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青
2004年秋天,在北京王府井的承古宅里,我看到雕飾考究的各種硯臺,想買一個送給大哥。一方溫潤如玉的端硯,造形古樸典雅,包裝盒上附有詩句:“端溪古硯天下奇,紫花夜半吐虹霓”,讓人瞬即幻化出書法的美麗意象,于是就買下來。這是我購物記憶中最有文化分量的物件,大哥配用它。
我們的家族從祖父輩上起就有一點書香意味。爺爺曾做私塾先生,傳授四書五經(jīng)等儒家文化。大哥的童年、少年時代,在爺爺?shù)南デ芭c詩書經(jīng)文相伴,熏染于筆墨紙硯、琴棋書畫之中。臺灣作家朱天文在《仙緣如花》里寫到:“我們讀經(jīng)書的心情,就好像面對親人講話,好像我們的祖父忽然來到眼前……”感覺到這種表達如此親切,是因為“祖父”和“經(jīng)書”在我們心里是一種具象存在。我依稀記得,在一盞煤油燈的昏黃幽暗中,村子里的人圍坐在一起,聽爺爺講古書、彈三弦或拉四胡,那些充滿意趣的故事情節(jié)和明快悠揚的民間小調(diào),讓寒儉的日子多了幾分生動和溫馨……我還記得爺爺在院子里揮掃滿地落葉的情形,深秋淡青的天空下,有一種大地與季節(jié)的鼻息,那處老宅偶爾有幾聲雞鳴……
許多年后,祖宅只剩殘垣,周圍長滿亂蓬蓬的蒿草,破舊蒼涼。2007至2008年間,大哥將舊居重建,房屋院落氣宇軒昂。院子里有一棵老樹,是爺爺當年栽植的,蔥郁旺盛,像是這個家族盤根錯節(jié)的宏大敘事。大哥寫了詩歌《故居感念》和賦體文《故居重建記》,讀到“家中常有村鄰相聚,祖母敬賓如親,茶飯慷慨,夏奉瓜蔬,冬釀黃酒”時,我淚涌出來……時間的流逝改變著人生的場景,在故居屋檐下的許多過往情境和庸常曲折,已化成我們生命中的印記、瘢痕和懷念。故居重建,大哥是以一種物化的形式,讓內(nèi)心深邃的情感有一種寄托和安頓,因為,那方土地有我們這個家族文化養(yǎng)成最深的根脈……
我一直覺得大哥的書房融聚著一種氣象萬千的情氣,浩大、溫暖、親切、寧靜,書香墨韻盈溢,是一種心境澄明、自然適意的氛圍。一架架書籍,與他的生活情趣、文化品位、精神視野連在一起,似有生命流貫其中,在悠長的歲月中形成了一種氣場。每天晚上我回家時穿過金鵬路與市府街喧囂的交匯路口,經(jīng)過大哥家的大門,正好能看到他書房的燈光。有時我打通他的電話,說一句:“我看到書房的燈亮著”,覺得也是一種溫暖幸福。大哥在散文《書房與讀書》中寫到:“一進書房即忘記了年齡,雄心勃發(fā),精神振奮,伏案操作猶似乘鐵騎沖突,或如駕長車挺進。即使不讀不寫,置身書房即壯心不已?!砝锾魺艨磩?,夢回吹角連營的豪壯之情油然而生?!蔽夷芾斫?,這種狀態(tài)是一個真正讀書人的情趣和境界。品千秋之文,漸覺塵囂遠遁,忘卻了自己也獲得了自己,這是一種悠然閑適、寧靜澄澈的心靈享受。讀寫之間,大哥有時信手撫弦拉拉二胡,老曲懷舊,經(jīng)年歲月弦如語……
我的少年、青年時代,在大哥的濡染、教益中讀了一些書,那種潛移默化的影響像陽光雨露一般使我獲得一種心靈的滋養(yǎng)和成長。說不清是哪些書、哪些文章對我影響更大些?;蛘哒f,那種影響力多半不是緣于書籍或文章本身,而緣于那些文字介入我內(nèi)心的那個時機。在我心智最活潑的成長階段,在恰當?shù)臅r候接受了一種恰當?shù)慕o予,使我的精神趨向發(fā)生了一個大的轉(zhuǎn)變——和文學貼近,讓我有了一種自我發(fā)現(xiàn)的喜悅和生命力的飛揚,有了一種活躍而明亮的生命底色,有了對寫作最初的萌動……泰戈爾說:“如果我小時候沒有聽過童話故事,沒有讀過《一千零一夜》和《魯賓遜漂流記》,遠處的河岸和對岸遼闊的田野景色就不會如此使我感動,世界對我就不會這樣富有魅力?!笔堑?,就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樣:“每人心里一畝田,種桃種李種春風……”如果我的心里沒有這種播種,就會錯過許多他年的風月,就不會在蕪雜中開釋心靈。這種給予,是一種持久綿遠的影響,澤被的是我的整個人生。
我和二哥有時討論大哥的文章。二哥注重文字的嚴謹和錘煉,而大哥文章的份量在于對人生的闊達認知、對世相的漫議追問、對人文歷史的思考洞見以及從史學或新聞的視角,對這片土地深沉的文化自覺和擔當。《達拉特史話》十余萬字,將達拉特歷史上溯到春秋戰(zhàn)國時期,是兼容史料性、學術(shù)性、思想性、趣味性的文化著作,凸顯這片土地深厚的文化根基。達拉特廣場主題雕塑座基上的碑文和青達門秦直道遺址的碑文,都由大哥撰寫,以賦體文形式,融歷史精思、現(xiàn)實觀照、未來遐想于筆底,俯仰歲月,穿越時空,氣韻高遠。源于他幾十年對達拉特人文歷史不懈的心力傾注,遂“養(yǎng)成筆力可扛鼎”。大哥曾幾次赴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翻閱、找尋、記錄與我們本土歷史相關(guān)的檔案記載,以考證、修正、還原史實為目的,他一直保持著這種探索的姿態(tài)。也惟其如此,在歷史文脈的解讀上,才能卓爾不群,不媚俗,不人云亦云。2003年,在烏審旗召開的紀念“河套人”發(fā)現(xiàn)80周年學術(shù)座談會上,中國社科院專家提出應將薩拉烏蘇遺址發(fā)現(xiàn)的“河套人”正名為“鄂爾多斯人”,理由是“位于內(nèi)蒙古中部陰山南麓黃河河谷里的河套平原與鄂爾多斯高原互不相干”。大哥即發(fā)表文章《可憐無定河邊骨》,列舉大量史實表明無定河流域在漫長的歷史中屬于河套,指出中國社科院專家把薩拉烏蘇文化遺存與“河套文化”分割開來,是認識上的嚴重偏差與局限。此后于2006年8月,中央領(lǐng)導劉云山到內(nèi)蒙古巴彥淖爾市視察時指出:“河套文化是一個大的區(qū)域文化體系,包括寧夏和內(nèi)蒙古的土默特、鄂爾多斯一帶,要克服狹隘的區(qū)域文化觀念”?!罢闭f亦就此打住。2005年,《鄂爾多斯日報》刊發(fā)專家論文《秦直道承載的和平功能似乎更多一些》,大哥讀后即發(fā)表《也說秦直道》,從秦王朝為什么修筑直道、秦直道的歷史價值與文化價值等多角度對該文觀點予以指正。2009年,達旗請專家編制了《達拉特旗文化發(fā)展總體規(guī)劃》,在研討中大哥指出其中一些歷史認知錯誤和“文化帶”構(gòu)想等方面存在的偏頗。在發(fā)掘王愛召歷史文化的研討中,多次有專家、學者提出要弘揚“會盟”文化。大哥發(fā)表觀點:“會盟”是清朝實行蒙旗制度的產(chǎn)物,“會盟”十分典型地反映出清朝對蒙古族在實行階級壓迫的同時實施的民族壓迫。弘揚的意義何在?其實,一切意識形態(tài)的紛爭,最后只能以真實為尺度、以價值做取舍來評判。有時,我也想,對于不斷演進的人類文明、不斷刷新的經(jīng)濟增長、不斷深化的社會改革來說,歷史過往中的某些是非顯得那么不是重點,似乎可以不去細究。然而,大哥那種對歷史文化的虔敬和內(nèi)心的堅守、那種個人性情不可遏止的自然奔瀉,使他不能輕忽對史實的種種主觀臆測和虛妄假設(shè)。
兩年前,大哥買了二十多冊蘇叔陽的《中國讀本》,家族里的讀書人都有份兒?!耙印睆脑雷婧霰亓医右婑R可·波羅說開,那種用文學手法對場景的渲染,讓人對遼遠的歷史中一段全景往事充滿想象,感覺到它不是“白開水”式的一般意義的歷史讀物。大哥極為推崇蘇叔陽,是因為他的行文風格從容而親切,既有歷史的厚重,又充滿文學的溫情和想象?!吨袊x本》有作者獨特視角的歷史評述,所以它既屬于歷史,又超越歷史,能引發(fā)我們對中華五千年文明史的一些理性思考。大哥對家里的讀書人主張三點:懂點歷史,學點哲學,讀點文學。尤其讀史可以使人獲得更為開闊的看世界的眼光,所謂“鑒古知今、讀史明理”。我們家族里的人和新聞結(jié)緣較深,細細一數(shù),在新聞部門工作的有9人。也許是受大哥喜好的影響,身邊的親人慢慢也囤積了對新聞事業(yè)的熱愛。2012年7月1日是《達拉特報》創(chuàng)刊二十年的日子,大哥寫了一篇感懷文章《卻顧所來徑》,從二十年前那個斜風細雨的日子他去請布赫主席題寫報頭的激奮時刻寫開,記述創(chuàng)業(yè)中的艱難掘進、蓬勃發(fā)展以及一路走來的情感所系、點滴牽掛,從一個側(cè)面映照出達拉特報社第一代報人與時代互動的真情印記。飽含深情的文字,凝結(jié)著往昔歲月的艱辛、壯志、收獲和夢想……由他和報紙,想到我和電視,由他的《卻顧所來徑》想到我的散文《天天天藍》(記者節(jié)感懷),我們對一樣的事業(yè)有著一樣的情懷。享受工作,是一種境界,絢爛與平淡都在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里。雖然,大哥對新聞、史學所具有的知識積淀和研究功力我遠不能及,但我想,我們享受的感覺,略同。
在達拉特電視臺影像資料室,存放著70多盤大哥赴各蘇木鎮(zhèn)、街道社區(qū)、機關(guān)單位及學校講學的資料帶,內(nèi)容涉及達拉特的人文自然、歷史沿革、民族文化、風俗民情等。在現(xiàn)代文明漸次推進的過程中,能夠把達拉特的昨天、今天和明天連接起來的是這片土地的歷史記憶和文化根脈,只有將文化傳承融入我們的愿景、藍圖之中,實現(xiàn)軟實力和硬實力的融合發(fā)展,才能讓達拉特人對這片土地產(chǎn)生歸屬感和認同感。大哥從編寫《達拉特史話》到義務講學,意在助推公眾對達拉特的歷史、人文等有更多視角的了解和認知,力圖使這片土地的優(yōu)秀文化、民族精神薪火相傳,這是他做為一名人文學者帶有使命意識的莊重書寫和深情傳播。我忽然想起爺爺傾心為人們講先賢說古書,那種既有學問又有真性情的曠達,那種對人文歷史的觀照,是否一脈相承?
是夏,我在外地參加培訓。在銀川老街的“黃河三聊書屋”里,看到一段評價木心先生和他的散文集《哥倫比亞的倒影》的文字:“木心先生的文章,有自己獨特的文化表情,有源自心靈的哲學光輝,有把脈文化風向的膽識氣魄,有消解、顛覆僵化、虛玄的酸腐文化的風骨氣節(jié)?!边@是評價大師之語,借來說大哥的文章,是不是親情的偏愛呢?
大哥三卷文集即付梓,瑣憶為文,聊以抒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