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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斑

2017-07-24 20:13:56楊鳳喜
福建文學 2017年7期
關鍵詞:座機老頭電話

楊鳳喜

一天晚上,老龐回家以后發(fā)現(xiàn)手機找不到了。進門的時候他還用手機照過亮。他把回家后干過的事情溫習了一遍,連確信沒有去過的臥室和陽臺也找過了,還是沒有找到。他安慰自己,手機不可能長出翅膀飛走的,就算長出翅膀窗戶也關著呢。還是找不到,又想,手機畢竟不能和鑰匙串比,鑰匙找不到才叫麻煩呢。他從褲兜里掏出鑰匙串掂了掂,踏實多了。他的鑰匙扣上拴著一條尼龍繩,另一端系在褲帶上,打著死結。他的邏輯是,無論如何不可能不穿褲子出門吧?既然穿褲子,無論如何要把褲腰帶系上吧?那條尼龍繩真叫個結實,他永遠不可能丟掉他的鑰匙的。

熱好的牛奶已經涼了,老龐還是沒有找到手機,這才想到用座機撥一下他的手機號。座機放在沙發(fā)旁邊的茶幾上,苫著一塊繡著喜鵲的白綢布。這是他老伴的作品。那還是在十多年前,老伴退休以后迷戀上了十字繡,一天到晚皺著眉頭穿針引線。老龐說,這是跨世紀工程吧,到死恐怕也繡不完。他念叨了幾次,老伴就動搖了,干脆把繡好的喜鵲裁下來,撩了邊,方方正正的剛好可以把電話機苫住。又過了三年老伴去世了,老龐看到那只花喜鵲就會想,如果老伴一直織她的十字繡,也許不會生病吧?

老龐揭去白綢時耳邊仿佛聽到了喜鵲的叫聲。他把聽筒拿起來,突然間想,手機會不會在取牛奶的時候放到冰箱里呢?他跑過去打開冰箱門一看,頓時間樂了。老龐說,有本事你飛走呀,你要敢飛走,我把你凍成一塊冰。手機涼津津的,他舉起來貼到臉上。

盡管找到了手機,老龐還是決定用座機給它打一次電話。老龐拿起聽筒,摁到第九個數(shù)字時發(fā)現(xiàn)打錯了,他撥的是兒子的號碼。上個月,兒子帶著孫女來看他,送走他們,返回來時老龐看到了兒子的手機。老龐跑到窗口,看到孫女蹦蹦跳跳的,并沒有喊出來。他猜想兒子什么時候會發(fā)現(xiàn)落下了手機。兒子的手機沒有設置開機密碼,他拿起來給兒媳打電話。他準備告訴兒媳,兒子的手機落到他這里了。沒等他開口兒媳就氣沖沖地說,你怎么還不回來?他沒有吭聲,兒媳火氣更大了,說,你去看你老子我沒意見,憑什么把我閨女帶上,你想讓那個老不正經把她教壞嗎?

隔了一個星期,兒子一家人過來看他。他以為兒媳會給他賠禮道歉。想象那情景,他臉熱心跳的。兒媳并沒有這么干,笑都沒有和他笑一聲。但兒媳給他拎著一串香蕉,一盒牛奶,此時無聲勝有聲吧。他批評兒子說,丟三落四可不是什么好習慣。他還想批評兒子,怎么就讓一個娘們兒調教得服服帖帖的了?

想著這件事,老龐替兒子感到羞愧。他已經不想給自己的手機打電話了,但還是挨個兒摁下了十一個數(shù)字。就當是溫習溫習自己的手機號吧,這兩年他一直在和記憶力作斗爭。手機沒有響起來,電話里傳來急促的嘟嘟聲。老龐又撥了一次,還是嘟嘟聲。他一時間想不起來嘟嘟聲是代表占線還是忙音,干脆就不打了。

老龐的手機也可以上網,躺下來后他查了查,電話若打不出去,嘟嘟嘟一直響,可能出故障了。第二天,他用手機撥打114,告訴話務員他的電話出了問題。話務員聲音真好聽,他猜想女孩子不會超過二十五歲。話務員說,先生,請您提供一下機主姓名和身份證號碼。他按要求提供了,話務員說,對不起龐先生,這個號碼不存在。他又樂了。他說,姑娘你多大了?話務員說,對不起,我們只回答業(yè)務范圍內的有關詢問。他說,姑娘,我的意思是這個號碼怎么能不存在呢?它存在的時候你恐怕還不存在。話務員不吭聲,他又說,姑娘,我的意思是它都存在了二十六年了。話務員說,對不起龐先生,這個號碼確實存在過,但上個月十九號機主已經辦理了拆機手續(xù)。

老龐很快就想清楚了,這是他兒子干的。他兒子在老婆面前像是可憐兮兮的楊白勞,對待老子卻像是無惡不作的黃世仁。上個月單位給退休職工發(fā)了五百塊錢的購物卡,讓人代領的話須持有本人的身份證。他真是大意了,兒子拿著他的身份證把他用了二十六年的座機拆掉了。

老龐只能用手機給兒子打電話。老龐說,你給我過來一下。兒子說,有什么事?兒子連爸都不稱呼他,這可不是什么好習慣。老龐說,過來再說。兒子說,我正開會呢。老龐說,半小時內你給老子過來。

兒子遲到了半小時。兒子皺著眉頭問,到底有什么事呀?老龐張開嘴指了指說,我的門牙活絡了。兒子說,就為了這事?老龐說,你覺得這是一件不足掛齒的事情嗎?兒子說,我沒有這么說,你是想拔掉門牙換一顆假的?老龐說,剛才疼得厲害,現(xiàn)在好點兒了。兒子,和老龐商定星期天再去看牙醫(yī)。兒子走的時候瞟了他一眼,好像還瞟了苫著白綢的座機一眼,或者說瞟了那只花喜鵲一眼。兒子畢竟沒有摔門,聽著他的腳步聲,老龐輕輕把門開了一道縫,他想兒子出門后也許要罵他神經病呢。也許他已經罵過了。

老龐不和兒子發(fā)脾氣是有道理的,他已經想到了兒子如何對付他。兒子會說,既然有手機,座機有什么用,除了詐騙電話現(xiàn)在誰還給你打座機電話呀?兒子會說,這不是幾十塊錢月租費的問題,關鍵是浪費資源。老龐想象兒子說話時候的樣子。老龐想,如果哪一天害怕在兒子面前理屈詞窮,說明你已經老了。老龐已經老了。

老龐又揭去了白綢,拿起聽筒試著撥了撥,幻想出現(xiàn)奇跡。他還記得當初裝電話時的情景。那時候干什么都論資排輩,單位不給他裝電話,他是托了同事小陳的關系自己花錢裝的。他的座機后兩位數(shù)字都是“8”。裝電話花了一大筆錢,老婆和他吵了幾次嘴。他裝電話用處也不大,但把“宅電”告訴別人的那種感覺好極了。為此他還專門印了一打名片。

老龐偷偷摸摸出過兩次軌。其中一次,那個叫張玲玲的女人喜歡半夜三更往家里打電話,如果他老婆接起來,她就把電話掛斷了。老婆疑神疑鬼的,他十分緊張,差點兒就把電話拆掉了。他記不起來當初是怎么擺平的張玲玲,去年夏天,他聽說那個女人出車禍死了。

老龐摸著電話機想起了好多事情,正所謂感慨萬端。誰說老龐的記憶力衰退了呢?

盡管辦理了拆機手續(xù),老龐還是決定讓他的座機原封不動地擺在那里。否則,讓那塊繡了花喜鵲的白綢布干什么用呢?晚上看電視,老龐喜歡把那臺座機抱在懷里,隨意摁幾個號,像是練習指法,又像是逗弄著一只寵物。拆機以前電話機可沒有享受過這種待遇。老龐想,這個他用了二十六年的電話號碼已經不屬于他了。老龐想,真是往事如煙?。∑鋵嵗淆嫴幌M钤诨貞浿?,他希望有模有樣地安享晚年。換一種時髦的說法,就是活在當下嘛。

老龐干得真不錯,他把晚年生活安排得很周到。早晨他會到公園里舞劍,以他的年齡作參照,身手還算敏捷吧。接著他會和一幫戲迷吊吊嗓子。他十二歲就上了藝校,如果不是變聲期沒有把握好,說不定會成為享譽一方的戲曲名家。下午,他會在小區(qū)一棵大柳樹下和一幫老頭子下棋。這個不是他的長項,但他在進步。有一次,物業(yè)的老李犯了渾,他把老李殺了個片甲不留。晚飯后他會到公園的廣場跳交際舞。他已經換過六個舞伴,最近一個叫王麗蓉的舞伴已經固定了大半年。王麗蓉掌握不好節(jié)奏,經常會踩他的腳。但這個五十六歲的女人身材保持得不錯,手掌軟綿綿的,他把踩他的腳當作了一種暗示。王麗蓉多年前就離婚了,他想,如果他要娶她,她會不會答應呢?他不怕她不答應,有的是辦法。再想,怪麻煩的,還是跳跳舞算了。

老龐并沒有去看牙醫(yī)。這次兒子過來,主動提到了拆機的事。兒子像是給他道歉,態(tài)度卻極不端正。老龐反駁說,怎么沒用?萬一有一個多年不見的朋友打電話找我呢?兒子說,你覺得有這種可能嗎?老龐說,一切皆有可能。老龐腦子里冒出了另一個和他出過軌的女人,當然是她年輕時的樣子。老龐想,那個王玉秀恐怕老得慘不忍睹了吧?想當年她的皮膚就比較松弛。就算王玉秀不找他,也有可能別人會找他,他發(fā)出去好幾打名片呢。老龐和兒子說,你應該把媳婦好好管教管教。

兒子走后,老龐又撥通了114。這個女孩的聲音和上次那個有點像,老龐不敢確定是不是同一個人。老龐問,如果拆掉了座機,那個號碼是不是就判了死刑?女孩說,也不一定,過一段可能會重新配出去。老龐問,原來的機主能不能再把它申請回來?女孩說,配出去以前當然可以啦,不過您要抓緊,記得帶上身份證喲。

眨眼大半年過去了。

老龐看電視的時候很少再撥弄那臺電話機。但有時候,老龐會用手機撥打跟隨了他二十六年的那個號碼。這天晚上下了立秋后的第一場雨,老龐居然撥通了。

老龐聽到“嘟”的一聲長音,簡直嚇了一跳,趕緊把電話摁斷了。他懷疑摁錯了號,謹慎地又把七個數(shù)字摁了一次,電話再次接通。這一次,電話“嘟”了兩聲后老龐才掛斷。老龐撂下手機搓了搓手,好像要和人干架似的。他聽到了咝咝的鼻息聲。

《新聞聯(lián)播》結束了,老龐又耐著性子看完了《焦點訪談》。八點鐘,他再次撥通了電話。電話響到第五聲,一個男人接起來了。男人喂了一聲,老龐說,你好。男人說,你好,你找誰呀?老龐說,啊……老龐本來已經打好了腹稿,他更希望接電話的是一個女人。他要告訴對方,這個號碼是他以前用過的,新主人和舊主人也算有緣人吧!但老龐沒有講出來,口齒不利索了。男人說,你到底找誰呀?老龐說,啊……對方把電話掛斷了。

第二天早晨雨已經停了,空氣真不錯,老龐沒有去舞劍。等到八點半——老龐也說不清為什么要等到八點半,他又把電話撥通了,接電話的還是那個男人。男人喂了一聲,老龐說,你好。男人說,你好,請問你找誰呀?老龐說,我找的就是你呀。男人說,你是誰?老龐說,我是誰其實不重要,你知道世界上有一種奇妙的緣分嗎?男人笑了一聲。男人說,騙子吧!又把電話掛了。

老龐窩了一肚子氣。老龐舉著手機說,你才是騙子,你用著我的電話號碼還罵我是騙子,真是喪盡天良!平靜了一會兒,老龐覺得自己有點不講理了。按這個邏輯,老婆要是和你離了婚,豈不是再不能嫁人了?他責怪自己笨嘴拙舌,如果開宗明義把事情講清楚,對方就不會認為他是騙子?,F(xiàn)在騙子太多了,不能怪那個老男人。他從聲音上判斷對方是一個老男人,起碼六十五歲了。

下午,老龐又把電話打過去,對方接起來卻不說話。老龐想,看來對方已經記下他的手機號,以后會不會再不接他的電話了呢?老龐說,你好,我不是騙子,我覺得應該給你解釋一下。老龐說,我是說你現(xiàn)在用的這個電話號碼我以前用過,我用了二十六年,人生有幾個二十六年呢?老龐說,我的意思是萬一有人打你的電話找我,你可以把我的手機號告訴人家嗎?我叫龐有余,龐大的龐,吉慶有余的有余……

老龐講得口干舌燥,自己都覺得啰唆了。他拿不準對方是不是在聽。以前他就干過這樣的事,遇上騙子或者業(yè)務推銷員,撂下聽筒任由對方嘮叨,自己則品茶去了。他喘了口氣后問,你好,你在聽我說話嗎?“叭”的一聲,對方又把電話掛了。

老龐又窩了一肚子氣,再把電話打過去,對方沒有接。

隔了兩天,老龐又把電話打過去。這次老龐沒有吭聲,對方也不吭聲,兩個人像是比賽看誰沉得住氣似的。老龐意識到這是一種不公平的比賽,電話費畢竟要由他來交。老龐說,你好,我就是想問一下,有人打你的電話找龐有余嗎?對方還不吭聲,老龐正要掛斷,電話里傳來那個老男人憤怒的聲音。老男人說,你煩不煩呀,永遠都不會有人打我的電話找龐有余!

話說到這個分上,老龐再不想搭理那個老男人了。什么素質,什么情懷嘛!老龐不希望一個素不相識的老男人傷害自己的情感。他想象老男人頭發(fā)掉光了,長著一張苦瓜臉,滿臉老人斑,流著鼻涕,總之是慘不忍睹嘛。他又覺得這種想象也是無聊的,和他有什么關系呢?他需要干的是調理好自己的情緒,安排好晚年生活,讓那個用了二十六年的電話號碼見鬼去吧!老龐把座機拆掉了,那塊白綢布被他扔進了鞋柜。他又聽到喜鵲叫了一聲,奇怪,眼窩居然濕了。

接下來的日子,老龐遇到好多煩心事。早晨他去舞劍,一個打陀螺的老頭把他們的地盤占了。他嘮叨了幾句,老頭和他吵了起來,氣勢洶洶的,還想拿鞭子抽他呢。老龐和一幫戲迷吊嗓子,居然遭到公園旁邊一家幼兒園的投訴,說他們咿咿呀呀地叫,不利于小朋友的身心健康。老龐在小區(qū)和人下棋,一個勁兒輸。他不想下了,物業(yè)的老李說,老龐,我讓你個馬好不好?老龐要走,老李扯著他說,讓你個馬你還不敢下呀,賭一百塊錢好不好?結果老龐又輸了,這不是一百塊錢的問題,輸?shù)舻氖抢淆嫷哪樏妗?/p>

對老龐打擊最大的是王麗蓉。老龐去公園也就晚了一會兒,她居然和一個瘦高個老頭跳起了舞。一曲終了,老龐微笑著來到王麗蓉身旁,王麗蓉卻說,老龐以后你和別人跳吧。真不知道那個老頭有什么好,弓著背,臉上還患著白癜風,審美恐怕出問題了吧。老龐默默地站在舞場外圍的路燈下,王麗蓉轉過身來笑,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秋天的第二場雨落下來,老龐在街上溜達的時候淋濕了,患了感冒。老龐喝上了藥,睡得昏昏沉沉。他記不清做了什么夢,卻聽到了夢里的聲音。他被夢里的聲音吵醒了。他氣憤地喊,誰說永遠沒有人打電話找龐有余?

當然是那個老男人說的。老龐吸溜著鼻涕,又給他打電話。

老龐沒有用他的手機打,在路邊一家書報亭找到了公用電話。亭子里的老太太戴著眼鏡看報紙,摘下眼鏡后老龐吃了一驚,還以為看到自己的老伴了呢。再瞅第二眼,又覺得一點兒也不像。老太太說,是手機沒電了吧?老龐笑了笑。老龐拿起聽筒,老太太又說,我是退休教師,不缺錢,就喜歡看報紙。老龐又笑,撥通了電話。響了兩聲,那個老男人又接了起來。老男人說,你好。老龐說,你好,我找一下龐有余。老龐的嗓音橡皮筋一樣繃得緊緊的,關鍵他用的是四川話。他可不是四川人,但他的語言模仿能力太強了。每次看“模仿秀”什么的他都嗤之以鼻。

老龐以前也干過這樣的事。剛退休那年,他認為坐進他辦公室的那個小伙子對他太不友好了。老龐打電話問有沒有他的信件,小伙子愛搭不理的。老龐便模仿老太太的聲音打過去。老龐說,我的孫子呀,你爺爺想死你了。小伙子說,你打錯了吧。隔了兩天,老龐又模仿一個女孩的聲音打過去。老龐說,像你這種人,一輩子都找不上對象。老龐還想模仿少年兒童的聲音給小伙子打,告訴他他的自行車車胎讓人放了氣。但他厭倦了,覺得無聊了。

老龐決定隔兩天給那個老男人打一次電話?,F(xiàn)在公用電話不好找了,走幾站路才能遇到一個。有一次他進一個小賣鋪打問,店主說,老人家你是找不到家了吧?你告訴我號碼,我給你打。那個胖乎乎的中年男人用的是蘋果手機。老龐想,要不自己也買一臺蘋果手機吧?老龐從小賣鋪逃了出來,走了十幾米,店主還在門口望著他。

除了四川話,老龐還模仿過天津話和陜西話。他扮演的角色也在不斷變化。男人,女人,老頭,孩子,將近半個月的時間里老龐忙壞了。開始他還有點緊張,第四次就進入了狀態(tài),真是樂此不疲,掛斷電話后捂著嘴巴笑好一陣。他記得告訴過那個老男人自己的手機號,這么多人找龐有余,老男人卻從來沒有提到過,什么素質,什么情懷嘛!老男人不耐煩地說,請你以后別打了,我不是龐有余!

老龐的感冒一直沒有好。這天下午他不想往遠處跑了,又來到那個書報亭前。老太太又在看報紙。老太太摘下了眼鏡,老龐發(fā)現(xiàn)她的眼角濕津津的。老太太臉上的皺紋太多了。老太太說,你說人為什么活著?老龐吃了一驚,老太太一動不動望著他。他想,老太太是看報紙看出眼淚來了,發(fā)出人生的感慨來了,恐怕和他沒什么關系吧?他笑了笑,突然間不想再給那個老男人打電話了。

離開書報亭,老龐卻改變了主意。他想最后打一次,留作紀念。這一次老龐模仿的是老伴的聲音。老伴其實對他挺好的,年輕時候他就喜歡模仿她說話。老伴說討厭,在他肩膀上捶一拳,那種感覺想起來美滋滋的。他走了老遠,用另一臺公用電話打過去,好長時間沒人接。老龐突然間覺得自己有點過分了,他都騷擾過那個老男人多少次了?老龐正要掛斷,那個老男人卻接了起來。老男人說,你好。老龐捂著半邊嘴說,請找一下龐有余。老男人說,你也是找龐有余?龐有余已經死了。老龐說,死了?老男人說,死了。老龐說,他怎么死了?老男人說,前天晚上出車禍死了,腦漿子都軋出來了。

老龐氣壞了,他后悔沒有在電話里發(fā)脾氣,倒是下意識地摸了摸后腦勺。他想再把電話打過去,直截了當罵那個老男人幾句,但他克制住了。罵人算什么本事?生氣是拿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嘛!他要心平氣和地扳回一局,讓那個老男人啞口無言。

老龐打了一夜腹稿,第二天又把電話打過去。這一次老龐模仿的是東北腔。他想象自己是一條東北壯漢。老龐說,我找龐有余。如果對方說,龐有余已經死了,他會接著問,那么你是誰,你是龐有余的兒子嗎?這么干當然有點下作,但老龐憑什么不能下作一次呢?沒想到老男人篡改了他的臺本。老男人說,啊——你找龐有余啊,我就是。老龐愣住了。老龐說,你怎么會是龐有余?老男人說,我怎么不能是龐有余,你不是找龐有余嗎?老龐說,可是,你的聲音一點兒都不像龐有余。老男人說,人老了,聲音當然會變,世間萬物都在變,你是誰呀?老龐說,我是龐有余多年不見的一個朋友。老男人說,你到底是誰呀?我聽不出來你是哪個朋友。老龐說,我是陳建功。老龐年輕時候確實有一個叫陳建功的東北朋友。老男人說,哎呀,你是陳建功呀,我都聽不出來了,咱們多少年沒有見面了?老龐說,有三十年了吧。老男人說,人生有幾個三十年呢,你怎么想起給我打電話來了?老龐說,我想你了嘛。老男人說,我也想你,前幾天我還翻出咱們以前的合影看了看呢。老龐喜歡看舊照片。隔上一段,他就會把那幾冊舊影集翻一翻。他和陳建功在西安的大雁塔前有一張合影。陳建功留著長發(fā),個頭比他高。他站在陳建功身后的臺階上。老龐看到那張照片的時候想,那時候真年輕呀。老龐還想,不知道陳建功現(xiàn)在變成了什么樣子,見了面還能認出來嗎?現(xiàn)在,老龐變成了陳建功。老龐不知不覺間進入角色了。有關陳建功的記憶洶涌而來,誰說老龐的記憶力衰退了呢?

老龐說,不,陳建功說,龐有余我想死你了!

他們商定第二天下午三點在老龐家附近那座公園里見面。為什么要等到下午三點呢?那個老男人說他的門牙活絡了,上午兒子要帶他看牙醫(yī),他準備換一顆假牙。換完牙還要輸液,還要回家吃飯,他說吃不慣外邊的飯,可不就三點了?這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老男人原來就住在附近。老男人說他就是龐有余。

第二天,老龐連午飯都沒心事吃,兩點鐘就來到了公園。

老龐太熟悉這座公園了。公園的中心地帶有一個人工湖,圍著白色的大理石護欄。湖邊長著許多大柳樹,刮點風,柳樹的枝條搖來擺去的。現(xiàn)在,柳葉開始泛黃了。公園的東北角有一個廣場,老龐就是在那里跳交誼舞。老龐已經好些天不去跳舞了。西北角是兒童游樂區(qū),有旋轉木馬,搖搖船,電動小火車……老龐記得十年前坐一次電動小火車才五塊錢,現(xiàn)在漲到了二十塊,都趕上房價的漲幅了。公園的南面是幾個連起來的山丘。老龐已經很久沒有爬山了。最高的那個山丘上去年架起了一個摩天輪,老龐的兒子帶著孫女去坐過。孫女說,轉到最高的時候確實可以看很遠,但還是沒有省城的摩天輪高。老龐當時想,這就叫好高騖遠吧!

老龐和那個老男人約定在兒童游樂區(qū)東邊的花架子下見面。不,是老龐的朋友陳建功和龐有余在這里見面。老龐難道不是龐有余嗎?想想看,確實有好些年沒人喊老龐的名字了。

這個花架子找起來容易,從公園南門進來,直走二百多米后左拐,一眼就看到了?;茏由吓罎M了長著橢圓形葉子的藤蔓,冬天也是一片青翠,老龐一直搞不清這種植物叫什么名字。花架子下有兩張矮石桌,桌面上畫著棋盤,以前老龐在這里看過老頭子們下棋。有幾個套路老龐就是在這里偷偷學來的。

公園里還沒幾個人,老龐在花架子下停留了一會兒,隨意溜達起來。他在等時間。以前當然也有過這樣的時刻,等待某一個人或某一件事,時間一下子就慢下來,真不知道干什么好。他決定圍著人工湖轉一圈,這是消磨時間的好辦法。等他轉完了一圈,兒童游樂區(qū)鬧哄哄的音樂已經響起來了。

老龐站在旋轉木馬跟前往花架子那邊看,幾個老頭已經圍著一張石桌開始下棋,棋子拍到桌面上發(fā)出“叭叭”的響聲。他看不清那幾個老頭的臉,往前走了一截,確信以前見過他們,不可能是那個老男人的。老龐想象那個老男人站在花架子下四處張望,他能把老龐認出來嗎?老龐要站在遠處審視他,審查他,他說他叫龐有余。

老龐看了看時間,都兩點四十了。他又撥了一次那個跟隨了他二十六年的電話號碼,沒有人接。老龐想,那個老男人已經出發(fā)了。老男人正在趕往公園的路上,說不準已經從公園的南門走進來了。他又想象老男人來公園的路線,想出來的其實是自己的路線。路邊一家便利店門口擺著個大鐵籠,關著一只牛高馬大的藏獒,每次路過他都很緊張?,F(xiàn)在他想起來,從來都沒有聽那只藏獒叫過。

時間變得緊迫起來。老龐站得有點累了,他也就捶了兩下腰,公園就熱鬧起來。起初他還盯著南門那邊,后來發(fā)現(xiàn)東面和北面也有人朝這邊走。小兩口帶著孩子,老兩口相扶相攜,或者三個兩個有說有笑的老女人……這些都無關緊要,他們和那個老男人能有什么關系呢?老龐關注的是獨自走進來的老男人。老龐突然間又想,憑什么斷定那個老男人會獨自來和他會面?他對那個老男人一點兒都不了解。他對龐有余一點兒都不了解。這樣想老龐的目光就不夠用了,真是目不暇接?。?/p>

老龐不光要瞪著眼看,還需要緊鑼密鼓做出判斷的。老龐想,究竟哪個是那個老男人,究竟哪個是龐有余?一個又高又胖的老頭來到了花架子下,他的頭發(fā)掉光了,腆著大肚子,穿著不合時宜的中山裝。他左顧右盼,老龐幾乎認定他是在找他了。老龐一陣竊喜,轉過身把屁股對準了他。老龐想,就讓他找吧,他永遠不可能搭理他的。他永遠不可能搭理一個自稱龐有余的老男人。堅持了不到半分鐘,老龐扭身去看,那家伙已經搖搖晃晃地走遠了。那家伙用屁股對著他。

隔了一會兒,一個老太太用輪椅推著一個老頭來到了花架子下。老頭茫然四顧,一只手還指指點點的。老龐聽不清他說什么,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一截。老龐想,輪椅上的老頭也許就是那個老男人。老龐有點失望。眼見得老太太推著老頭朝他走來,他趕緊背過了身。他望著身旁樹籬后邊的一片紫色的菊花。菊花已經在衰敗了。老太太推著老頭從老龐身邊經過,老龐搓了搓手,好像要和人干架似的。再看老太太的背影,和他的老伴竟有點像。再看又一點兒也不像了。

花架子那邊已經聚了好多人,兩個石桌被圍得嚴嚴實實。老龐想,那個老男人會不會就在其中呢?會不會因為看下棋,把和他會面的事情忘記了?人老了,記憶力就會衰退嘛。這個想法冒出來,老龐就希望成為事實。他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不知不覺間都快三點半了。他們約好三點見面,現(xiàn)在都三點半了。

老龐忘記了矜持。他本來是想玩?zhèn)€“黃雀在后”的游戲的,現(xiàn)在顧不上了。他來到了花架子下,挨個兒瞅那些老頭。他發(fā)現(xiàn)今天下棋的不光是老頭,還有兩個中年男人,還有一個剃著光頭的小伙子。他們誰都不搭理老龐。老龐圍著兩只石桌轉,看到的是一群屁股。老龐想,哪個才是那個老男人,哪個才是龐有余?

一個胡子拉碴的老頭突然間扭回頭來,老龐嚇了一跳。老龐情不自禁地賠上了笑,情不自禁地喊出來,請問你是龐有余嗎?老頭瞟了他一眼,扭回身去。老頭太不友好了。老龐想,如果龐有余聽到他的問話,肯定會直起身看他。但沒有一個人再把頭扭過來。龐有余難道是個聾子嗎?

老龐憋了一肚子氣,干脆在花架子下邊的橫梁下坐下來。一個拄著拐杖的駝背老頭走過來,瞅他一眼,他站起來問,你是龐有余嗎?老頭笑了笑說,我叫王二棍。老龐又坐下了。不多時,一個穿著墨綠色坎肩,脖子上掛著照相機的老頭走過來,老龐站起來問,你是龐有余嗎?老頭搖了搖頭說,要不要給你拍一張?老龐擺了擺手,沒想到老頭“咔嚓”一聲按下了快門,這就有點不講理了。老頭弓下腰讓老龐看他的照片,老龐吃了一驚。老龐說,你給我刪掉。老頭說,你怎么發(fā)脾氣了?老龐說,馬上刪掉,要不我砸爛你的照相機。老頭說,什么素質嘛,這有什么好生氣的?老龐說,你什么素質?我在這里等龐有余。老龐還沒有說完,看棋的一老頭扭身沖他喊,你叨叨什么,這里沒有人叫龐有余。老龐說,你怎么知道這里沒有人叫龐有余?老頭說,就是沒有龐有余,龐有余已經死了。老龐氣壞了,他認出來這個臉上患著白癜風的老頭,就是他搶走了他的舞伴。老龐說,龐有余沒有死,你才死了!老龐說完這句話,周圍突然間安靜下來,兒童游樂區(qū)鬧哄哄的音樂仿佛十分遙遠。所有的人都在看著老龐,老龐突然間害怕了。老龐聽到誰嘀咕了一聲“神經病”,就撒腿跑去。老龐已經好多年沒有跑步了。

老龐一口氣跑到湖邊。他扶著冰涼的護欄,胸口貼上去,呼哧呼哧地喘。他想把什么東西吐出來,甚至想一頭栽下去。刮著點風,頭頂上的柳條拂動著,老龐看到了湖水里破碎的影子。他吃力地轉過身去,一個抱著孩子的年輕女人正愕然望著他。女人說,老人家你沒事吧?老龐搖了搖頭。女人懷里的孩子沖他笑,看起來也就八九個月大。湖邊風大,女人又說,老人家你回家去吧。老龐點了點頭。老龐嘆口氣說,你知道嗎?其實我才是龐有余。

責任編輯 林東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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