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萍，原名莊麗萍，生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福建惠安人，小學(xué)教師，福建省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散文選刊》《散文百家》等，多次榮獲“泉州文學(xué)獎”。著有散文集《說好秋天就成熟》《在春天里奔跑》。

我對土地最早的認識不是來自于教科書，而是祖母開墾的一小片土地種植的植物。這種植物學(xué)名叫番薯，本名是地瓜。在我家鄉(xiāng)的土地上，這種植物太尋常了。深冬過去，祖母開始為凍了一冬的土壤松土，幾多時日，一壟壟翻新過的田畝散發(fā)著泥土的清芬。初夏來臨，祖母弓著背扦插薯苗，佝僂的身影像一顆小巧的汗珠，一下一下地投向大地。風(fēng)里送來青草和野花的氣息，誰也不知道，在沉默簡樸的枝丫之下，正醞釀著一場盛大的獻禮。一個仲夏，幾陣秋風(fēng)，滿地紫紅的薯花點點開放?；▋褐x過，地上儼然是一派淡然的氣象，鋤柄翻飛過后，許多地下隱藏的秘密一起綻露，并不龐大的根系在陽光之下暗暗抓緊著周圍的土壤，深入內(nèi)部，竟然繁衍出一整個家族。那些膨大的塊狀的物體，大小相依，前后相擁，沒有使出一定的力量就難以分扯開它們。之前提及瓜，我能想到的是地面上匍匐生長的西瓜、哈密瓜，它們個體龐大，紋理蜿蜒優(yōu)雅，一眼望去令人心生喜愛。地瓜則如此不同，如果不是熟知稼穡之事的農(nóng)人，它的深藏不露讓人無法從視覺上一眼判斷出來。我的祖母就如那土地上從來不事張揚的小薯花，她耐心地引導(dǎo)我們依著絲絲縷縷的根脈，在土壤深處尋覓果實。

究竟是誰在大地的深處運籌帷幄，又歷經(jīng)過怎樣的一番天地造化，才能衍生出如此神奇的物種？種豆得豆，種瓜得瓜，這是土地為我們奉獻出的最樸素的啟示。我們也懷揣著愕然與驚喜，慢慢長大。

從前的鄉(xiāng)村，走上幾步就可以望見一口井，分布在屋前、院后、巷陌之間。老家門前不到一百米遠的地方有一口古井，是父親出生前就有的，到我出生之后，清潔鮮活的井水依然為周邊十來戶人家提供著生命的源泉。后來，我們有了自家的小院子，父親就尋思著請人來打井，這樣汲水就更方便些。人在地面骎骎而行，對于眼力窺探不到的地底無從知曉，必然心懷敬畏，打井成為一個不可缺少的行當。當時在不大的縣城，活躍著幾支以此謀生的打井隊伍。縣城如今還矗立的不少出色的建筑都是出自當年父親之手，但是在一口井面前，父親的專業(yè)還是顯示出了明顯的薄弱。打井之前，必須先請人看宅，這是極有講究的。水井沉于地表，風(fēng)水上屬陰，既要根據(jù)房屋的地勢、走向安排井孔的位置，還要看家人的生辰屬相計劃打井的季節(jié)和日子。在經(jīng)過一番周密的勘探之后，一個打井隊在一個深冬里進駐我家，開始了一場向地下進入的工程。鐵管，鋼鉆，壓水機……這些披堅執(zhí)銳的機器以昂揚的姿態(tài)，向同樣堅硬的地表挺入。開始的幾天，只有黏糊糊的泥漿濺飛，劈頭蓋臉地打向工人，隨著高度的逐漸深入，渾濁的泥水漸漸清亮起來。一天清晨，我醒來下樓時，見到碧綠的井水可以明晃晃地映出藍天白云了。不久，父親安裝了一臺小發(fā)電機，馬達“噠噠噠”響起，也就有了隨手可得的自來水。如今，只有一些古村落還能見到幾口老井，當?shù)貛缀鯖]有人再去啟用它了。這些給予先人生命源泉的井眼邊，曾經(jīng)聚集著歡聲笑語，水桶叮咚上下，婦女搗衣聲陣陣，而今荒疏得無人去理會它了。一口井的幽深，總是令路過的人擔憂自己的安全，生怕一不留神栽入其中，難以自拔。如果是與路面齊平的井孔填滿了泥沙，覆上水泥，成為坦途，從上面走過的人已經(jīng)覺察不出腳底的異樣。那些井沿凸起的，則早就因為失去水分的灑落滋養(yǎng)，漸漸枯竭，蒼苔和發(fā)黑的邊沿同時顯出灰褐的老相來，那些在腳下歡快流淌的一路路水脈的命運不是斷流就是去向不明了。年前我回了一趟老家，在路邊遇見兒時的玩伴，和我同齡的她，臉上現(xiàn)出與年齡不相稱的風(fēng)霜。三十年前，我們一起在那個四孔的古井邊打水、嬉鬧，輪流從每個井眼中照見自己隨水波起伏的笑臉，多么歡樂和神奇。站著閑話幾句，我發(fā)現(xiàn)我們共有的話題已經(jīng)不多了。日子如同一陣穿堂的風(fēng)，倏忽而逝，不再復(fù)還。匆匆轉(zhuǎn)頭間，我看到有工人正在挑沙堆土，準備將古井履為平地，矗立起縣城的又一座新地標。越來越多的物體在地面迅速生長。它們共同以向上的方式，面向天幕張開羽翼，不斷伸展，直指蒼穹。

植物無疑是地上最具美感的物種。在我居住的小區(qū)，樓房只有不多的幾棟，大片的面積交付給了草木，春日繁花盛開，夏季遮陰蔽日，即使秋冬時節(jié)，依然生機常綠，靜謐而安詳，這使得居住在其中的人群也盡量體現(xiàn)自己與之協(xié)調(diào)的優(yōu)雅。每晚飯后，便有人影浮動在夜色中，雙足踏地地開始行進。二十年前我到這個城市就讀的時候，腳下的這片土地還是一片綠野，青草肆意地蔓長。后來隨著城市東拓勢不可阻的進軍，它的命運不可避免地被改造成了樓盤。打樁機以垂直的方式，轟鳴著進入土層的深處，撕開許多裸露的傷口，鋼筋水泥圍住起高樓，直指藍天，平整的水泥地迅速替代了當年松軟溫香的土壤，許多本屬于亞熱帶和熱帶的高大樹種被移植進來，它們挺括的氣勢著實為撫觸過的目光增添了不少的美感。我還是明顯感覺到了地氣的不足。每天下班回家抵達小區(qū)，必定要先進入一段向下的斜坡。隨著坡度的下行，一種不同于地面的氣息便撲鼻而來。若是炎夏，最先感受到的是沁入肌膚的清涼，瞬間冷卻了剛剛還在灼燒的滾燙的身體。要是冬天，則馬上被一股溫暖包圍，隨之襲來的還有干燥與沉悶。這種異于地上的高度帶來了一種短暫的新鮮，但我相信沒有人會愿意把時間花費在下面逗留，人們往往匆匆停下車，然后迅速地借助電梯把自己又送回喧鬧的地面高度。

每到一處，博物館是我一定要到達的地方。博物館是連接地上與地下的一個時空隧道。博物館內(nèi)部一一排列的每一件物品，都沉積了太多的時光。光線總是昏黃，這不是要有意識考驗一個人的眼力，而是的確有利于參觀者從心理上穿越和參與那段遙遠的歲月。地下的確是藏寶的最佳去處。江南久負盛名的“女兒紅”就是藏于地下。晉人稽含在《南方草木狀·草曲》中記載了這段趣聞。古時紹興一裁縫盼子心切，于妻孕之際特請酒師釀酒數(shù)壇，不料所產(chǎn)是女，裁縫氣惱，埋酒地下取消慶典。十八年后女兒長成，聰明伶俐，品貌俱佳，她出嫁之日，裁縫忽憶地下藏酒已十八年，即命人掘陳釀以宴賓客，其味甘洌，其色橙黃，眾客均稱好酒，自此紹興一帶形成“生女必釀女兒酒，嫁女必飲女兒紅”的習(xí)俗。中華五千年波瀾起伏的歷史長河中，太平盛世并不多，舊時人家也就有了埋金藏銀的傳統(tǒng)。周密的書中就記載過“窖藏妙法”：先藏一層，以土石掩埋；再藏一層，又以土石掩埋……三四層之后，再用磚砌。這樣一旦被人開掘，“見物即止，即不知其下復(fù)有物也。”重重疊疊的包裹自然不是暗藏心機，而是透著亂世之下黎民的百般無奈與悲涼。如此說來，民間故事里眾人貽笑的“此地無銀三百兩”的王二也讓人在聽后為他掬一把同情淚了。藏寶是開始。埋藏者把寶物深埋于地下，何時出土，掘出者何人？就不得而知了。這些許是一個鎬頭就被無意翻出的文物得以見于天日，很多一定是違反了主人當年的本意。它們或許只是主人生前喜愛的日常物品，吩咐工匠假以時日精心打磨，或許是自己某日心血來潮時即興而作的一幅字畫，終日玩味于掌心之中，愛不釋手，于是追尋著主人埋入黃土。如果主人是皇宮貴胄，可能生前就開始嘔心瀝血地部署，最后成為墓群的陪葬物，就如秦俑。當年藏寶的故事在博物館抵達了終點。破損和碎片是這里物品的常態(tài)。相反的，如果是簇新的，反倒讓人質(zhì)疑它的真?zhèn)?。走走看看得越多，?nèi)心的好奇越多。地下究竟還藏納著多少寶貝？或許再也無法重見天日了。每次在博物館里，我都靜靜地走動觀看，不敢拿出相機攝取，生怕成為一片膠紙以后，會有無意間隨手可擲的輕薄。

到達這座十三朝古都，我一直在以向下的姿勢進入并行走。對于它的稱謂，我更愿意喚它一聲：長安。長安，長安，有誰又能長久地安息呢？生前盡享榮華富貴的帝王們也未能免俗地如風(fēng)飄逝，生前鐘鳴鼎食、錦衣玉食的生活只能凝固在那些飛檐翹角的宮殿建筑之上和詩人們的吟詠里，讓后人憑借想象去各自復(fù)原了。秦陵里，那巍然屹立的始皇雕像映入眼簾，腰帶佩劍，指點江山，凝視的雙目刺破蒼穹，分明在俯視昔日強大的帝國。然而即使是帝王，也一樣孤獨無依。他知道，天道運行，每個人最終都難逃命運地化為一抔黃土，他和常人一樣擔憂著死后的孤寂。地上的東西終究是帶不走的，那就在地下繼續(xù)構(gòu)筑自己的理想國吧。于是，他瘋狂地發(fā)動了刑徒七十萬，大興土木地勞作三十七年，筑造了一個幾十萬平方米的地下宮殿，布設(shè)下浩浩蕩蕩的俑士軍陣，只為與他單薄的身軀，一起去超越死亡。沉睡千年的兵馬俑早已斑駁，蒙著抹不去的土黃色，卻依然生動逼真，神態(tài)各異，流光溢彩，車步兵陣配合協(xié)調(diào)。恍惚間，我仿佛夢回秦朝，主人正率領(lǐng)著千軍萬馬，以氣吞山河之勢馳騁沙場，戰(zhàn)馬蕭蕭，所向披靡，一統(tǒng)中原。若不是有人在挖井打樁時無意中觸及一點地脈的異常，它便一直沉睡于地下，無以得見天日。我憑借兒時的一點經(jīng)驗，想象就像祖母墾掘地瓜的場景，一鎬頭下去，接連牽扯出長長的一串——只不過一個是果實，一個是朝代。由此往東十余里，便是千古一帝的安息之地。在這里，兩千年的時間凝縮成了一座土嶺，那位飽受爭議的歷史巨人就睡在其中，帝王稱“陵”，而老百姓稱“墓”罷了，如此而已。不知他是否睡得沉實，而我則似乎看到七十萬冤魂在陰森森的夜晚，成群游蕩在萋萋荒草叢中，發(fā)出悲愴的哀號，令人毛骨悚然。雖然在白日里站立于地面之上，紅日當頭，我還是感到絲絲寒意，不愿久留此地。

依驪山而建的殿宇，檐瓦重疊，宮闕連綿，如駿馬高踞，地面的景象似乎千年沒有改變。曾幾何時，周幽王為博美人一笑，燃起滾滾烽火，但見狼煙四起，黃塵滾滾，旌旗獵獵，帶走荒唐，留下了滅亡。盛唐之上壘筑的華清池，地下溫泉依舊汩汩流淌，水流依舊滋潤不絕。在迂回的湯池之間駐足停留，恍惚之間，我見到那位豐腴的美人在云纏霧繞中出浴，水袖輕揚，腰肢柔媚，怎一個神魂顛倒了得？長生殿里日日徘徊著這對男女的纏綿，記下了對天的盟誓：“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比A清宮早早就預(yù)感到了這場殺身之禍。馬嵬坡前，一束白綾擄去了一縷香魂，化為孤零零的一抔黃土，只留滿地的荒涼與哀怨。長安，終歸于長安。

女 子 物 語

長 發(fā) 及 腰

兒時的鄉(xiāng)間最盼節(jié)慶演戲。戲班子里那些美嬌娘們細細對鏡描眉畫眼，盤著絕美的發(fā)髻，精美的鳳釵和清亮的唱腔一起微微地在耳邊顫抖，此刻三千青絲宛若一簾幽夢，所有的愛恨情仇都深藏其間，飄飄悠悠中氤氳著婉轉(zhuǎn)的故事。那時的我看著迷了，夢想著有一天也擁有長發(fā)及腰那般的美麗。母親出工分的每一天都忙碌在外，唯獨清晨有充裕的悠閑。天色還蒙蒙亮，母親就端坐在梳妝臺前，對鏡細細編織兩根黝黑烏亮的辮子，細細醞釀著一天的心情。等我們鉆出被窩，母親的長發(fā)已輕快地垂在胸前，長及腰間，明媚的眼神和窗外照進的陽光一般精神十足。閑暇時，父親會扯一張白紙，趁母親不注意的瞬間畫上幾筆，幾根鉛筆的線條竟然傳神地刻出母親的模樣，齊額劉海，粗大的麻花辮子認真又隨意。母親看了，臉上故作惱慍連聲說丑，內(nèi)心卻是歡欣的，因為我看到母親偷偷把揉皺的紙團展平時笑了。她的愛美也毫無保留地傳給了我。母親沒有更多的時間幫我打理頭發(fā)，為了保留一頭飄飄的長發(fā)，我從小就練就各種繁復(fù)的編織，左鄰右舍見了都嘖嘖贊嘆。

我的家鄉(xiāng)東部有一座古城，城墻內(nèi)的女子們著裝極為奇特，她們每天著短窄的斜襟衫露出肚臍，腰間五彩塑料絲褲帶和銀褲鏈光芒閃耀，下身則是寬大的黑褲。不僅如此，她們對發(fā)飾也是極講究的，一頭烏黑的長發(fā)盤成發(fā)髻貼在腦后，再套上發(fā)網(wǎng)，左右插上一個別子，上方和中部插著梅花，再圍上一條鮮艷的方巾，用飾著珠花的五色別針別上。男丁們拋錨往縹緲浩茫的海上一去就是十天半個月，獨自留守家中的每一個日子里，她們依然興致盎然地打理著自己的容顏，收納著大海深處極盡的萬千柔情。

到洛陽，牡丹園是必須去的。春光里，豐腴的牡丹絢爛地盛放，有如園子壁畫上雍容的婦人，讓你一時宛若置身千年前的唐朝。那些壁畫上的仕女們，無論是高高在上的武皇還是平俗的宮女，無一例外地總是著低胸透明的服裝，挽起的云鬢如同大朵的牡丹一般高聳著，開朗而大度?！霸器俣攵?，修眉聯(lián)娟”的洛神更是“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fēng)之回雪”，那高高綰起的云髻讓她顯得格外裊娜娉婷。人神之戀隔著陰陽兩界，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神圣而渺茫，這個美麗的身影就這樣定格在了曹植的筆端，連同他那永遠無法實現(xiàn)的虛幻縹緲的夢，消散于這異常冰冷殘酷的世間。

幾千年來，女人們的功夫總是從一頭長發(fā)開始。“青絲纓絡(luò)結(jié)齊眉，可可年華十五時”。及笄之年，曲裾深衣，綰發(fā)成髻，插簪在頭，開始編織起心中的世外桃源，那里有與他的舉案齊眉，琴瑟和諧，那里有一雙輕柔愛憐的手穿過如瀑的長發(fā)，有對鏡貼妝時他親自綰起的一個披霞束月的髻。如此，世間萬般皆好。無論男女，最初的悸動和情愫或許都始于三千青絲?！对娊?jīng)·鄭風(fēng)》里有一句讀來驚艷：“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春草葳蕤，枝葉蔓延成片，露珠滿綴，明澈晶瑩，那飄然而至的姑娘含情不語，美目流轉(zhuǎn)。這美人一定有一頭黑亮的青絲，更顯楚楚有致，神韻靈動，無須絮絮長談，無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不必繁文縟節(jié)，開始一場不期而遇的驚喜?！八尬舨皇犷^，絲發(fā)披兩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陛p解羅裳，三千青絲似瀑布散開，此時穿過你的黑發(fā)我的手，如緞的青絲在掌心一點一點滑落，那溫玉般的清涼，似漣漪一層層蕩漾，暈染開千種柔情，萬般風(fēng)情。在這樣婉約柔順的秀發(fā)和姿態(tài)里，無限的小女兒姿態(tài)盡藏其中。

長發(fā)為君留。在私訂終身的后花園里，女人總是剪下自己的一綹長發(fā)，掰開一片鳳釵，然后用貼身的小衫子包裹了送給心上人，那樣婉約的表達勝過海誓山盟?！段鲙洝防锏膹埳R去趕考時，鶯鶯送的便是一縷青絲，要的就是讓他記住自己?？上菑埳鸂钤暗诒阖摿思讶?，文字也無了呼應(yīng)的下文。相比之下，楊玉環(huán)則是愛情的寵兒。據(jù)說楊玉環(huán)失寵被送回老家心灰意冷之際，剪下發(fā)絲裝入錦盒托人送交給唐玄宗李隆基，說身體發(fā)膚受之于父母，唯將青絲聊表心意。唐玄宗看了心疼不已，馬上將楊玉環(huán)接回了宮，才有了“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的浪漫詩篇。一切皆是從頭開始。因愛成殤的女子恨極怨極，絕望之后想必都會剪斷煩惱絲，仿佛手起刀落之間就把所有的念想和種種刻骨銘心都帶走?？雌屏思t塵的女子，似乎也都從頭開始寄托虛無。這一世所有煩惱的根由都是云鬢作祟，斷無云鬢、了卻塵世的一切過往繁雜。小時候看過的故事里總有女子來到廟堂，雙膝齊跪在佛像前，雙手合十，住持小心地剃度著她的青絲。窗外正是春光無限，落英繽紛，寒光閃過，地下滿是長長短短的青絲，一分一寸都是舍棄的前塵舊夢，都是心痛的錦繡繁華。一縷青絲，一縷情絲，原來女子的愛戀與決絕都可以以青絲為注解。劇本里也有高明深慧的住持會說，你塵緣未了，等你真的放下了再來不遲。果不其然，往往是一絲絲的不舍就蘇醒了俗世的欲望和名分。三千長發(fā)，萬丈紅塵之中，我們都是俗世之人。朝如青絲暮成雪，歲月就是如此的決絕。昨天還是抬眼楊柳依岸，蜂飛蝶擁，不曾想到一低頭已是瓊玉紛飛，一片干凈的蒼茫。誰也逃不過白發(fā)，縱然是李白那般灑脫豪邁，最后也難免對鏡高堂，悲從中來的落寞。細水長流的光陰好似那些凌亂生長的發(fā)絲，偶然想到頭發(fā)全然變白的時刻卻也不覺得十分的悲涼，只是不知那時有誰還能記得我滿頭青絲的模樣。

年又將至，滿大街聒噪的頂上時尚，盡是燙染漂吹，鼓搗到頭是一頭雜草，真正的青絲卻是鮮見而愈發(fā)珍貴。有女友自小堅持留著簡潔的短發(fā)，三十余年同此。我則固執(zhí)地認為女人這一生一定要留長發(fā)，為一個男人也好，為自己也罷，散在肩頭，盤于頭頂，相伴一生。

香 水 情 緣

祖母一輩子沒用過香水。印象中每天一大早她都會到家里的庭院里，或摘幾朵茉莉，或采幾朵白玉蘭，小心地別在梳得光亮整齊的發(fā)髻上，還會放一些在枕邊或祖父的書桌上?；▋壕驮谀莾?，你似乎覺察不出味兒，可是當你走過或風(fēng)飄過時，淡淡的清香隨即而至，不經(jīng)意間恍恍惚惚地滋生著一種別致的情愫。院子里那么多身影婆娑的花兒，似乎四季都在為祖母守候。祖母去世時盛夏酷暑，六歲的小女從院子里采摘了滿滿一捧的茉莉，擱置在祖母的鏡框前。素白潔雅的花兒映著祖母生前為自己預(yù)備的那張照片，透著一如往常的清涼慈愛，幽幽而來。母親喜歡的是花露水。夏天的夜晚，勞累一天的母親會在出浴后灑一兩滴在睡衣上。院子里竹扇搖曳，依偎在母親身旁，有清風(fēng)徐徐而來，隱隱的清香在四周蕩漾，有種瞬間的微微小醉。臨睡前，母親還會往蚊帳內(nèi)灑上幾滴，所有的蚊子都被趕到千里之外，只余漸漸淡去的香氣陪伴我一直到天明。

我迷戀綽綽花影下的幽香，卻不喜花露水初灑時那濃烈嗆人的味道。我一向以為香水必須和精致的妝容相搭配，一身素顏的我自然沒有化妝的習(xí)慣，自然也沒有用上香水，卻無可救藥地熱衷于收藏各類的香水?？茨切┗蛏罨驕\的明媚液體，被靈巧地藏于各類精致的瓶子里，看起來就溫婉無比。香味是記憶的引線，幫你打開一扇又一扇玄秘的門，直抵內(nèi)心最柔軟的部分。那些熟悉溫暖的符號就像不同的時間和空間遇到的某些人，讓人莫名地產(chǎn)生各異的念想，在不經(jīng)意時的瞬間變得深刻悠遠起來，由陌生到熟悉，由淡忘到難忘，給人一種難以釋清的情愫。而品香水如品酒一樣，如果只是一飲而盡，幸福的感覺也就在幾秒內(nèi)結(jié)束，香水的魔法需要一些耐心和時間去把玩和享受。

在人類出現(xiàn)之前，鮮花和香草就作為地球的一部分，搖曳多姿地挺立著。香水在拉丁語里叫“薰”，意思是燃燒有香味的樹木。早在中世紀，聰敏的阿拉伯人就嗅到了大地上芬芳的味道，他們開辟土地種植各色的玫瑰，從花的浸出物中析出液體制成香水，阿拉伯故事里的巴格達一時成了“香都”。據(jù)說直到如今，阿拉伯男子身著的長袍靠近領(lǐng)子的地方仍會留一個繩穗垂于前胸，穗的底端開一狀若花萼的小口，是專門用來存放香料或噴灑香水的地方，世襲的貴族氣質(zhì)和愛美之心彰顯無遺。法國的浪漫多情更不須多言。凱瑟琳·德梅迪茜嫁給法蘭西的亨利二世時，帶著她的香水師來到法國，開設(shè)了第一家香水店，路易十四因此嗜香成癖，成了有名的“愛香水的皇帝”，甚至號召他的臣民每天換涂不同的香水，整個巴黎彌漫著濃濃的香水味兒，成了“香水之都”。據(jù)說，一棵植物的很多部位都可以入香，從花瓣、果實到莖葉、種子，甚至樹皮、樹膠和根都可以提煉，有時同一棵植物的不同部位還可以發(fā)展出不同的香調(diào)出來，實在神奇。而讓香味保持更長的時間的能力，是體現(xiàn)香水師技巧的重要指標，因此敏銳的嗅覺是成為香水師的必備前提。電影《香水》的主人公格雷諾耶天生沒有體味，卻有一只靈敏神奇的鼻子和超凡的嗅覺，能將一切氣味收入記憶。導(dǎo)演在影片里用特寫和慢鏡推出了香水師二十幾次的鼻部和深呼吸鏡頭，特別讓我著迷的是他親近香水凝神聞香時如癡如醉的神情。據(jù)說專業(yè)的香水師都要在專業(yè)院校中學(xué)習(xí)香水制作工藝，時間長達六年，難怪調(diào)香師被稱為“鼻子”。一個調(diào)香師或許要花費好幾年的時間來體驗數(shù)百種香味才能得到一個配方，同時一種香味可能對另一種香味構(gòu)成的影響和效果也是需要常年不斷地去試驗。

第一次邂逅安娜蘇，我就深深著迷了。晶瑩剔透的三面體水晶瓶頂端，一位姿態(tài)嬌美的許愿精靈溫柔地坐在精巧的水晶球上，閃爍著夢幻般的微光，吸引著我迫不及待地去釋放那份神秘的魔力。水晶球旋開的剎那間，各種花果的香味開始漫延，檸檬的沁涼，哈密瓜的甜膩，以及杏花桃花的香氣，像精靈的輕吻，轉(zhuǎn)眼間世界已陶醉在一片芬芳中。清新甜美的香味正襯托年輕的我無憂無慮的心境，簡簡單單的花果味兒不用擔心會熏到周遭的人，尾段時的琥珀和薰衣草的香氣又隱隱裹挾著神秘，如二十來歲的我一段關(guān)于普羅旺斯的夢。有人說，聞聞薰衣草的香味就可以知道他有多愛你，又有人說，收割薰衣草如同收割幸福的愛情。那時的我渴望和愛人盡情飛舞在紫色的薰衣草的花海中，像一只彩蝶一樣歡樂，在風(fēng)起的黃昏熏染紫色的清香和青蔥的味道。雖然安娜蘇的留香很短，卻讓我一次次念念不忘地去擁有。現(xiàn)在，從前的那些透明的水晶瓶成了女兒收藏的物品，整齊地擺放在她的小衣櫥里，像極了她調(diào)皮的小小的心事。三十歲以后，我喜歡上Chanel5。簡單的造型漾著透明的色澤，算不上時尚卻優(yōu)雅簡潔，充滿健康和活力，讓我開始蠢蠢欲動著去接近這種獨特的液體。平日里我把它噴于滿柜我喜愛的衣物上，只有出浴后或赴宴之前，我才會把一兩滴噴于脖頸后和手腕處，或者將它向空中噴灑，然后慢慢走過香霧。頓時，濃郁的繁花的芳香，曼妙得你無從得知是具體的哪種花的香氣，卻又實實在在感受著青春和坦率，神秘和縹緲，令人難忘。用香奈兒夫人的話來說，這是一種女人的香水。朋友告訴我，它是由法國南部格拉斯地區(qū)出產(chǎn)的五月玫瑰、茉莉花等各色鮮花以及乙醛等八十多種成分組合而成，為避免損壞花瓣和香氣，采用人工采摘，從盛夏—直持續(xù)到深秋十月。采摘茉莉花是最不易的，它不喜歡陽光，采摘往往始于黃昏，最好的工人一個小時可摘五百到七百克花。而三百五十公斤花才可生產(chǎn)一公斤香精，最終提取出五百克構(gòu)成香氣，這樣浩繁的工序是其他任何香水都望塵莫及的。Chanel5，分明就是漸入中年的女人，走過了仆仆塵世，看過了繁華，臉上寫下的滄桑卻有另一種極致的風(fēng)韻。

有人說，使用香水的人，絕對不會為了一日三餐而煩惱，想來是有道理的。一個連溫飽都亟待解決的人，是沒有時間和心神去追尋精致和高貴的美好情愫的。深秋的暗夜里，我裹著被子敲打著鍵盤，回頭望見窗外月兒高懸，想起嫦娥仙子的一襲清香素衣不知是否沾染過碧水的顏色和味道，那湄水邊悄悄走過的青衣少年的影子，是否也沾染著淡雅秀氣的香味，跟著夜風(fēng)輕輕搖曳，迷醉了秋蟲。

責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