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融玄
夜間被蚊蟲噬咬聲驚起,周身環(huán)繞劣質蚊香的味道,子夜的寒冷因亢奮的燥熱未貼近她的皮肉就已退避開去,燈影綽綽里是她鬼魅一般胡亂揮舞著搖扇驅趕蚊子的黑影。
她又夢到童年,父親在冬日抱起強行裹了極厚新棉襖的她放在自行車后座上,耐心安撫著她快要哭出來的情緒,套上耳罩、火紅的毛線大圍巾、手套,全副武裝著出門去。雪花凝結在父親的發(fā)端,被風吹揚。她抱著父親,臉貼得很近,觸目所及只有父親微躬的背影。那年真冷啊,天地凍成生鐵的青灰色,冰霜侵染上窗沿,屋門口永遠是掃不完的積雪。父親的老式“鳳凰”牌自行車騎了一整個冬天。載她從家去往幼兒園的路上,她恍然自己是即將遠征的戰(zhàn)士。
因為工作,父親在她小學后頻繁出差,歸家時給她帶大袋的土特產(chǎn)小吃食,一點一點喂飽她將來要去往遠方的夢想。她記得有一次父親出門特別久是去了南方的城市,作為補償給她買下一個那時十分罕見的手工刺繡錢夾。錢夾很精致,是蘇杭特有的紀念品,玫紅的絲綢上繡著淺粉的荷花,卡口夾與側面定型的圓弧狀金屬皆是灼目的黃銅。那天該是陰郁天氣,因為父親的面龐在巨大的灰色背景下與黃銅一樣溫暖。而她搶過錢夾,撇撇嘴嫌它顏色土氣,轉手丟給倚在門邊的母親,接過風味零食。父親并未說什么,笑意卻愈加深刻,他抬手揉了揉她的頭發(fā),柔聲:“囡囡不喜歡呢?”話語間流露出疲憊的溫柔。
記憶里的父親總是堅韌,即使幾經(jīng)歲月流轉,也不曾將他腰桿壓彎半分。父親把她抱著坐在大腿上,給她講南國的舟行溪川、北方的雪落莽蒼。于是她在報考大學時終于按捺不住去了心心念念的南部城市,遠行前父親給她塞了一滿包家鄉(xiāng)自制的剁椒醬和腌菜泡菜,堅持親自給她提大包小包催促她快要趕不上縣城的輪班車啦。她在房間慌忙,跌跌撞撞中碰倒堆滿小禮物的集裝箱,禮品散落一地,滾出那只黃銅錢夾。門外父親熱切的聲音像鼓聲捶在心上炸響,她不及多想,抓起錢夾迎向父親。
她的沖動和激情在來到大學之后日益消磨,整夜忍受蚊蟲叮咬。她想起兒時父親輕輕拍打她的背,搖著涼扇哄她入睡。胸中血氣翻涌,她急切地想給父親打個電話,可是已經(jīng)凌晨了。
疲倦,嘶啞,夾在電話雜音里緩緩傳出。她一面震驚于父親緣何這個時間點還未睡眠,一面莫名酸楚。不該是這樣啊,不該是這樣的。父親輕聲:“囡囡還未睡哪?早晚易寒,多添衣被……”電話掛斷她蜷在床上抱膝痛哭,眼淚咸澀地傾瀉下去。許久未通電話,她終于意識到那份異樣,是蒼老。
像是置放在桌角的刺繡錢夾,明明伸出手即可握到,卻生生積上塵埃幾層。原本以為不會褪色的黃銅經(jīng)年累月,生長出青黑的銹斑。她迷蒙中驚然想起離家那天父親在站臺使勁揮手,烏亮頭發(fā)卻不協(xié)調地折射了陽光,像是新生的白發(fā)。
倏然失聲。房間只剩下幼時那場大雪。父親一下一下踏著腳踏車,水汽、圍巾和發(fā)尾飛揚在風里,儼然英雄。
[點 評]黃銅荷花,多么有詩意的美妙圖畫!在女兒的心里,這是深沉的父愛。文中也就是三兩個場景:大雪中騎著自行車的父女,盛開著黃銅荷花的錢夾,深夜未睡著的電話。讀著,卻讓人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