格便宜的菜,買一點分量充足的菜。從前家里買菜也是宋雅琴買,那是去單位上班過后,偷偷摸摸地去一趟菜市場,心急火燎的,哪會有功夫南街北街地挑選菜,哪會有功夫這家那家地討價還價?,F在有的是時間,有的是時間轉悠菜市場,有的是時間跟菜販子討價還價。宋雅琴從前喜歡趕早菜市,買剛上市的鮮枝嫩葉的菜,現在喜歡趕晚菜市,買剩下來的蔫頭耷腦的菜。不要看一個是早菜市,一個是晚菜市,不要看一家三口人一天就那么二三十塊錢的菜金,兩廂一對比,少說有四五塊錢的差價吧。不要小看這么一點小差價,日積月累就是一個大差價。不要小看每天節(jié)省這么一點錢,放在宋雅琴身上就是她艱辛付出的回報,就是她人生價值的體現。趕上雙休日,男人想替宋雅琴去一趟菜市場,宋雅琴會毫不猶豫地阻攔說,你一個大男人家上菜市場會買什么菜呀,還不是該買的不買,不該買的瞎買,浪敗錢。男人要去買菜就上早菜市,要買就買鮮枝嫩葉的菜。可在宋雅琴的認知里,真不覺得早菜市比晚菜市好,真不覺得鮮枝嫩葉的菜比蔫頭耷腦的菜好。
宋雅琴在菜市場與在家里判若兩人。家里的宋雅琴文弱安靜,說孩子不用高聲,說男人更是慢聲細語,很少吵孩子或跟男人吵架,典型的賢妻良母型女人。菜市場上的宋雅琴是另外一個女人,像兇神,似潑婦。宋雅琴下午上菜市場,第一步會在菜市場前后左右轉上那么一圈子,細心觀察一遍今天菜市場的大致情況,而后在心里盤算好要買些什么菜;第二步去選擇好的一處攤位上,先與菜販子說明要買什么菜,再經過一番漫長的討價還價把價格壓下來;第三步把需要挑選的青菜“嘩啦”一把攬在跟前,而后再慢慢挑選看上眼的。宋雅琴這么一種做派去菜市場買菜,人家賣菜的當然有意見,發(fā)生口角是正常的。菜販子說,沒見過你這樣買菜的,不出價錢,還想買好的。宋雅琴說,誰上菜市場買菜不想買好的,不想買便宜的。菜販子說,買菜的我天天見多了,就是沒見過你這么霸道的??梢哉f宋雅琴每天去菜市場差不多都要與賣菜的吵一架。吵架歸吵架,宋雅琴沒有理虧的所在,她不想占別人的斤兩,也不想占別人的零頭。一分錢,一分貨。為理爭吵,爭吵后理還在。宋雅琴與菜販子爭吵時不生氣,反倒笑瞇瞇的,一副職業(yè)的表情,好像爭吵是她上街買菜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宋雅琴晚上睡得早,吃罷晚飯,洗刷出鍋碗瓢盆,清洗出換洗衣服,八點半九點鐘的樣子,就上床睡覺了。晚上,男人看電視,孩子學習。孩子說,媽媽有福氣,晚上想睡多早睡多早。宋雅琴說,媽媽白天忙一天累了,就是要早一點睡覺。孩子問,媽媽天天閑在家里累什么呢?宋雅琴說,我今天下午去菜市場買菜就花費兩個半小時,你說媽媽累不累?男人問,上菜市場買一趟菜干啥要這么長時間呀?宋雅琴說,你以為天天上菜市場買菜好買的呀,哪一樣菜不要精挑細選呀?宋雅琴沒有跟男人孩子說,她在菜市場上跟菜販子討價還價的事,更沒有跟男人孩子說,她在菜市場上與菜販子吵架的事。
宋雅琴每天去菜市場與菜販子吵一吵架,是她發(fā)泄的一種渠道,也是她生活的一種需要。一個中年女人哪兒能每天只有溫順的一面,哪兒能沒有心理失衡的時候。只不過宋雅琴把溫順的一面留在了家里,失衡的一面拋在了菜市場。
宋雅琴睡覺喜歡打呼嚕,時斷時續(xù),忽上忽下,九曲十八彎。一個漫長的夜就在這飄忽不定的呼嚕聲中消逝去。
三
一轉眼三年過去,男人從一個小科長提拔為一個局的副局長,孩子順利地考上省重點高中。宋雅琴自己呢,進入中年一天天變老,一天天珠黃,整天待在家里像一個時尚的老宅女,心里卻常生不甘,憑什么我就整天待在家里,憑什么我就不去工作。就是在這種心理驅使下,宋雅琴才想著離家出走,去租房屋,去找工作,自己過自己的生活。這之前,宋雅琴有過兩次離家出走的經歷。不過宋雅琴這兩次離家出走,男人孩子都不知道,一個人悄悄地走,又一個人悄悄地回。
頭一次,宋雅琴就提著這只包,包不大,醬黑色,點綴幾道黃條紋,上面印著“五洲旅行”的奇怪字樣。有一年,男人單位集體去皖南旅游,旅行社每人發(fā)了一個這樣的包,包個頭小,質量差,從旅游地買一點土特產臨時用一用。男人把這只包提回家,宋雅琴沒舍得扔,洗干凈留下來,不想會真的派上用場。“五洲”包里塞著幾件換洗衣服,還有牙刷、牙膏、梳子、毛巾什么的生活必需品。
宋雅琴離家出走干什么?無非是想離開纏裹手腳的家,還有惹人心煩的男人孩子。煤城就是有這么一條好處,城市包裹著農村,農村包裹著城市,不用走很遠的路,就能找到農村,就有廉價出租房屋的地方。煤城跟其他城市還有一處不一樣,在城區(qū)很難租得到房屋,只能去被城市包圍著的農村租。這一點宋雅琴事先了解,心中有數,她提著“五洲”包一下就找到出租房屋的地方。這個地方叫陳家崗,離開主干道往里走二十米,就走進一片房屋的迷宮里。東西不見一條筆直的路,南北不見一條筆直的路,每一條路都像樹根一樣,糾纏盤繞,彎彎曲曲,不規(guī)則地連接著每一座房屋,而后伸進每一戶人家。這里的房屋,高矮不一,新舊不一,式樣不一,朝向不一,前后錯落,高低參差,視覺里就是一團亂,頭腦里就是一團迷。這里的每戶人家都盡可能地把屬于自家的地盤蓋滿房屋,加高樓層,而后出租出去,坐收漁利。外地來這座城市的農民工要在這里租房屋,外地來這座城市的小商小販要在這里租房屋,還有一部分暗娼、傳銷人員要在這里租房屋,更主要的還有一部分家長帶著孩子上學要在這里租房屋。附近有一所省示范高中,全市招生,那些家住西部地區(qū)的孩子就不能來回跑,就需要家長陪著在這里讀書求學。五方雜處,各色人等??傊畞磉@里租房屋的什么人都有??上袼窝徘龠@樣離家出走來這里租房屋的女人不多見。
迷宮似的房屋,彎彎曲曲的小路,早走得宋雅琴暈頭轉向,心生恐懼和悔意,想退縮不知道該往哪里去退縮,想向前又不知道該往哪里租房屋。前面又是一戶人家,宋雅琴遲疑一番,推開一扇大鐵門,探頭往里一看,一位老太太站在院落里正用渾濁不明的眼神看著她。宋雅琴心里一凜,聲音顫抖著問,我想租一間房屋,不知道你家這里有沒有?老太太渾濁的眼里聚集起一團亮光,把宋雅琴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平常宋雅琴是一個素面朝天的女人,今日一反常態(tài),嘴唇涂上口紅,臉蛋搽上白粉,眼上畫出眼影,鬼魅一般。宋雅琴就是覺得離家出走的宋雅琴,跟待在家里的宋雅琴不是一個宋雅琴。待在家里的宋雅琴是一個拴進套子里的宋雅琴,走出家門的宋雅琴是那個鉆出套子的宋雅琴。老太太問,你是一個人租房屋,還是帶著孩子一起租房屋?宋雅琴問,我一個人租房屋,與帶著孩子租房屋有什么區(qū)別嗎?老太太說,那差別可就大了,你一個人租房屋一個人住,帶著孩子租房屋最起碼兩個人住吧?宋雅琴說,我一個人住與帶著孩子一起住,不是都給你一樣的房租錢嗎?老太太說,那可不一樣。宋雅琴問,怎么會不一樣呢?老太太說,你一個人住,租金少一點,要是帶著孩子一起住,租金會多一些。宋雅琴說,我從來沒聽說過這么租房屋的,不知道這是誰家的道理。老太太說,我就是這么規(guī)定的道理。宋雅琴遲疑了一下,覺得不是跟老太太爭辯道理的時候,也沒有必要跟老太太爭辯這個道理。
宋雅琴說,我一個人住。
老太太說,這就好。
這是一座五層樓,地盤狹窄,樓房長得瘦條條的,黑乎乎的,陰森森的,像是一個不會喘氣而又活著的巨型怪物。整座樓安安靜靜的,像是一個房客都沒有。整座樓又像嘈嘈雜雜的,每個房間都擠滿房客,只是外面一個人沒見著。從東邊的樓梯走上去,老太太把宋雅琴安排在二樓的緊西頭。老太太說,這一間房屋安靜,最適合單個女人住。宋雅琴跟在老太太身后,一步步遠離現實,像是走在夢境里。打開房屋,一張床占據房屋一大半,床單鋪得好好的,被子疊得好好的,蚊帳掛得好好的,床邊靠窗有一個梳妝臺,還有一只胖乎乎的三人沙發(fā)。床單是紅色的,枕頭是紅色的,蚊帳是紅色的,窗簾是紅色的,梳妝臺是紅色的,沙發(fā)是紅色的,整個房間布置得艷俗而曖昧。宋雅琴說,我租房屋,不住旅館。老太太說,我這里是租房屋,不是開旅館。宋雅琴說,床單、被子、枕頭、蚊帳什么的,我自己買,不用你準備。老太太說,這些都是現成的,你用我不會多收房租錢。宋雅琴說,別人的東西我用不習慣。老太太“噢”一聲說,你這樣的女人,我可是頭一回見著。宋雅琴覺得老太太話里有話,藏山隱水,不愿把話說透徹。
宋雅琴說,我有一點潔癖。
老太太說,是女人多少都有那么一點潔癖,不過入了這一行就不應該有潔癖。
宋雅琴問,我入了哪一行?我租房屋有錯嗎?
老太太說,你哪一行都沒入,你租房屋哪里會有錯。
老太太猛然變成一個通情達理的老女人,告訴宋雅琴不要慌交房租錢,你可以先試住兩天,覺得這里方便滿意,你再交房租錢不算遲。宋雅琴一時拿不定主意,是不是真的愿意住在這里,是不是真的愿意跟這樣一個老太太打交道,甚至都不能明確是不是真的要離家出走,是不是真的要離開男人孩子。老太太輕手輕腳走下樓,宋雅琴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盤算著歇一歇再做決定不算晚。
令她沒有想到的是,自己不知不覺坐在沙發(fā)上睡著了。不知過去多長時間,一覺醒過來,陽光斜斜地照進玻璃窗戶,火焰一般地在宋雅琴身上燃燒起來。宋雅琴慌張起來,想著趕緊回家去,最起碼要趕在男人孩子下班放學前面。
這時候,門外走廊傳來一陣腳步聲,慌亂而急促,拖沓而潦草。宋雅琴斷定不是老太太的,可又確定不了是不是老太太慌張所致。老太太慌張什么呢?不是老太太又會是誰呢?腳步聲停落在門外,敲門聲遲緩而猶豫。宋雅琴打開房門,見是一個年逾半百的老男人。老男人見著宋雅琴,滿臉羞紅,不好意思地說,是吳老媽叫我來的。宋雅琴問,誰是吳老媽?老男人說,這里的房東。宋雅琴問,吳老媽叫你來干什么?老男人說,你說我來干什么?宋雅琴問,你來干什么我怎么會知道?老男人一下語塞,說不出來話來,伸出舌頭反復舔著干裂的嘴唇,一雙眼淫蕩地盯著宋雅琴,像是一條餓狗見著一根肉骨頭,一時半刻不知道從哪里下口。宋雅琴明白老男人來干什么了,也明白房東把她當成一種什么女人了。宋雅琴四肢痙攣,牙齒顫抖地說,你快點出去,我不是你想的那種女人。老男人站著不動,有點固執(zhí)地說,吳老媽從來不會騙人,她叫我來找你就不會找錯人。宋雅琴說,你不出去我就喊人啦!老男人說,吳老媽在下面把著門,你就是把老天喊得塌下來,也不會有人走上來。老男人“嘩啦”一下,從口袋掏出一沓錢說,你要好多錢我給你好多錢。宋雅琴說,我不要你一分錢,你快點滾、滾,滾出去。宋雅琴說話聲調都不像自己的了。老男人說,不要錢照(行),讓我滾出去休想,該我付給吳老媽的一份錢我都給過了。老男人把錢揣進口袋里,兩手輕輕一推就把宋雅琴推倒在床上。宋雅琴喊,快來人哪!老男人不管宋雅琴喊叫,伸手去脫宋雅琴的衣服,一邊脫一邊說,你個女人喊什么呀,該給好多錢我一分錢都不會少你的。宋雅琴兩手護著自身,兩腳輪番去踹老男人。老男人一身肥肉,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宋雅琴拼命地叫喊,快來人救我呀!
宋雅琴的頭發(fā)亂了。
宋雅琴的扣子開了。
宋雅琴依舊不依不饒地叫喊,快來人救我呀!
“咚、咚、咚”,房東應聲跑上樓來,手里舉一頂鋼精鍋蓋子,“哐當”一聲就砸在老男人頭上。老男人撒手松開宋雅琴,呆愣愣地捂著腦袋,問老太太,吳老媽你打我干什么呀?房東說,專打你個不長眼的。老男人說,我怎么不長眼啦?老太太說,有你這么睡女人的嗎?人家不愿意,就是看不上你。宋雅琴驚慌失措地癱軟在床上,一雙眼神乞求似地看著老太太說,我真不是那么一種女人呀。老太太說,算我看走眼啦,頭一個月的房租費免了。老男人敗下興來,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老男人問吳老媽,那我先走啦?老太太說,你不走還找打呀。
第二次,宋雅琴離家出走,走出家門直接去找工作。有過上一次離家出走的經驗,她知道租房屋不是太難,最難的還是找工作。租房屋,只要口袋里有錢,遠一點近一點,貴一點賤一點,總能租到。找工作,就算最臟最累的一份工作,就算工資待遇最少的一份工作,一時半刻都不一定能夠找得著。不過她心里還是大致有一處地方的,那就是立交橋南頭的一座大樓里。時常宋雅琴出門乘坐公交汽車路過立交橋,透過車窗能看見這座大樓的外面懸掛著五花八門的招牌,其中就有幾塊開設各種醫(yī)院的。開設醫(yī)院就需要醫(yī)生護士,宋雅琴恰巧就是一名護士。在這個人世上,各色人等都是成千上萬,相比較醫(yī)生護士還是不多的。她有信心有把握能夠在這么一座大樓里找到一份適合自己而自己又滿意的工作。
宋雅琴家所處的位置是這座城市的中心地帶,出小區(qū)大門過一條馬路就是市廣播電視大樓,往東走上五十米就是市政府大樓,再往東走上五百米就是礦務局大樓,接著往東走上二百米往北一拐就是立交橋。也就是說,宋雅琴走出小區(qū)大門,往東走上不足兩里地就是立交橋。她要是去立交橋南頭的這座大樓里找工作,連立交橋都不用走過去,直接穿過一條連接立交橋的南北馬路,就能走進大樓里。宋雅琴第二次離家出走,走的就是這么一條路線,前后不足一刻鐘。大樓外面懸掛的招牌顯示,三樓有一家現代中西醫(yī)研究醫(yī)院,宋雅琴徑直走上去。院長室開著門,辦公桌前坐一位身穿白大褂的瘦男人。宋雅琴問,你是院長?瘦男人問,請問你有什么事?瘦男人一嘴黃牙,說話舉止卻很有禮貌。宋雅琴說,我是護士,想來你們醫(yī)院找工作。瘦男人慌忙站起身子說,歡迎,歡迎,我們這里正缺少像你這樣年齡的護士。宋雅琴說,這么說我來你們醫(yī)院找工作找對了門。瘦男人說,那是,那是,像你這樣年齡的護士,其他醫(yī)院恐怕不想要,我們這里卻是求賢若渴呀。宋雅琴不解地問,你們醫(yī)院為什么想要我這樣年齡的護士呢?瘦男人說,這是我們醫(yī)院特殊的工作性質所決定的。宋雅琴問,你們醫(yī)院與其他醫(yī)院有什么不同呢?瘦男人說,這個你來我們醫(yī)院上班就知道了。瘦男人像個守株待兔的農夫,滿臉激動,兩眼發(fā)光,索性走出座位,站在宋雅琴面前。
請問你結過婚嗎?
結過婚。
請問你生過孩子嗎?
生過孩子。
這樣蠻好,這樣蠻好。
瘦男人一陣蠻腔蠻調,宋雅琴更糊涂了。
我在你們醫(yī)院做護士跟結沒結過婚、生沒生過孩子有什么關系呢?
那關系可就大了。結過婚說明你知道男女之間是怎么一回事,生過孩子說明你知道女人懷上孩子是怎么一回事,這是我們醫(yī)院醫(yī)生護士必須具備的兩種經歷。
我不明白你們醫(yī)院是醫(yī)治什么病人的?
過一會兒你就明白了。
瘦男人伸出一只右手說,你的證件我看看。
宋雅琴問,什么證件?
瘦男人說,畢業(yè)證書、護士執(zhí)業(yè)資格證書、護士上崗證書,三證齊全,這是做一名護士最基本的。
宋雅琴說,我忘記帶了。
宋雅琴手上依舊提著“五洲”包,里邊只裝著換洗衣服什么的生活品,其他任何證件都沒有帶。
瘦男人說,不會沒有吧?
宋雅琴說,我家離這里不遠,我回家去拿,一會兒就回來。
瘦男人說,真有你明天帶來,真沒有也不要緊,我先領你去治療室看一看。
院長室旁邊就是治療室。推開治療室門,里邊一排又分隔出三個小隔間三個小房門,第一個房門上寫著:激光治療室;第二個房門上寫著:藥物治療室;第三個房門上寫著:無痛人流室。宋雅琴一下明白了。所謂激光治療,是用激光去治療男人女人的各種性病。所謂的藥物治療,是用中藥去治療男人女人的各種性病。所謂無痛人流,更是不言自明了。她畢竟在醫(yī)院做過二十年護士,一些稀奇古怪的男人女人性病,一些稀奇古怪的治療性病方法,就算沒有見過,也聽別人說過吧。三間治療室的房門都關著,宋雅琴站在外面好像能夠聞見一股從激光治療室彌漫出來的激光燒焦人肉的焦煳味道,摻雜著從中藥治療室彌漫出來的人肉腐爛的腥臭味道。從無痛治療室彌漫出來的則是無數人流女人的呻吟聲及無數人流嬰兒的哭泣聲。無痛之痛乃為大痛。宋雅琴臉色蒼白,兩腿發(fā)抖,一種莫名的恐懼在心生蔓延開來。
瘦男人說,三間治療室里都有病人,想看哪一間隨便你。
宋雅琴嘴巴哆嗦得說不出來話,更是哪一間治療室都不敢進。
瘦男人哈哈笑起來說,我早看出你是一個冒牌護士,來我們這里看病不好意思說出來。
宋雅琴辯解說,我是護士,我不是病人。
瘦男人說,你要真是一個護士,那你害怕什么呀?你這種冒牌的良家婦人,我哪一天見不著?
宋雅琴后來是怎么跑出這座大樓的,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了。瘦男人說出的一句話,她倒是清楚地記著。瘦男人說,我們的設備,我們的中西醫(yī)藥物,可以說都是國內目前治療性病最先進的,我還是奉勸你一句,早一天治療,早一天治愈,早一天解除肉體精神上的痛苦,早一天得到幸福。
四
這是宋雅琴第三次離家出走,也是第一次真正地離家出走。有過上兩次離家出走的經驗,宋雅琴這一次從容許多,自信許多。她心里有數,知道下一步該去哪里租房屋,該去哪里找工作,最起碼在租房屋、找工作方面積累了不少反面經驗吧。比如說,宋雅琴手上提著的“五洲”包里,除去換洗衣服、牙刷、牙膏、梳子、毛巾,就有她的衛(wèi)校畢業(yè)證、護士執(zhí)業(yè)證書、護士上崗證書。這就是她吸取上次尋找工作的經驗教訓改進的,也是她離家出走以后找工作必需的。
小區(qū)大門所面臨的一條東西路,是貫穿這座城市東部西部的一條主干道。市廣播電視大樓、市政府大樓、礦務局大樓,都坐落在這條路的南面。小區(qū)在這條路的北面,宋雅琴走出小區(qū)大門直接往東走,需要路經建設銀行大樓、鐵四局六公司大樓、市郵電局、市聯通大樓、市衛(wèi)生局大樓、新錦江飯店大樓、市財經大樓、中國人民銀行大樓等一些這座城市的標志性建筑,再往前就是立交橋。這么一截兩里路的長度里,塞上這么些大樓,其擁擠程度可想而知。從前每座大樓四周都有一個院墻圍著,更是顯得零碎與凌亂?,F在扒除圍墻,拓寬路面,落在宋雅琴眼里反倒陌生起來,像是走進另一個夢境中。前后有幾年時間,宋雅琴沒有走過腳下的這條路,或者說宋雅琴過去從來就沒走過腳下的這條道路。從前宋雅琴上班,來回都是往西邊去。偶或上一趟東邊街里,也是乘坐公交車。宋雅琴這些年一直生活工作在西部,像是與這座城市的東部一點關聯都沒有。眼前的這些大樓是什么時候蓋起來的,圍墻是什么時候扒掉的,更是與她一點關聯都沒有。一個人與一座城市的關系大抵就是這樣子,容易建立物質上的聯系,卻很難建立情感上的聯系。城市的鋼筋水泥大樓,城市的柏油瀝青馬路,堅硬硬的,冷冰冰的,缺少柔軟,沒有體溫,一個人很難與它融合,有的只是陌生與對立,孤獨與絕望。
眼前就是立交橋,宋雅琴準備穿過立交橋一直往北走。她打定主意,租房屋還去陳家崗,要是有可能還去租那個吳老媽家的房屋。自從第一次離家出走到現在,她慢慢地把許多事情想清楚了。那天她嘴唇涂得艷,臉蛋搽得白,眼影畫得濃,怪不得吳老媽把她當作一只撲棱棱到處亂跑亂飛的野雞,怪不得那個老男人綠頭蒼蠅似的嗡嗡嗡地直往身上撲。
宋雅琴做姑娘時,是個守規(guī)矩略顯刻板的女孩子。她看上的男孩子,沒有勇氣去追求,看上她的男孩子,她沒有勇氣去答應。二十五歲那一年,熟人介紹她與現在的丈夫認識,兩人見面三句話沒說完,她就把頭點下來。宋雅琴結婚后更是一個良家婦人,燒鍋做飯,相夫教子,像是這個世界再也不存在其他的男人。那時候孩子小,宋雅琴在廠職工醫(yī)院跟著醫(yī)生一起三班倒,家與醫(yī)院、醫(yī)院與家來回跑,趕上值班就要在醫(yī)院待一夜。照顧不了家是小事,照顧不了孩子是大事。她找院長想調一個大班上。院長說,你等一個月,等藥庫里缺人,你去看藥庫??磶旆康氖且粋€老女人,過一個月辦退休,位置就能騰出來。一個月過去,藥庫的位置是騰出來了,去的卻是別人不是她。宋雅琴找院長問理由,院長說這是廠領導親自安排的,我一個小院長不能不聽廠領導話吧?宋雅琴覺得院長說話在理,廠領導想讓他當院長他是院長,不想讓他當院長他就不是院長。沒過多久,這件事的真相浮出水面,原來新進藥庫的女人跟院長有一腿。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倆有上一腿的呢?知道底細的一位女同事說,也就這個女人進藥庫的前后一段時間。很顯然,跟院長睡覺是這個女人進藥庫的一個條件。宋雅琴比新進藥庫的女人年輕漂亮。宋雅琴很慶幸自己沒有進藥庫,她不想做一個與院長有染的女人,她不想做一個被同事在背后說三道四的女人。知道底細的女同事問宋雅琴,當初院長許諾你進藥庫,真的沒有暗示你什么嗎?宋雅琴仔仔細細地想一想,真的想起一件事。就是院長許諾宋雅琴的那一天,院長說要帶著她一起去吃飯。宋雅琴說,我家孩子沒人帶,我下班急著要回家。院長說,請吃飯的是藥品供應商,往后你在藥庫里就要經常跟他們打交道。宋雅琴說,那是我進藥庫以后的事,現在不是還沒有進去嗎?院長說,怕是你進藥庫以后再與他們聯系就晚啦。院長是個怕老婆的男人,在家里說話做事伸不開腸子,在醫(yī)院里說話做事也含含糊糊的。宋雅琴沒有答應跟著院長一起去吃飯,院長也就沒有把話進一步往明處說。宋雅琴記得那一天,院長前腳走出醫(yī)院,新進藥庫的女人后腳跟出去,想必他倆就是那一天好上的。宋雅琴不明白,院長會跟這個女人怎么說話。自己不能明白,這個女人怎么就能明白呢?看來在男人女人的問題上,自己真的太遲鈍了。院長總不會明目張膽地說想跟自己睡覺吧。想一想,院長那一天跟往常還是有些不同的。比如,吞吞吐吐的話語,躲躲閃閃的眼神。只不過都被自己粗心大意地忽略過去罷了。
院長與新進藥庫女人之間的那一腿,不久就被院長老婆覺察出來。一天上午,有個女人帶著兩個小伙子氣洶洶地走進醫(yī)院。兩個小伙子穿著一樣,長相一樣,是一對雙生子。這么一對雙生子跟著這個女人,二話不說,直接闖進藥庫,一人扯一只胳膊就把藥庫里的女人從藥庫里架出來。藥庫女人拼命地喊叫,你們是誰?你們干什么?院長調來不長時間,家不住在廠里,老婆也不在廠里上班,宋雅琴不認識院長老婆,不認識院長的這么一對雙胞胎小舅子,醫(yī)院里有同事認識,院長躲在辦公室里不出門阻攔,其他人也不出門阻攔。宋雅琴不明就里問同事,你們怎么不出門管一管呀?同事說,這是院長的家事,我們管不著。醫(yī)院大門前有一口臭水塘,雙胞胎架著藥庫女人就往那里去。藥庫女人殺豬一樣地吼叫,我跟院長是清白的,不相信你們去問院長。院長老婆冷著臉,依舊不說話。兩個小伙子扯著藥庫女人來到臭水塘邊上,藥庫女人感到兇多吉少,拼命地掙扎說,我跟院長睡覺,是院長勾搭我,不是我勾搭院長。院長老婆笑一笑問,你不是說跟院長清白嗎?藥庫女人說,院長說我不讓他進褲襠,他就不讓我進庫房。院長老婆右手一揮,兩個小伙子一推一松,藥庫女人一頭撲進臭水塘里。臭水塘齊腰深,藥庫女人站在臭水里一邊撲騰一邊顫抖。面對突然降臨的災難,藥庫女人驚慌失措不知道怎么辦。院長老婆說,我勸你快一點離開藥庫,快一點離開醫(yī)院,否則下一次就拴一塊石頭把你沉進臭水塘里喂泥鰍。臭水塘里不生魚,不生蝦,只生泥鰍。
院長老婆帶著雙胞胎弟弟打道回府。藥庫女人爬上臭水塘,水嗒嗒地一路哭回家。
男人女人的這檔子事就這樣,沒人去戳破,人人心知肚明,卻視作不存在。要是有人掀開一處拐角,一下子就會滿城風雨,眾人聲討。廠領導出面,把藥庫里的女人調出藥庫,調出醫(yī)院。院長恩準宋雅琴接替進藥庫,她不去。院長問原由。
宋雅琴說,我不敢。
院長說,我讓你進你就進,有什么不敢的?
宋雅琴說,我害怕你老婆。
院長說,你不用怕,我去法院起訴跟她離婚了。
宋雅琴說,你要是離婚,我就更不敢進藥庫了。
院長說,我離婚你就不用害怕那個女人了。
宋雅琴說,我害怕你。
宋雅琴說她害怕院長,其實是害怕男人。丈夫是她親密接觸的唯一男人,其他任何一個男人都休想走進她的生活,波動她的情感。在工作中,那些男性同事都是沒有性別的中性人,他們之間只有工作上的合作,沒有情感上的一絲一毫共鳴。辭職回家這三年她更是一個男人不接觸,每天下午出家門上一趟菜市場,滿眼都是各種青菜、活著的雞鴨、僵死的魚蝦,像是一個喘息的男人女人都不見。前兩次離家出走,是宋雅琴人生中的別樣經歷——那個精于世故的吳老媽,那個滿臉淫蕩的胖男人,那個滿眼猜疑的瘦院長。兩次經歷是心驚肉跳的,有驚無險的,可又是特別受用的。好多天過去,險情消失,驚恐消失,宋雅琴經常地回想起這么三個人,特別是那個膽敢冒犯她的胖男人。憑借一個女人的直覺,胖男人算是一個守規(guī)矩的男人,要不他不會在她面前紅臉,要不他不會在她面前顯得不自在。至于后來胖男人動粗,把她推到在床上,伸手去撕她的褂子,上手去脫她的褲子,按照宋雅琴理解,那是一個男人睡不上女人發(fā)急了。這種情況在宋雅琴男人身上也發(fā)生過,大致情況是一樣的,那是男人想睡她,她卻不想跟男人睡。
政府部門都一樣,中午不給請客,不讓喝酒,招待應酬一律放在晚上,一律安排在周末。一般情況下,男人每天晚上都不回家吃飯,每個周末都有各種各樣的活動安排。周末時間充裕,請吃的單位或個人,就不能只安排吃飯喝酒這么簡單了。比如說,可去附近風景區(qū)玩一玩,吃一吃,喝一喝,回頭再帶上一點土特產。玩一玩,吃一吃,喝一喝,受用的是男人。帶回家的土特產,受用的就是老婆孩子了。男人要是連著幾個晚上回家吃飯,或者連著幾個周末不外出活動,女人都覺得心不安。是男人在工作上出了問題,還是在社會上得罪了某些人?工作一天,男人想喝一點酒,想在酒桌上跟一幫人鬧一鬧,這樣才能身心完全地放松下來。要說工作上的壓力有多大,不是,要說每個禮拜必有那么多酒場要應付,也不是。在政府部門工作時間長了,養(yǎng)成一種習慣,也可以說是一種風氣,一種酒風酒氣,一種惡風惡氣,人們只能順從它,不能改變它。男人喝酒要是喝過量,回家來安安靜靜的,不洗腳,不洗臉,就往床上睡,一覺睡到大天亮,刷牙洗臉,去單位上班正是時候。要是喝酒不夠量,差上那么一截子,男人回家來也安靜,洗臉洗腳,坐在沙發(fā)里看電視,一看完十點鐘晚間新聞,就上床睡覺了。怕就怕男人喝酒喝到一定火候上,一股興奮的勁頭剛好爆發(fā)出來,身上燃燒起藍色的火焰。男人坐在客廳的沙發(fā)里,打開電視機,看電視不安心,就“嘩啦啦”地翻報紙。宋雅琴知道男人想做什么事,有意沒完沒了地做家務活,躲避男人的一顆險惡用心。男人假裝斯文,不去說破,像夫妻間的這檔子事只能到床上才能說,在床下都不好意思啟齒。
男人問,你家務活什么時候能忙完?
宋雅琴說,我早來。
男人說,家務活不能明天做嗎?
宋雅琴說,明天有明天的家務活,你先睡吧。
男人說,我候著你一起睡。
男人不能挨床邊,一挨床邊就睡著。男人想著跟宋雅琴睡一覺再睡覺。宋雅琴想著候男人睡著再上床。人進中年,夫妻間的這檔子事早稀湯寡水。宋雅琴興致不高,男人也有一下無一下。喝酒喝到一定分量,男人還能激發(fā)出這么一點激情就算不錯了。宋雅琴卻不愿意去領情,不愿意去配合。
在宋雅琴的記憶里,夫妻間這檔子事,總是跟男人身上的煙酒臭味混合在一起。她越來越厭惡跟男人一起睡覺,肉體與情感一樣地想拒絕男人親近。宋雅琴只能躲避它們,從來就沒想著去改變它們。這一夜,宋雅琴就想著去改變它們。在吳老媽家,那個胖男人來找宋雅琴,事先是做過許多準備的。洗過澡,吹過頭,脖子上搽過香水,嘴里噴過一種清香劑。一個男人經過這樣一番修飾去見一個女人,宋雅琴只在電視劇里見過。在現實生活中,宋雅琴不去接觸其他男人,自己男人也不會這樣子。這一夜宋雅琴想改一改男人身上的煙酒臭味,想改一改男人嘴里的煙酒臭味。男人不去床上睡覺,等候著宋雅琴一起睡覺。宋雅琴看見男人臉色微微地一片酒紅,像是一頭困獸在客廳里轉圈圈。
宋雅琴直白地問,你是不是今天晚上想跟我睡覺。
男人的兩只眼睛一下睜大,像是不認識宋雅琴,更想不到這么低俗的話會從宋雅琴的嘴里說出來。宋雅琴就是要故意地刺激男人。宋雅琴說,你不用這么瞪眼看著我,要是想睡我,就去洗一個澡,就去刷一個牙,祛一祛你身上的煙酒臭味,沒有哪個女人喜歡這么兩種味道。男人像一個典型的小白臉,女人一句話說得他臉色酒紅變紫紅,像兩塊肉案上剩下來的豬肝。男人去洗澡,男人去刷牙,男人一邊按照宋雅琴的要求去做,一邊不解地嘀咕說,這個女人今天晚上是不是吃錯了什么藥?
宋雅琴早早地躺在床上等候著男人。男人洗好澡,刷好牙,看見女人像一個獎品擺放在床上,也就不覺得洗澡、刷牙是一件多么煩瑣的事情了。往常宋雅琴穿睡袍睡覺,男人伸手往上捋起女人上身的睡袍,打腳往下蹬開女人下身的短褲,就能睡上女人了。男人與女人睡覺,這么一點舉手之勞還是要親力親為的。這一夜,宋雅琴躺在床上上身穿一件褂子,褂子上有一排紐扣,下身穿一條褲子,褲子上系一條褲帶。這套衣服是新買的,大紅的底色,上面印著藍白相間的碎花,男人沒見過,感覺到另一種新奇與不解。男人問,你今天晚上怎么穿這么一套衣服?宋雅琴說,睡袍我今天洗掉了。男人說,我知道你今天是有意這么穿的。宋雅琴說,我只想告訴你,一個男人睡女人沒有這么容易的。男人說,睡袍換睡衣,男人睡你就不容易啦?宋雅琴說,我給你十秒鐘時間,要是超過十秒鐘你還沒脫下我的褂子、褲子,你今天晚上就不要睡我啦。男人說,十秒鐘根本就不夠,我總要解開你的褲帶吧?我總要一個扣子一個扣子解開你的褂子吧?宋雅琴說,你干嗎要一個扣子一個扣子去解開呢?男人問,不一個扣子一個扣子解開,還能兩個扣子兩個扣子解開?宋雅琴說,你用剪刀,五秒鐘不要就能剪開所有扣子。男人說,那樣衣服還能穿嗎?宋雅琴說,你現在想的是睡女人,不是女人的衣服剪破不剪破。男人苦笑著說,你今天真是吃錯了什么藥。宋雅琴笑瞇瞇地說,你說我今天吃錯了藥就是吃錯了藥。
男人不去拿剪刀,試探著伸出兩只手去解女人的衣扣。宋雅琴不反抗,嘴里一秒一秒地數時間。1、2、3、4。宋雅琴嘴上數夠五秒鐘,男人顫抖的兩手一個扣子都沒能解開。男人慌忙喊一聲“?!?,問,你真給我十秒鐘呀?宋雅琴停下數數,答,我今天晚上說話算數,不信你就慢慢地解扣子吧。男人急紅眼問,你真逼著我去拿一把剪刀?宋雅琴答,拿不拿剪刀是你自個的事,我只負責數秒數。男人說,你心想我不敢去拿剪刀,你心想我不敢剪你的衣服扣子?
男人去拿剪刀。宋雅琴平靜地躺在床上。男人拿著一把剪刀,明晃晃地舉過來。宋雅琴不害怕,臉上倒是有一層幸福的顏色。男人說,我真剪啦?宋雅琴說,我說過剪不剪是你自個兒的事。宋雅琴幸福地閉上眼睛,男人的剪刀一點一點顫抖著伸過來?!芭距币宦?,男人手上的剪刀扔地上。宋雅琴睜開眼睛,看見男人氣哼哼地去客廳。男人走進客廳猛然回過頭來沖著宋雅琴吼叫說,你為什么要這樣?宋雅琴平靜地躺在床上,臉上笑瞇瞇的……
吳老媽戴著一副老花眼鏡,正安靜地坐在院子里看書,一縷陽光斜照在白花花的頭發(fā)上,很像一位知書達理的老女人。要不是親眼所見,要只是聽別人說起,宋雅琴無論如何不相信吳老媽是一個識字的老女人,是一個喜歡讀書的老女人。宋雅琴說,這一次我是兩個人租房屋。吳老媽說,你跟誰一塊?。克窝徘僬f,我家孩子在附近的省重點高中上學,時不常地會過來跟我住一住。吳老媽說,你家孩子?時不常地?噢!那我明白了,你是一個跟男人剛離婚的、家住不遠的女人。宋雅琴說,可以這么說吧。吳老媽說,什么叫著可以這么說吧?就是說你跟男人目前沒離婚?那你就是一個跟男人過日子過厭煩的女人,想離開家單獨地過一過。宋雅琴問,你是怎么知道的?吳老媽說,這種女人每年我都見不少,說起來家就是一處關住女人的籠子,孩子就是一條捆綁女人的繩子,女人就像被困住手腳、關在籠子里的一只小獸,時常地需要跑出來走一走,放一放風,透一透氣。宋雅琴說,那我就是一只小獸,現在想跑出家門放一放風,透一透氣。
宋雅琴安排好房屋,回頭去立交橋南面的現代中西醫(yī)研究醫(yī)院應聘工作。她不用多說話,把幾樣證件擺放在瘦院長的桌上。瘦院長一樣一樣把證件拿在手上,仔細地摸一摸,認真地瞧一瞧,像是極力地去辨別真?zhèn)巍?/p>
瘦院長丟開證件抬起眼睛問,你真是一個護士?
宋雅琴說,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瘦院長說,我希望你是一個假護士。
宋雅琴問,為什么?
瘦院長說,你是一個假護士,就可能是一個真病人。
宋雅琴問,你們醫(yī)院不缺護士?
瘦院長說,我們醫(yī)院更缺病人。
五
宋雅琴第三次離家出走,租了房屋,找了工作,往下能夠堅持多久,就看她的決心與毅力了。轉眼半天過去,暮色已濃,宋雅琴回到租住的房屋,和衣躺在床上,心緒漸漸地平靜下來,頭腦漸漸地冷靜下來。這個時候,孩子應該放學回到家,男人要是不趕酒場也應該回到家。宋雅琴午飯時走出家門,男人孩子都在家里,卻沒有一個出面阻攔。她想著男人孩子這一刻回到家見不著她,該是怎樣的一種狀況。是漠視她,不管不問,自己燒飯自己吃呢,還是心情緊張,到處打電話尋找她?宋雅琴當然希望是后者。宋雅琴走時慌張,忘記帶手機,男人孩子打電話尋找她,只能打電話去親戚朋友家。平常宋雅琴是一個懶得串門的女人,很少去親戚朋友家。她替男人孩子著想,都不知道爺倆該往誰家打電話。還有一條尋找路線,就是爺倆親自走出家門,在黑暗的道路上漫無目的地胡亂尋找。這樣尋找人的效果微乎其微,體現出來的卻是一種責任心。她自然希望男人孩子有這樣的一種責任心。不說她是男人的妻子,不說她是孩子的母親,就算她是他們家的一個保姆,中午生氣走出家門,傍晚沒有回家,爺倆也該出門找一找吧。宋雅琴這么一想,躺在床上不知不覺地傷心起來,兩眼“嘩啦啦”地流出眼淚。她的心里有一種遭到男人孩子遺棄的感覺,好像不是她離家出走,而是男人孩子把她趕出了家門。一顆平靜的心糾結翻騰起來,冷靜的頭腦發(fā)熱發(fā)脹開來。
宋雅琴爬起床來,走出租住的房屋。
這片地方有一點鬼氣,有一點陰森。白天家家戶戶房屋空著,很少見著一個人影。到了傍晚時分,每戶人家都亮著燈光,每扇窗戶都亮著燈光,到處都是嘈雜的聲響——男人的聲音,女人的聲音,孩子的聲音,雞叫鴨鳴狗吠的聲音。好像住在這里的人家,白天是黑夜,黑夜是白天。好像這一刻男人女人孩子、雞鴨狗都是剛剛醒過來。其實這只是宋雅琴的一種錯覺,不了解這里的實際情況。這里的原住村民家家戶戶都在市區(qū)買商品房,轉移到市區(qū)居住,空出來的房屋專門做出租買賣。來租房屋的農民工,白天外出干活不在這里;來租房屋的小商小販,白天外出做生意不在這里;來租房屋的學生,白天去學校上課不在這里。另外,家家院墻高聳,戶戶大門緊閉,就算白天有一部分人留下來,也是靜悄悄的,仿佛一個人影都沒有?,F在宋雅琴沿著彎彎曲曲的道路往前走,路上沒有路燈,從門縫、從高墻泄露出來那么一絲一縷的昏暗光亮,照在她的身上,照在她的腳下。宋雅琴走在路上碰見的每一個人都是嘴臉模糊,腳步匆忙,相互間不認識,不需要打招呼,不需要問候。宋雅琴心生恐懼,像是走進一處鬼魅叢生的世界里,路上遇見的每一個模糊身影都不像活在這個人世上。
宋雅琴趕緊往前走,走出這么一片房屋,走出這一片鬼影搖曳的世界。
不遠處是一條南北道路,東西兩側安裝有路燈,來往跑動著大小車輛。要是從這里乘上3路公交汽車,投幣一塊錢,坐上四站路,就能到達她家小區(qū)前面不遠處,就能回家去見男人孩子。宋雅琴不這樣行事,她在行為上已經屬于一個離家出走的女人,不能沒有一個回家去的理由就回家,最起碼男人孩子也得說出一句懇請的話,搭建一個回家的臺階吧。沿著這條南北道路一直往南走,前面就是立交橋,穿過立交橋往西一拐就是回家的方向,步行半個小時足夠了。宋雅琴沿著這條回家的路線步行,不是為了回家,她想往前走一走,看一看,能不能遇見男人孩子。男人孩子要是走出家門尋找她,走出小區(qū)大門只有往東、往西兩個方向。往西不遠就是一處偏僻的所在。男人孩子尋找她只會往東走。立交橋往東不遠也是一處偏僻的所在,往南不遠是兩條穿山隧道,隧道南邊是一大片有待開發(fā)的農田,就是一個頭腦有毛病的傻子,也不會往這么兩處黑燈瞎火的地方去。因而宋雅琴判斷,男人孩子要是尋找她,就會走出小區(qū)大門往東,再穿過立交橋往北,這么一來正好與她能走迎對面。
宋雅琴走上立交橋,兩眼盯著往來的行人。立交橋上燈光明亮,來往行人看得清楚。宋雅琴上橋下橋,從北向南,沒有看見男人孩子。也就是說,爺倆要是走出家門尋找她的話,有可能還沒尋找到這里。宋雅琴走下立交橋繼續(xù)往西走,從時間上來判斷,男人孩子尋找她很可能就在前面不遠的路段上。這座煤炭城市的人口居住分散,不分春夏秋冬,天色一旦黑下來,即便是市區(qū)中心,即便是主干道上,行人也是稀稀落落的。她一邊往前行走,一邊兩眼搜尋著男人孩子,一走走到小區(qū)大門口,稀落的行人中間也沒有看見男人孩子的影子。
我該怎么辦?宋雅琴在心里自己問自己。
從男人孩子的角度來說,存在著這么三種可能性。第一種可能性是路線走岔,爺倆走的不是她設計的這條路線。男人孩子在別的路線上尋找她。第二種可能性是爺倆走的是這條路線,時間錯開了。男人孩子找她早,她出來遲。第三種可能性是爺倆根本就沒走出家門,根本就沒想著出家門找她。
到底屬于哪一種情況呢?宋雅琴想要弄清楚。
宋雅琴直直地走進小區(qū)大門往里走,想看一看男人孩子在家不在家。當然她不會走進樓道,更不會走進家門。她家住小區(qū)最后一排樓房,三單元頂樓。宋雅琴站在樓下,抬頭看見廚房里的燈亮著,客廳里的燈也亮著。男人的人影在廚房里晃悠著,孩子的人影在客廳里晃悠著。顯然,男人在廚房里忙著燒飯,孩子在客廳里忙著看電視。電視熒屏上的藍瑩瑩光亮隨著電視畫面一閃一閃的。廚房里漂浮一層朦朦朧朧的水蒸氣一隱一現的。這三年宋雅琴辭職在家,男人是不用下廚房,天天回家吃現成的,還有評頭論足的惡習。說這一道菜不合口味。說那一道菜品相很差。宋雅琴看見男人忙碌在廚房里的身影,心里隱隱地有了這么一點快意,不禁在心里問男人,這下你知道現成飯好吃了吧?這下你知道有老婆重要了吧?不過當宋雅琴看見孩子在客廳里看電視,心里隱隱地又有了那么一絲疼痛。自從孩子上初中,她就硬性規(guī)定不讓孩子看電視——不讓看新聞,不讓看電視劇,也不讓看動畫片。
宋雅琴說,整天看電視的孩子能看出一個好成績?
不知何時何地聽何人所說,成績好的孩子在家都不看電視。孩子的學習她輔導不了,不讓孩子看電視她卻堅持下來了。男人與她的看法正好相反。
男人說,孩子可以適當地看一看新聞、看一看動畫片。
宋雅琴問,看新聞、看動畫片對孩子學習有什么幫助?
男人說,看一看動畫片最起碼對開發(fā)孩子的想象力有幫助,對孩子寫作文有幫助;看一看新聞最起碼對開拓孩子的視野有幫助,對孩子了解國內外大事有幫助。
孩子在一旁搭腔說,我們政治老師讓我們回家看新聞,說是對考時事政治有幫助。
宋雅琴經歷過高考中考。她說,你們政治老師胡扯,新聞就是這個領導人、那個領導人出國訪問,你說跟考時事政治能沾上邊嗎?
男人說,國家領導人出訪可是有講究的,比如說美國總統(tǒng)訪問亞洲,先到日本,還是先到中國,那可不是隨便的;同樣我們國家的領導人是先去巴基斯坦,還是先去印度,那也不一樣的。
宋雅琴笑著說,說來說去你還是胡扯,孩子考時事政治能考這些個?
俗話說,先生不在家,學生爬房笆。她現在已經離家出走,孩子看不看電視也就管不住了。眼下當務之急是管好自己的事,理清男人孩子到底有沒有找自己。男人孩子這一刻在家里能說明什么呢?哪一種情況都說明不了??梢哉f男人孩子出家門去找過她,也可以說男人孩子從來就沒出家門??梢哉f男人孩子步行尋找與她走岔了,也可以說男人孩子坐出租車東西跑一趟算是走了一個過場。到底屬于哪一種情況?宋雅琴想弄清楚——弄清楚男人孩子到底找沒找過她,對她來說真是太重要了。一個女人說一聲離家出走就離家出走,不說女人有沒有離家出走的理由,單說男人孩子就不應該不去阻攔;女人走出家門半天沒有回頭,男人孩子更是應該出門去尋找。左說右說,上說下說,不管怎么說,男人孩子這個時候就不應該待在家里燒飯看電視。
宋雅琴回到租住房屋?;蛟S別人很難相信,自從離開家門到現在,宋雅琴一口飯沒吃,一口水沒喝。中午在家跟男人孩子生氣,沒有喝水沒有吃飯;傍晚跑來跑去,沒有喝水沒有吃飯;晚上躺在床上覺得肚子不渴不餓,沒有喝水沒有吃飯。她像一個天上掉下來的仙女,不食人間煙火,只在人間遛來逛去,茶水不想,飯菜不思。白天折騰半天,晚上折騰半夜,身心疲乏,腿腳酸疼,宋雅琴兩眼一閉一睜睡到天亮日出,連一個囫圇夢都沒有做。一片明晃晃的陽光反射在窗戶玻璃上,整個房間都亮堂堂的了。
宋雅琴趕緊爬起床,趕緊刷牙洗臉,趕緊往孩子的學校跑。她要趕在孩子走進學校大門前面,攔住孩子,問一問,昨天傍晚他們爺倆到底有沒有去找她,找她走的是哪一條路線,哪一個方向?只有問清楚這些事情,她才好決定下一步是繼續(xù)離家出走,還是回家去。她答應瘦院長,今天一早去上班?,F在看來上班不上班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要把男人孩子到底有沒有出門去找她弄清楚。說到底宋雅琴最關心的,還是她在男人孩子心目中的地位問題。一個女人在男人孩子心目中沒有地位,就是每天待在家里又有什么意思呢?反過頭來說,一個女人在男人孩子心目中有地位,就算身處異鄉(xiāng)相隔十萬八千里路,心靈的距離不是一樣很近嗎?屋子里沒有石英鐘,胳膊上沒有手表,宋雅琴擔心自己起床起遲了,孩子早已經走進學校大門,走進教室上課了。要那樣她就得去教室問孩子。教室是孩子上課的地方,不是娘倆說話的場所,那樣對孩子影響不太好。
擔心是多余的。時間還早。學校大門敞開著,只有稀稀落落的個別學生走進去。她家孩子是一個懶閨女,每天早上不到最后一分鐘都不愿起床,都不愿吃飯,都不愿上學。一個懶散的孩子,不用擔心今天早上會起早、會來早。宋雅琴選好一個不遠不近的位置,兩眼盯著學校大門就可以了。這里是南門,南門是正門,東邊還有一個側門。按照孩子慣常的乘車路線,只走南門,不走東門。前后不到十分鐘時間,學生稠密起來。男孩女孩,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是一副快速行走、接近奔跑的樣子。宋雅琴兩眼一眨不眨地緊緊盯著學校大門。她不怕學校大門口擁擠而漏掉孩子。她相信她的一雙眼睛能夠在成百上千的孩子中間一下認出自己的孩子來。宋雅琴有這方面的經驗與自信。孩子中考,晚上上晚自習都是她去學校接送。小區(qū)門前過一條馬路就是初中學校,上晚自習課的只有初中三年級的中考生,十幾個班級在同一時間放學,黑壓壓擁擠出來的孩子像一群炸窩的小燕子。學校大門前面沒有路燈,宋雅琴站在一片黑暗里,憑借孩子走路的姿態(tài)與身影就能把孩子辨認出來。男人就沒有這么一份辨認能力,他要是晚上去接孩子,總要事先說定一個位置,學校門口的某一根電線桿或某一棵樹,讓孩子去找他,不是他去找孩子。要說世界上哪兩種人之間最親近,肯定是母親與孩子。宋雅琴跟孩子說,我閉上眼睛聞氣味都能把你從人窩里聞出來。
這個早上宋雅琴沒有看見孩子。但她依然堅信沒有見著孩子的原因,不是她的眼睛漏掉了孩子,而是孩子根本沒來上課或是孩子改變乘車路線走了東側門。到底屬于哪一種情況,這是孩子的事,她眼前最想弄清楚的,還是昨天傍晚男人孩子有沒有尋找她。找不見孩子,她去找男人。宋雅琴一拐頭去了男人辦公大樓。男人在四局六公司的辦公大樓里上班,位置在市政府大樓斜對面。一幢大樓市財政花錢租一半,下面幾層市政府的各個職能部門辦公,留下來的上面幾層四局六公司自己人辦公。男人單獨一間辦公室,敲門辦公室里沒人,去隔壁一打聽,男人竟然出乎預料地出差了。宋雅琴明知故問地問,你們局長什么時間出差的?一位小姑娘回答說,今天早上。小姑娘是新招考過來的。宋雅琴不認識小姑娘,小姑娘也不認識宋雅琴。
他一個人出差?
不知道。
去幾天?
不知道。
是臨時急著出差,還是早有安排?
不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呀?
局長出差,我一個小科員怎么會知道。
宋雅琴沒有去其他辦公室找一個熟人問一問。男人出差,老婆不知道,去問熟人就是去丟人。
宋雅琴趕緊回家去。
以往男人出差,不管是臨時決定,還是早有安排,旅行包里帶著的生活用具都是她替他準備的。換洗的睡衣睡褲、內衣、外衣、襪子分開裝進塑料袋子里;刮胡刀具、手機充電器、搽臉的護膚用品不用分開,籠統(tǒng)地裝在一只塑料袋子里;牙刷、牙膏、毛巾、香皂裝進一個塑料袋子里。毛巾帶兩條,一條洗臉,一條洗澡。此外,一小盒茶葉、一只保溫杯子、一把雨傘,也是少不了的。甚至連拖鞋都從家里帶過去。宋雅琴告訴男人,外出出差能用自己的盡量使用自己的,不管住幾星級賓館,里邊的生活用具都是值得懷疑的。宋雅琴把自己的潔癖強加給男人,男人在心里有抵觸。男人說,在你眼里,除了這個家,就算五星級賓館也是一樣臟。宋雅琴說,我問你賓館里的沙發(fā)都是一些什么人坐過的,床都是一些什么人睡過的,這些人有沒有艾滋病,有沒有性病,有沒有其他傳染病,你知道嗎?男人說,這些我真不知道,恐怕連國家安全局都不清楚。男人每次出差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衛(wèi)生間洗澡,里里外外衣服全換掉。宋雅琴看著男人光屁股走進衛(wèi)生間,光屁股走出來,穿上一身干凈衣服才放心。男人今天出差,不管臨時決定,還是早有安排,就這么不聲不響地走掉,她在心里接受不了這種事實。宋雅琴走進小區(qū)大門,走進自家的單元樓道,一個樓梯一個樓梯往上走,一層樓一層樓往上走。三樓上面是四樓,四樓上面是五樓,五樓上面是六樓。宋雅琴家住六樓,五樓往上半層,再爬十二個階梯就到家門口。宋雅琴在五層與六層之間站下來,這里是她習慣性掏鑰匙的地方。一掏口袋空著,她的頭腦也空了。昨天中午離家走得匆忙,忘記帶手機,忘記帶鑰匙。忘記帶手機,男人孩子聯系不上她。忘記帶鑰匙,她走不進家門。
六
宋雅琴只能返回租住房屋的地方。
吳老媽一個人在院子里,身穿一套戲服,一手攬著水袖,一手翹著蘭花指,“咿咿呀呀”地唱地方戲——四句推子?!拔冶臼莻€苦命人,自幼父母雙故去,一十八歲嫁給你,當牛做馬不嫌累,下有小的要喂養(yǎng),上有老的要伺候,怎奈你個負心漢,人心變成驢肝肺,討嫌我這個黃臉婆,不聲不響離家去,白天我人前強歡顏,夜晚我垂淚到天明。我等啊等啊,一等等過這些年,一熬熬過這些夜……咿呀呀呀呀,我命苦呀!”吳老媽的扮相隨意,唱腔粗糙,一份情感倒是濃烈而真摯,好像她自己就是一個被男人拋棄的老女人。宋雅琴呆愣愣地站在吳老媽面前,看著她一招一式,一顰一笑。吳老媽有時候俗,有時候雅,有時候文,有時候白,她猜不出吳老媽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老女人,就像吳老媽猜不出她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吳老媽唱的是哪一出戲文,她不知道,不過戲文的內容,她卻聽出來。一個命苦的怨婦,一個被男人拋棄的怨婦,一個與自個兒同病相憐的怨婦。所不同的是,戲文里是男人離家出走,現實中是她離家出走。男人孩子。孩子男人。孩子去沒去上課,男人為什么突然出差,與她有什么相干呢?現在宋雅琴只關心自己,她要遠離男人孩子,不是身子遠離男人孩子,她要一顆心遠離男人孩子。吳老媽停下唱腔,宋雅琴走上前去。
宋雅琴說,你替我把那個胖子喊過來。
吳老媽問,哪一個胖子,就是上一次走進你房間的詹姆斯嗎?
宋雅琴問,噢,他原來是一個牧師?
吳老媽說,他不是牧師,上帝怎么能容忍他這么一個人呢?他起一個洋名叫詹姆斯。
宋雅琴說,我不管他是不是牧師,只要他是一個男人。
吳老媽說,詹姆斯可比教堂里的牧師好。
宋雅琴問,他怎么一個好法?
吳老媽說,他簡直就是一個圣母,不安分的女人只要一躺進他的懷里就心安了,狂躁的女人只要一躺進他的懷里就安靜了,我看你現在正需要這樣一個圣母。
宋雅琴問,你難道不需要詹姆斯這樣的一個男人嗎?
吳老媽說,我現在老了,需要的不是男人,是上帝,你沒見我天天都念《圣經》嗎?
桌子上有一臺固定電話,電話旁邊有一個電話號碼本子。吳老媽查到詹姆斯電話,說你自己打吧。宋雅琴兩手顫抖,拿不穩(wěn)電話,撥不準號碼。
吳老媽問,你到底是不是那么一種女人呀?
宋雅琴點頭說,我是那么一種女人。
吳老媽說,我頭一回見你,怎么看你都像那么一種女人,現在怎么看你都不像那么一種女人。
宋雅琴說,那我就是你看著不像那么一種女人的那么一種女人。
吳老媽說,我相信我的眼睛。
宋雅琴遲疑著撥通一個電話號碼,聽筒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喂!你是誰?
宋雅琴兩手緊緊地抱著聽筒不說話。宋雅琴不說話,吳老媽說。
吳老媽一旁里沖著話筒喊,詹姆斯,你來我這里吃雞肉,一只鮮活亂蹦的下蛋母雞。
聽筒里的男人問,你是宋雅琴嗎?我在宣城的人民醫(yī)院里,你快一點過來!
宣城是宋雅琴娘家所在的城市,她撥通的是男人的手機號碼。
宋雅琴問,你怎么會去宣城的醫(yī)院里?
男人說,你媽生病住院,我跟孩子早上先來的。
宋雅琴趕緊問,我媽生的什么病,要緊不要緊?
男人說,電話里說不清楚,你快點來。
宋雅琴說,好,好,好,我現在就過去。
男人在電話里交代說,你來宣城千萬不要提離家出走的事。
宋雅琴問,你跟他們怎么說的?
男人說,我說你這兩天拉肚子走不動路。
宋雅琴說,我就這么說吧。
男人說,隨便你怎么說,反正你媽昏迷不醒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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