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燕
年豬
年節(jié)一進入臘月,平時嘴皮干歘歘的孩子們一個個張揚著肥肥的油嘴圈圈,垢痂手也油漉漉的,滋潤了些許。
這個時候,滿莊子的農(nóng)戶們就忙著宰年豬了。每天早晨,豬娃慘烈的慟嚎聲從張家李家王家馬家吉家楊家戴家劉家傳出。伺候了一年的豬娃魂飛魄散,被庖丁大卸八件,懸于屋梁,大飽了一家人過年的眼福和口福。
頭天晚上,母親給年豬喂了一頓美食,一盆青稞面糊糊外加兩個豆面干糧,算是送行儀式。然后叫我去外院奶奶家預請了宰豬的楊把式,又去張大嘴家借了那口生鐵大鍋,用架子車拉到家里,以備明日燙豬。生鐵大鍋乃一村的寶貝,家家戶戶宰豬燙毛基本用它。
這口大鍋有著非凡的身份和來歷。據(jù)說,是上世紀的六零年莊子上吃食堂時由縣上統(tǒng)一配的。大鍋口徑五尺有余。據(jù)說,那時煮一鍋苦苦菜拌湯,可供幾百號人食用。后來食堂散了,這口鍋就由當時的大隊書記張大嘴收藏。再后來,年景慢慢好轉,臘月里,大鍋就在村上人家宰年豬時派上了用場。日積月累,鍋沿上積了厚厚一層豬毛豬血及其他雜物,遠遠就能聞到一股腥臊味兒。
翌日清晨,一廂里,女人們花幾個時辰用麥草燒燙了一鍋水,再塞幾片煤磚煨著。一廂里,幾個男人將豬摁倒在臺沿上。宰把手動作老辣,面不改色心不跳,宰把手幾個動作,豬就嗚呼了。
這時,宰把手口中念念有詞:孽障(可憐)啊,下一輩子轉個工作人或城里人,享點清福去!此時便有老漢吩咐娃娃:趕緊去將大門打開,說豬要轉世去哩!
接著,將豬投進大鍋燙毛,再開膛破肚,將肉卸了,涮腸子肚子,收拾下水。
宰把手割了一綹槽頭肉,權當工錢。
孩子們拿了豬尿脬,在土里揉大,吹飽氣,在場面上踢來踢去,搶來奪去,當足球玩。有時發(fā)生爭執(zhí),強者用豬尿脬打弱者的頭。所謂尿脬打人,臊氣難聞——一句俗語,原來是從這里來的。
后晌,一鍋肉,一鍋血腸面腸心肝肺煮熟了,外加一扇蒸熟的豬油面疙瘩,孩子們就開始挨門逐戶邀客吃肉。第一道是肥囔囔的白水肉,吃得客人鼻凹里滲汗,嘴角里冒油。很少有骨頭啃,這要留到過年。第二道,心肝。量少,嘗嘗鮮的。第三道,血腸。吃血腸有講究,煮得不能太老,老了不好吃,也不可過嫩,帶了血水。要煮得恰到好處,入口軟綿欲化,調(diào)料適中,再加點蒜茸,方為上品。第四道,豆面腸。豆面里適量和一些豬血,別具風味。第五道,面疙瘩,足量提供,吃飽為原則。
最后,還要給隔壁鄰舍送去一碗肉和下水面疙瘩。自此,年豬算宰完了。自此,每日,孩子們相互指著油嘴圈圈,樂呵呵地只待過年了。
時下,日子裕如了,宰豬由一種講究的儀式演變?yōu)橐患匠2贿^的事兒了。很多人家也不再養(yǎng)年豬,像城里人一樣,到時去稱上半扇子肉過年,方便省事,雖然有時肉味兒不大正宗。
現(xiàn)在,農(nóng)村很多人家不養(yǎng)豬了,年輕人遠天遠地去打工,平素,家里只有老人孩子,成了空巢。先人們創(chuàng)造的這個“家”字,看來要重新改寫了。
時光把孩子們的油嘴圈圈擦得干干凈凈,過年越加肥潤,越加體面,你家有山珍,我家不缺海味,你家放花炮,我家干脆打禮花,在我想來,就是缺了那么一點欲說還休的年味兒……
新襖
曙色帶紫,滲染窗欞。在噼噼啪啪的炮仗聲里醒來,我瞅見用嶄新的粉紙糊過的窗子,四角和中央貼了紅紙窗花。窗花是母親剪的。中央是一幅寒雀探梅,梅枝上兩只稚拙的雀兒,唧唧喳喳,不知是它倆,還是院子里柏香樹上的雀兒叫的。四朵吉祥云紋在窗子四角里飄著。
此刻,一縷新鮮的陽光爬上窗眉。我起身一看,炕頭上一摞新衣,上面擺著一雙嶄新的黑條紋牛眼睛千層底布鞋,我心頭一熱。鞋是母親一針一線做的,衣服和褲子是在村里裁縫那兒訂做的。我急忙穿好新襖。試穿新鞋時遇到了困難,新鞋緊成,費了很大勁勉強穿上。雖然腳默默忍受著痛苦,而我的內(nèi)心卻流轉著一汪黏黏的蜜意。
我走出房門,朝暾初照,滿院紫氣氤氳。一縷縷酸菜粉條炸洋芋白水肉燉菜的香味撲來鼻端。聽見母親說,快來吃飯,吃過了拜年去!母親腌制的酸菜特別好吃。平時,我就喜歡從缸里撕出一葉兒,帶著冰碴,嚼起來爽口至極。
兄弟姐妹上下一身新襖新鞋,紅男綠女,像一窩身披新羽的雛鳥,唧唧喳喳滿院子瘋,看上去很美。
我的衣裳是新式的,叫制服,是村上劉家嬸子縫制的,很合身。衣領直立,領豁里釘了風紀扣,左胸前一個兜,是插水筆的,下面?zhèn)z梯形的兜懸在左右。穿上身風度陡添。記得劉家嬸子是從縣城來到鄉(xiāng)下的,由于世事變故。年前,母親領我去劉家嬸兒家縫衣服。劉家嬸兒長得很洋氣,高個子,大眼睛。她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小卷尺,在我渾身上下丈量一番,將數(shù)據(jù)一一記在一片紙上。說,過幾日來取。因為要過年了,來劉家嬸兒家做衣服的莊員很多。
臘月年根,每當我走過劉家門口就聽見縫紉機嘡嘡嘡地歡叫。
劉家嬸兒改變了我的衣著,改變了我們莊子的形象。
拜年
我在東房里揭了炕板,烤腳。一手從氈邊下摸出一本殘卷《施公案》,方入迷處,聽得父親在一廂里喊:快拜年走!我沒有動身。這時父親急了,說,你連年都不去拜,念那么多書有啥用哩!如今想來,這話居然驗證了我無用的一生。我趕緊將書塞回氈下,從炕里抽出腳,磨磨蹭蹭拜年去了。
我不是不想去拜年,我是扯牽著那書。書是張家積善從他家梁頭上偷偷摸出來的。那時除了雄文四卷和紅寶書語錄,絕大多數(shù)農(nóng)家藏書藏畫尤其是古一點的,都自愿上繳或被紅衛(wèi)兵搜去,在大廟院里一火焚了。《施公案》是積善爺兒擔著尖子秘藏的。所以我得盡快看完還給積善。積善已催了幾回。
孩子們跟著長者,一家一家去拜年。先是家里人,再是莊員,再是遠方的親戚世交。重要的親朋須在正月十五前拜完。過年要持續(xù)一個月,到二月二龍?zhí)ь^了,才打住。
拜年分長幼親疏,不得亂了秩序。先去外院爺兒家。外院爺兒老兩口無子嗣。傳說爺兒民國年間當過丁,打過仗,經(jīng)過商,秘藏了不少銀兩。老兩口日子過得殷實體面。每年過年,爺兒總穿一件藍緞子長袍,套一件褐色綢馬褂,上面是圓形的百壽圖案,有光照去,熠熠生輝;潔白柔軟的羔皮掛的里子,摸上去是一種暖和和的幸福感覺。三天年過罷,爺兒將長袍馬褂脫了,疊好,放回箱子。外院奶奶養(yǎng)了一只貓,雅號黑靈兒,機智伶俐,在炕上臥著,見人來,奶奶說,黑靈,作個揖,拜個年!黑靈兒前腳相抱,行作揖狀,憨態(tài)可掬。奶奶又說搖搖尾巴尖尖,黑靈臥下,搖動尾巴尖尖。黑靈兒正靈!
一包岳陽茯茶,兩瓶水果罐頭,八個爐饃饃,一一擺到堂間柜上。然后裝模作樣叩頭,嘴里大聲吆喝:爺爺,磕頭了。直到爺兒來到身前,說好了好了,散了年錢,發(fā)了炮仗,孩子們在小頭屋里吃了菜,啃了骨頭,滿院子瘋。大人們在正屋里分長幼坐了,輩分最大最年長者,被擁坐在炕角頭,叫壓法臺。開始吃菜劃拳喝酒。爺兒家有只古銅酒壺,說是宣統(tǒng)年間制的,是一件寶貝。爺兒在壺膛里搛幾粒炭火,盛滿酒,一會兒,酒就燙了。先給爺兒敬了八福長壽八杯酒,再依次敬了榴蓮逢喜,四紅四喜,然后同輩就開拳了。四個字兒的官拳,亂搗江湖拳,一字拳,爪爪拳,啞拳一起上,只喝完雙雙有喜倆壺,有人醉了,拜年第一回合就此結束。
再到下院奶奶家,再到上院爸爸(baba上聲)家,再到麻家大姨娘家,再到甲子路尕姨娘家,再到山上三姨娘家,再到街上姑舅爸家。
隨著拜年的深入持久,我的制服前襟上沾滿了油水,再染了塵土,臟兮兮不堪入目。我的牛眼睛新鞋在雪泥里走來走去,牛眼睛爛了,鞋后跟搐了。
而我最大的收獲是衣兜里多了一疊年錢,詳細數(shù)來,有三五塊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