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云鵬
上午和母親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故鄉(xiāng)。
天氣不錯,陽光很好,雖已深冬,也并不覺得寒冷。
先到了一個故友家,一下車,我們就被憨厚的笑容和質(zhì)樸的寒暄包圍了。家長里短,問寒問暖,一杯茶還沒喝完,就有人續(xù)上了滾燙的水。我不知道應該說些什么,盡管我分明感覺到自己與他們其實還是沒有什么分別,除了歲月的風霜寫在各自的臉上;我只是有些心不在焉,心里總是惦著老屋。
終于瞅了個空,徑自向我的老屋走去。說是老屋,其實這只是我一廂情愿的說法,因為那里也只剩下一塊宅基地了。但是,我還是愿意一去。
一出大門,眼前是一片荒涼,看不見幾個房子,幾乎沒有任何參照物;可我走的還是二十年前的路線,雖然腳下確乎沒有任何蹤跡,應該已經(jīng)算不得路,但方向卻更加清晰、固執(zhí)。舉目遠望,微微起伏的地表,草草地勾勒出粗獷的線條;路旁那幾株紅柳還在,依然虬曲遒勁,像是我的航標;待走近了細看,才發(fā)現(xiàn)它們的根部已經(jīng)在皚皚的鹽堿物中腐朽——所謂遒勁,不過是被時光凝固的姿態(tài)罷了。然而,路邊那幾叢在春日里率先泛綠在寒風中簌簌發(fā)抖的芨芨草呢?那幾個被村民遺棄在路邊生了苔銹的碌碡呢?那些連綿的場圃和堆積如山的秸稈呢?還有那幾條從場圃里冷不丁地竄出來嚇我一身冷汗的奸滑的狗呢?
什么也不復存在了,連一道溝一道坎也看不見了。是年復一年蕭冷的無情的雨沖刷了它們?還是日復一日寂寞的善變的風填平了它們?一切,只留給遙遠的記憶,收藏在我單薄的行囊。
急行幾步,我準確地來到了我的老屋。這里不過是一個矮矮的土堆,幾步跨上去,剛立住腳跟,記憶的閘門便轟然打開,舊時的情景如浩浩長風撲面而來。
一切如在昨日,卻又恍如隔世。我有些慌亂地在四邊轉(zhuǎn)了幾圈,試圖找到那一段低矮的土墻的痕跡,那是我們從田地里勞作晚歸后小憩的地方,在多少個夏日黃昏炊煙初起的時候,那里曾響起我清揚的笛聲。那一排小平房也只剩了幾塊風化殆盡的土坯,那是我們姐弟幾個夏夜納涼的絕佳之地,幾個人躺在房頂上,正對著滿天繁星作無窮無盡的遐想時,卻聽得幾聲狗叫,起身惶然四望,卻是晚歸的村民走過。那間小小的炭房更沒了痕跡,里面的炭塊總是存放得很少,那些年的冬天似乎總是特別地寒冷而漫長……
所有的追尋都是徒勞,我只好慢慢地坐下來,閉上眼睛,去靜靜地感覺故鄉(xiāng)清冷的風吹過我的面龐。
離開故鄉(xiāng)真的太久了。就在這個光禿禿的土堆上,我卻像回到了真正的家,那滄桑厚重的回憶給我以真實的回歸。年少離開的時候,我應該是帶著行囊的;而今早已過了而立之年時回到這里,似乎依舊是孑然一身。我是從何時開始背負著一個理想的空殼在行走?在我日漸麻木之前的那悄然逝去的青春年華可曾有過我心的追逐?
“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生命的堅持與生存的法則總是難于抗衡。從寂寂鄉(xiāng)村到喧囂城鎮(zhèn),從不名一文到略顯小資,原以為這十數(shù)年的奮斗是一個接近夢想的過程,回頭一望,只看見來的路上荒草連天。遼遠簡陋的農(nóng)村天地,曾給了我對自身美質(zhì)不斷發(fā)掘與拂拭的空間;而如今,我的所謂奮斗,卻只是對自我生存潛力的挖掘,只是為著生存的本能反應罷了,因之衍生的則是按納不住的浮躁與極力掩飾的虛偽。于是,漸行漸遠,我離開了原來的自己。夢想的行囊,其實從未打開過。
迷失,是一種身心系統(tǒng)全局性失調(diào)紊亂的痛苦,由是,我只有在懸而未決的狀態(tài)下將就著度過每一天。挨日子的感覺,就像任一只討厭的蒼蠅在你的肌膚上瑟瑟地走而你又不可以去趕走它一樣。多少年以后,我的生活仍然是眼睜睜地看著這樣一只蒼蠅,苦苦地等待它的起飛嗎?
累了,真的是累了。抬起頭,看見頭頂?shù)奶炜照克{而清亮,熟悉而又陌生,我的夢想依然鐫刻在它悠遠的意境里。夢想如果能徹底遺忘,也許不是一件壞事;而我,竟是終不能忘。故鄉(xiāng),總給我以特別的清醒。在她的荒涼與清寂中,我可以張開肺葉大口地呼吸,不必在意空氣的污濁,還可以看呆笨的灰雀撲楞楞從身邊飛過,不必在意旁人的眼光;而這種唯我與忘我,源于最質(zhì)樸的干凈,無論是身體,還是靈魂。
正想著,聽到不遠處有人喊我吃飯,我起身應了聲,默然離開。
選自《達拉特文化精英沙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