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俞州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老是夢里走在悠長悠長的大街上,人聲喧囂,叫賣聲、吆喝聲、爭吵聲,車流如水,塵灰滾滾如霧,早點的香味、青菜的氣息、肉的腥味撲鼻而來——即便是夢中,顏色也依然鮮艷、味道依舊濃郁、風(fēng)還是那么柔和。也或是工作間隙,發(fā)一會兒呆,小巷里的人聲鼎沸潮水般地涌來,直至把我淹沒。感覺自己一直在路上搖搖晃晃,穿越時光,無所事事,冷眼旁觀。
一
因為道路修建,要往城西必須繞道行走,于是一條通往城西的捷徑——小道成為許多行人來往的要道。早聽說有這么一條小路,今天趁著休息日尋向而去。
中山大道走到盡頭,是一個較大的建材市場,燈具、潔具、地板、門業(yè)的廣告像春花一樣爭奇斗艷,仔細(xì)一看,發(fā)現(xiàn)它們都有一個共同的廣告語:中國馳名商標(biāo)。到底是不是馳名,誰知道?看來這也是商家促銷的一種手段吧。
穿過建材市場,左拐數(shù)十步,再右拐下坡,就到了一片田野。小池塘里,冷水中有枯荷數(shù)桿,稀稀拉拉地耷拉著腦袋,在冬日暖陽下透出沉沉的暮氣。面對這樣的殘荷,多少人能想象出夏季青翠欲滴的荷葉和烈烈盛開的荷花的盛況呢?就像面對癡呆的老者,誰能想到他在青春年華的種種風(fēng)流韻事呢?鄰近的稻田里,水依然充足,禾桿像木樁一樣立在水中央,有似兵馬俑的布陣味道,莊嚴(yán)肅穆。
在另一塊稻田里,有兩人在耕地。一老者和一中年人。老的頭發(fā)花白,身材矮小,卷著褲腳,嫻熟地扶著犁耙趕著水牛犁地,中年的著一雙長筒水鞋,戴一頂草帽,用鐵鏟犁地——專門收拾牛犁不到的拐彎角。他們都默默無聲,水牛很聽話,吧嗒吧嗒地往前拉犁,嘴里喘著粗氣,偶爾還低頭咬一口干枯的稻草。不遠(yuǎn)處它的兒子一頭牛犢,在果林里吃草,蹦跳??匆娢覝惤恼眨瑳_了出來,好在有繩子勒住了它,沒有靠近我。我驚出冷汗。初生牛犢就是這樣勇敢莽撞。
這片田野,三面都是林立的樓盤。田野上大都種上了果樹,琵琶、番石榴、柑橘、香蕉,長勢并不怎么好,且顯出疏于管理的跡象。昨天在小區(qū)附近散步,看見菜地里都種有各種果樹,菜很茂盛,果樹卻要死不活的樣子。問種菜的農(nóng)人,為何種這種沒有收益的果樹,笑而不答?;貋?,在國土部門的同行者揭開了謎底:這一帶將要被征用了,所以農(nóng)民急于種上果樹,因為果樹的補償費要比糧食作物及蔬菜高出幾倍呢。原來如此,無利不起早?。?/p>
在舊的鐵道邊,有幾間臨時搭建的低矮的房子。水泥磚、石棉瓦,門前籬笆圍成的小院,一群公雞在啄食、打斗,唯一的一只胖鵝,悠閑著,曲項向天卻沒有歌唱,見有人湊近,蹣跚著向前挪動。我站著看了很久,雞們似乎對我的出現(xiàn)視而不見,一直到我行將離開卻沒有一個人影出現(xiàn)。倒是有幾只麻雀嘰嘰喳喳從果樹上飛過來,停在小屋頂上,然后靜悄悄的。估計是在屏住氣息等待機會下手,搶食雞們剩下的食物。自然界的造物主既然造就了這些生靈,一定也造就了它們學(xué)會生存的本領(lǐng)。
穿過舊鐵道線,右手邊的路旁有一間近似文物般的泥墻黑瓦茅廁。這在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是很普遍的房子,現(xiàn)在幾乎絕跡。看著覺得很親切。我剛剛師范畢業(yè)到某個鄉(xiāng)中學(xué)工作的時候,學(xué)校就有這樣的廁所,建在校園之外的田邊。早上學(xué)生成群結(jié)隊地走出學(xué)校側(cè)門,踏過一座木橋走進(jìn)獨立在校園之外的茅廁,路上碰見老師,都是問:“老師,吃了沒有?”剛剛從廁所里出來的老師隨即回答:“吃了。”現(xiàn)在想起來,他們似乎在鉆老師的“空子”,事實上他們并沒有這樣的想法,只是鄉(xiāng)下的一種問候習(xí)慣罷了。廁所后面還有個糞坑,臭氣熏天、蟲蛆滿布。老師們種菜就是用這樣的糞去澆菜。想想覺得惡心,其實這是最好的農(nóng)家肥,比起現(xiàn)在的種種化肥,農(nóng)藥對人類的傷害,它們才是真正的無公害肥料。我那時候種南瓜,事先挖好一個大坑,填滿肥泥,再挑糞攪拌,之后撒下南瓜種子,封一層稻草。長出的南瓜苗茂盛濃綠,瓜果碩大無比。余華在長篇小說《兄弟》中,也寫到這樣的茅廁,有人從糞坑邊偷窺隱私而落入坑里淹死。
往前數(shù)步,看見有人身著防水衣褲,在爛泥塘里打撈塘角魚。一條條粗壯的魚捉上來,活蹦亂跳地被放進(jìn)塑料桶里。魚塘南北兩邊上是兩個養(yǎng)豬場,豬吃喝拉撒的污水全注入魚塘,爛泥上散落著星星點點的垃圾。我俯身看看魚塘:淺淺的渾黃的水里有細(xì)細(xì)長長的小紅蟲在搖動,令人生嘔。岸邊觀望的奶孫二人正在對話:
孫:“奶奶,這么臟的魚塘,塘角魚能吃嗎?”
奶:“能吃,別人吃,我們不吃?!?/p>
這些打撈上來的粗壯的塘角魚即將流入各大市場,然后上到許多酒店或家庭的飯桌。在津津有味地食用塘角魚的人們是否知道這樣的情景?
路的另一邊,一小塊菜地里,油菜花在燦爛著開放。蜜蜂在哄哄地飛鳴,采著花蜜,忙得不亦樂乎。一小巧的女子,拿著單反相機,在瞄著蜜蜂和油菜花,不停地咔嚓,也忙得不亦樂乎。忽然,兩只潔白的蝴蝶不知從哪個方向飛來,穿越在油菜花間,一上一下、一左一右不斷變換位置地飛舞。鄉(xiāng)間都說這一雌一雄的蝴蝶就是梁祝的化身,在人間傳送凄美的愛情故事。小時候第一次聽到梁祝的故事,就是在田野間看見兩只雙雙飛的蝴蝶,村上的老人就開始講起這愛情典故,那時候尚小,朦朦朧朧的,故事就如殘片一樣的留在記憶里。當(dāng)看到雙飛的蝴蝶,這模糊、零碎的記憶又重現(xiàn)了。純潔的兩只蝴蝶飛著飛著,就升空了,遠(yuǎn)走了,消失在視線深處。
不時有電動車、摩托車從我身邊飛馳而過,掀起一陣陣塵灰。
當(dāng)喧囂的市聲越來越清晰的時候,我知道已經(jīng)到了城西市場。這條小道也就走到了盡頭。
二
早晨,在窗后的一陣渾圓而輕快的鳥聲中醒來,這鳥聲很像西域的民族唱法,輕快活潑又不失民族特有的那種厚重感,叫人聽了既愉悅又有遼遠(yuǎn)的深邃感,我喜歡。打開緊閉的窗簾,天已蒙蒙亮,窗后是一小院,住宿樓是上世紀(jì)八十年代的舊樓,外墻披米石,就像那個年代的人,淳樸、親切。院子里有幾株枝葉濃密的樹,玉蘭、天竺桂之類的,鳥聲應(yīng)該來自深茂的枝葉間。樹下擠滿各式的車輛,轎車、摩托車,更多的是破舊的自行車,可見這個院子里住著各類不同身份的人群。出差南寧,我大都住在建政路的這家“睡好覺的地方”,跟窗后的這些景觀多少有點關(guān)聯(lián)。
簡單洗漱,出門散步。
城市剛剛蘇醒,街上開始有些稀稀拉拉的車輛,多是尾部裝著框框,載滿貨物的三輪或兩輪摩托車,都是趕早討生活的人。人行道上三三兩兩的行人,倒是不慌不忙的樣子,看來是習(xí)慣早起散步的吧。我折進(jìn)一條小巷,這里主要是幾個單位的住宿區(qū),也有一家幼兒園。我的一位老師就住在這里,記得一個隆冬的夜晚,我在他的斗室里徹夜長談,聽他談最近讀杜甫的心得以及他的家史——經(jīng)過戰(zhàn)亂時代的前輩的傳奇故事。老師進(jìn)城數(shù)年了,還是不改在當(dāng)年熬夜談書說事的習(xí)慣,夜越深興致越高,思維越活躍。在人人追求豪車豪宅美人的時代,他卻躲在城市里低矮潮濕的小屋夜夜苦讀。后來,從他的微博里知道,他還經(jīng)常攜三五舊友新朋,去望仙坡靜坐,談些咸咸淡淡的事。今天,時間尚早,沒什么人,靜悄悄的。獨步進(jìn)去,小區(qū)門衛(wèi)張望了一下,不吱聲。我走到巷子盡頭返回,在廣告欄上看看新新舊舊密密麻麻的廣告,其中有幾個是出租房子的:兩居室,家具齊全,裝修優(yōu)雅溫馨,價格面議,有意者撥打號碼云。我正看得出神,高而瘦的門衛(wèi)從屋子里走出來,手拎著水壺?!跋胱夥孔影桑俊彼χ艺f,我只是笑笑,不置可否。然后是熱情地招呼我喝水,介紹房子的樓層、結(jié)構(gòu)以及房東的情況。于是我們攀談起來,他操一口北方口音,原來是來自東北的。到南方生活有年,主要經(jīng)營藥材生意,慘淡經(jīng)營,為供孩子上大學(xué),兼做保安工作。他人熱情,也很樂觀,總是笑呵呵的。臨走時,跟我說今后租好房子了,要多來聊聊。
再返到建政路上,看逐漸增多的車流,迎著早晨習(xí)習(xí)的涼風(fēng)。
初識建政路,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時候,我在師范學(xué)校讀書,嚴(yán)寒老師叫我把竹溪書社社員的書法作品寄出參加“百花”展,記得地址就在建政路。當(dāng)時,我沒到過南寧,卻知道南寧有條路叫建政路,其他的諸如民族大道、東葛路什么的一概不知。
直到1995年秋天我第一次到南寧,去看望一個當(dāng)時就在建政路邊的一所大學(xué)里的地理系進(jìn)修的同學(xué)。那時候車似乎沒這么多,初秋時節(jié),我們騎著自行車在一大片落葉上行駛,窸窣作響。從建政路出發(fā),去民主路淘舊書,去逛人民公園,去廣西師院跳舞。過了很多年,許多細(xì)節(jié)已經(jīng)忘卻,唯一留下的記憶是,買回一套舊書《賈平凹散文集》,在書的扉頁記錄了當(dāng)時的心情和情景。從建政路出發(fā),許許多多的人,都抵達(dá)了不同的遠(yuǎn)方。
一樹的嫩芽從空中飄落,停在我的發(fā)梢上,我下意識地抬頭,嫩芽繼續(xù)翻飛幾個跟頭落在地上,再翻滾幾下終于斜躺在腳跟前。我拾起來,聞聞,很香很香,似曾相識的味道。原來是香樟樹!
香樟樹跟我太有緣了,很小的時候,家里有一張八仙桌,就是香樟樹木材打造的。桌子臟了,兄弟姐妹們搶著清洗,用刀輕輕一刮,香氣四溢。九十年代初,工作的第一個單位,宿舍門口有一棵碩大的香樟樹,綠蔭如蓋,課余我常常坐在樹下讀書,手里揉捏著落滿一地的樹葉,聞聞樹葉的香味。偶爾有麻雀飛飛落落,嘰嘰喳喳,有時候隔壁家養(yǎng)的火雞爬到樹丫上靜靜地呆著,仿佛在監(jiān)督我用功呢。最近,訂做了一張寫字桌,全是深山里的香樟木材,桌面木板厚達(dá)40公分,邊沿保持樹的原有的線條,保持原始的本色。無論外面的世界如何精彩,書房里的書香、墨香和木香在召喚我,使我時時返顧。
建政路的香樟樹十分可觀。路的兩旁,齊刷刷地站著,枝椏伸出來,仿佛一對對戀人要牽手的樣子,形成一道道拱門,為過往的行人車輛遮陰蔽日,年年月月,樂此不疲。樹干粗壯彎曲,看樣子沒有百年也有幾十年了吧,數(shù)十年在這里,見證許多的人和事,可謂閱人無數(shù)了。但他們始終保持著一種野性的本色,形容古怪,樹影婆娑,茂密深秀。綠油油的苔蘚攀附在樹干上,各類不同的草樹花木從樹干中的樹洞里探頭探腦地長出來,還有一圈圈的疤痕裸露無遺,足見他們不被城里的綠化樹所同化,在喧囂的街道邊依然我行我素,特立獨行。車流人流稀少的時候,站在樹下,宛若置身山林——一股山林氣息撲面而來,令人心曠神怡。鬧市中能有此景,實屬難得。有了香樟樹的建政路總是這樣令人留戀不已,我無法想象,沒有香樟樹的建政路會是什么樣的呢?
太陽光從樹上漏下來,照在身上,微熱,背后出了絨絨的細(xì)汗。樹上的蟬鳴,一聲疾,一聲徐的,未幾,忽然響成一片,像一場火急火燎的陣雨,密密麻麻地傾瀉一地。也是在這樣的蟬鳴聲里,2007年的夏天中午,我坐在師弟張的小房間里(其實就是單位的雜貨室,堆滿來自全國各地的文學(xué)期刊),臨寫米芾的帖子,暢談當(dāng)下和未來的事。那時候他在建政路一家雜志做編務(wù),盡管條件艱苦,業(yè)余時間還能讀讀寫寫,小小的空間,經(jīng)常容留來自各地的南樓友朋,曾給許多漂泊的心靈以一絲絲的安慰。自那以后,幾乎沒有見過師弟張。不久的后來,他走了,走出建政路,到更遙遠(yuǎn)的地方去尋找飯碗,據(jù)說目前已經(jīng)相當(dāng)?shù)牟诲e,吃得白白胖胖、圓滾滾的。建政路的蟬鳴聲,讓我想起師弟張,想起許多的人。
建政路的一家飯店,有我非常喜歡的飯菜。每次過來,樓上樓下都擠滿的四方食客,喧鬧歡樂,在這樣的氛圍中,很平民化的環(huán)境,食欲自然很好。真正吸引我的,還是這家酒店的物美價廉。正餐,吃海魚最實惠,三十多元一大碗。油炸半干,表層黃橙橙的,再燜,香甜無比,吃罷,回味無窮,久沒吃一頓,老想著。夜宵的粥煮得很進(jìn)味,特別是牛肉粥,粥中彌漫著牛肉的香味,而牛肉依然嫩而鮮。很多人煮牛肉粥,只得其一,要么粥有牛肉味而牛肉不鮮嫩,或是牛肉鮮嫩而粥不進(jìn)味。兩者兼得,這烹飪技術(shù)很是了得。我和我的老師、同事、師弟時不時光顧這里。建政路能有這樣的好去處,誰不想念呢?
時間還算比較早,城管沒有上班,路邊的許多攤點一路排開:小商品啦,移動早餐點啦,擦皮鞋攤啦。一老翁的擦鞋攤沒有客人,我看了一眼,老者即向我招招手。我很是猶豫了一番,一個七十多歲老人擺攤,真不忍心讓他給擦鞋。最終還是熬不過他的熱情,想想,給他生意做也許就是支持他,老者一直不說話,都是用手勢。我問,擦鞋多少錢?他伸出兩個手指,表示2元。我說,我自己來吧?他擺擺手,不容分說地擦起來。擦完之后,我說給你5元,不用找了,我本以為他要感謝我一番。他迅速將錢收好,然后挺直身子,目視前方,目光深邃而茫然,對我不予理會,甚至無視我的存在。我無語,逃也似的離開。
回到住的酒店,上四樓餐廳吃自助早餐??看岸?,看窗外明晃晃的陽光灑在樹葉上,灼人的眼。蟬鳴依然如雨。路上,奔忙的車和人,間有塵土細(xì)細(xì)飛揚。
人的一生要走過多少這樣的路,穿越多少微微揚起的灰塵?
或許有一天,這幾條路的一切,在我眼前、記憶里終將消失殆盡,不復(fù)存在。也或許,它們根本就沒有存在過,都是我的臆想,癡人說夢罷了。
責(zé)任編輯 烏瓊